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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精灵爱人间

回到家,妈妈来开门。她看到我呆呆的样子,就急了。她说:“你怎么了,怎么了?”

我就推开她,就说:“没什么。”

然后我把书包卸下来给妈妈拿着,自己到厕所里去待着。我坐在浴缸边上,等着妈妈进一步着急,在外面拍门。我得做出一点信心也没有的蠢样子。厕所里很安静,听得见龙头里的滴水声。我能考得好吗?复习了这么久,爸爸妈妈看我的脸色都慢慢地变了,变得很可怜我,我真的够用功了吗?我很可能会漏复习什么东西,那样的话,我真的会考不好,可考坏了怎么办?本来我只是为了妈妈而做的计谋,可想着想着,却真的慌起来。

妈妈果然在外面叫:“淼,怎么了?拉肚子了?这时候你可不能拉肚子啊。”

我打开门走出去,垂头丧气地走到椅子上坐下去。

妈妈过来坐在我旁边,搂着我说:“考试不就是把别人告诉你的话再说一遍,又不是真的动脑子,有什么好怕的。”

我看着她的眼睛,只要她的一只眼睛再开出一朵花来,再说一遍“天皇皇,地皇皇”,我就真的什么都不用怕了。我恨不得自己也是精灵。

“你又不懂的,真的很吓人的,我们班今天下午全都发疯了。”我说。

我又说了李雨辰的事,说得妈妈眼里流出了眼泪,很大的一颗,打在桌面上,分成了五瓣,像一朵很小的花。

妈妈拍着我,说:“妈真恨不得能帮上你们。”

我的心咚咚乱跳起来,时机已到。妈妈应该好骗一点。我说:“你就是能帮上我的,就是你一定不肯的。”

妈妈说:“什么?”

我说:“我说了你一定要骂我的,我不说了,要你说你同意,我才能说。”

妈妈说:“我得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才能说同不同意。要不然我真的是做不到,怎么办?”

我说:“你肯定能做到。”

妈妈说:“那你说,是什么?”

我的心扑扑地使劲跳,然后说:“你帮我去看看到底会考什么,我不就能先准备好了嘛。”

“什么?”妈妈没明白。

对这种精灵,我只好说得明明白白:“就是去偷看考卷。”

妈妈大吃一惊:“你是这么想的?”

我马上说:“我知道你要骂我的。”

妈妈说:“这样不公平。”

我说:“可是我和大家一样努力复习过了,还和大家一样熬夜了,到时候别人考得好,我考得不好,也不公平。”

妈妈说:“这是运气问题。到这时候只好看你身上的运气到底有多少。”妈妈又说,“就像精灵一样,有的精灵也很想当一个人,可它要是不能和一个真正的人有感情,身体就不会有重量,就怎么也当不成人,只好整夜整夜在街道上飘来飘去。这也是运气。”

我没心思听精灵的故事。

妈妈搂着我,也不说话了。

天暗下来,树叶子在窗外哗哗地响着。我坐在妈妈的怀里伤心。她帮我轻轻挠着后背,那块地方是我最喜欢别人摸的。

妈妈突然拍拍我,说:“好吧,我带你飞一次,怎么样?”

那当然也不错。

妈妈让我换上她的一套灰色衣服,这样在黄昏时候不容易让人看出来。我们不能让人看到在天上飞。准备好了以后,妈妈把我背在她的背上,从三楼窗口往下一跳,我吓得大叫一声,妈妈那时已经隐了身,一点也看不到,只是可以感觉到她的温暖,所以,我就好像在梦里跳了楼一样。我一定会摔死的啊!

妈妈说:“淼,你别卡我脖子啊。我上不来气。你放心,妈妈不能摔死你。我是你妈妈。”

我们飞起来了,从法国梧桐的树梢上掠过。我看见树梢上有绿色的毛毛虫在爬,其中一条还拉下一条白色的大便。

26

我真的飞过陕西路南京路口那个黑脸警察的头顶,他没看见我,他铁青着脸在骂一个想抢红灯的司机,那个司机是个秃头,头顶上亮晃晃的,对警察满面堆笑。

路上挤满了下班的人们,可是他们都不抬头看一看天,所以没人看到我,没人发现一个孩子在他们头上飞。南京路上的霓虹灯都打开来了,红红绿绿,闪闪烁烁,照亮了街上人们的脸。每个人的脸上都很累的样子。大家急急忙忙地从街上走过,工作整整一星期了,大多数大人的脸上不那么高兴,他们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公文包。

街上在塞车,出租车里那个算钱的机器上,红色的数字吧嗒吧嗒地往上跳;开摩托车的人在车缝里蹿来蹿去;有一个女人坐在后座上,风吹起了她的裙子,露出她雪白的大腿,她多么缺少教养!

