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曲折地走了很久,感觉已经到了祁府深处,老管家终于在一扇木门前停下,周围是红砖绿瓦的外墙,不高,却也看不见院落里的景象,木门上,一块青石板上雕着篆体的四个小字,叠翠小宿,秀丽又不失雅致。
推开木门,于擅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只让两个家丁抬着木箱,领着慕容舒清,走进院来。
小门内,院落并不大,触目可及。比起随园不见边际的竹林和环绕的碧湖,这里要显得精巧许多,两层的木制小屋并不大,屋前搭了个凉亭,木屋前面种植着一小片白菊,正值秋季,花开得很好,在这满目青翠中,格外惹眼。
除此之外,小院里种植得最多的,是东隅特有的一种植物——诸荆草。说它是草,其实它是一种低矮的灌木植物,这种草一年四季常绿,散发的味道特别不一样,既不是花香,也不是木香,而是一种茶香,比任何一种茶都要香醇,龙诞都不及它的香味诱人,只是这种草误食会中毒,一般生在深山僻林里,不仅很难寻找,也难以种植。这样大面积地种植诸荆草,慕容舒清也是第一次见,养护它们的人一定花了不少心思。
小院子里,一名丫头装扮的少女正蹲在白菊前修剪枝叶,看到他们进来,先是一愣,很快起身,恭敬地站在一边。
于擅让人将木箱抬进里屋,看了一眼低头站在一旁的女孩,思索了片刻,对慕容舒清说道:“舒清小姐,这是叠翠小宿的粗使丫头,老奴再给您找两个伶俐的来伺候。”
那女子一直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慕容舒清细看了她一会儿,笑道:“老管家,我喜欢安静,她挺好的,您就不用再找人过来伺候了。”
于擅有些迟疑,在慕容舒清坚定的目光下,便也不再多说,这样的舒清小姐,总让他不能违抗,“那好吧,您有什么需要再吩咐老奴。”
“麻烦您了。”
于擅一个躬身,说道:“您别这么说,老奴先告退了。”在慕容舒清点头后,于擅带着家丁离开了叠翠小宿。临走时,在那女孩身边低喃道:“好生伺候。”
女孩微微点头,仍然垂首而立。
于擅等人离开后,小院里一片安静,慕容舒清没有说话,只是走到那小片白菊旁,摆弄着枝叶,继续刚才女孩未做完的剪枝。仿佛思索了很久,女子才慢慢走到慕容舒清身旁,欠身行礼道:“奴婢见过小姐。”
柔和的声音,让人听着很舒服。
没有回头,慕容舒清将手中剪下的枝叶放在一旁,继续整理着白菊,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净水。”女子简单地回答了两个字。
净水?慕容舒清一边轻抚菊瓣,一边笑道:“好名字。”
起身理了理衣裙,转身看见净水仍然半跪着行礼,没有起身,慕容舒清拍拍额头,整天和绿倚她们待在一起,她都忘了这个时代,主子没有叫起身,她们是不能起来的。慕容舒清轻扶她的手臂,让她起来,“这里平常都是你打理的?”
净水有些迟疑,但仍然就着慕容舒清的手,站直身子,轻声回道:“是。”
小院不大,但要打理得这么井井有条,仍然不容易。再次看向净水,她始终低着头,她脖子不会累吗?慕容舒清笑道:“你都是低头和别人说话的吗?”
听到慕容舒清略带调侃的话,净水思索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抬起了头。
这让慕容舒清有些好奇,抬头见人有这么困难?直到净水完全抬起头,她才知道这丫头不肯抬头的原因。净水长得很秀美,一双灵动的眼睛也水润有神,只是她左半边脸从左额至唇角,有一块暗红的胎记,掩盖了她的秀丽,乍看之下有些可怕。
净水抬头后,一直不敢看慕容舒清,只是双眼盯着她的裙摆,良久,也没有听见慕容舒清惊叫或说话,终于忍不住,迎上了慕容舒清的眼睛。里面没有惊恐,没有不屑,没有嫌弃。有的是平静,是微笑,好像她的脸和平常人没有什么区别。净水又低下头,掩住了眼中的薄雾。不是同情她,也不是可怜她,这浅笑淡然的女子,是这么多年来,唯一觉得她和普通人一样的人。
她又低下了头,这次慕容舒清没有再让她抬起来,而是走到亭子里坐下,问道:“这园子没有人住吗?”园子很特别,她很好奇,它的主人是谁?
