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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征第一

本篇导读

不计原序,本章为全书首章,由内容到行文风格,是全书的缩影。

以内容而言,本章为全书开辟讨论的天地,断言人才本质可被探讨,并且为此一可能性提供哲学上的说明。就行文风格来说,我在前面全书导读中提到,刘劭行文讲求谋篇布局,篇章结构之严谨,大有当代学术界期刊论文的格局,读毕本章必有同感。

首段引言,即点出全章所要解决的问题,并实时扼要提出解决方案,是为总论,余下各段除尾段外,则为分论,尾段则为结论,以呼应总论中所提出的方案。具体而言,要解决的问题是观人之难;解决方案就是由外而内,以外表可观察的征状,来窥探内里难测的人才本质。

九征中的“征”字,作名词用,有表征、特征的意思;作动词用,可解作征知。因此,所谓“九征”,就是九种人才特质的表征, 或表示通过九种归类方式,便可征知各类人才。所谓“表”,是与“里”相对或相对应的。“相对”有对立的意思,但“对应”则不但不对立,更有互为辅助,互相兼容的意味。无论如何,表征就是指内在的特质在外在的表现、反映等等。此处的“内在的特质”,从本书的写作动机来看,当然是指人的内在特质,再准确点,就是人的内在“才质”。

刘劭之所以要谈“九征”,用意明显不过。《人物志》的主旨,是要通过辨别人才来决定哪种人适合哪种工作岗位。这里我想实时补加一笔。依全书弥漫着关于人才的“天赋决定论”来看 ,所谓“哪种人适合哪种工作岗位”,其实意味着哪种人“只”适合哪种工作岗位,亦即“只”适合工作岗位A的某甲,是不适合工作岗位B的。这是因为哪种人适合哪种工作岗位,是由其内在的先天禀赋决定的。先天禀赋决定并且限制了他的能力、倾向、性格、情绪等等特质。

既然不同的人“只”适合被委派至不同的特定岗位,于是,绝对有需要制定出判断人内在特质的一套检测方法或者标准。由于内在特质虽不可直接观测(除非你有圣人之能),但却可根据阴阳五行的先天规律,由外显的行为举止等等表征出来,所以本章的要旨,就是要指出九种外在的特征,怎样与九种内在特质具有一一对应的关系。

当然,读者手执《人物志》一书,总期望于文首即看到刘劭怎样论述外在与内在的一一对应关系,但身处汉魏以阴阳五行为显学的时代中,他免不了要用阴阳五行的框架,来对“表”与“里”之间的关系,作一番哲学论证的发挥。就像现代人,简单如购物,往往会用到“消费”啦、“通胀”啦等等经济学术语来讨论。原因无他,不同时空的人们总有自己群体的共同语言;刘劭身处中古,阴阳五行可谓当时一众士人的共同知识背景,把自己的理论建基在共同知识背景之上,实不足为奇。

要全面掌握本章,当中几组关键词必须认识:

第一组,才质的先天根据:元一、阴阳、五行;

第二组,由五行到五德的身体器官“介面”:骨、气、肌、筋、血;

第三组,中庸、平淡;

第四组,九种外在表征:神、精、筋、骨、气、色、仪、容、言;

第五组,三类值得关注讨论的人:兼德、兼材、偏材,即中庸、大雅、小雅;另加两类不加讨论的人:依似、间杂(无恒)。

运用这几组关键词,本文的论述思路大致可重构如下:

人才的实质来自于道(或称天道,刘劭称之为元一),所谓道者,就是阴阳五行的来源,亦是其统一体,由于人与天道同构,因此,人才的实质来自于此统一体,阴阳构成人的生成原理,五行构成人的物质形式。若从人的才能源自性与情来讲,则阴阳构成性,五行构成情。阴阳五行的不同成素比例,解释了人才的高低、厚薄、清浊,由于人的才能构成由上述先天因素决定,亦因此后天没法作彻底的改变,人的可塑性仅可体现在自己由五行中获取的成分组合所界定的范围内。

