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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羽本纪

本篇导读

司马迁治史,虽然对史料未必做过多的文字改动,但对史实的把握却非常有分寸。特别是在描述史实的用语上,他更是有板有眼,一丝不苟,大有一字褒贬之春秋笔法。比如本篇中对项羽的称呼,何时称“项籍”,何时称“项羽”,何时称“项王”,拿捏得十分精准。又如陈述项王“立诸将为侯王”时,绝不说“封诸将为侯王”,因为项羽本人当时仅是楚怀王所封的“鲁公”,自己还不是“王”,何来封王的权力。但是,毕竟项羽“立”诸侯王,实际上已经相当于帝王之“封”诸侯王了,这是司马迁把他列入《本纪》的原因。“立王”是形式,“封王”是实质,二者都是事实!所以《项羽本纪》的论赞中说:“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称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在“立王”与“封王”之间,司马迁不仅为我们陈述了活生生的实情,更揭示了其中“未尝有”的历史变革。

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时,年二十四。其季父项梁,梁父即楚将项燕,为秦将王翦所戮者也。项氏世世为楚将,封于项,故姓项氏。

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项梁尝有栎阳逮,乃请蕲狱掾曹咎书抵栎阳狱掾司马欣,以故事得已。项梁杀人,与籍避仇于吴中。吴中贤士大夫 [1] 皆出项梁下。每吴中有大繇役及丧,项梁常为主办,阴以兵法部勒宾客及子弟 [2] ,以是知其能。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梁以此奇籍。籍长八尺余 [3] ,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

[1] 士大夫:有声望、地位的文人。

[2] 子弟:本义是相对于父、兄的子与弟;此处泛指某地域的年轻后辈。

[3] 长八尺余:秦代一尺约为二十三点一厘米,项羽身高应当在一百八十五厘米以上。

译文

项籍,是下相(江苏宿迁西南)人,字羽。刚起兵时,二十四岁。他的叔父是项梁,项梁的父亲是楚国将领项燕,即为秦将王翦所杀之人。项氏世代为楚将,封在项(河南项城),所以姓项。

项籍年少时,学习书写不成,转而学剑,又不成。项梁对此很气愤。项籍说:“书写只能记名姓而已。剑只能敌一人,不足学;我要学抵抗万人的本领。”于是项梁就教他兵法,项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学下去了。项梁曾被栎阳县(陕西临潼)官吏逮捕,于是请蕲县(安徽宿县)狱吏曹咎写信给栎阳狱吏司马欣,由此事情才得以了结。项梁杀了人,与项籍到吴中(江苏苏州)躲避仇人。吴中贤能士大夫的才能皆在项梁之下。每逢吴中有大繇役及丧事,项梁经常主持操办,暗中以兵法约束宾客及子弟,以此了解他们的能力。秦始皇巡幸会稽,渡浙江(钱塘江)时,项梁与项籍同去观看。项籍说:“对他可以取而代之。”项梁掩住其口,说:“莫妄言,要灭族的!”项梁由此认为项籍有奇才。项籍身高八尺有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连吴中本地子弟也都畏惧项籍。

秦二世元年七月,陈涉等起大泽中。其九月,会稽守通谓梁曰:『江西 [1] 皆反,此亦天亡秦之时也。吾闻先即制人,后则为人所制。吾欲发兵,使公及桓楚将。』是时桓楚亡在泽中。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处,独籍知之耳。』梁乃出,诫籍持剑居外待。梁复入,与守坐,曰:『请召籍,使受命召桓楚。』守曰:『诺。』梁召籍入。须臾,梁眴(shùn) [2] 籍曰:『可行矣!』于是籍遂拔剑斩守头。项梁持守头,佩其印绶。门下大惊,扰乱,籍所击杀数十百人。一府中皆慑 [3] 伏,莫敢起。梁乃召故所知豪吏 [4] ,谕以所为起大事,遂举吴中兵。

[1] 江西:长江自九江到南京的一段,是由西南流向东北,因此古人习惯称今皖北一带为江西。

[2] 眴:使眼色。

[3] 慑:恐惧。慑伏:恐惧而服气的样子。

[4] 豪吏:仗势逞强的官吏。

译文

秦二世元年七月,陈涉等在大泽乡(安徽宿县东南)起兵。当年九月,会稽郡守殷通对项梁说:“江西(江北地区)都反叛了,此乃天亡秦之时。我听说先下手者制人,后下手者则为人所制。我欲起兵,让你及桓楚为将。”这时桓楚逃亡在大泽之中。项梁说:“桓楚逃亡,谁都不知在哪里,只有项籍知道。”项梁于是出来,吩咐项籍持剑在外等待。项梁又进去,与郡守对坐,说:“请召见项籍,让他受命去召回桓楚。”郡守说:“好。”项梁就召项籍进入。一会儿,项梁对项籍使眼色说道:“可以行动了!”于是项籍就拔剑斩下郡守的头。项梁持郡守的人头,佩戴着他的印绶。门下的人大惊失色,混乱起来,项籍击杀了数十上百人。一府中人都惊恐伏地,没人敢起。项梁就召来以往相识的豪吏,说明如此方能做大事的道理,于是举全吴中之兵造反。