稍稍平复了心情,净水跟在慕容舒清身后,小声答道:“叠翠小宿原来是月小姐的闺阁,后来都是我和母亲打理,母亲去世后,就是我在照看,平时除了几个主子偶尔会来看看之外,就没有人来了。”
这是祁月的住所?再次环视这精致淡雅的小院,慕容舒清轻轻低喃了亭子上的一副对联,“白鸟忘饥,任林间云去云来、云来云去;青山无语,看世上花开花落、花落花开。”祁月……她该是怎样的女子呢?
她是在追溯一个逝去的佳人吗?慕容舒清好笑地摇摇头,对身边的二人说道:“绿倚,你和净水进去收拾一下吧。”
“是!”
两人走进里屋,慕容舒清也出了亭子,迎着夕阳余晖,来到大片诸荆草旁,淡淡的清醇茶香,让慕容舒清深吸了一口气,摘下一片放在手上轻闻,反而没有什么味道。好特别的植物,只有成片种植时,才能闻到它的芬芳,离得越近香味却离你越远。
还醉心于这淡雅的茶香中,身后响起一声不确定的呼唤,让慕容舒清转过身来。
“清儿?”
祁睿紧盯着眼前立于矮丛中的白色身影,他以为他看错了。回来听说清儿已经到了,急急赶往流芳院,却不见人影,后来才知道外公让她住在叠翠小宿。母亲的叠翠小宿一向很少人可以进入,清儿也不喜欢这里的冷清,她怎么会愿意住?
进门时,那白色的清丽倩影让他以为看见了多年前的母亲,眼前淡淡地浅笑,素白罗衫的女子,是他从小宠到大的妹妹吗?
他注视着她的时候,慕容舒清也在观察他,淡蓝的襦衫长袍,剑眉星眸,既儒雅俊秀又不失傲然气势,眉宇间,英气勃勃,确实是人中龙凤。会现在来找她的,应该就是祁睿了,慕容舒清有些艰难地叫道:“大哥。”毕竟祁睿才二十四岁,叫比自己年纪小这么多的男孩大哥,还真是不习惯。
一声大哥,叫回了祁睿的心神,将慕容舒清扶出诸荆草丛,祁睿略带生气地说道:“怎么自己就来了,也不等我去接你。”
慕容舒清拉了拉脖间的丝巾,轻声回道:“也没有多远。”
再看一眼身边的慕容舒清,祁睿叹道:“清儿,你变了很多。”三年前的她,就不会这么说,难道三年间他错过了小妹的成长吗?
慕容舒清苦笑道:“是啊,长大了吧。”确实够大了。
祁睿微微收紧拳头,沉声问道:“是因为轩辕逸?”他一直知道小妹对轩辕逸情有独钟,为了他,甚至还失足落水。若是因为他,让小妹受了刺激才变成这样,他决不放过他。
轩辕逸?他要不提,她都快忘了那霸道不羁的身影。轻轻压下祁睿紧握的拳头,慕容舒清淡淡地说道:“我和他,已经解除婚约了。”
解除婚约?“他逼你的?”
逼?慕容舒清差点笑出来,这种指腹为婚,该说是谁逼谁?摇了摇头,慕容舒清叹道:“这场婚约,何尝不是我们在逼他?”