五行的木、火、土、金、水 各元素,在人身上,表现为骨、气、肌、筋、血等“五体”,又通过五体所象征的“五质”,即弘毅、文理、贞固、勇敢、通微,来进一步象征“五常”,即仁、礼、信、义、智。称之为“五常”,是因为此五种品德,具恒常之性,专一不移。 由层层象征,人的性格质量结构便给展示出来,选拔人才或一般观人时,便可有所凭借。五行的比例若在均衡状态,则其人自然不会峥嵘突角,反倒表现得似乎平平淡淡,刘劭称之为“中庸”状态,此乃圣人境界,非一般有偏颇倾斜的“偏才”所可比拟。

再申而言之,既然有之于内必形之于外,所以我们可以以逆向的方式,由外在的各种姿容形态,判断其人的内在才分。这可从九方面说,是为“九征”:从神气可知其平正斜歪,从精神可明其内心好坏,从筋劲可审其是勇是怯,从骨质可看其性格强弱,从血气可察其急躁平和,从脸色可明其情绪起伏,从仪表可验其气运盛衰,从举止之动可验其内心之动,最后,从说话速度可征其缓和抑或急功。

不同仪表征状,其实就是五行比例不均的结果,若各项标准都达极致,这就是圣人境界,刘劭称为“兼德”,以“中庸”誉之;如果在某些方面优胜而有德,刘劭称之为“兼材”,以“大雅”赞之;如果只有一二胜处,则为“偏才”,只有“小雅”之号。正如我在全书导读所说,偏才是《人物志》关注的重心,以后各篇章都围绕此类人物作多角度反复研究。相反,有两类人全书不加讨论,一类叫“依似”,即那种行为举止似强实弱、外强中干,几近招摇撞骗之徒;另一类叫“间杂”,指那种纵然有一项优点,其缺点之多、之盛,又抵消了他的优点的人。这种人亦没有坚定意志恒常持久地发展他的优点,故又名“无恒”。

由此可知,一个人的外表仪度果然是可以反映其人才质素的高下,至于哪类人才将适合哪个职位,或观人时的种种问题,则不在本章探讨之列,而留待后文分解。

盖人物之本 [1] ,出乎情性 [2] 。情性之理 [3] ,甚微而玄,非圣人之察,其孰能究之哉 [4] !凡有血气者,莫不含元一以为质 [5] ,禀阴阳以立性 [6] ,体五行而著形 [7] 。苟有形质 [8] ,犹可即而求之。

[1] 本:人的内在的最根本的资质。刘昺在注释“人物之本,出乎情性”时说 “性质禀之自然,情变由于染习”,所说的“自然”即人天生的最根本的资质。

[2] 情性:思想和性情。

[3] 理:道理。

[4] 究:弄清楚,弄明白。

[5] 元一:事物最本源最初始的状态。此处专指人的本质。刘昺在注释“莫不含元一以为质”这句话时说:“质不至则不能涉寒暑,历四时。”意思说,人的最初始的生理状态没有发展到最完善的时候,就不能度过严寒酷暑,经历春夏秋冬。

[6] 禀:承受。阴阳:中国古代哲学的一对范畴,即万物中皆存在的对立统一相反相成的物质。此处专指人所具有的阴阳二气。刘昺在注释“禀阴阳以立性”时说:“性资于阴阳,故刚柔之意别矣。”意思说,人的性格有刚强和柔弱的不同,是由于阴阳二气的强弱不同。

[7] 体:依据,效法。五行:水、火、木、金、土。中国古代哲学认为世界各种物质是由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构成的,并以此说明宇宙万物的起源和变化。《孔子家语·五帝》:“天有五行,水、火、金、木、土,分时化育,以成万物。”形:指人的形体。

[8] 苟:只要。

译文

人内在的最根本的资质,是通过他的思想和性情表现出来的。关于思想和性情的道理,是非常微妙和玄远的,如果不是古代圣贤的考察和研究,谁又能够把它们弄明白呢!凡是有生命的物体,没有不包含最根本最初始状态的性质的,他们秉承阴阳形成个性,依据五行而成就形体。只要是有形体的生命物体,就可以根据形体去探求他们的本质。

赏析与点评

本节为全文总论,要点只有一个,就是何以可能探求人物的本质。刘劭认为绝对可能,原因无他,人的内在性情虽然幽微难知(除圣人例外),但可通过外在有形有象的形体去探究他的本质。这是为证立全书的写作计划必须要作出的断言,否则全书顿成空言。所谓“通过外在有形有象的形体去探究人的本质”,其中原因,在于人的本质由元一、阴阳、五行等构成;元一构成我们的基质,阴阳赋与我们本性,五行使我们取得具体的物质形式。由此,所有的生命都有外显形象,这使探求万物的本质得以可能。全节先提出难题,仿佛学术论文常见的“问题之提出”部分,再实时提供解难的方法,一气呵成,并为全文论述作出策略性的铺垫。

