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爱我父亲。他一直都很温和,他身材消瘦,显得节制得体,他身上的衣服总是显得很宽松,好像大一个码,但在我眼里,这让他无与伦比,非常优雅。他面孔俊朗,眼窝很深,睫毛很长,鼻子挺拔完美,嘴唇丰满,脸上的线条没有任何不和谐的地方。在我面前,他总是很愉快,他一直在读书,他把自己关进书房之前,不管心情如何,不管我状态怎么样,他总是会逗我开心。他特别喜欢我的头发,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赞美我的头发的呢?我现在很难说清楚,可能我当时只有两三岁。在我小时候,我们常常会有这样对话:
“多漂亮的头发啊!发质真好,油亮油亮的,送给我好吗?”
“不给,这是我的头发。”
“别这么小气嘛!”
“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借给你。”
“好呀!反正我不会还给你了。”
“你自己有头发啊!”
“那是从你那儿偷的。”
“才不是呢,你骗人!”
“不信你检查一下,你的头发太好看了,是我偷你的。”
我会检查自己的头发,那也只是为了好玩儿,我知道他绝不会偷我的头发。我哈哈大笑起来,很快乐,我和父亲在一起远比和母亲在一起开心。父亲总是想要我身上的某样东西:耳朵、鼻子、下巴,他说它们太完美了,他太喜欢了。我特别爱听他的语气,这不断向我证明,他是多么离不开我。
当然,父亲不是对谁都这样。有时遇到一些事情,他也会很激动,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振振有词,长篇大论一通;有时他也会简明扼要说一些短句,一针见血,让人无力反驳。这两个父亲和我爱的父亲不一样,我到七八岁才发现了这种差别。那时,父亲的朋友和熟人会来家里做客,他们会激动地谈论一些我一点也不懂的问题,讨论通常很激烈。我会和母亲待在厨房里,很少注意在几米之外的他们争执得有多激烈。但有时母亲也要忙自己的事情,她会把房门关起来,我就一个人待在走廊里玩儿,或者看书。我父亲博览群书,母亲也一样,我也想像他们一样。我不会留心听他们讨论的事情,只有当他们突然安静下来,我父亲慷慨陈词,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陌生,我才会放下手中的书或玩具。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盼着聚会快点结束,我想知道讨论结束后,父亲会不会变回原来的样子,语气又会温柔有爱。
在他说出我很丑这句话之前,那个晚上,他刚得知我在学校成绩退步了。这对我父母来说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我就一直成绩优异,只是最近两个月我的状态直线下降。我父母特别在意我在学校的成绩,尤其是我母亲,一看到我糟糕的分数,她马上就警惕起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你得认真学习才行啊。”
“我学了呀。”
“那怎么考成这样呢?”
“有些东西记得住,有些东西我记不住。”
“那你就认真学,直到全都记住为止。”
其实我已经竭尽全力在学习了,结果还是不尽人意。那天下午,我母亲去和我的任课老师谈了,结果怏怏不乐地回来,她没有责怪我,我父母从不会责怪我。她只说了一句:“对你最不满意的是数学老师。但她说,只要你愿意,你还是可以学好的。”说完她就进厨房做晚饭去了,这时我父亲回来了。我在自己的房里,听见母亲在跟父亲讲老师对我的抱怨,我知道,为了帮我开脱,母亲说我刚进入青春期,状态有些不稳定,这很正常。而我父亲打断她,用一种很陌生的语气,甚至还用了在我们家里严禁使用的方言,脱口而出说:
“关青春期什么事,她跟维多利亚越来越像了。”