夕阳西下,拉长了两人的身影,也模糊了原来的轮廓。慕容舒清淡雅的声音,在秋风中显得有些缥缈,始终平和的浅笑,让她看上去更柔和,这些却让祁睿的眉头皱得更紧,“清儿,你真的变了。”
以前的清儿虽然胡闹任性,甚至是蛮横无理,但是她的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而现在的清儿,淡然舒缓的笑意占据了她的脸,他却再也看不出她心里想些什么了,觉得她离自己越来越远。
变了吗?她没有变,只是她不再是原来的慕容舒清了,然而这些已经不能解释,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那就让他认为她变了吧。有些事,或许不知道,更容易让人接受。
两人相对良久,却是无言,暗暗叹了口气,拉着慕容舒清的手,祁睿说道:“外公还等着我们吃饭呢,走吧。”
“好。”知道自己的改变,会让祁睿一时之间不能接受,慕容舒清轻轻点头,任由他拉着,徜徉在蜿蜒的小路上,——她也想念自己的哥哥了。
吃过晚饭,谢绝了祁睿的陪伴,慕容舒清踏着曲折的小路,慢慢地踱回叠翠小宿。祁府后院的设计和慕容家的设计不一样,慕容家基本没有这样蜿蜒的回廊,这其实也是慕容舒清感到奇怪的地方,府中门堂和建筑,都带着阳刚之气,就连花草都很少,不承想却有这样婉转曲折的精巧回廊,阳刚与柔美结合,确实有趣。
今晚的家宴,并没有看见绿倚提到的“大舅”、“小舅”和“风贤表哥”。只见到了两个可爱的孩子,一个是大舅祁云的小女儿,也是目前祁家唯一的女孩子祁玉,一个是小舅的儿子祁风卓。两个小家伙对她很感兴趣,一晚上问东问西的。看着他们,让她想起了星魂。第一次见到星魂时,他也像他们这般大,却是一个浑身带刺的孩子,充满着防备和忧郁。
慕容舒清心里胡乱想着,脚下悠闲地走进小院,就看到两个丫头围在亭子里的矮桌前,不知道在干什么。悄悄走到她们身后,两人正认真地把洗好的诸荆草叶塞进一个精美的月牙荷包里,慕容舒清笑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两人被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慕容舒清微笑地站在她们身后,绿倚拍拍受惊的心脏,说道:“小姐,您吓死我了。”
慕容舒清好笑地拿过她手中的荷包细看,很漂亮,不是绣功多么的不凡,只是细密的针脚,灵动的白菊,都看出所绣之人的用心和细致。淡淡散发的诸荆茶香,让这个荷包更显得雅致。
慕容舒清一边把玩着,一边笑问:“这是?”
绿倚笑着解释,“这是净水绣的荷包,说是把诸荆草放在里面,可以随身携带,我猜小姐你这么爱茶,一定会喜欢的。”
“送我的?”慕容舒清轻笑。
“嗯。”净水把装好的荷包束紧,将荷包递给绿倚。
绿倚却不接,转身来到慕容舒清身边站着,给了她一个你自己拿过来的眼神。
慕容舒清笑看两个小丫头的眼神交流,敢情她不在的时候,两人就建立起了不错的感情了。
净水捏着荷包,慢慢地挪到慕容舒清面前,低声说道:“小姐,这个,给您。”说完,就把荷包递到慕容舒清面前。
慕容舒清接过净水手中的荷包,拉着绿倚和净水在自己身边的木椅上坐下,轻轻说道:“谢谢你,净水。”
本来就不太敢坐的净水听见慕容舒清的话,连忙站起来,说道:“小姐,您别这么说。”
将荷包系在腰带上,慕容舒清轻松地笑道:“你们给我泡杯茶吧!”
