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作者是位老人,他蓄着雪白的胡须,要爬上自己的床很有些困难。在他住的屋子里,窗户很高,而他早晨醒来又想要瞧瞧外面的树。他找来一个木匠,要把床抬高,改建在和窗户平行的水平线上。
为了这事,两人还紧锣密鼓,好好地准备了一番。木匠是个参加过内战的老兵,他走进作家的房间,要商量怎样去做个台架,以便将床升到一定的高度。房间里到处都搁着些雪茄,木匠边说着话,边拿一支雪茄在抽着。
刚开始时两人还在谈论如何将床升高,说着说着就扯到其他的话题上去了。老兵聊起了内战那一段历史,实际上,是作家故意把他引到这个题目上来的。木匠曾经被抓起来当过俘虏,关在安德逊威尔的一个监狱里,在战争中还失去了自己的亲兄弟。他的兄弟是饿死的,木匠一提起他来,便唏嘘不已,眼泪流得满脸都是。他跟那位老作家一样,也留着一脸白胡子,啜泣的时候嘴唇皱了起来,唇上的胡须不停地上下抖动着。老人叼着雪茄哭泣着的样子看上去的确有些滑稽可笑。为作家抬高床铺的事已经被忘得一干二净了,后来的修缮工程,全是照着木匠的想法去做的。到了晚上,年过六旬的作家只好借助着凳子,爬到床上去睡觉。
作家侧着身子,纹丝不动,静静地在床上躺着。好多年了,心脏的问题一直在困扰着他,因为烟抽得厉害,他身体患着心律不齐的症状。他总在想,或许有天他会突然死去呢?每当上床睡觉时,他便免不了产生这个念头。不过,这个念头倒没有使他害怕,相反,对于他倒是有种特殊的影响力,具体原因是什么,他也很难说得清楚。他在床上躺着,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了自己的生命力,一股从未有过的旺盛的生命力。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虽然身体这部躯壳已经变得衰老了,没有太多的用处,可在他的体内仍然蕴藏着一个完全年轻的东西。他就像是个怀着身孕的女人,所不同的是,在他的腹腔里怀着的不是婴儿,而是一个青年。哦,不,不是的,其实也不是一个青年,而是一个女子,一个年轻的女子,她就像一名骑士,全身上下穿戴着一副盔甲。不过,您也知道,当这位老作家躺在他那高高的床上听着自己心跳的时候,我们竟还要刻意去描述他身体的里面怀着的是一个什么东西,那不是很可笑,也很荒诞么?其实真正重要的,是要知道这位作家,或者在作家体内的那个青年人,在那一刻钟里他心里所想的究竟是什么。
老作家就像这世上其他所有人那样,在漫长的人生岁月里积累了不少经验,有过许许多多的感悟。他也曾经英俊潇洒过,不少女孩子爱恋过他。除此以外,他还认识过一些人,而且是相当数目的一些人,他认识那些人的方式是从很近的距离,以一种极为亲密的态度去接近和理解他们的。那是一种十分特殊的认识人的方式,与一般人不太一样,至少在作家的眼里看来是这样,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些许的欣慰。当然,我们又何必去和一位老作家争论他脑子里的想法呢?
老作家躺在床上,做了一个不是梦的梦。他这时虽然已经睡意蒙眬,神志却还清醒着,看到眼前晃过了许许多多的人影。他猜想,准是他身体里面的那个难以形容的年轻的东西在驱赶着长长的一队列的人,从他的眼前走过。
您瞧,这里最令人感兴趣的,是从作家眼前走过的那些人的形状。他们全都是畸形的。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凡是作家以前认识的人,全都成了畸形人。
那些畸形人也并不全都是可怕的。他们有的很滑稽,看上去令人觉得可笑,但也有的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漂亮的。其中有一个,那是一个形状完全被扭曲了的女子,她那畸形的体态尤其使作家感到痛苦。她走过之后,老人像只呜咽着的小狗似的呻吟了一下。如果您当时在他的房间,大概会以为老人正在做着一个噩梦,或者因为消化不良,肚子正在难受着呢。
那些畸形人在老人的眼前列队而行,走了约有一小时的光景。过后,虽然对于老人是件极为痛苦的事,他还是从床上爬了下来,开始了他的写作。在那些畸形人的中间,有一个在他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要把那畸形描述出来。
作家伏案疾书,工作了一个小时。末了,他写成了一本书,并为这本书起了一个书名,叫作《畸人篇》。这本书后来一直未能得以出版,不过我是曾经见过这本书的,而且它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那本书的内容贯穿了一个主题,其意旨十分奇异,读过以后,一直留存在我的心里。正是因为我记住了它,才使得后来对于许多不同的人和事我都有一个清晰的了解,而要在以前,那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那本书的主题相当宏大,也十分深刻,不过如果我可以用简单的语言去讲一讲,大概可以这样去描述:
还在很早很早以前,那时这个世界才刚刚开始形成,人们虽然有着各种各样的见解,但其实并没有真理这个东西。真理是人创造出来的。每一个真理都是一组模糊不清的思维的组合。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存在着真理,所有真理都是美好的。
在他的书里,老人将千百种真理详细地列举了出来。在此恕我不一一尽述。简要说来,有贞操的真理,激情的真理,富裕和贫困的真理,勤俭和挥霍的真理,粗心大意和遗弃放纵的真理。有成百上千的真理,所有真理都是美丽的。
然后有人走来了。每个人来了以后都带走一个真理。他们中间有的人比较强壮,带走了成打的真理。
正是那些真理把人变畸形的。老人对此自有他一套深奥的理论。他的理论是这样的:那些人中间不管是谁,只要他将某个真理据为己有,把它当作他的真理,把它作为人生的座右铭,从那一瞬间开始,他就成为一个畸形人了,而他所遵循的真理这时也成了虚假和荒谬。
您可以在这儿读一读,亲眼看看这位毕其一生兢兢业业地写作,挥笔成书的老人是如何用了上百页的篇章来讲叙这个事情的。这个主题在他的心里变得那样庞大,他自己也冒着变成一个畸形人的危险,而他之所以得以幸免,也是因了同样的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没有将这本书拿去出版。是他的身体里面的那个年轻的东西救了他。
至于那个来为作家修理床铺的木匠,我之所以提起了他,是因为他也和其他所谓芸芸众生的普通人一样,在作家的书里,成为所有畸形人当中那最可接近、最可被人理解的、最可爱的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