我与黄奇帆先生的直接交往不多,但神交已久。差不多二十年前,我的朋友崔之元教授兴奋地向我介绍了黄市长的许多经济理念,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此后,我便十分关注黄市长推出的新经济政策和他不时发表的经济观点。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中国“能员”“干吏”中的佼佼者,而这些“能员”“干吏”则是中国贤治(meritocracy)的基础。黄奇帆先生似乎并不总按常理出牌,但他解决问题的超常能力却使我叹服。
一直以来,我都想知道黄奇帆先生成功的秘诀是什么。《结构性改革》一书终于打开了一扇窗口,使我们得以窥见他的思想脉络和行事逻辑。如果中国其他同样富有实践经验的地方官员和政府大员都能像黄奇帆先生这样,在退出一线之后,深入总结自己为政的经验教训,使之系统化、理论化,那将不仅是中国经济学界之幸,而且是国家之幸。
《结构性改革》的内容十分丰富,涵盖了中国最近二十几年来几乎所有的重要理论和实践问题,其中还包括许多十分新潮的东西。囿于知识和阅历的限制,我没有能力全面评述此书,只能谈谈读后感。
列宁在《论策略书》一文中写道:“现在必须弄清一个不容置辩的真理,就是马克思主义者必须考虑生动的实际生活,必须考虑现实的确切事实,而不应当抱住昨天的理论不放,因为这种理论和任何理论一样,至多只能指出基本的和一般的东西,只能大体上概括实际生活中的复杂情况。‘我的朋友,理论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树是常青的。’”
一方面,作为长期主政一方经济的政府大员,黄奇帆先生有着学者只能望洋兴叹的解决大小经济问题的丰富实践经验。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位勤于思考、善于思考、乐于思考的思想者。用他自己的话说:“对经济问题的思考与研究,早已成为自己的一种日常习惯、一种生活方式。”建立在丰富实践基础上的深入理论思考应该说是该书的一大特色。
由于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在《结构性改革》一书中令人拍案叫绝的故事俯拾皆是。我希望黄奇帆先生以后还能更多地与我们分享这类故事。
故事一。2008年,内陆地区尚不存在电子产业,因为把零部件、原材料从沿海运到内陆一般要历经2 000千米,需要付出高昂的物流成本和时间成本。地处内陆的重庆要发展电子产品,就要把零部件、原材料本地化,实现企业上中下游产业链集群一体化。于是重庆承诺惠普董事长,如果对方把3 000万台电脑的生产订单转移到重庆,就保证两年内在对方厂址的1小时路程之内配套1 000家零部件厂,共同形成产业链集群。转过头来,重庆又承诺给富士康1 000万台惠普电脑的整机生产订单,前提是富士康将对应数量的零部件厂商引进重庆。事实上,零部件企业只要到了重庆,不仅可以完成1 000万台电脑的生产订单,而且可以为更多生产企业服务。两年内,重庆达成了当时承诺的目标,拥有了1 000多家电脑零部件厂商,并相继吸引了除惠普外其他六七家世界知名品牌的电脑厂商,每年生产6 000万台电脑,多年保持产量稳定,占全球电脑生产总量的1/3。重庆成功打造了一整条齐全的产业链,相应的物流成本大幅降低,品牌商和产业链相互配合,中心零部件企业和供应链纽带无缝对接,成为一大核心竞争力。
故事二。重庆每年生产6 000万台电脑、2亿部手机,需要大量的液晶面板。而当时京东方的技术世界领先,市场前景广阔,但缺乏资金。重庆承诺帮助其筹集资金。京东方定向增发100亿股股票,每股2元多,由重庆企业买入,实现了200亿元投资,再向银行贷款140亿元,共计筹资340亿元。由于企业效益好、利润高,京东方的股票由最初的每股2元多涨到了每股4.5元,最高的时候甚至到了每股6元。在其股价为4.5元时,重庆企业将100亿股卖出,收回了200亿元,另外的250亿元并未被市政府征用,而是继续投资京东方,用于研发第六代柔性液晶面板。
故事三。“渝新欧”国际运输通道,满足了内陆几千万台产品市场对北美(30%)、亚洲(30%)和欧洲(40%)的分销,大大节省了时间与物流成本。如果产品在重庆生产后运到上海、广东等地,再通过船舶运到欧洲,一方面耗时需两个月,另一方面物流成本也很高,至少增加了2 000千米内陆到沿海的距离。这条“渝新欧”国际联运大通道同时解决了三大难题:一是六七个国家的海关一体化;二是各个国家铁路部门运行统一编制的时刻表;三是敲定铁路运费价格,压低运输成本。2011年铁路价格是一个集装箱每千米1美元,现在降到了每千米0.5美元,12 000千米距离只需要6 000美元运费。如果一个集装箱里面的货物价值足够高,“渝新欧”国际联运大通道的6 000美元运费就是经济的,所以现在大家都愿意用铁路进行运输。
“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黄奇帆先生对许多全局性、长期性重大问题的思考也是非常富有启发性的。
关于城乡土地资源配置问题,黄奇帆先生指出,一个农民在农村的宅基地用地平均为250平方米,城市建设性用地平均为100平方米。但农村的宅基地和建设用地没有退出,城市发展又需要建设用地。为实现城乡建设性用地指标增减挂钩总体平衡,将闲置的农民宅基地等农村建设用地,复垦为耕地,产生的建设用地指标(地票)作为土交所交易的主要标的物,在重庆市域内将农用地转为国有建设用地。宅基地产生的货币价值成为农民的原始资本,农民进城了,耕地总面积也并未减少。
关于人口红利问题,黄奇帆的角度同一般经济学家也不同。中国还有近3亿农民工,由于不能落户城区,这3亿农民工的劳动寿命减少了一半。与我国城市职工一般60岁退休不同,随着年龄的增长,农民工干到45岁左右时,沿海城市的企业一般就不聘用他了。他本来可以工作到60岁,现在只能工作到45岁,少了15年,相当于就业工龄少了1/3。同时,农民工在正常上班的时候,一年12个月里总有两个月回家探亲,这两个月回家的时间相当于全年的1/6。1/3+1/6=1/2,理论上农民工的工作寿命因为是农村户籍状态而不是城镇户籍状态,大体减少一半,换言之就是3亿人减少一半。所以户籍制度改革不仅关系到改善农民工待遇的问题、人权的问题、对农民关爱的问题,同样也关系到生产力问题和人口红利的问题。