凡人之质量,中和最贵矣 [1] 。中和之质,必平淡无味,故能调成五材 [2] ,变化应节 [3] 。是故观人察质,必先察其平淡,而后求其聪明。聪明者阴阳之精,阴阳清和则中睿外明 [4] ,圣人淳耀 [5] ,能兼二美。知微知章 [6] ,自非圣人莫能两遂 [7] 。故明白之士 [8] ,达动之机而暗于玄虑 [9] ,玄虑之人,识静之原而困于速捷,犹火日外照不能内见,金水内映不能外光。二者之义,盖阴阳之别也。若量其材质 [10] ,稽诸五物 [11] ,五物之征亦各著于厥体矣。

[1] 中和:中庸之道的主要内涵。儒家认为能“致中和”,则天地万物均能各得其所,达于和谐境界。《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2] 五材:人的忠、义、仁、信、勇五种品德。

[3] 应节:迎合节拍。此处指适应社会的需要。

[4] 中睿外明:内心聪慧外表敏锐。睿,聪明。明,敏锐。

[5] 淳耀:光明。

[6] 章:明显,显著。

[7] 两遂:两种都能实现。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耳目兼察,通幽达微,官材授方,举无遗失。”可见“两遂”指的是耳聪目明,知微知著。

[8] 明白:机敏。

[9] 玄虑:深思熟虑。

[10] 量:衡量,评价。

[11] 稽:考察。五物:指木、火、土、金、水五种物质。

译文

人的资质和能力中,各种情绪的表现与外界环境和谐一致可谓中和,而中和是最珍贵的。中和这种素质,必然是平淡无味的,因其平淡无味所以能够调谐出仁、智、忠、信、勇五种品德,并不断变化以适应社会需要。所以观察一个人考察他的素质,必然先要考察他是否有平淡的素质,然后才寻求他的聪明。聪明是人的阴阳二气结合的精华,阴阳清纯和谐就会使人内心聪慧外表敏锐,圣人之所以光彩耀人,是因为他同时具有聪慧敏锐两种美德。既能明察细微又能洞悉宏观,除了圣人没有人能同时做到这两点。所以反应机敏的人,能够抓住行动的机会却不能做到深思熟虑,深思熟虑的人能够静思事物的源头却不善于快速敏捷地行动,就好像火焰和太阳的光芒能照耀外物但不能映出自身的形象,金属和水面能映出外物的形象但不能对外放出光芒。两种东西之所以不同,就在于有阴阳的区别。如果衡量人的才能和资质,以木火土金水五种物质对照进行考察,那么五种物质的特征也就显著地存在于他的身上了。

赏析与点评

此节提出了一个观人的程序,即首先要看是否平淡无味,还是峥嵘棱角,第二步才看是否具聪明才智。刘劭以一个对比,来解释这种观点。

他以中和之质与非中和之质互为比较,以突出具有中和之质的人的精纯。

中和之质的人就是平淡无味的典型,惟其平淡无味,才能够调谐出仁、智、忠、信、勇五种品德,而不会有所偏重,因而既是外圆内方,又是外方内圆,随机应变,变化万方。

质素未达中和水平的人则相反,往往顾此失彼,过犹不及。刘劭举了两个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的例子来说明当中分别。反应机敏与深思熟虑都属令人钦羡的能力,但机敏的人往往过于冒进,未暇深思;能深思的人往往又过于保守,易流于畏首畏尾。

两者之所以有上述分别,据刘劭看法,在于阴阳的比例分布。若分布达致均衡,则为中和,由于无一性质或能力过于突出,反觉平淡,有时不及阴阳比例不均的人那么“吸引眼球”。

所以,聪明是必须的,但若聪明而阴阳分布不均,则必有所偏。由上述的分析和对比来看,圣人可用兼具两种质素来界定:一是平淡,二是阴阳分布均衡。由于圣人难得,其他人顶多为偏才,于是,要观其人,则要看他因阴阳的失衡而导致性格向哪一方面倾斜发展。