“是!”这时候,慕容舒清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待着,绿倚带着净水,进了内室。
慕容舒清走出亭子,来到小屋前那片白菊旁,月光下,菊花越发地洁白,不及满院的诸荆茶香,却是傲然的,不失高雅。难怪古人会说它信手拈来无意句,天生韵味入千家。轻抚花瓣,慕容舒清轻声叫道:“炎雨。”
炎雨一个闪身,出现在慕容舒清面前,到了祁家之后,他和苍素又做回了影子护卫。他们还是更习惯以这样的方式保护她。不过因为上次的挟持,两人更加谨慎了。
思索片刻,慕容舒清说道:“你到迎客楼告诉覃锐,我明天会过去,让他准备好我要的东西。”这次来京城,查看商业和账目也是一个重要的目的。三年来,她一直把商业的重心放在东隅各地,京城却是她控制发展速度的地方,这里是政治、皇权最为强盛和集中的地带,任何利益和关系的变化都很敏感,权衡利弊就显得尤为重要。
炎雨低声应道“是”的同时,人影已掠出院外。
对于他们“空中飞人”般的技能,慕容舒清已经习以为常了。放开手中的白菊,慕容舒清起身回到亭子里,轻轻解下脖子上的丝绢,月华下,脖子上的伤痕基本上已经看不出来了。
“净水。”
听见她的呼唤,净水端着一壶茶,来到她身边。
“这园子里有书房吗?”她带来的书,在车上就看得差不多了,要是这园子里有书房,她就省得再从抱月书斋里搬了。
净水一边为慕容舒清倒茶,一边说道:“有的,都是以前月小姐收集的书,一直没有搬动过。”
慕容舒清好奇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会喜欢怎样的书籍,于是起身说道:“带我去看看。”
“是。”净水带着慕容舒清,来到木屋一层最靠左边的厢房,让慕容舒清在门口等待,净水进屋点好烛台,才将她迎进来。
跟着她进了房里,细细看过一遍这书房,并不算大,书籍却是不少。进门正对着一张书桌,上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房间整理得很整齐,打扫得也很干净。
书架上大多数是诗词和名家杂谈,还有一些史书札记。净水把烛台拿过来,微微举高。据慕容舒清的经验,一般书架的上层和底层,都能找到一些有趣或不同的书籍。果然,她在书架的最上层找到了几本游记小说和一些关于药草的杂论。
慕容舒清蹲下查看下层书架,却在最靠里的书架下边看见一块黑色的阴影,她俯下身子,拿过烛台查看,是一个长方形的木盒,慕容舒清抬头问净水:“这下面的木盒是什么?”
净水显然也很疑惑,她平时擦拭书架和清扫地面时,并没有注意到书架下方还有一个木盒,只得摇头答道:“奴婢不知。”
把烛台递回净水手中,慕容舒清就跪坐在地上,一边伸手到书架最下层,摸索着木盒,一边对净水说道:“净水,在我身边不用自称奴婢,我不习惯。”
净水低低地说了声“是”,就将烛台放在地上,也如慕容舒清般跪坐在地,着急地说道:“小姐,让奴……我来吧。”
慕容舒清直腰,揉了揉胳膊,还真的很重,拉了半天,只拉出了一点儿,让出一半的位置给净水,慕容舒清说道:“很重,我们一人一边,把它拉出来。”
净水点头。两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那木盒从书架下拉出来。把烛台拿过来细看,木盒上覆着一层灰,轻轻擦拭,看得出是用紫檀木雕刻而成,做工非常简单,盒身上并没有复杂的雕花图案,但是却非常精细。木盒没有锁,仅是盖着,却依然结合得非常紧密。
木盒被轻轻打开——
一些蓝皮却没有书名的书籍、一张叠好的绢丝、一具小石雕。
慕容舒清拿起石雕细看,手工有些粗糙,技艺也不纯熟,夜色烛影下,隐约看出雕的是个男子,他宽袍儒衣,负手而立,面容虽然刻得有些模糊,看不清长相,但仍能感觉出雕刻之人很用心地在刻画男子的容貌。