章邯已破项梁军,则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击赵,大破之。当此时,赵歇为王,陈余为将,张耳为相,皆走入巨鹿城。章邯令王离、涉间围巨鹿,章邯军其南,筑甬道而输之粟。陈余为将,将卒数万人而军巨鹿之北,此所谓河北之军也。

初,宋义所遇齐使者高陵君显在楚军,见楚王曰:“宋义论武信君之军必败,居数日,军果败。兵未战而先见败征,此可谓知兵矣。”王召宋义与计事而大说之,因置以为上将军;项羽为鲁公,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救赵。诸别将皆属宋义,号为卿子冠军。行至安阳,留四十六日不进。项羽曰:“吾闻秦军围赵王巨鹿,疾引兵渡河,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宋义曰:“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 [1] 。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罢 [2] ,我承其敝;不胜,则我引兵鼓行 [3] 而西,必举秦矣。故不如先斗秦、赵。夫被坚执锐,义不如公 [4] ;坐而运策,公不如义。”因下令军中曰:“猛如虎,很 [5] 如羊,贪如狼,强不可使者,皆斩之。”乃遣其子宋襄相齐,身送之至无盐,饮酒高会。天寒大雨,士卒冻饥。项羽曰:“将戮力 [6] 而攻秦,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军无见粮,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强,何敝之承!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扫境内而专属于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当是时,诸将皆慑服,莫敢枝梧 [7] 。皆曰:“首立楚者,将军家也。今将军诛乱。”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使人追宋义子,及之齐,杀之。使桓楚报命于怀王。怀王因使项羽为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皆属项羽。

[1] 搏:击;虻:牛虻;虮虱:卵和虱。比喻目标是要灭秦(虮虱),不必把精力消耗于章邯(虻)。

[2] 罢:同“疲”。

[3] 鼓行:击鼓而行。

[4] 公:对平辈的敬称。

[5] 很:违逆,不听从。

[6] 戮力:合力,并力。

[7] 枝梧:即“支吾”,抵抗。

译文

章邯击破项梁军之后,以为楚地之兵不足为虑,就渡黄河去攻打赵国,重创赵国。当时,赵歇为王,陈余为将军,张耳为相国,都逃入巨鹿城(河北平乡)。章邯令王离、涉间包围巨鹿,章邯军驻扎在南面,修筑甬道为他们输送粮食。陈余为将军,率领数万士兵驻扎在巨鹿北面,即所谓河北之军。

当初,宋义曾遇到过齐使者高陵君显,此人在楚军中见到楚怀王时说:“宋义曾断言武信君之军必败,数日之后,那支军队果然败了。尚未交战已经预先看出失败的征兆,真可以说是个通晓兵法的人。”楚王召见宋义,与其筹划军事,非常赞赏他,于是任命他为上将军;任项羽为鲁公,作为次将;范增作为末将,去援救赵国。其他别将都归属于宋义统领,号称卿子冠军。部队行进至安阳(山东曹县),停留四十六日不进。项羽说:“吾听说秦军在巨鹿包围了赵王,迅速率兵渡黄河,楚军从外面打击,赵军从里面响应,必能击败秦军。”宋义说:“不然。击打牛之虻虫是无法消灭虱子的。现在秦攻打赵国,打胜了则军队疲惫,我们乘其疲惫出击;不胜,我们率军击鼓向西挺进,必能一举灭秦。所以不如先让秦、赵相互争斗。披坚执锐去作战,我不如您;坐着策划,您不如我。”于是下令军中说:“凶猛如虎,倔强如羊,贪婪如狼,强暴不服从命令者,处斩。”于是派遣自己儿子宋襄去辅助齐王,亲自送儿子至无盐(山东东平),大设酒宴。当时天寒下大雨,士卒冻饿交加。项羽说:“为了齐心合力攻打秦朝而来,却久留不出发。现在年景歉收百姓贫困,士卒们吃饭只能就些芋头、豆菽,军中已无储备粮,他却饮酒设宴,不率兵渡黄河去得到赵的粮食,与赵合力攻打秦,却说什么‘乘其疲惫’。以秦之强大,攻打新兴的赵国,势必攻取赵国。赵被攻占而秦会更强,哪儿有什么疲惫可以利用的!况且我国军队刚刚被击破,楚王坐不安席,把全国兵力都交给了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现在他不体恤士卒而徇私情,不是社稷之臣。”项羽早晨朝见上将军宋义时,就在将军帐中斩下宋义人头,出帐命令军中说:“宋义与齐国密谋反楚,楚王密令我杀了他。”当时,诸将皆畏惧服从,无人敢抵抗。都说:“当初拥立楚王者就是将军家。现在又是将军诛杀了乱臣。”于是一起拥戴项羽为代理上将军。派人去追宋义的儿子,在齐国追上,杀掉。派桓楚向怀王报告了情况。怀王就任命项羽为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都隶属项羽。

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乃遣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渡河,救巨鹿。战少利,陈余复请兵。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zènɡ) [1] ,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巨鹿下者十余壁 [2] ,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 [3] ,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1] 沈:通“沉”。釜:锅。甑:瓦罐。

