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二次来布达拉宫了。前一次来是顺访,只在拉萨停留了一天,匆匆地在布达拉宫和大昭寺观览了一天,留下的只是宏伟、壮观、精致、神秘的印象。今年来布达拉宫却是专门的,来前还阅读了一些有关西藏历史与文化的著作,因为还要到日喀则的那什布伦寺以及山南地区的桑耶寺等地去,想对西藏的宗教文化和民俗风情有更多的了解。从西宁坐上赴拉萨的火车开始,我的心情就激动着,从格尔木开始,那巍峨的昆仑雪山、奔跑的藏羚羊和野兔,那平静得像蓝色绸缎般的措那湖,映入眼帘的一切都仿佛散发着西藏的气息。晚上到达拉萨,从火车站去宾馆的路上,司机又专程绕路途经了布达拉宫广场,夜色里布达拉宫如一幅宏大的油画,悬挂在湛蓝色的天空下,依然是那么雄壮而肃穆。
现在我就踏上了登览布达拉宫的楼梯了。
拉萨秋天的天气就如南方的五月,说变就变。刚进布达拉宫东门时,呼啦啦下了一场暴雨,强劲的风雨撕扯着衣服和还来不及完全撑开的雨伞,让人猝不及防,生出深秋的凉意。但过了十分钟,当我爬到宫墙上升不到30米处的无字碑时,却又是烈日当空,汗水唰唰地流下来了。
无字碑是五世达赖喇嘛阿旺罗桑嘉措时大管家桑结嘉措立的,为的是纪念他修建布达拉宫的功劳。布达拉宫始建于唐代,是松赞干布为迎娶文成公主时的创意之作。我后来去过位于山南地区的雍布拉康,那里是松赞干布的第一座宫殿,其实规模很小,建于一座不大起眼的小山上,才知道就是仿雍布拉康而在拉萨的山上修建起壮观的布达拉宫来的。经历过许多的时间,布达拉宫建建停停,也不断被兵火毁坏,而只有到清朝的五世达赖喇嘛时,才最大规模地修建起来。而这期间,五世达赖喇嘛花费功夫最多,而他最得力的管家桑结嘉措则是最强有力的执行者与监管者。站在无字碑前,我在想,这桑结嘉措也是够大胆的,表面上看他不想居功自傲,但骨子里却透露出一种高傲与野心。他模仿武则天在她自己的陵墓前立无字碑,表明自己的功劳将流芳千古,可供后人做无限的评价,碑看似无字却有声,仿佛在讲说着桑结嘉措功劳盖世的丰功伟绩,碑看似低调,实则是高调昭示桑结嘉措意欲全权治理西藏的野心。如果是真正的低调,桑结嘉措根本就不要去立碑,有道是是非在于历史的洗刷,功绩在于人的口碑,公道自在人心。或许正是这样的高调,桑结嘉措敢于在五世达赖喇嘛圆寂之后将密不宣丧的秘密保留15年,也敢于将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雪藏15年,终于酿成了他自己被杀戮、仓央嘉措也最终被废黜继而失踪的悲剧。
从无字碑往上五六米,就开始进入布达拉宫的宫殿里。布达拉宫不愧是世界上最高也最精致与金碧辉煌的宗教宫殿,步入它的核心殿堂以及主殿坐前供演藏戏的广场,你会产生一种宏大的心灵震撼。在海拔4000多米的宫殿,广场内似乎还回响着当年三世、四世、五世乃至六世达赖观看藏戏和举行盛大佛教仪式的锣钹声和法号声。那粗犷的脚步声、呼喊声仿佛还透过地上的砖石反射到城垣上,回荡在我的耳边。供达赖起居议事的寝宫自然是神秘的,但那昏暗的光线总使人产生诸多的联想,我总觉得这统治西藏的法王、至高无上的达赖实际上是极为难当的,不然的话,怎么连他的卧室也是这般的不阳光呢?
