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南多·安多尼奥·诺盖拉·佩索阿( F e r n a n d o Antonio Nogueira Pessoa)1888年在里斯本出生,父亲是政府官员,母亲亦受过良好教育。五岁丧父后,幼弟又于次年夭折,孤独使他创造想像的友伴,这种特殊行为一直持续到他去世。
母亲在他七岁时再婚,继父是葡萄牙派驻南非英属纳塔尔首府的外交官,佩索阿离开里斯本随母亲前往南非之前,写了他一生的第一首诗。其后十年,佩索阿受的是英式教育,学业成绩优异,其间亦曾在商业夜校修读簿记和英文商业信札,十五岁在大学预考中以一篇英语议论文获得维多利亚女皇纪念奖。
在高等中学修读期间,他接触了许多文学作品,英国文学对他影响深远,特别是莎士比亚、弥尔顿、拜伦和勃朗宁几位诗人;在美国作家中,他比较喜欢的是爱伦坡和惠特曼。在这个时期,他也开始写作,除用英文写诗之外还写小说。
完成中学课程之后,十七岁的佩索阿独自回国进入里斯本大学,可是不久就因学生罢课辍学。自己努力进修,同时为一些对外贸易商行翻译、草拟英文和法文书信,维持独立生活。一方面他继续写诗,经常跑图书馆,读了不少法国诗人的作品,包括波特莱尔、魏尔伦、兰波等,从他发表的第一篇散文《在隔离的森林里》可以看出象征主义对他的影响。另一方面,由于继父的叔父引导,他也读了许多葡萄牙诗歌并且开始用葡文创作,写出一组六首十四行的《美之追求》。
1912年,佩索阿以文学评论家的身份出现,发表了《从社会学角度看新的葡萄牙诗歌》和《从心理学角度看新的葡萄牙诗歌》,两篇文章引起文化界保守势力的围攻。这以后的十年,是佩索阿文学生涯中最公开活跃的时期,他跟一些诗人和画家朋友合力创办过刊物,发表青年作家和自己的作品,与保守势力进行笔战。作为现代主义运动基地的刊物《奥菲欧》,因为缺乏资金,只出版了两期;另一刊物《葡萄牙未来主义》更短命,只出了一期。
进入中年后的佩索阿,作风出现新的改变,慷慨呐喊的形象消失了,形式和内容两方面都更圆熟。在他用英文写的一段札记里有如下的话:
“我现在几乎完全不读定了型的文学作品。……我已经充分掌握文学艺术的基本法则。我不再需要莎士比亚教给我蕴藉,不再需要弥尔顿教给我完美。……我的书全是参考书。我想研究莎士比亚的时候才读莎士比亚。”
1935年,佩索阿去世,那时他只有四十七岁,死因是长期酗酒造成的肝硬化。
佩索阿遗下的一大箱文稿,有诗歌、小说、散文、剧本、翻译作品、文学批评、学术论文(社会学、政治、哲学、语言、心理、占星等等),有英文、法文和葡萄牙文,有打字的,有手写的,有打字夹杂着手写的,其中标明属于《不安之书》的约五百篇,各篇长短不一,长的有好几千字,短的只有两三行,属于提示性质,有待酝酿发展。
佩索阿最初动念写这本书,大约是1913年春天,当时他曾经写信给最亲密的朋友,提到:“……太多的意念飞快地在脑里闪现,我只好随身带着笔记本,即使这样,写满的纸页那么多,还是不免遗失,有时因为写得太快,好些字不能辨认。……”(1913年2月1日致马里奥·萨卡内罗的信)
同年8月,佩索阿在“葡萄牙文艺复兴”的机关刊物《鹰》上发表了一篇独立完整的散文《在隔离的森林里》,注明“摘自撰写中的《不安之书》”,作者署名是费尔南多·佩索阿。他对这篇作品似乎相当满意,在1914年写给另一位诗人朋友耶德·德莱布雷-利马的信里说:“……我不知道你是否喜欢这种写法。这是完全属于我个人的风格,文章发表之后,朋友们就开玩笑地称之为‘隔离的风格’。……”
《不安之书》最初的构思似乎是一本有规模有系统的书,佩索阿遗下的笔记有下面这一页,记载他为这书计划的大纲:
1.序言
2.在隔离的森林里
3.雨景
4.斜雨
5.巴伐利亚国王的丧礼进行曲
6.日记
7.不安之夜交响曲
8.早晨
9.三角形的梦
10.我们的静默(?)夫人
11.……
12.……
《斜雨》是佩索阿写于1914年3月8日的组诗,所以估计这页没有日期的笔记应该是在完成《在隔离的森林里》之后和动手写组诗之前。另一页没有日期的笔记又显示佩索阿打算把组诗跟别的一些作品一起编进另一本书。佩索阿一生有过许多写作计划都没有下文,如果全部都能实现,也许足以独立成为一个图书馆。
从1913年起计,佩索阿写这本书直到去世,前后共二十二年,其中超过一半篇幅属于去世前的六年,可以想见之前的十六年进展并不顺利。他写给诗人阿尔曼多·科尔特斯·罗德里格斯的几封信中都提到这种情形:“……我最近写的主要属于社会学和‘不安’。你一定已经猜到,后者是指我那本同标题的书。事实上我已经为这本病理学作品写了若干页,杂乱地、艰难地向前”(1914年9月2日);“我没有附上最近写的别的一些小品。其中有些不值得寄给你,有些尚未完成,其余都是《不安之书》的零碎章节”(1914年10月4日);还有“跟我的意愿相反,我的心态强迫我为《不安之书》努力工作。可是写出的全是片断,片断,片断”(1914年11月19日)。书的内容大部分就是这样没有系统地积聚起来的,许多标志着“不安之书”的原稿,已经超越原来拟定大纲的范畴,对于主张“无为”的佩索阿,情况似乎已经难以控制,所以无论什么性质的作品,凡是一时不能归类的,一概加上“不安之书”的标记,连写给母亲的信也包括在内。他在1932年7月28日写给文学批评家约多·加斯帕·西蒙斯的信上说:“《不安之书》有许多地方需要修改和重新组合,我真的难以期望自己在一年内完成这个工作。”
