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我趁父母不在,溜进了他们的卧室,在我母亲存放相册的柜子里翻找,那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我们一家人的照片。我平时经常翻看那些照片,我对那些相册记忆深刻:相册记录的主要是他们的故事,还有我十三年的成长历程。我还知道,在那一堆照片中,有我外公外婆的很多照片,我父亲那边亲戚的照片却少之又少,尤其是在那仅有的几张照片中,都看不到维多利亚姑姑。但我记得,在柜子的某个角落里有个旧铁匣子,里面杂乱地放着一些照片,都是我父母认识之前的照片。以前我没怎么留意过那堆照片,只是偶尔和我母亲一起翻看,我希望能在里面找到姑姑的照片。
我在柜子最里面找到了那个匣子,但在看匣子里的照片之前,我决定先仔仔细细看一遍刚才那些相册。我看到了记录父母恋爱时光的照片;俩人婚礼现场的照片,这对新人板着脸,站在宴会中央,参加婚礼的宾客很少;然后是俩人在一起的幸福时光;最后是他们的女儿,也就是我的照片,从出生到现在,拍的照片不计其数。我的目光停留在他们婚礼的照片上,我父亲当时穿着一件深色西装,衣服皱巴巴的,在每张照片中,他都眉头紧锁;我母亲站在他旁边,没穿婚纱,而是穿着一套米色套装,头戴一样颜色的头纱,隐约流露出激动的表情。在座的大约三十几个宾客中,我认出来几个人,他们是父母在沃美罗区结交的、至今依然有来往的人,还有一些是我母亲那边的亲戚,比如住在博物馆附近、和蔼可亲的外公外婆。我看了又看,找了又找,希望在背景中找到一个让我觉得像是维多利亚的女人,我对她几乎没有任何记忆了,但最后我还是没找到。于是我又去翻那个匣子,经过多番尝试,我终于把它打开了。
我把匣子里的东西倒在床上,那全是黑白老照片。那些记录他们各自青春的照片混杂在一起:我母亲神情欢愉,有和同学的合照,有和同龄好友的合照,有的是在海边拍的,有的是在路边拍的,她穿着整洁、举止优雅;而我父亲看起来却深沉又孤单,他从没有度假的照片,总是穿着膝盖鼓包的裤子,还有袖子过短的外套。他们俩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照片分别装在两个信封里,一个信封里是母亲和她的亲戚,另一个信封里是父亲和他的亲戚。我心想:在我父亲那个信封里,肯定有我姑姑的照片。于是我一张张地翻看,其实总共也就二十来张照片,在大部分照片里,我父亲站在他父母和一些我不认识的亲戚身边,那是他童年、少年时的样子。让我惊讶的是,其中有三四张照片,照片里我父亲身旁是用黑笔涂掉的墨块。我一下子就明白,那些勾勒得很细致的长方形墨块是他一气之下涂的,这里肯定有什么隐情。我都能想象他当时是怎么做的,他用书桌上的直尺把照片上的人像圈起来,然后用马克笔小心翼翼地涂抹,生怕超越划定的边界。这是一件多么耗费耐心的事啊!我很确信:墨块下掩盖的就是维多利亚姑姑。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我在厨房里找了把小刀,想轻轻刮掉我父亲涂抹的地方。但我很快就发现,这样只会把相纸下面白纸刮出来。我很不安地停手了,我清楚意识到,我这么做,会违背父亲的意愿,这些举动可能会让他越来越不爱我,我非常害怕。当我在信封底部找到另一张照片时,我觉得更不安了。照片中的父亲既不是孩童也不是少年,而是一个面带微笑的青年,这很罕见。他侧身站着,眼里露出欣悦的神情,咧开嘴微笑着,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但他的笑容没冲着任何人,在他旁边有两个轮廓清晰的长方形墨块,那是一个温情的时刻,可能后来他生气了,把他妹妹和另一个不知道是谁的照片涂抹掉了。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我父亲站在路边,穿着短袖格子衬衫,当时应该正值夏季。在他背后是一家商店入口,招牌只看得见“店”字,商店有个橱窗,但看不清里面展示着什么。在涂掉的人旁边有一根白净的柱子,柱子上有几个长长的人影,轮廓清晰,其中一个很显然是女人的身影。虽然我父亲试图遮盖他身旁的人,但人行道上留下了他们的影子。
我又试着慢慢刮去长方形墨迹,我发现刮掉黑色的部分,下面是白相纸,我停下了动作。我等了一两分钟又重新开始。我轻轻刮着,在寂静无声的家里,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我刮啊刮,直到在本该是维多利亚姑姑头部的位置,隐约看见一个黑点,我才彻底停下来。我不知道那是马克笔的墨迹,还是姑姑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