其在体也,木骨、金筋、火气、土肌、水血五物之象也 [1] 。五物之实,各有所济 [2] ,是故骨植而柔者谓之弘毅 [3] ,弘毅也者,仁之质也。气清而朗者谓之文理 [4] ,文理也者,礼之本也。体端而实者谓之贞固 [5] ,贞固也者,信之基也。筋劲而精者谓之勇敢 [6] ,勇敢也者,义之决也 [7] 。色平而畅者谓之通微 [8] ,通微也者,智之原也。五质恒性,故谓之五常矣 [9]

[1] 象:现象,表象。

[2] 济:成就。

[3] 植:直。弘毅:宽宏坚毅,抱负远大,意志坚强。《论语·泰伯》:“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朱熹集注:“弘,宽广也;毅,强忍也。非弘不能胜其重,非毅无以致其远。”

[4] 文理:礼仪。《荀子·礼论》:“文理繁,情用省,是礼之隆也。文理省,情用繁,是礼之杀也。”

[5] 贞固:守持正道,坚定不移。《周易·乾》:“文言曰:‘贞者,事之干也……贞固足以干事。’”孔颖达疏:“言君子能坚固贞正,令物得成,使事皆干济,此法天之贞也。”高亨注:“贞固,正而坚,即坚持正道。干是动词,主持,主办。”

[6] 筋劲而精者谓之勇敢:筋腱强劲而精干叫作勇敢。《庄子·徐无鬼》:“筋力之士矜难,勇敢之士奋患。”说明筋力之士和勇敢之士的关系。

[7] 勇敢也者,义之决也:勇敢就像是金属截断物品一样果断。刘昺对这句话的注释说:“金能断割,为义之决。决不勇敢,不能成义。”因为刘劭认为筋腱属金,筋腱强劲就能勇敢决断。

[8] 通微:通晓、洞察细微的事物。

[9] 五常:五种恒常不变的东西。刘昺在注释“五质恒性,故谓之五常矣”时说:“五物,天地之常气,五德,人物之常行。”可见此五常是构成万物的金木水火土五种物质,也是构成人的仁、义、礼、智、信的五种品德。

译文

对人体来说,骨骼是与外界木相对应的物象,筋腱是与金相对应的物象,气息是与火相对应的物象,肌肉是与土相对应的物象,血脉是与水相对应的物象。五种物质所对应的实际物象,各自有其成就人的质量的作用,所以骨骼挺拔又柔韧的可以称为有远大抱负意志坚强的人,抱负远大意志坚强,这是“仁”的资质。气息清纯而又明朗的可以称为礼仪之人,礼仪,这是“礼”的根本。形体端正而又坚实的可以称为守持正道坚定不移的人,守持正道坚定不移,这是“信”的根基。筋腱强劲而精干的可以称为勇敢之人,勇敢,这是果断地行“义”的前提。血色平和而又通畅的可以称为通晓事物洞察细微之人,通晓事物洞察细微,这是“智”的本源。外界的和人体的五种物质都具有恒常不变的特性,所以称它们为五常。

赏析与点评

此节再进一步,由阴阳的分布均衡往下一层,谈到五行的气禀如何成就了各种特定形态的人物类型,而不同的人物类型就呈现为人的各种品格。

五行的气禀反映在人的身体上,木在骨相上,金在筋脉上,火在气息上,土在肌肉上,水在血液上。由于上文已提到“五质”与“五常”的关系,在此节刘劭进一步推演,“五常”发展得好的人会有什么对应表现,为方便掌握,可以表加以列示:

五常之别,列为五德 [1] 。是故温直而扰毅 [2] ,木之德也。刚塞而弘毅 [3] ,金之德也。愿恭而理敬 [4] ,水之德也。宽栗而柔立 [5] ,土之德也。简畅而明砭 [6] ,火之德也。虽体变无穷,犹依乎五质。

[1] 五德:此指下文所述的五种品德。

[2] 温直:温和而正直。《尚书·皋陶谟》:“直而温。”孔安国传:“行正直而气温和。”扰毅:和顺坚毅。《尚书·皋陶谟》:“扰而毅。”孔安国传:“扰,顺也。致果为毅。”