[2] 壁:营垒。

[3] 辕门:营门。

译文

项羽杀了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于是派当阳君、蒲将军率兵二万渡河,解救巨鹿。战斗取得初步胜利,陈余请求增兵。项羽就率全军渡河,破釜沉舟,烧掉军营,仅持三日口粮,以此向士卒表示决一死战、义无反顾的决心。于是至巨鹿包围王离,与秦军相遇,打了九战,断绝他们的甬道,大败秦军,杀死苏角,俘虏王离。涉间不肯降楚,自焚而亡。当时,楚兵在诸侯各路军中实力最强。诸侯救援军至巨鹿城下的,修筑壁垒十余处,却无人敢出兵。待到楚军进攻秦军时,诸将都从壁垒上观望。楚军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军呼声震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惊恐。如此打垮秦军之后,项羽召见诸侯将领,他们入辕门时,无不用膝跪行而前,无人敢仰视。项羽由此成为诸侯的上将军,诸侯皆隶属于他。

章邯军棘原,项羽军漳南,相持未战。

项羽使蒲将军日夜引兵度三户 [1] ,军漳南,与秦战,再破之。项羽悉引兵击秦军汙水上,大破之。

章邯使人见项羽,欲约。项羽召军吏谋曰:“粮少,欲听其约。”军吏皆曰:“善。”乃立章邯为雍王,置楚军中。使长史欣为上将军,将秦军为前行。

[1] 三户:三户津,漳水上的津口。

译文

章邯军驻扎在棘原(河北平乡),项羽军驻扎在漳南,相持未战。

项羽派蒲将军日夜兼程率军渡过三户津(河北磁县),驻扎于漳南,与秦交战,再次将其击败。项羽率领全军在汙水上进攻击秦军,大败秦军。

章邯派人去见项羽,想订盟约。项羽召集军吏商量说:“粮食缺少,想同意订立盟约。”军吏都说:“好。”于是立章邯为雍王,安置在楚军中。派长史司马欣为上将军,统率秦军为先锋。

行略定秦地。函谷关 [1] 有兵守关,不得入。又闻沛公已破咸阳,项羽大怒,使当阳君等击关。项羽遂入,至于戏西。沛公军霸上 [2] ,未得与项羽相见。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 [3] ,使子婴 [4] 为相,珍宝尽有之。』项羽大怒,曰:『旦日飨 [5] 士卒,为击破沛公军!』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 [6] ,沛公兵十万,在霸上。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 [7] 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

[1] 函谷关:东方入秦的关隘,秦时在今河南灵宝东北,汉代迁至今河南新安境内。

[2] 霸上:即霸水之西的白鹿原,在今陕西西安东南,当时的咸阳城东南。

[3] 关中:既可指由诸关护卫的渭水流域地区,亦泛指函谷关以西的广大地区。

[4] 子婴:一说为二世之兄,一说为二世之侄。二世三年(前二〇七年)八月,赵高杀胡亥,立子婴为三世。子婴杀赵高,灭其族。为帝四十六日,刘邦入关,子婴遂降。

[5] 旦日:明日。飨:犒劳。

[6] 新丰鸿门:新丰县的鸿门。鸿门,古邑名,在郦邑城东。

[7] 山东:指崤山(位于河南省西部,灵宝市、陕县南部)以东地区。崤山自古以险峻闻名,是陕西关中至河南中原的天然屏障。因为在函谷关以东,所以“山东”又称“关东”。

译文

楚军挺进攻占、平定了秦地。但函谷关有沛公兵守关,不得入关。又听说沛公已攻入咸阳,项羽大怒,派当阳君等攻关。项羽终于入关,行至戏水西面。沛公驻扎霸上,没能与项羽相见。沛公左司马曹无伤派人对项羽说:“沛公想在关中称王,让子婴作宰相,占有了秦的所有珍宝。”项羽大怒,说:“明日好好犒劳士兵,好击败沛公军队!”当时,项羽兵四十万,驻扎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驻扎在霸上。范增劝说项羽:“沛公在山东时,贪于财货,喜好美姬。如今入关,不取财物,不近妇女,此表明其志向不小。我让人观察过他的云气,都是龙虎云,呈现五彩的颜色,此乃天子之气。迅速进攻,勿失良机。”

楚左尹 [1] 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惊,曰:『为之奈何?』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曰:『鲰(zōu)生 [2] 说我曰:「距关,毋内 [3] 诸侯,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奈何?』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张良曰:『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沛公曰:『孰与君少长?』良曰:『长于臣。』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张良出,要项伯。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豪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 [4] 德也。』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 [5] 项王。』沛公曰:『诺。』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项王许诺。