慕容舒清放下石雕,轻轻抚上绢丝,柔滑轻薄却又强韧的质感,显示了这是一块上好的罗绢,这种罗绢一般用做画布,既轻巧方便,也不易破损,还能长期保持画卷鲜亮如新,只是价格不菲。
这样的光线下,打开画卷也看不出什么,慕容舒清略过它,拿起旁边的书翻阅,细看之下,这些书都是祁月早年创作的诗词和她的随笔。觉得很有意思,慕容舒清挑了几本,对身边的净水说道:“净水,替我把剩下的搬到房里。”
在慕容家,她也曾在某些书中看见过一些祁月留下的注释,当时就觉得这是个特别的女子,来了祁家,住进她的叠翠小宿,对她,就更是有了一种莫名的亲近。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血缘相亲?未来的几天,她该不会无聊了。
“是。”净水收拾了剩下的书,跟着她出了门。
进了二楼的主屋,绿倚已经把房间收拾好了,接过慕容舒清手中的书,放在躺椅旁的矮几上,她知道慕容舒清不喜欢正儿八经地坐在书桌前看书,所以将躺椅搬到里屋,方便她躺着看。
慕容舒清靠在窗边,接过净水重新泡好的茶,看两人有条不紊地张罗,嘴角就止不住地上扬。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一般千金小姐都是没有生活基本自理能力的白痴了,有这样处处考虑周到、准备妥当的丫头,别说动手了,连脑都不用动了,想不白痴也很难。
捋了捋风吹乱的头发,慕容舒清轻笑道:“你们都下去休息吧。”
将泡好的清茶放在矮几上,绿倚起身,准备离开。净水站在一旁,微蹙眉头,不知是走是留。她虽然一直住在园子里,没有伺候过什么人,但规矩她还是懂的,哪有小姐还没有休息,丫鬟可以先休息的,就算小姐休息了,她们也应该轮番守夜才对吧?
绿倚看净水傻傻地站在那里,好笑地走到净水身边,拉着她的手,说道:“走吧,小姐看书的时候不喜欢有人打扰。”
小姐不舍得她们陪着她熬夜,平常在家里,小姐看书、看账本的时候都会以她们会打扰她为由,让她们回去睡觉。
绿倚拉着净水退了出去,慕容舒清捶了捶肩,今天确实有些累了,随意地拿起手边一本看上去比较薄的书,慕容舒清想知道这位传说中德艺双馨的才女,会写出怎样的妙词佳句。
只是这一看,便久久不能放下。
直到房门被轻轻地敲响,绿倚带着睡意也略微担心的声音传来,“小姐,已经三更天了。”
三更?慕容舒清向窗外望去,是啊,月亮依然明亮,却已偏西,原来她竟然看了四五个小时了,伸了伸有些僵硬的腰,慕容舒清回道:“嗯,我知道了,你去睡吧,我也休息了。”
绿倚不看到她熄灯不会离开,慕容舒清吹熄了油灯却没有去床上休息,仍是躺在窗边的躺椅上,直到听见绿倚离开,她才慢慢起身,放下手中握着的书,来到那不算大,却可以环视小院所有景色的雕花窗前。
窗外的世界,寂静无声,在这凉夜里,连想倾听虫鸣鸟叫,都是奢侈。本来就不艳丽的诸荆草丛在这月夜下,只有时时随风飘摇的茶香,显示着它的存在。院前那白得刺目的菊,依然在月夜下吐露芬芳,舒展傲骨,不在意是否有人看见,有人聆听。
慕容舒清似乎明白了,院前为何植了这样一丛白菊,却又是那么小的一丛。
祁月……
祁月……
慕容舒清低喃着这个名字,只是在这洒满月华的小院里,佳人已不再,留下的,只有那一簇惨白的素菊和满院的茶香。
西斜的月光照进房间里,在失去烛光的黑暗中,显得那么明亮。慕容舒清随手放在躺椅上的书,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那是祁月的随笔小记,慕容舒清没有想到,那里面记录的是她的故事、她的心情。
祁月自小,便才情逼人,就连教授她的老师,都感叹她若为男子,必定是国之栋梁、文之巨匠。她所作之诗,所绘之画,都成为当时王孙权贵极尽所能想要收藏的珍品。只是祁月为人清冷傲气,对这些趋炎附势、附庸风雅的纨绔子弟不屑一顾。祁钟霖对这唯一的女儿也极尽宠爱,回绝了无数求亲。