27

有许多女人挤在熟食店里买东西,她们肯定是不高兴回家再做菜了。

她们中有一个人抬头算钱的时候看见了我,可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又把头低下去,和收银小姐核对钱数去了。她的身边,隔着个大玻璃,正好挂着一只通红油亮的烤鹅。那女人小小心心地数着手里找下来的一大把零钱,她大概根本就不相信她看到一个孩子在树梢上飞,以为是她自己看花眼了。她可真是个蠢女人啊。

路过波特曼前面,有一大段空旷的路,没有树。这时,在“硬石”西餐馆门口,一个小孩抬头看见我了,他马上张大了嘴巴,指着我说不出话来。我张大两只手,做出小鸟在飞的样子,我希望那孩子以为是我独自在飞。可我刚张开手,妈妈就叫:“你要死啊,会滑下去的。”

28

妈妈叫得也太响了,那孩子都听到了,他马上四下里看,找是谁在叫。

我们飞过去了。

我们到了有希尔顿酒店的那条路上,黄昏时候那里沿着街,有许多人在摆小摊,卖袜子、纽扣、头发卡子、大张的画,还有卖白兰花和毛笔的。黑黑瘦瘦的外地人蹲着卖旧碗、旧花瓶,妈妈说他们卖的全是假古董。

这时候我看到了爸爸。他从49路车站那里走过来,胳膊里夹着个大黑包,后脑勺有一撮头发翘着,和马路上遍地走着的下班的爸爸没什么两样。

爸爸走到一个卖毛笔和字帖的男人面前,那个男人笑着招呼爸爸,他叫爸爸“刘老师”。爸爸哪里是什么老师啊,我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他别是在诈骗吧。

29

爸爸从那人手里拿过一大堆毛笔和字帖,给了那男人一百块钱。

妈妈说,那个男人是天王的爸爸。他为了付老师加倍的学费,下班以后就到这里来摆小摊子。是妈妈找到了他,就用这法子把我们听的那一部分学费还给他家。

妈妈说:“你爸爸说,我们虽然是偷的,可也不能让这么穷的人吃亏了。”

爸爸和那男人说,他班上还有一些同学,也要他代买毛笔和字帖。现在孩子的毛笔字都不好,得多多练习。那男人高高兴兴地说好。爸爸也高高兴兴地走了。

我和妈妈飞过爸爸的头顶,他也像所有心事重重的下班的爸爸一样,什么也没看见。他一手拿着大黑包,一手拿着一大包毛笔。我想,今年暑假我一定会过得很惨,全得我来把它们用完。

得了一件好事,你也总得为它付出些什么。爸爸觉得,这样子才是公平的。

妈妈说:“当一个人的老婆的意思,就是他怎么想,我也怎么想。我们是连体人,想的东西都一样,而且你还会为他的想法骄傲。这也是我最喜欢的。”

那天晚上睡觉时,妈妈走到我的房间里,摸摸我的脸说:“舒服吗?”

我说:“妈妈,你亲亲我吧。”

妈妈亲亲我,在我耳朵边说:“我心里现在有许许多多的胶水。”

我看了一眼妈妈,在红红的小台灯的灯光下,妈妈的脸上有很美的笑容。她虽然很喜欢白天的太阳光,因为在她的精灵家乡里,是没有太阳的,但她的样子,还是到了晚上比较好看,比较精神,也比较活泼。她望着我,喜滋滋的。

“你能保佑我吗?”