[1] 左尹:楚国最高长官令尹的副职。

[2] 鲰生:一个无知的人。鲰,小杂鱼,此以喻浅妄无知。

[3] 距:通“拒”。内:通“纳”。

[4] 倍:通“背”。

[5] 蚤:通“早”。谢:谢罪,赔礼。

译文

楚左尹项伯,是项羽的叔父,平素与留侯张良要好。张良当时跟随沛公,项伯就连夜策马奔至沛公军中,私下见张良,详细告诉他情况,想叫张良与他一同走。说:“不要跟着一起送死。”张良说:“我为韩王送沛公西征,现在因沛公有危险而逃跑,不合道义,不能不告诉他。”张良就进去,详告沛公。沛公大惊,说:“怎么办呢?”张良问:“谁为大王出此计策?”沛公说:“鲰生劝我说:‘把住函谷关,不让诸侯进关,就可以在秦地称王了。’所以听了他的话。”张良说:“大王估计您的士卒足以抵挡项王吗?”沛公默然,说:“当然不如人家了,那怎么办?”张良说:“请让我去告诉项伯,就说沛公不敢背叛项王。”沛公说:“你怎么与项伯有故交呢?”张良说:“秦时他与我有交往,项伯杀了人,是我帮他未获死刑。现在情况紧急,所以幸亏他来告诉我。”沛公说:“他与你谁年长?”张良说:“他年长于我。”沛公说:“你替我叫他进来,我以兄长之礼待他。”张良出去,邀请项伯。项伯就入见沛公。沛公奉酒杯祝项伯长寿,相约为儿女亲家,说:“我入关之后,对于财物丝毫不敢侵占,将官吏百姓造册登记,查封府库,等待将军(项羽)的到来。之所以派将士守关,为的是防备其他盗贼的出入与非常事态的发生。日夜盼望将军的到来,岂敢反叛!愿项伯详细报告项王,说我是不敢背叛恩德的。”项伯答应,对沛公说:“明日不可不早早亲自来向项王谢罪。”沛公说:“是。”于是项伯又连夜回去,回到军中,将沛公所言详细报告给项王。接着说:“若不是沛公先攻破关中,您岂能贸然入关?现在人家有大功却要攻打他,不合道义,不如就善待人家。”项王答应了。

沛公旦日从百余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却。』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 [1] 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 [2] 。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 [3] 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若入前为寿,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王曰:『诺。』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 [4] 。』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项王按剑而跽(jì) [5] 曰:『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则与斗卮酒。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王曰:『赐之彘肩。』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项王曰:『壮士,能复饮乎?』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 [6] ,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豪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项王未有以应,曰:『坐。』樊哙从良坐。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

[1] 亚父:项羽对范增的敬称,言对其侍奉的礼数仅次于父。

[2] 东向坐:朝东坐。战国秦汉时期除升殿升堂仍南向外,其他场合多以东向为尊,其次为南向、北向,最下为西向。

[3] 玦:有缺口的玉环。玦与“决”谐音,范增举以示羽,是暗示要他下决心杀刘邦。

[4] 同命:并命,拼命。一说谓与刘邦同生死,亦通。

[5] 跽:古人席地跪坐,臀部离开小腿,身子挺直,叫作跽。参乘:陪乘的人。

[6] 举:克,尽。胜:胜任。

译文

沛公次日一早带百余人马来见项王,至鸿门,谢罪说:“我与将军协力攻秦,将军战河北,我战河南,没想到竟能先入关破秦,而且在这儿见到将军。现在有小人进谗言,使将军与我有了隔阂。”项王说:“这都是沛公左司马曹无伤所言,不然,我又何至于此。”项王当日就留沛公共饮。项王、项伯向东坐,亚父向南坐。亚父,就是范增。沛公向北坐,张良向西陪坐。范增几次对项王使眼色,举起自己所佩戴的玉玦示意了多次,项王默然不应。范增起身,出去召来项庄。对他说:“君王为人怀不忍之心,你进去上前敬酒,敬过酒,就请求舞剑,借此在席位上行刺沛公,杀掉他。不如此的话,你等就要被他俘虏了。”项庄于是进去敬酒,之后说:“君王与沛公饮酒,军中没有什么可以取乐的,请让我来舞剑吧。”项王曰:“好。”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也拔剑舞起来,时常以身体遮挡庇护沛公,使得项庄无法行刺。于是张良到军门那里,见到樊哙。樊哙问:“今日之事怎么样?”张良说:“非常紧急。现在项庄拔剑起舞,常有行刺沛公之意。”樊哙说:“此事太紧迫了,让我进去,与他同死。”樊哙就带剑持盾入军门。交叉矛戟的卫士想阻止而不让他进,樊哙侧过盾牌一撞,卫士仆倒于地,樊哙就进入军门。他掀开帷帐向西站立,瞪眼直视项王,头发向上竖起,眼眶似乎都裂开了。项王按剑坐起来,问:“来客是何人?”张良答道:“这是沛公的参乘樊哙。”项王说:“壮士!赐他一盏酒。”于是给他一大杯酒。樊哙拜谢,起身,立而饮之。项王说:“赐他猪肘。”就给他一个生猪肘。樊哙将盾牌反扣于地,置猪肘于盾上,拔剑切肉而食。项王说:“壮士,能再喝酒吗?”樊哙说:“我连死都不回避,一杯酒还值得推辞吗!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总好像杀不足,处罚人总好像惩罚不够,天下都背叛了他。怀王与诸将约定:‘先破秦入咸阳者称王关中。’如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丝毫不敢有所犯,封闭宫室,退军驻扎霸上,以待大王的到来。之所以派将把守函谷关,为的是防备其他盗贼的出入与非常事态的发生。如此劳苦而功高,不仅未有封侯之赏,而且听信小人的话,欲诛有功之人。这是已灭亡之秦朝的继续,私下认为大王不当如此。”项王无言以对,说:“坐吧。”樊哙挨着张良坐下。坐了一会儿,沛公起身去厕所,就招樊哙出来。