供奉若干老达赖喇嘛的灵塔殿是游人流连得最久的地方了。这不仅仅是它需要上好几层楼逐层观看,更重要的是这里保留着诸多的秘密,存在着诸多的疑问。随着导游的讲解,我就进入了那历史的谜团,并渐渐拉开了对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探寻。
在灵塔殿里,供奉最大的当然是五世达赖喇嘛的灵塔了,因为他使西藏雪域的各种宗教统一于佛教这一教派,而且还理顺了西藏与清王朝之间的友好关系,他不远万里到达北京朝觐,不仅得到了清朝皇帝的奖赏,也得到了全西藏僧俗的拥戴。故他的灵塔在所有的达赖灵塔中是最大最高的,用的黄金、宝石装饰也是最多的。他的功劳在历代达赖喇嘛中最大,何况布达拉宫也是在他主政时大规模改造与建筑的,尽管他还等不到它的完全竣工就圆寂了,但他为自己包括他的心腹管家桑结嘉措为他所造的灵塔当然也就是最大的了。
但一座座灵塔寻访下来,唯独不见有六世达赖喇嘛的灵塔。他去哪儿了呢?是不是因为他在布达拉宫时边当达赖又边当谈情说爱的浪子诗人而不适合给他建塔?还是因为他被罢黜后押送北京途中流落失踪于青海湖而无法收集到他的灵骨而不适合给他建塔呢?导游讲解到此处时总是含糊其辞,这没有六世达赖灵塔的谜总还是缠绕在我的心头。
其实,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之所以没有灵塔,根源在于他不是一个神,而是一个人,他的一生都在神与人之间的关系里缠绕着、纠结着,而布达拉宫是要供奉神的,要供奉一个完美无缺的佛在人间的替代者。而制造神的操纵者与制造人的操纵者,始作俑者都是桑结嘉措。是他,为了实现他的政治野心,让仓央嘉措被认定为转世灵童之后还让仓央嘉措流落在民间,从而使得仓央嘉措更多地接触了民间,也在少年时就过早地爱上了他的情人玛吉阿米。说到底,这颗爱的种子也算因为桑结嘉措留下的自由空间而得以播下的。也还是他,在仓央嘉措已可以理政的时候,他拒绝了仓央嘉措学习政务的要求,从而封杀了聪慧无比的仓央嘉措可以发挥他政治才能的机会。桑结嘉措心里清楚,仓央嘉措早已过了他的上一任达赖15岁就可以理政并且可以创造超人政绩的年龄,他只不过是舍不得这诱人的权力,舍不得这可以实现宏大政治野心的机会。也正是在这种无望的时刻,仓央嘉措决心不再做神而做人了,也就是说不再做政治的傀儡而愿做回他自己了。依仗他的聪明才智,他完全可以当好一个政治家,他有敢于担当的精神,也有敢于奉献的勇气。事实证明了这一点,在西藏僧众需要的时候,他毅然斩断了情缘,潜心当他的活佛;在他最后被押解出拉萨时,僧人们为保护他,将他留在哲蚌寺内而与蒙古军队抵抗。为了避免流血,他从哲蚌寺勇敢走出,跟随蒙古军队而去。这就是当之无愧的活佛啊!他不愧是西藏僧众心中拥戴的法王啊!这些绝不是一个只会写情诗的伪活佛、浪荡子所能做得到的。
当然,作为诗人的活佛,仓央嘉措自有他性格懦弱的一面,面对桑结的霸道无理,他反抗了,据理力争了,但结果却逼迫他不得不走向了“放荡”的一面。他偷偷出宫去喝酒、去会情人了,也大胆地去写情诗了,那也是他反抗桑结嘉措的另一面。他不惜损害他自己的形象,就是要破坏桑结嘉措只把他当政治傀儡的目的。这就正如魏晋时期的名士一样,为反抗虚伪的礼教,不得不以放浪形骸的行为去表达自己的奇行独性一样。仓央嘉措也正是这样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桑结嘉措管得越严,规劝得越多,他就恰恰要反其道而行之。
有人说仓央嘉措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他的悲剧是一场政治恶斗所酿成的。从表面上看,这的确如此,因为当时的西藏确实存在着桑结嘉措与代清政府统治西藏的蒙古拉藏汗之间的明争暗斗。在这场斗争中,仓央嘉措是被动的,甚至是被瞒骗的。但是,仓央嘉措又并非是完全被动的,一旦他知道他不过成了桑结嘉措手中的一张牌,一个政权的幌子和影子之后,他毅然做出了他的选择——与桑结嘉措的不合作。他心里十分清楚他做出这种选择的后果。他知道,这不是桑结嘉措抛弃他,而是他要彻底抛弃桑结嘉措,他要破坏桑结嘉措的政治阴谋,要让桑结嘉措的政治野心落空。在做神、做傀儡与做人之间,他宁愿做一回真正的人。
仓央嘉措毕竟是做了一回人,而且还做了伟大的情人,也是伟大的诗人。他的诗道出了许多人想说而未能说出的哲理,像那种“最好不相见,便可不相恋;最好不相知,便可不相思;……最好不相爱,便可不相弃;最好不相对,便可不相会。……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的诗句,没有刻骨铭心地爱过体验过,又怎能创作出如此让人读后难以忘怀的诗句呢?