妈妈遗憾地摇摇头,说:“我只是一个因为喜欢人间的感情而来到人间,想要分享人间感情的精灵,我做不到。”

“那么,要是我真的没考好,怎么办呢?”我说。现在,这是我最担心的问题了。

妈妈说:“你的那颗有感情的心,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了。你已经有了最要紧的东西,所以,能考上,就是更好,考不上,也不能算坏。”

“别人可不是这么看的。”我说,其实我自己也不是这么看的,感情又算什么呢,谁都有感情,哭起来鼻涕比眼泪还要多。我们是要一辈子过好日子,而不是一辈子只有感情一样就行了。

妈妈叹了口气说:“人想要的东西太多。”

第二天,等卷子发下来时,我已经吓得过了头,反而一点也不怕了。

作文果然是刘老师押对的那道题,记人的。

考完那天,妈妈领我直接从学校就去了肯德基家乡鸡店。店里有好多小孩,都是爸妈领着去吃鸡的,他们一个个摊手摊脚坐在椅子上,而爸妈却个个隔着桌子对他们伸长了脖子,又喜又忧又心疼地望着他们。满店堂里都是这样的一家家人,还有炸鸡的喷香。

“你高兴吗?”妈妈喜滋滋地看着我,“你脸上有一种高兴样子,比笑还要高兴,像炸鸡的香味一样,从骨头里面透出来。”她拍了一下我的脸,“我最喜欢看到你这种样子了。”

那是因为考完了,一个人像是活过来一样。

妈妈不吃炸鸡,她说太热了,她陪我喝了两大杯可乐。

吃完饭出去,街上已经快黑尽了。这时候的大街上有一点奇怪,天色还有一点亮,所以路灯也不显得最亮,法国梧桐树的大影子密密麻麻地遮着人行道,树影里走着的行人,就好像也会动的影子一样。

“啊呀,真的好啊。”妈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妈妈最喜欢这傍晚的时候了,她一根根地拉着手指头,把它们弄得嘎巴嘎巴地响。我从小就听惯了她这么做,我觉得那声音有点吓人,可她说,把骨头从它们整天坚守的位置上松动松动,骨头感到最舒服。

妈妈突然轻轻点了我—下,说:“淼,看要走过来的那个人。”

我看见一个白发的老太太,矮小个子,又瘦又精神,穿了一件黑色的衣服,额头上还有一大粒黑痣。

妈妈说:“她也是一个精灵。”

我大吃一惊。

我可从来没想到除了妈妈以外,街上还会走着别的精灵,像人一样,分也分不出来。妈妈说,到人间来的精灵最喜欢这种时光转换的时候,就是一天里,天慢慢亮起来和慢慢暗下去的时候。这种时候会让他们想起自己的家乡,精灵的家乡永远是这样不明不暗的天色。所以,在这时候,他们会觉得很舒服。精灵们就抽空出来散散步,享受享受,也抽空想一小会儿自己的家乡。

这时妈妈又点了我一下,指给我看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孩,他正眼泪汪汪地坐在他爸的胳膊上,嚼着一块糖,可还是哭。他也是一个精灵。刚刚来到人间做一个小孩,他也想家了,所以他爸爸用糖来哄他。

妈妈看着他说:“我在刚刚来到人间的时候,本来也很想做一个孩子的,孩子总可以很容易得到人的感情。可是我那么快就看到了你爸爸,看到了他的眼睛,就不能不想和他在一起了。”

妈妈真的是很爱我的爸爸。我心里很安慰地想到。

那个孩子看到妈妈,停下哭声来,他的脸上有一种真正的小孩子所没有的聪明样子,好像说,我知道你。

妈妈也对那孩子笑了,还向他伸了伸手,她的手心向外,放在肩膀那儿。

那孩子在他爸爸的怀里又跳又笑,惹得他的爸爸也笑了,他看看妈妈,说:“我们家孩子一到傍晚就哭,一上街来,看到什么不认识的人,说不定就笑了。他真是人来疯的孩子,可人人都说他聪明。”

妈妈去拉拉那孩子的小手,说:“他是很聪明。你一定喜欢吧。”

那个男人紧了紧手里的孩子,说:“为他去死都行。”