在祁月十八岁那年,灵山之上,她见到了正在与悟净大师研讨佛法的他。他风姿洒落,他神耸貌溢,他不同于世俗男子的君子风采,让祁月为之仰慕,为之倾倒。而祁月的清雅仙姿、兰心蕙质、才学横溢,也同样吸引着这个风华少年。
两人很快倾心相恋,祁月的身份成为二人最终结合的障碍。男子不愿走入官场这肮脏之地,更不愿背负攀龙附凤的名声,祁月打算与其私奔,只是男子认为自己乃是闲云野鹤,不能给她如以前那般的优越生活,没有带她走,而是留下他们的定情之物玉玲珑便离去了。祁月甚至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她已经有孕。
男子走后,她砸碎了玉玲珑,半月内下嫁当时江南巨富慕容祥,京城众人哗然。从此,祁月再没有回过京城,也没有回过祁家。她没有带走小院里任何东西和祁府中任何一个人,就连从小陪伴她长大的贴身丫鬟,她也将她留在了这座叠翠小宿中。
那不算长的随笔小记里,载满了祁月的欢笑、悲哀、幸福、痛苦,流连着她的清冷、她的孤傲、她的不屑、她的决绝。
让慕容舒清久久不能忘怀的,是祁月在最后一本随笔中,最后一页,留下的一句话:我只用了一眼的时间去沦陷,却用了一生的时间来怀念。
爱情,总是让人难解。若是男子不在意那些所谓的攀龙附凤的闲言碎语,或者带着祁月私奔,过着简单平实的生活,又或者,祁月没有这么骄傲,天南地北也要寻到他,是否,结局就会不一样?
或许,爱情决不仅仅是相互倾心、互诉衷情这么简单。在她看来,爱情,该是属于相互懂得的人。祁月的悲剧,是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都不懂她。她不在意是生活在锦衣玉食、高床暖枕的高宅大院里,还是清粥小菜、矮床薄被的农家小院中,她只希望和她心爱的人相知相守。
他却不明白。
慕容舒清叹息这样的女子,她才情横溢,她风姿绰约,她拥有自己的意志、尊严,然而她却仍然专为爱情而生、为爱情而死,爱情成为她人生的唯一目标与归宿。失去了,她便枯萎了,消亡了。
轻叹一口气,慕容舒清拿起矮几上绿倚为她准备的,却是早已凉透的清茶,轻抿了一口,便放下了,原来,不管是多好的茶,凉了,都会涩。
细碎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照进房间里,伴随着淡茶芬芳的清风,如嬉戏般抚过窗边的躺椅、矮几,还有床上那抹身影。只可惜她并不情愿享受这般轻柔阳光的爱抚,慵懒地转过身,把自己埋进丝被中。
绿倚轻推开门,和净水进到内室,将手中的木盆放下,看了一眼裹得像蚕茧一般的人儿,她笑着走到窗前,轻轻关上窗户,掩住了满室阳光。走回床前,小声叫道:“小姐……”
完全没有回应,绿倚小心地拿下慕容舒清覆在脸上的锦被,再次轻唤,“小姐!”
慕容舒清拉回锦被,咕哝了一声,转身,仍然没有理她。
绿倚无奈地和净水交换了一个眼神,叹了口气,坐在床沿上,轻拍慕容舒清的肩膀,叫道:“小姐……”她最怕的就是叫小姐起床,怎么叫也叫不醒,昨天她三更才睡,现在要叫醒她就更难了。
净水端着绿倚一大早就让她准备的浓茶,也不放下,瞪大眼睛看着两人的拉锯战。
绿倚锲而不舍地叫了快一炷香的时间,慕容舒清才不得已转过身,闭着眼睛,低问道:“绿倚?!”这丫头今天是怎么了?这么执著地要叫醒她。
终于有反应了,绿倚暗暗舒了一口气,怕她又睡着了,赶紧说道:“今天是来祁府的第一天,该去请安了。”
“请安?”混沌的大脑过了良久才想起有请安的规矩。实在是不喜欢这种形式上晨昏定省的请安,在慕容家时,她早就废除了。今天要不是绿倚提醒,她还真是失礼了。
“哦,好。”慕容舒清懒懒地坐起身来,一双眼紧闭着,不肯张开。
绿倚笑着拿起毛巾,为她擦脸。然后扶她站起来,为她穿上淡紫罗裙,再随意地绾了一个髻,麻利地收拾妥当。这其间慕容舒清始终紧闭双眼,一言不发,就像睡着般任由绿倚打理,看得旁边的净水目瞪口呆,难道小姐站着也能睡着?