不同时期的佩索阿在不同作品中所用的署名,共有七十多个,其中十之一二(约十一二人),用他的话说,并不是笔名,是“异名的我”的名字,这些“他我”各有不同的身世、个性、信仰、职业和风格,而其中地位最重要的四位,是大家熟悉的三位诗人——卡埃罗、雷斯、坎波斯——和本书的作者贝尔南多·苏阿雷斯。卡埃罗早死,雷斯随后移民,与佩索阿相随至死的只有坎波斯和苏阿雷斯,不过佩索阿认为后者只是他的半个“他我”,其余半个还是他的“自我”,因为“他的个性气质是我的不完整版本”。此外,两个人都是商业机构的职员,都是单身汉,都在同一个旧商业区的公寓租房间住,一生都只恋爱过一次……佩索阿还说,“他的文笔跟我一样,只是缺乏我那种理性的克制”。如果拿两人的姓名做比较,我们会发现,佩索阿的名字Fernando(费尔南多)与苏阿雷斯的名字Bernando(贝尔南多)都由八个字母拼成,其中只有第一个字母不相同;两人的姓Pessoa和Soares都是六个字母,也只有一个字母不相同,只要把Pessoa的头一个字母P改为R,然后连同第二、三个字母移到后面,或者把Soares的第四个字母r改为p,然后连同其后两个字母移到前面,两者就完全相同了。看来佩索阿为这本书的作者选择名字时曾经花过心思。不过苏阿雷斯并不是他的第一个选择,最初为本书作者选的名字是文森特·格德斯,遗稿中有另一篇《序文》,其中开头一段是:
“我认识文森特·格德斯,完全是偶然的机会造成。我们都经常在同一家不昂贵而幽静的食店用膳。见得多了,就自然地点头招呼。有一天,我们凑巧同用一张桌子,随便交换了几句话,以后就交谈起来。然后,我们每天午饭和晚饭都在那里会面。有时我们晚饭后会一起离开,散一会儿步,边走边聊天。”
在另一篇属于序言性质的文字里,后半部分亦有文森特·格德斯这个名字出现:
“这本书是一个从来不存在的人所写的自传。
“没有人知道文森特·格德斯是谁,做过什么事或者……
“这本书不是他的著作,这本书是他自己。可是,让我们永远不要忘记,无论书页上写着什么,阴影里总有蠕动的玄秘。
“对文森特·格德斯来说,自我认知是一种艺术和一种道德,做梦是一种宗教信仰。
“他绝对是贵族精神的创造者——最类似真正贵族体态的灵魂的姿态。”
最后一段使人想到《不安之书》好几篇文字都写过王子、公主、骑士、侍从等与贵族有关的人物,不知道是不是可以为佩索阿遥远的贵族血统做旁证。
佩索阿在城市出生,在城市长大,但他回忆里的“失去的童年”,背景却是乡村——沼泽地、池塘、芦苇、野鸭、农庄、井和水池,还有古老的屋子,里面有年长的妇女用钩针编织或者玩单人纸牌游戏。在这些描写里,梦和现实没有清晰的界线,是现实生活里的梦,也是梦里的现实生活;现实也好梦也好,都只是佩索阿内心独白的舞台背景,不必认真划分。《在隔离的森林里》写的是朦胧的梦,《单人纸牌游戏》写的是回忆里的现实,可是原稿上面却有“标题:《单人纸牌游戏》(归入《在隔离的森林里》?)”两行字,可见二者的基本性质在作者眼里并无分别。博尔赫斯在一篇探讨时间的文章里曾经引过叔本华的一句话:“梦和现实都是同一本书的书页,顺次序读是现实,随意翻阅是梦。”(他的短篇小说《沙之书》可能就是从这句话得来的灵感)佩索阿是叔本华的读者,说不定也受影响,说不定他就是想写一本让人胡乱翻阅的书,所以原稿上绝少像他的诗一样注明日期。
无论从什么角度看,《不安之书》都不像已经完成的书,里面的许多篇章也不像已经完成的篇章,甚至还有留着空白等待填补——译文里用“……”表示——的不完整句子,但是全部加起来,却能完整地描画出一个人的灵魂。佩索阿去世那年,曾经为自己起过一个占星命盘,认为可以活到1937年,即还有两年寿命(据说,他的一位研究占星学的朋友看出他的计算有错误,但不忍心说穿),所以打算用这两年把所有未发表的作品整理成书出版;计划出版的第一本书是诗集,第二本就是《不安之书》。如果经过增、删、修改,这书的篇幅可能增加若干倍,也可能缩小成为若干分之一,我们不知道。现在这里选择的大约只有全书原稿的三分之一,为了避免让内容过于杂乱,许多专门性质的篇章,例如文学批评、学术讨论、读书札记等,还有一些非译者的学识修养所能译的文字,都只好割爱放弃。
在编排次序方面,因为文稿在箱子里是随便堆放的,没有一定的规律可循,所有研究佩索阿的专家学者也没有一致的看法,似乎无论怎样排列都难望正确。也许最理想的办法是用活页形式印刷出版,让读者自己安排次序,不过这种想法并不切合实际,只能希望读者接受这种没有秩序的秩序。
二〇〇五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