妈妈的眼里哗地有眼泪冲了出来。

那天我发现,街上真的有着形形色色的人,看上去和我们没有一点点两样,但他们实际上是精灵。他们慢慢地在街上那明明灭灭的法国梧桐树阴影里走着,要是真的用人的眼睛找出他们的不同的话,只能像爸爸那时告诉我的那样,他们身后的影子,和人不同。精灵的影子不像人的那么黑,而有点发蓝,一团团的,像是有点飘。这也是妈妈告诉了我,我才发现的,没有人提醒你,一般发现不了,也不会注意别人的影子。

30

我甚至看到了一对谈恋爱的人,他们紧紧地挤在一起走路,两只手互相搂着,另外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们中的那个女人,也有一个蓝黑色的影子。大概爸爸妈妈从前就是这样的吧。我想。

妈妈说:“你看,精灵没什么可怕的吧,只是大多数人的家里人、同事,都不知道他们的底细。”

这时,有一辆26路电车开到我们身边,遇到红灯,停了下来。妈妈抬头一看,正好车里有一个人也在默默地看着她。那是个年轻的女人,长得和妈妈有一点像。

妈妈看着她,也不说话。

那个女人眼睛里慢慢流出了眼泪。她的眼泪很大,落下来时,妈妈伸手接着,于是,在妈妈的手里,开出了一朵五个瓣的眼泪的花。妈妈说:“你说吧,我的孩子知道了。”

那女人说:“我得回去了。他们全都知道了,都受不了。”

妈妈的脸色变了:“怎么会全都知道的呢?”

这时,26路电车的后屁股放了一声很响的长屁,开始启动。

那女人说:“再见。”

妈妈的脸色变得很白。她紧紧抓着我的手,她的手也很凉。

“妈妈!”我摇摇妈妈的手。

她说刚刚那个女人是当年和她一起到49路的大树上唱歌的精灵,她也爱上了49路车站上的一个人,可是她住不下去了,要回去了。

妈妈说:“要是将来妈妈也走了,你想妈妈,就这时候到街上,看看别的精灵。”

妈妈脚下的影子是蓝瓦瓦的,看上去真的非常脆弱,像最薄的包糖的糯米纸,轻轻一碰,就会化掉似的。我伸手去抓那影子,可什么也没有抓到。

妈妈看着我说:“那是抓不到的,孩子。如果我变成了蓝色的人形,就是这样的气,你可以看到,可摸不到。”

那辆26路电车很快被别的车挡住,就看不见了。

31

我的心真的难过起来,那么难过,使得我想哭。那时我还不知道这种感情就叫“失去的悲伤”,也没猜到我将要真正地经历它,懂得它。它真的是很大很大的悲伤,像一个湖一样,我沉在里面,没有人能救我。

我问:“为什么你们要走呢?”

妈妈说:“不是我们想要走,我们只是想要来,我们喜欢这地方,有时比真正的人还要喜欢和珍惜,可有时不得不走。”

“为什么?”

“我们和人不一样。”妈妈说,“可我不是说我也要走,我不会走的,我是你妈妈啊。”她亲亲我。

但我在那时觉得几乎是可以肯定的,我好像看到我家的厕所里,也只有两个人的刷牙杯子了,爸爸的蓝花杯子和我的黄色杯子紧紧挨在一起,妈妈的红杯子里没有牙刷,插牙刷的地方插了一朵白色的花,她的杯子已经当花瓶用了。而那朵花,开得很白、很香,但有一点悲伤。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到这样的情形。

我的眼睛慢慢地看不清东西,妈妈就在我面前,可她的影子一点也看不清。我哭了。

我拉着妈妈,她是真的,摸得着的,暖暖的。我把她的手搭到我自己的肩膀上,她就搂着我了。我最喜欢妈妈这么搂着我。

那天,我觉得妈妈这个人,随时就会不见的。

我想到李雨辰,她从来没有说过没有妈妈的家到底是怎样的,可她一定也经历过像我现在刚刚感到的悲伤,比湖还要大的悲伤,比海还要大的悲伤,比整个天空还要大的悲伤。而且她永远也不能从那种伤心里游出来,因为她不会再和妈妈爸爸住在一起了。而且,只要她爸爸说出一点理由,她就不能单独和妈妈住在一起。而大人想要为什么事找一个理由,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 ULOG2epOU/CnHWZtOKxUnLbDOpQNJCM5rF7H/ApsIJN+03SugpMh3lliMb+8Lx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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