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樊哙曰:“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于是遂去。乃令张良留谢。良问曰:“大王来何操?”曰:“我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玉斗一双,欲与亚父,会其怒,不敢献。公为我献之。”张良曰:“谨诺。”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则置车骑,脱身独骑,与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从郦山下,道芷阳间行 [1]

沛公谓张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公乃入。』沛公已去,间 [2] 至军中,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杯杓,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项王曰:『沛公安在?』良曰:『闻大王有意督过 [3] 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

[1] 芷阳:秦县名,在骊山西侧。间行:间,近;抄近行走。

[2] 间:候;等候。

[3] 过:责备,怪罪。

译文

沛公出来后,项王让都尉陈平去叫沛公。沛公说:“刚才出来,没有告辞,合适吗?”樊哙说:“干大事不拘细节,行大礼不要怕小的指责。如今人家是菜刀砧板,我们是鱼和肉,还告辞什么?”于是离开。沛公把张良留下来辞谢。张良问道:“您来的时候带了什么?”沛公说:“我带了一对白璧,想给项王;一对玉斗,是给范增的。赶上他们发怒,没敢进献。你替我献给他们。”张良说:“好。”当时,项王扎营在鸿门,沛公扎营在霸上,相隔四十里。沛公撤下车马,独自骑马,让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四人手持剑、盾,跑步跟着,从骊山下经芷阳抄近路而行。沛公对张良说:“从这条道回军营,不过二十里路,你估计我已到军中,再进去。”沛公走了,张良估算他到了军中,便进帐中致歉说:“沛公不胜酒力,不能来告辞。谨派我奉上白璧一对,拜献给大王,有玉斗一对,拜献给大将军。”项王问:“沛公现在哪里?”张良说:“听说大王要责罚他,就脱身独自离去了,已回到军中。”项王接过了玉璧,放在了座位上。范增接过玉斗,气愤地扔在地上,拔出剑击碎,说:“唉!这小子不值得与他共谋大事!争夺项王天下的,一定是沛公!我们这些人都要成为他的俘虏啦!”沛公回到军中,立刻诛杀了曹无伤。

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项王见秦宫室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 [1] 而冠耳,果然。”项王闻之,烹说者。

项王使人致命怀王。怀王曰:“如约。”乃尊怀王为义帝。项王欲自王,先王诸将相。谓曰:“天下初发难时,假立 [2] 诸侯后以伐秦。然身被坚执锐首事,暴露于野三年,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籍之力也。义帝虽无功,故当分其地而王之。”诸将皆曰:“善。”乃分天下,立诸将为侯王。项王、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业已讲解,又恶负约,恐诸侯叛之。乃阴谋曰:“巴、蜀道险,秦之迁人皆居蜀。”乃曰:“巴、蜀亦关中地也。”故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而三分关中,王秦降将以距塞汉王。项王自立为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城。

[1] 沐猴:猕猴。

[2] 假立:临时拥立。

译文

过了几天,项羽带兵西进屠戮咸阳,杀了已投降的秦王子婴,烧了秦朝宫殿,大火三个月不熄;夺走秦朝的财宝和妇女,向东离去。有人曾劝他说:“关中有山河为险阻,四面有要塞,土地肥沃,可以建都成就霸业。”项王看着秦宫殿都已焚烧残破,又怀念故乡想东归,说:“富贵了不回故乡,好比穿着锦绣的衣裳在夜间行走,谁能看得见!”说客说:“人家都说楚人不过是猕猴戴上了人的帽子,果真如此!”项王听到这话,把他烹杀了。

项王派人去向怀王请示。怀王说:“按原来的约定办!”于是尊怀王为义帝。项王想自己称王,就先立各路将领为王。说:“当初起事时,暂时立诸侯的后代为王,以讨伐秦朝。但真正冲锋陷阵、风餐露宿三年、推翻了秦朝的,是你们诸位和我的力量。义帝虽然没有功劳,也应当分给他土地让他称王。”众将都说:“对!”于是分割天下,立诸将领为王。项王和范增担心沛公想要占有天下,但已经讲和,又不好反悔,怕由此引起诸侯们的反叛,于是私下谋划说:“巴、蜀山路险远,秦朝流放罪人都在蜀地。”于是说:“巴、蜀,也是关中的土地。”所以立沛公为汉王,统治巴、蜀、汉中,都城设在南郑。把关中平原一分为三,分给秦朝的三个降将,让他们堵住汉王的出路。项王自立为西楚霸王,统治九郡,定都彭城。