关于铁路运输问题,黄奇帆先生认为,因为把货物转移到火车上很麻烦,大家就把货物装上汽车,进行长途运输,而汽车运输的成本是火车的3倍。但过去几十年各地开发区公共设施“七通一平”中,很少通铁路。事实上,只要一家企业有几十亿元产值,火车就要开到厂里去。现在产值几百亿元的企业的货物运输,全靠卡车拉,这些都是不经济的。
关于债务重组问题,黄奇帆也敢于触犯禁忌,他认为最重要的是要针对坏账欠债的困难企业拿出整改的具体方案,如果只是把债务包层层转包,那是务虚、套利。比如,银行有100亿元坏账,企业把这100亿元打包按20亿元卖给资产管理公司,资产管理公司把大包拆成小包,最后按30亿元又转出去。如果是这样的层层转包,最后接盘的人有什么能力帮助企业完成债转股或债务重组呢?倒霉的还是实体经济。
由于不仅有丰富的地方经验,而且有超越一时、一隅的大思路,黄奇帆先生成为借箸之人也就不足为奇了。
当然,《结构性改革》并不是一部地方大员的成功学或案例集锦。相反,黄奇帆先生不仅从自己独特的视角,对许多重要理论问题,系统地阐明了自己的观点,而且力图澄清一些本来应该由职业经济学家阐明,但却被经济学家说糊涂了的理论问题。黄奇帆先生“入侵”不同领域经济学家专属地盘的意图可以从《结构性改革》的目录清楚地看出来。《结构性改革》涉及了从供给侧改革的性质到数字经济,从房地产开发到国际政治、经济新格局等我们当前所关注的几乎所有重大领域。由于知识和专业的限制,我对黄奇帆先生书中所涉猎的许多问题没有立场和观点,不敢妄评。这里,我仅就自己相对熟悉的几个问题谈一下看法。
黄奇帆先生大作第一章的标题是“深入推进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可见他对供给侧结构性改革问题是高度重视的。我曾表示“供给侧”一词是日本汉字,读起来拗口。但如鲁迅先生所说,“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读得多了,也就不拗口了。比起“侧”这个词,更重要的是如何理解“供给侧结构性改革”这个概念,如何理解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和宏观调控的关系。黄奇帆先生指出,“与宏观调控中的总量调控不同,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是经济运行体制机制的改革,解决的是结构性问题”,“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则是结构性、体制性的改革,改变的是经济运行内在机制”。用黄奇帆先生的话说,“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都属于需求侧的宏观调控,且侧重于短期。经济热了,需要逆周期政策,让经济冷一点;经济冷了,又需要逆周期政策,让经济热一点”。而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则是通过“体制机制性的改革”,给经济“带来长期性和结构性的变化”。我对黄奇帆先生的观点深以为然。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属于制度经济学、经济增长理论和发展经济学的范畴,而总需求管理则属于宏观经济学范畴。体制机制性改革(“制度变迁”),同资本积累和科学技术进步决定了经济的长期增长路径,决定了经济的潜在增长速度。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把经济体制改革、经济结构调整和宏观调控对立起来是完全错误的。当然,在20世纪70年代,西方宏观经济理论中也有所谓“供应学派”。但这个供应学派同我们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并没有什么太大关系,黄奇帆先生对此也做了清楚的解释。我这里不再赘述。
黄奇帆先生根据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党的十九大的意图和要点,提出了今后应该推进的十条改革措施。其中,深化服务贸易领域开放、降低运输成本、延长女性退休年龄、大力推进农民工在城镇落户等属于生财型的改革,有利于创造新的财富;而加快金融领域对外开放、加快组建国有资本运营公司属于聚财型改革,可为经济注入新的活力;而取消住房公积金制度、健全企业年金制度、有效配置城乡土地资源、深化投融资PPP(政府和社会资本合作)模式改革属于资源优化配置型改革,可以显著提高资源配置效率,助推高质量发展。确实,正如黄奇帆先生指出的,如果各地方、各部门都可以按照十八届三中全会的改革框架开动脑筋,想一些真正能够起到实效的改革举措,共同努力,我国改革开放事业和现代化建设必将能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
黄奇帆先生在《结构性改革》一书中对许多重大的理论问题提出了非常独到的见解,许多问题还有进一步探讨的空间。但是,一篇序言是不能写得过长的,我只好就此打住。
最后,我想说的一句话是,《结构性改革》是一部难得的好书,是一个聪明人写给我们这些不太聪明的人读的好书。我强烈建议中国的各级经济工作者和经济学者都来认真研究黄奇帆先生的这部著作。
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
2020年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