我觉得如果他慎重考虑一下,一定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假如他知道我在偷听,他一定不会用那种语气,这和他平常轻松幽默的语气差别太大了。他俩都以为我房门紧闭着,因为我总是会关上房门,但他们没察觉到,那天我母亲离开我房间时没关门。就这样,在我十二岁那年,我从父亲故意压低的声音中得知:我越来越像他妹妹了,从我记事起就听他多次谈起那个又丑又坏的女人。
这时可能会有人站出来反驳:你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你父亲并没有明确地说:乔瓦娜很丑。事情确实是这样,他生性不会说出那么直接粗暴的话。但当时我处于很脆弱的时期,我来月经已经快一年了,胸部发育越来越明显,这让我很难为情。我担心自己身上散发出异味,所以不断清洗身体。晚上我总是很不情愿地睡去,早上垂头丧气地醒来。那段时间我唯一确定的是:父亲喜欢我的一切。这也是唯一能带给我安慰的事。所以,他把我和姑姑相提并论,这比他直接说“乔瓦娜以前很漂亮,但现在变丑了”更糟糕。在我家维多利亚就像一头怪兽,这个名字会玷污和腐蚀所有相关的人。我对她所知甚少,我们见面的次数也寥寥无几,关键在于,我每次见到她总是感到厌烦和恐惧。并不是她这个人让我反感和恐惧,其实我对她没多少印象,让我感到害怕的是我父母谈及她时传递出的情绪。我父亲谈起他妹妹时很隐晦,仿佛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不但玷污了自己的声誉,也玷污了所有相关的人的声誉。而我母亲呢,她对维多利亚只字不提,甚至还会在丈夫滔滔不绝发泄对妹妹的不满时打断他,想让他别说了。好像母亲也特别怕她,好像无论姑姑在哪里,她都能听到我父亲的坏话,无论道路多么漫长险峻,她也会像老鹰一样,飞到圣贾科莫牧羊山,会把医院所有疾病带在身上,一下子飞到我们家里,进入七楼的房子里,她黑色的眼睛发出闪电,会把家里的家具劈个稀巴烂。谁要是敢反抗,她就扇谁耳光。
当然,我的直觉告诉我,这种抵触情绪背后一定有些恩恩怨怨,但那时我对家里的事情不太了解,尤其是我并没把那个可怕的姑姑当作家里的一员。她就是我童年的噩梦,一个干巴巴的身影,像被魔鬼附身了,是夜幕降临时潜伏在阴暗角落里的可怕影子。没有任何征兆,我忽然跟她长得很像,怎么会这样呢?我像她吗?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很漂亮,因为父亲一直在夸奖我,我以为我会永远这么美。因为他的赞美,我以为自己拥有一头漂亮无比的头发;因为他对我的宠爱,我以为自己一直很可爱;我习惯了他的赞美,也确信他说的是真的。现在我父母忽然对我很不满,这让我备受煎熬,是不是他们的不满给我带来了负面影响,让一切变得黯淡?
我在等着我母亲说话,但她的反应并没给我带来一丝安慰。虽然她很讨厌父亲的所有亲戚,她憎恶这个小姑子,就像讨厌一只趴在她腿上的蜥蜴。但她并没大声反驳:你疯了吗?我女儿和你妹妹哪里像啦?她只轻轻叹了口气:“你说什么,才不是呢。”我愣在那里,赶紧跑去把房门关上,不愿听接下来的话。我默默啜泣,直到父亲过来叫我,我才停止哭泣。这时他像往常一样,用好听的声音说:“晚饭好啦。”
我两眼通红地走进了厨房,我盯着餐盘,他们给我提了一大堆有用的建议,教我如何提高学习成绩,我默默忍受着。晚饭后我回到房间假装学习,他们在电视机前坐下了。我感到一种难以遏制的痛苦,丝毫没有减轻的意思。我父亲为什么说出了那句话,我母亲为什么没有竭力反驳他?他们的表现究竟是出于对我分数的不满,还是和学校没关系,只是源于早已潜伏在他们内心的忧虑?尤其是我父亲,他说出那句过分的话,难道就因为我的成绩让他一时不快?还是他犀利的目光已经洞察了一切?他早已看到了我糟糕的未来?也就是说,我已经一步一步开始走向堕落,他觉得很难过,却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一整晚都很难过,第二天早晨我确信:如果我要拯救自己,就得亲眼看看那个叫维多利亚的姑姑到底长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