汉之元年四月 [1] ,诸侯罢戏下 [2] ,各就国。项王出之国,使人徙义帝,曰:『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乃使使徙义帝长沙郴县,趣义帝行。其群臣稍稍背叛之,乃阴令衡山、临江王击杀之江中。

[1] 汉之元年:刘邦称汉王的第一年,前二〇六年。

[2] 戏下:戏水河边。

译文

汉王元年四月,各路诸侯罢兵于戏水河边,各自前往自己的领地。项王也出关中到自己的领地去,派人去迁徙义帝,说:“古代帝王领地方圆千里,必定要居住上游。”于是下令将义帝迁到长沙郡的郴县去,催促义帝启程,义帝的臣下也渐渐地背叛了,项王暗中命令衡山王、临江王在长江上杀了义帝。

春,汉王部五诸侯兵 [1] ,凡五十六万人,东伐楚。项王闻之,即令诸将击齐,而自以精兵三万人南从鲁出胡陵 [2] 。四月,汉皆已入彭城,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项王乃西从萧 [3] ,晨击汉军而东,至彭城,日中,大破汉军。汉军皆走,相随入谷、泗水 [4] ,杀汉卒十余万人。汉卒皆南走山,楚又追击至灵壁东睢水上 [5] 。汉军却,为楚所挤,多杀,汉卒十余万人皆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围汉王三匝。于是大风从西北而起,折木发屋,扬沙石,窈冥昼晦 [6] ,逢迎楚军。楚军大乱,坏散,而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欲过沛,收家室而西;楚亦使人追之沛,取汉王家,家皆亡,不与汉王相见。汉王道逢得孝惠、鲁元 [7] ,乃载行。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常下收载之。如是者三。曰:『虽急不可以驱,奈何弃之?』于是遂得脱。求太公、吕后 [8] 不相遇。审食其(yì jī)从太公、吕后间行,求汉王,反遇楚军。楚军遂与归,报项王,项王常置军中。

[1] 部:总领,统率。

[2] 胡陵:也作“湖陵”,秦县名,在今山东鱼台。

[3] 萧:秦县名,在今安徽萧县西北,当时的彭城西六十里处。

[4] 谷、泗水:二水名。泗水源于今山东泗水东,流经曲阜、沛县,经彭城东,南流入淮水。谷水是泗水的支流。

[5] 灵壁:古邑名,在今安徽淮北西。睢水:古代鸿沟的支流之一,自今河南开封东由鸿沟分出,流经商丘南、夏邑北、灵壁东,东南入泗水。

[6] 窈冥昼晦:昏暗得有如黑夜。窈冥,幽黑的样子。

[7] 孝惠、鲁元:刘邦的两个孩子。孝惠,名盈,即后来的孝惠帝。鲁元是孝惠的姐姐,后因其子封为鲁王,被称为“鲁太后”,谥号“元”。

[8] 太公:刘邦之父。吕后:刘邦妻吕雉。

译文

春天,汉王统率五个诸侯国的军队,共达五十六万人,东进伐楚。项羽听说后,命诸将攻打齐国,自己率精兵三万人,向南经鲁县出胡陵。四月,汉军已经攻入彭城,掠得了珍宝美女,每日欢宴。项王就从西面的萧县出发,一早攻击汉军,向东至彭城,中午时大破汉军。汉军溃逃,相继入谷水、泗水,杀汉军十余万人。汉军都向南逃进了山中,楚军又追杀到了灵壁东面的睢水上。汉军溃退,被楚军逼挤,多被杀。十余万人被逼入睢水,睢水因此断流。楚军将汉王包围了三层。这时,大风从西北刮起,折树掀屋,飞沙走石,刮得天昏地暗,迎面刮向楚军。楚军大乱,溃不成军,汉王得以带着几十名骑兵逃走。想经过沛县带上家眷西逃;楚军也派兵追到沛县,捉拿汉王的家眷,家眷已逃走,没能与汉王见面。汉王在路上遇见了孝惠帝和鲁元公主,就让他们上车同行。楚军的骑兵追上来,汉王情急,把孝惠帝和鲁元公主推下车去。滕公总是下去把他们抱上来,这样接连好几次。滕公说:“就算再紧急,马再跑不快,怎能抛弃孩子呢?”大家终于脱险。又寻找太公和吕后,没有找到。审食其跟着太公和吕后走小道,寻找汉王,却遇上了楚军。楚军把他们捉回去,禀报了项王,项王把他们留在军营中。

当此时,彭越数反梁地,绝楚粮食,项王患之。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 [1] ,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项王怒,欲杀之。项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为天下者不顾家,虽杀之无益,只益祸耳。”项王从之。

楚、汉久相持未决,丁壮苦军旅,老弱罢转漕。项王谓汉王曰:“天下匈匈 [2] 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项王令壮士出挑战,汉有善骑射者楼烦 [3] ,楚挑战三合 [4] ,楼烦辄射杀之。项王大怒,乃自被甲持戟挑战。楼烦欲射之,项王瞋目叱之,楼烦目不敢视,手不敢发,遂走还入壁,不敢复出。汉王使人间问之,乃项王也,汉王大惊。于是项王乃即汉王相与临广武间而语 [5] 。汉王数之 [6] ,项王怒,欲一战。汉王不听,项王伏弩射中汉王。汉王伤,走入成皋。