再次确认没有问题了,绿倚才满意地在慕容舒清耳边说道:“小姐,可以了。”
“嗯。”懒懒地应了,慕容舒清万分不愿意地睁开眼。净水机灵地马上送上浓茶让她提神,她灌了一大口,苦涩的滋味、浓郁的茶香,终于让她恢复了些许神气。慕容舒清有气无力地说了声:“走吧。”
虽然才早上八点多,阳光就已经很灿烂了,好在已经是秋天,倒也不显得炙热,反倒是晒得人昏昏欲睡,一路上呵欠不断。慕容舒清慢慢悠悠地来到正厅时,也已经不早了,远远地,就看见里面坐着一些人。
绿倚轻轻拉了下慕容舒清的衣角,小声说道:“小姐,到了。”
轻拍脸蛋,让自己稍微清醒些,慕容舒清打起精神,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走进内堂。
进入内堂,刚刚站定,绿倚向前一步,半跪着行礼,柔声道:“给老太爷,老夫人,大舅爷,大舅娘,小少爷,小小姐请安。”
“起来吧。”
绿倚刻意说得很慢,是想让她可以知道谁是谁,慕容舒清抬头看了一眼,比起昨晚,主位旁多了两个人,男子五十多岁,身材略微消瘦,长眉入鬓,胡须垂到胸前,女子面若满月,富态可掬,看着很是和善,两人应该就是慕容舒清的大舅和舅娘了。
假意整了整衣裙,慕容舒清微微屈膝,说道:“外公,外婆,大舅,舅娘,早安。”
“好了,起身吧。”还没等慕容舒清行完礼,贺湘君就已经心疼地叫她起身,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两个小家伙看慕容舒清坐下后,甜甜地齐声道:“舒清姐姐早!”还偷偷和她做鬼脸。
慕容舒清笑着应道:“早!”一早就看到两个搞怪的小宝贝,心情也会好很多。
贺湘君拉着慕容舒清的手,问道:“昨晚睡得好吗?”慕容舒清越大越像月儿了,看着她,总让她想起二十年前的女儿,那时的月儿,也正韶华。
慕容舒清微笑着回道:“很好。”若是不让她一大早就起来请安,她会更好。
吴梅看了慕容舒清大半天,才啧啧说道:“三年不见,舒清长大了,变标致了,我们都快认不出了。”要不是在家里见着,她还真不相信,眼前这个斯文秀气的女孩子,是慕容舒清?当年把她的裙子溅得一身湿的调皮行径,她还记忆犹新呢。
面对这不知道算不算夸奖的言辞,慕容舒清只得干笑两声,回道:“谢舅娘夸奖。”
她的清淡乖巧,看在祁云眼中,引发的是更多的不解。户部管理着东隅的粮食,一年前,他就听到属下上报,慕容家是东隅最大的粮食拥有者,掌控了东隅一半以上的土地和农作物。他原来一直将信将疑,慕容祥没有这样的能力,睿儿又不在慕容家,慕容舒清娇蛮无知,慕容家不可能有这样的实力。可是今天他疑惑了,只因慕容舒清已不再是当年的慕容舒清。
祁云捋了捋胡子,对慕容舒清说道:“清儿这次来,多住些日子,陪陪两位老人。”
慕容舒清觉得祁云看她的眼神带着疑惑、审视,就如同祁钟霖一般,始终无语,只是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他们对她,怕是要深究了。不过那又如何呢?她不介意地迎向祁云的目光,大大方方地答道:“好。”
对上她坦荡清澈的眼睛,祁云闪了一下神,思索了一会儿,起身对主位上的两位老人说道:“我也回户部了。爹,娘,孩儿先告退了。”或许,他可以从户部记载中,找到一些慕容家的变化。