[3] 刚塞:刚健笃实。《尚书·皋陶谟》:“刚而塞。”孔安国传:“刚断而实塞。”实塞,笃实。

[4] 愿恭:忠厚诚实恭敬庄重。《尚书·皋陶谟》:“愿而恭。”孔安国传:“悫愿而恭恪。”理敬:有治理才能而又谨慎恭敬。《尚书·皋陶谟》:“乱而敬。”孔安国传:“乱,治也。有治而能谨敬。”

[5] 宽栗:宽宏大量而又小心谨慎。《尚书·皋陶谟》:“宽而栗。”孔安国传:“性宽宏而能庄栗。”柔立:温柔而有办事能力。《尚书·皋陶谟》:“柔而立。”孔安国传:“和柔而能立事。”

[6] 简畅:爽快刚直,简约流畅。《尚书·皋陶谟》:“简而畅。”孔安国传:“性简大而有廉隅。”廉隅,棱角。明砭:明于事理又善于劝谏。

译文

根据五常的区别,可以分列出五种品德。所以温和而正直,是“木”的品德。刚健笃实而宽宏坚毅,是“金”的品德。忠厚诚实恭敬庄重而有治理才能且谨慎恭敬,是“水”的品德。宽宏大量小心谨慎而又温柔有办事能力,是“土”的品德。爽快刚直简约流畅而又明于事理善于劝谏,是“火”的品德。虽然人的品德和性情变化无穷,但其变化仍以五物的质量为依据。

赏析与点评

此节又从“五质”论“五德”,以诠释五类型人才的品德属性,为方便理解,同样以表列之:

故其刚柔明畅贞固之征著乎形容 [1] ,见乎声色 [2] ,发乎情味,各如其象。故心质亮直 [3] ,其仪劲固;心质休决 [4] ,其仪劲猛;心质平理 [5] ,其仪安闲。夫仪动成容 [6] ,各有态度:直容之动 [7] ,矫矫行行 [8] ;休容之动 [9] ,业业跄跄 [10] ;德容之动 [11] ,颙颙卬卬 [12]

[1] 形容:形体容貌,外部表现。

[2] 见:同“现”,表现。

[3] 亮直:诚信正直。亮,通“谅”,作“诚信”解。

[4] 休决:美善而刚毅。休,美好。

[5] 平理:平和有条理。

[6] 容:外部表现。

[7] 直容:正直之人的外部表现。

[8] 矫矫行行:勇武刚强的样子。矫矫,勇武貌。《诗经·鲁颂·泮水》:“矫矫虎臣,在泮献馘。”郑玄笺:“矫矫,武貌。”行行,刚强负气貌。《论语·先进》:“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何晏《集解》:“郑曰:‘乐各尽其性,行行,刚强之貌。’”

[9] 休容:温和之人的外部表现。

[10] 业业跄跄:心怀危惧小心谨慎。业业,危惧貌。《尚书·皋陶谟》:“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机。”孔安国传:“业业,危惧。”跄跄,形容走路有节奏的样子。《诗经·小雅·楚茨》:“济济跄跄,絜尔牛羊。”高亨注:“跄跄,步趋有节貌。”

[11] 德容:品德高尚之人的外部表现。

[12] 颙(yónɡ)颙卬卬:肃穆轩昂的样子。

译文

所以刚柔明畅贞固的内质都有其外部显著的反映,从声音神色显示出来,从性情趣味发散出来,各自与其外在的表现一致。所以内在质量诚信正直,他的风度仪容就坚毅刚强;内在品质美善刚毅,他的仪容风度就奋进勇猛;内在品质平和有条理,他的仪容风度就安逸悠闲。仪容风度的外部表现,各自有不同的姿态风度:正直之人表现出来的样子,是武勇刚强的;温和之人表现出来的样子,是心怀危惧小心谨慎的;品德高尚之人表现出来的样子,是肃穆轩昂的。

赏析与点评

此节关乎如何观人,其理据当然仍与五质五常五德的递进特性有关,重点在指出声音神色、性情趣味等如何反映内心质量,极有判断人才的参考价值:

观人者可以从一人的举止行为,准确判断出此人的内在性格,有如按图索骥。就像一个举止庄重、气度轩昂的人,他内心一定是平和而有节有理。

夫容之动作发乎心气 [1] ,心气之征,则声变是也 [2] 。夫气合成声,声应律吕 [3] 。有和平之声,有清畅之声,有回衍之声 [4] 。夫声畅于气则实存貌色 [5] ,故诚仁必有温柔之色,诚勇必有矜奋之色 [6] ,诚智必有明达之色。夫色见于貌所谓征神 [7] ,征神见貌则情发于目,故仁目之精 [8] ,悫然以端 [9] ;勇胆之精,晔然以强 [10] 。然皆偏至之材 [11] ,以胜体为质者也 [12] ,故胜质不精则其事不遂。是故直而不柔则木 [13] ,劲而不精则力 [14] ,固而不端则愚,气而不清则越 [15] ,畅而不平则荡 [16] 。是故中庸之质,异于此类。五常既备,包以澹味。五质内充,五精外章 [17] ,是以目彩五晖之光也 [18] 。故曰物生有形,形有神精。能知精神,则穷理尽性 [19]

[1] 动作:动起来。《论语·先进》:“舍瑟而作。”刘宝楠《正义》:“作,起也。”

[2] 声变:随着心气而变化的声音。刘昺在解释“心气之征,则声变是也”时说 “心不系一,声和乃变”,即指声音随着心气变化。

[3] 律吕:古代校正乐律的律管,十二支,因有不同的长度而产生不同的音高。从低音管算起,依次为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其中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为阳律;大吕、夹钟、仲吕、林钟、南吕、应钟为阴律。六阳律称为六律,六阴律称为六吕。

[4] 回衍:回旋伸展。

[5] 貌色:容貌。

[6] 矜奋:武勇果敢。

[7] 征神:反映人的内心世界的神态、表情等。刘昺注释这句话时说:“貌色徐疾为神之征验。”即容貌是心神的反映。

[8] 精:通“睛”。此指眼神。

[9] 悫(què)然:诚实谨慎的样子。

[10] 晔(yè)然:光亮的样子。

[11] 偏至之材:即偏才。

[12] 胜体为质:让形体承担反映内质的任务。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未能不怒而威,不厉而严。”

[13] 木:质朴,木讷。

[14] 力:倔强。

[15] 越:散失,飘散。

[16] 荡:飘荡消失。刘昺在注释“畅而不平则荡”时说:“好智无涯,荡然失绝。”意思说没有边际地任用智力,就会荡然无存。

[17] 五精:指仁、义、礼、智、信五种精神表现。外章:外露。

[18] 五晖:五彩的光辉。此指多种表达的目光神情。

[19] 穷理尽性:把道理和性情研究到家了。穷和尽都是终端、到头的意思。

译文

人的外在表现的产生是由内部的心气而发的,是心气变化的表征,又是声音的变化。心气与声音相合,声音和乐音一样也可分为六律和六吕。有温和平缓的声音,有清纯流畅的声音,有回旋深长的声音。声音在气息中流畅而其内在的本质体现在容貌之中,所以真正的仁爱必然显现出温柔的神色,真正的勇敢必然显现出武勇果敢的神色,真正的智慧必然显现出明澈通达的神色。容貌出现了这些神色就是人们所说的征神,征神出现在容貌上而其神情则从眼睛中表现出来,所以闪耀仁慈目光的眼睛,是诚实谨慎端正无邪的;反映勇气胆量的眼睛,是光亮强劲的。然而这些都是偏才,是让形体承担反映内质的任务,所以完美的内质不能精确反映,因此事情也不能如愿。所以耿直而不兼具柔和则表现为质朴木讷,刚劲而不兼具精干则表现为倔强,固执而不兼具端正则表现为愚憨,心气而不清纯则会飘扬四散,声音流畅而不平和则会飘荡消失。所以处事不偏不倚守常不变的资质,是和上述所说不同的。仁义礼智信五常的资质已经具备,外部用平淡来包装。五常的资质充实于内,五种精神表现在外,所以目光神情发出五彩的光辉。所以说万物生来有它的形体,形体也有它的精神。能够深刻地了解精神,就把其中的道理和性情研究到家了。

赏析与点评

此节虽为一体,但可分两部分。第一部分由首句“夫容之动作发乎心气”到“勇胆之精,晔然以强”,教人从声音与眼睛的神色来判断人的类型。其余第二部分,即由“然皆偏至之材”至末句“则穷理尽性”,是顺着第一部分对人物的分析与分类,指出他们之所以有可资掌握的特点,正是因他们是偏才;而正因他们是偏才,所以他们各有所属的毛病,真是“斯人也而后有斯疾也”。