[1] 下:屈服,投降。

[2] 匈匈:通“澯澯”,本意为喧哗,此为动乱之意。

[3] 楼烦:民族名,居今山西宁武。

[4] 三合:三次,三回合。

[5] 即:靠近。广武间:即广武涧。

[6] 数:历数(罪状)。

译文

这时,彭越不断地在梁地骚扰,截断楚军粮草补给,项王很担心。于是制作一高台案板,把太公放在上面,告诉汉王说:“如不赶快投降,我就煮了太公!”汉王说:“我和你项羽一道面北接受怀王之命时,说‘结为兄弟’,所以我父亲也就是你父亲,你一定要煮你父亲的话,那我希望分到一杯肉羹!”项王大怒,想杀了太公。项伯说:“天下大事不可预知,再说打天下的人都是不顾家的,即使杀了太公也没用,只会增添祸患罢了。”项王听从了他的意见。

楚、汉长久相持而不决战,青壮年苦于军旅,老弱者疲于粮草的水陆运输。项王对汉王说:“天下动乱几年了,只因为你我二人,愿与汉王挑战一决雌雄,别再白白地让天下百姓痛苦了。”汉王笑答:“我宁肯斗智,不能斗力。”项王命令壮士出阵挑战,汉军有一个善于骑马射箭的楼烦人,楚军壮士挑战了三次,楼烦人都射杀了他们。项王大怒,亲自披甲持戟挑战,楼烦人要再射,项王瞪眼对他呵斥,那楼烦人眼睛不敢看,箭也不敢发,就跑回营垒,再也不敢出来了。汉王派人暗中打探,知挑战的是项王。汉王大惊。于是项王就接近汉王,互相隔着广武涧对话。汉王历数了项王罪状,项王大怒,想和汉王决一死战。汉王不听,项王埋伏的弓箭手射中汉王。汉王负伤,退入成皋。

是时,汉兵盛食多,项王兵罢食绝。汉遣陆贾说项王,请太公,项王弗听。汉王复使侯公往说项王,项王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鸿沟 [1] 以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项王许之,即归汉王父母妻子。军皆呼万岁。

项王已约,乃引兵解而东归。

汉欲西归,张良、陈平说曰:“汉有天下太半,而诸侯皆附之。楚兵罢食尽,此天亡楚之时也,不如因其机而遂取之。今释弗击,此所谓‘养虎自遗患’也。”汉王听之。

[1] 鸿沟:战国时魏国开凿的沟通黄河与淮水的运河。

译文

这时,汉军兵多粮足,项王兵疲粮尽。汉王派陆贾游说项羽,请他放回太公,项王不答应。汉王又派侯公去游说项王,项王于是与汉王盟约,中分天下,鸿沟以西之地归汉,鸿沟以东之地属楚。项王同意,就放回了汉王的父母妻儿。军中欢呼万岁。

项王签订条约后,就率军撤退东归。

汉王也准备西归时,张良、陈平说:“汉已占有了大半个天下,诸侯都已归附。楚军兵疲粮尽,这是上天灭亡楚之时,不如乘机夺取楚地。现在错过不打,真可谓‘养虎遗患’啦。”汉王听从了劝告。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zhuī) [1] ,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 [2] ,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1] 骓:毛色黑白相间的马。

[2] 阕:段、篇。

译文

项王军在垓下(在今安徽固镇东北)筑营垒,兵少粮尽,汉军及诸侯军队把他们层层包围。夜闻四面的汉军都在唱楚歌,项王大惊说:“莫非汉军都已占领了楚国吗?为何楚人那么多呢!”项王夜里起来,在帐中饮酒。有位美人叫虞,受宠爱而常跟在他身边;有匹骏马叫骓,一直是他的坐骑。于是感慨悲歌,自吟诗道:“力拔山啊气盖世,时运不利啊骓不前。骓不前,当如何?虞姬,虞姬,该拿你怎么办呢?”连唱几遍,美人也跟着唱。项王泪下数行,左右随从皆落泪,没有一个人能抬头仰望。

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直夜 [1] 溃围南出,驰走。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余人耳。项王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dài) [2] 曰『左』。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yì) [3] 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向。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 [4] 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 [5] 数里,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 [6] ,曰:『如大王言。』