而在西藏僧侣及民众的心目中,仓央嘉措又是怎样的人呢?僧侣们从维护宗教庄严的角度,他们为仓央嘉措的风流辩护,甚至认为他“天天有人做伴,从来未曾独眠;虽有女子在旁,从来没有沾染”,他的行为不羁不检,即便是不守成规,沉溺女色,不过是“迷失菩提”而已。甚至还有人认为他的放荡是修行过程中的必经之道哩!这也难怪,因为在藏传佛教的密宗当中,就有欢喜佛的极乐境界,女性代表着“智慧”(般若),男性代表着“方便”,二者都代表着人类的创造活力,男女双修融为一体才可达到极乐涅槃之境界。而在一般的民众眼中,六世达赖喇嘛根本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们深爱他们的活佛,也由衷地体谅他们的活佛:
别怪活佛仓央嘉措风流放荡,
他所寻求的,和我们没有两样!
也正是如此,布达拉宫中虽没有六世达赖喇嘛的灵塔,却有他的塑像,这塑像摆在哪儿呢?摆在长寿殿里。仓央嘉措竟然成为长寿的象征!这究竟是指他的创造活力寓示着长寿呢,还是指他的精神永垂不朽呢?可能两者都有。当然,布达拉宫的管理者为了不找麻烦,只塑了仓央嘉措少年时的塑像,那纯洁慈善、安详淡定的面容的确让人观之动容。
从布达拉宫山上下来,人们都要去八廓街寻找那个名叫“玛吉阿米”的小酒馆,似乎在那里人们才可以找寻到仓央嘉措的痕迹,因为那里曾经是仓央嘉措与他的情人玛吉阿米的天堂。而那天,我却没有去。我以为,那个小酒馆只不过是仓央嘉措的表象,那个小酒馆怎么能代表仓央嘉措的全部呢?在那里,人们除了加强了对仓央嘉措是一个酒鬼,是一个放荡子的印象之外,还能得到什么呢?实际上,理解了仓央嘉措的处境,了解到仓央嘉措的心路历程,我们完全可以相信,仓央嘉措是一个敢于叛逆、特立独行有着自我选择意志的强者,是一个敢爱敢恨、敢于担当的宗教领袖,也是一个敢于坦露心胸、有着无限激情与文学创造才能的智慧诗人。唯其如此,后来的人们才带着美好的期待为他编造了更完美的结局,也带着对他才情与智慧的崇敬将许多民间创造的情诗加到了他的身上。有人说仓央嘉措在青海湖失踪之后,又游历了西藏乃至印度的许多地方,最终在内蒙古的阿拉善停留下来,成为那里受人尊敬的活佛,并在那里圆寂。有人甚至说当时的阿拉善王妃与他有着深深的友谊与情谊,一生都崇拜着他的智慧和为人。后来的民众都在传诵着他的情诗,同时又把许多情诗依托在他身上而加以传扬,比如那首著名的《那年那月那日》,据考就不是他的作品。这说明什么呢?这只能说明,仓央嘉措是人民的活佛,也是人民的诗人。他虽然没有五世达赖喇嘛那样的丰功伟绩,也没有五世达赖那样雄伟的灵塔,但他的才情,他的创造力,他的为人,他的精神却永远铭刻在民众的心里。他的形象绝不在那小小的酒馆里,而是永远地站在那高高的布达拉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