声音与眼神之所以能反映内心,是因为发声的基础在于“心气”,声音发出来后就会直接影响一个人的神色,而神色复反映在眼神之中。换言之,心气、声音、神色、眼神是同一连续体的不同环节,贯串其间的仍是外在特征反映内在性格的信念。

至于偏才之弊,刘劭亦于此重申他的观点,除非是兼具仁义礼智信五常资质的平淡之人,否则有所强必有所弱,强与弱在一个偏才身上具有共生的关系。是故耿直虽佳,但欠缺精纯便流于呆板,不懂权变;刚劲虽好,但未及精纯,则表现为倔强粗鲁;固执坚定虽美,但不够精纯便流于愚憨。总之,心气不清纯则使声音飘荡消失,继而神色不畅,再令眼神呆滞,这些都是有所偏的弊端。刘劭坚持由末溯始,可知其人的本质。

全文至此,已由五质五常五德的层层分析,支起一个外在表征与内在本质的理论框架,所以下一节刘劭将步入文章的核心讨论,亦即九征。

性之所尽,九质之征也 [1] 。然则平陂之质在于神 [2] ,明暗之实在于精 [3] ,勇怯之势在于筋,强弱之植在于骨 [4] ,躁静之决在于气,惨怿之情在于色 [5] ,衰正之形在于仪,态度之动在于容 [6] ,缓急之状在于言。其为人也,质素平淡,中睿外朗,筋劲植固,声清色怿,仪正容直,则九征皆至,则纯粹之德也。

[1] 九质:即下文所说的神、精、筋、骨、气、色、仪、容、言。

[2] 陂(bì):倾斜,不平。《周易·泰》:“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孔颖达疏:“路有倾危,是平路之将陂也。”

[3] 精:指目光,一说通“情”,指感情。

[4] 植:木柱。《墨子·备城门》:“城上百步一楼,楼四植,植皆为通舄。”孙诒让《间诂》:“苏云:‘四植即四柱。’”引申为支柱。

[5] 惨:悲伤。怿:喜悦。

[6] 态度:举止神情。《荀子·修身》:“容貌、态度、进退、趋行,由礼则雅,不由礼则夷固僻违,庸众而野。”

译文

要穷尽了解全部人的性情,必待神、精、筋、骨、气、色、仪、容、言九种表现的了解。这就是平正与邪歪的本质存在于神态,明慧与愚蠢的实质存在于目光,勇敢与怯懦的态势存在于筋腱,刚强与软弱存在于骨相,暴躁与平静的关键存在于气息,悲伤与喜悦的情绪存在于脸色,衰怠与端正的形态存在于仪表,举止神情的活动存在于表情,和缓与急切的状态存在于语气。一个人,内质纯洁平和淡泊,内心聪慧外表清朗,筋腱挺拔强固,声音清纯神色喜悦,仪表端正容貌庄重,这样九征全都具备了,道德就精纯完美了。

赏析与点评

有了上文的讨论做铺垫,此节甫始,即径直断言若要穷极人才的本质,则必待对九种特征有所掌握,才可叫功行完满。九种特征分别表现在神、精、筋、骨、气、色、仪、容、言之上。这些名目,其意义跟今天的理解虽不尽相同,例如“精”不指精神,而是“目光”,但大致与今日用法相通,为便于吸收,列表于下:

本节有一小结,就是再次强调九征俱备的人,其德性纯粹,在每一方面都是典范。

九征有违则偏杂之材也。三度不同 [1] ,其德异称。故偏至之材,以材自名 [2] ;兼材之人,以德为目;兼德之人,更为美号 [3] 。是故兼德而至,谓之中庸。中庸也者,圣人之目也。具体而微 [4] ,谓之德行。德行也者,大雅之称也。一至谓之偏材 [5] ,偏材,小雅之质也 [6] 。一征谓之依似 [7] ,依似,乱德之类也。一至一违谓之间杂 [8] ,间杂,无恒之人也 [9] 。无恒依似,皆风人末流 [10] 。末流之质,不可胜论,是以略而不概也 [11]