[1] 直夜:正当夜晚。

[2] 绐:欺骗。

[3] 刈:砍断。

[4] 赤泉侯:杨喜,刘邦的部将,因获项羽尸体而被封为赤泉侯。

[5] 辟易:退避而易地。

[6] 伏:通“服”。

译文

于是项王骑上马,麾下的壮士骑兵有八百余人,当夜突围向南,疾驰奔走。天亮时,汉军才发觉,命令骑将灌婴率领五千骑兵追赶。项王渡过淮河,骑马能跟随左右的只剩一百余人。项王到阴陵,迷了路,问一农夫,农夫骗他说“往左”。项王往左行,于是陷入大沼泽。因此汉军追赶上来。项王领兵向东,到东城,只剩下二十八个骑士。汉军骑马的追兵有数千人。项王自己估计无法脱险了,就对随从说:“我起兵至今八年了,身经七十余战,所抵御者无不攻破,所攻击者无不降服,从未有过失败,终能称霸天下。然而今天竟受困于此,这是天要灭亡我,不是作战有失误。今天要决一死战,愿为诸君痛快一战,一定要连胜三回,为诸君突围、斩将、拔旗,让诸君知道,是天要灭亡我,不是作战有失误!”于是把二十八个骑士分成了四队,朝四方突围。汉军包围了好几层。项王对骑士们说:“我给各位斩他一将!”命骑士四面奔驰而下,约定在山东面分三处会合。于是项王大吼一声冲了下去,汉军都溃散,果然斩汉军一将。这时,赤泉侯身为骑将,追赶项王。项王怒目呵斥之,赤泉侯连人带马受惊,远避数里。项王和他的骑士分三处会合,汉军弄不清项王在哪一处,就分兵三路,又将其包围。项王冲出,又斩汉军一都尉,杀了近百人,再集合骑士,只失两骑。项王问他们:“怎么样?”大家都敬佩地说:“果然像大王说的一样!”

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檥(yǐ) [1] 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最其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五人共会其体,皆是。故分其地为五: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1] 檥:同“舣”。使船靠岸之意。

译文

这时,项王想要东渡乌江。乌江亭长驾船靠岸,对项王说:“江东虽小,地方千里,民众几十万,也足以称王了。请大王迅速渡江。现在仅我有船,汉军来了,也无船渡江。”项王笑道:“天要灭亡我,我还渡江干什么!况且我项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如今无一人生还,纵使江东父老可怜我,还拥戴我为王,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见他们呢?纵使他们不说,我项籍自己就无愧于心吗?”于是又对亭长说:“我知道您是长者。我骑这马五年了,所向无敌,曾经一日行千里,我不忍心杀它,赐给您吧。”于是命令骑士都下马步行,持短兵器接战。仅项王一人就杀了汉军数百人,而他自己也受伤十余处。回头看见汉骑司马吕马童,说:“你不是我过去的朋友吗?”吕马童面对他,指给王翳说:“这是项王。”项王就说:“我听说汉王悬赏千金买我的头,封邑万户,算我报你的恩德吧!”就自刎而死。王翳取了项王的头,其余骑兵相互践踏争抢项王尸体,互相残杀,死者数十人。最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到了项王一部分肢体。五人共同合上尸体,都能对上。所以将封地一分为五,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项王已死,楚地皆降汉,独鲁不下,汉乃引天下兵欲屠之。为其守礼义,为主死节,乃持项王头视 [1] 鲁,鲁父兄乃降。始,楚怀王初封项籍为鲁公,及其死,鲁最后下,故以鲁公礼葬项王谷城。汉王为发哀,泣之而去。

[1] 视:同“示”。

译文

项王死后,楚地都投降了汉,只有鲁地不降。汉王带领天下军队打算屠城消灭它,又因为它坚守礼义,为君主守节,就出示项王的人头给鲁人看,鲁地父兄才投降。起初,楚怀王曾封项籍为鲁公,至项王死后,鲁最后投降,所以用鲁公的礼仪把项王安葬在了谷城。汉王为他发丧,洒泪而去。

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 [1] ,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何兴之暴 [2] 也!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 [3] 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1] 重瞳子:两个瞳孔。

[2] 暴:突然。

[3] 背:弃去,离开。

译文

太史公曰:我听周生说过“舜的眼睛是双瞳子”,又听说项羽是双瞳子,项羽难道是舜的后代吗?要不然怎么会兴起得这么突然呢!秦政令失误,陈涉首先发难,豪杰蜂拥而起,相互争夺,不可胜数。而项羽没有尺寸根基,乘势兴起于平民百姓之中,三年,就率领五诸侯灭掉秦朝,分割天下,分封王侯,政令由项羽发布,号称“西楚霸王”。王位虽未善终,却是近古以来未曾有过的。至于项羽放弃关中,怀念楚地,放逐义帝而自立为王,这时再埋怨王侯背叛他,那就很难了!自夸战功,一意孤行而不遵古训,说霸主之业,要以武力征伐经营天下,仅五年就亡国,身死东城,还不觉悟、不自责,真是过错呀!却还说“是天要灭亡我,不是作战有失误”,岂不荒谬!

赏析与点评

《项羽本纪》的文章风格与《秦始皇本纪》迥异,这很可能与取材不同有关。后者的史料多来自《秦纪》,前者主要依赖于《楚汉春秋》。《项羽本纪》在人物形象的描写、心理的刻画以及语言的修饰方面,可谓别具一格,极为生动。比如,写樊哙擅闯鸿门宴时,说他“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宛如说书先生的一个精彩段子。这里,司马迁很可能更多地尊重了《楚汉春秋》的风格。 0jMd/6ZdYljfLnhq4+kTKYKYt/ECndR/k3i0KoiZpaEgfJBqavqHHzyQIs+Rv59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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