[1] 三度:指偏才、兼才、兼德三种人才德才比例的不同程度。刘昺在解释“三度不同”时说:“偏才荷一至之名,兼才居德仪之目,兼德体中庸之度。”意思是说偏才只在一种才能上比较完善,兼才有道德表率的作用,兼德体现了中庸的深度。

[2] 以材自名:以某一方面的才能命名。刘昺在解释“以材自名”时说:“犹百工众伎,各有其名也。”意思是说,就好像有纺织技艺的人叫织匠,善于冶炼的人叫金匠等等。

[3] 更为美号:以抽象的“美”来称之。刘昺在解释“更为美号”时说:“道不可以一体说,德不可以一方待,育物而不为仁,齐众形而不为德,凝然平淡,与物无际,谁知其名也?”意思是说,大道不可以一种物体来说明,大德不可以一个方面来期待,养育万物而不是为了“仁”的名号,规范众人的行为不是为了“德”的名称,宁静平淡,与他物没有界限,这种境界谁又能知道他的具体名称呢?

[4] 具体而微:总体上各种品德都已具备而发展程度还不高。《孟子·公孙丑上》:“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赵岐注:“体者,四肢股肱也……具体者,四肢皆具。微,小也。”

[5] 一至:在一方面的才能比较完善。

[6] 小雅之质:相当于小雅。质,相当,对等。《礼记·聘义》:“介绍而传命,君子于其所尊弗敢质,敬之至也。”郑玄注:“质,谓正自相当。”

[7] 一征:“九征”之中的一征。依似:似是而非。刘昺在解释“依似”时说:“纯讦似直而非直,纯宕似通而非通。”意思是一味地攻击别人的短处,好像是正直但并非正直,一味地放荡不羁,好像是通达但并非通达。

[8] 间杂:某些方面有才,某些方面无德。

[9] 无恒:无恒常品德。

[10] 风人:古代采集民歌民风以观民情的人,也指诗人。

[11] 概:关切。《孔丛子·抗志》:“虽以天下易其胫毛,无所概于志矣。”

译文

对九征中有所违背的叫作偏杂之才。偏才、兼才、兼德三种人才的德才比例程度不同,对他们品德的称呼也不一样。偏至之才以某一方面的才能命名;兼才之人以其所具有的品德作为称呼;兼德之人更应用一种抽象的“美”来称之。所以兼具各种品德而达到极高的程度,就叫作中庸。中庸,是对圣人的称呼。总体上各种品德都已具备而发展程度还不高,称之为德行。德行,是对大雅之人的称呼。在一方面的才能比较完善叫作偏才,偏才,相当于小雅。九征之中只具备一征叫作依似,依似属德行紊乱一类。只在某些方面有才在另一些方面无德叫作间杂,间杂指无恒常品德的人。德行紊乱和无恒常品德,风人中的末流之士。末流之人的质量,不能够把它说完,所以将其省略不予关注。

赏析与点评

此节为末段,以赋与不同等级的人才以相应标签作总结。从九征的完备程度来划分,可有三级:具一征而将之极大化的人以该种才类得名,顺理成章的叫“偏才”,刘劭又称之为“小雅”;具数征而又将之融化成美德的人,称为“兼材”,又名“大雅”;囊括九征而成就最高美善德行者,则为“兼德”,因而获得最高称誉“中庸”,中庸为圣人的属性,非其他两种人才可比。

不过,世上人的品类虽多,但现实中有不少人连一征皆未至,这当然不是说他们必为庸才,为社会的蠹虫,但是考虑到讨论名目过多,绝非一部书可以处理、应该处理、值得处理,所以刘劭只将他们粗分为两类,并明言非本书所赘。此两类为:“依似”及“间杂”。“依似”者即似是而非的人,或具一征但不加发展;“间杂”者虽具一征但又有一陋习与之相抵消,此种人即使有一二种优点,但往往此一时彼一时,无固定的表现,所以又名“无恒”,对此两类人的标签,刘劭下得真是顾其名而思其义。

总括而言,全章为人才的分类与观察提供了哲学上的说明,由此而支起分析的框架,框架既成,便可在往后数章,从不同具体项目或侧面,对人才的本质与观人的方法、步骤、宜忌等等,作进一步的分析。 01p30wTnNIjHFh0dQCe82iZyCMnM5bEvyrBGfgLD5Q4TjHeSxp9mi29YD0i1NwW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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