“去吧!”祁钟霖挥手让他离去。
“吃早饭了吗?翡儿,再准备些早膳。”贺湘君正要吩咐人准备,慕容舒清却摇头说道:“不用了,外婆,我待会儿想到街上逛逛,出去吃就好了。”
“逛逛?”贺湘君似乎没有想到慕容舒清会这么说,想了想,才说道,“也好,你也很久没有来京城了,看看有什么喜欢的。让风贤陪你去。”
吴梅马上笑着答道:“娘,那小子请完安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贺湘君叹了口气,这个风贤,就是不让人省心,她拍拍慕容舒清的手,继续说道:“那让你哥陪你。”
慕容舒清暗自叹气,出个门也这么麻烦,“不用了,外婆,大哥也有自己的事,我只是出去转转,会带上侍卫的,您放心。”
听了她的话,贺湘君不但没有放心,反而更加坚持起来,女孩子出门,怎么可以随便。她假装生气地说道:“那不行,要有人陪着你我才放心。”
回握贺湘君的手,慕容舒清坚定地说道:“外婆,我自己有分寸,您别担心了。”要是出个门都这么麻烦,她该考虑是否要继续住祁府了。
祁钟霖苍老而洪亮的声音打断了贺湘君接下来要反驳的话,他看似随意,却隐含力度地说道:“好了,就让她自己去吧,京城里也出不了什么事。”
慕容舒清对上那双睿智犀利的眼,忽然觉得很有意思,她或许应该早点来祁家,认识这个传奇风云、名动天下的老人。
他们那么坚持,贺湘君也不便再说什么,只得无奈说道:“那好吧,多带点银子,喜欢什么就买下来。”
看她答应了,慕容舒清马上说道:“好,谢外公外婆。舒清告退了。”她心里嘀咕,怎么有小学的时候和同学出去郊游,要求好久,爸妈才同意的感觉?
“嗯,去吧。”贺湘君说完,慕容舒清赶紧行礼,退了出去,速度比来时快了不止几倍!
出了正厅,绿倚小声问道:“小姐,要备马车吗?”
“不用。”
小姐不是要出门?看慕容舒清往那蜿蜒曲折的回廊走去,绿倚疑惑地问道:“那现在……”
“回叠翠小宿。”慕容舒清懒懒地回道。
“回去?小姐不是要去迎客楼?”
“先睡觉。”丢下三个字,慕容舒清已经走出很远了。
等慕容舒清睡醒,来到迎客楼时,已经是午后了。她的马车才刚到,迎客楼的管事覃锐就已经等在那里了。覃锐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高瘦男子,长得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一副中规中矩的样子,不会给人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慕容舒清下车站定,覃锐恭敬地迎上前来,躬身抱拳行礼道:“小姐,雅间已为您准备好了。”
慕容舒清笑看眼前的覃锐,每次听见他干净清明的声音,她都想感叹,他的声音比他的人容易让人记住。
随覃锐进到迎客楼,慕容舒清仔细看了看,已经午后了,楼里人还是不少。生意很不错。这是她第一次到京城的迎客楼,楼里秉承了她要求的舒适、随意、简单、雅致的一贯风格,却添加了些许贵气和华丽,很符合京城的气氛,让迎客楼显得更大气。
覃锐准备的雅间,布置得干净简单,淡淡的水墨屏风,将阳光隔在了宽阔的大开间窗户外,却没有淹没窗外初秋的美景。房间里没有桌椅,只是屏风前,铺上了一块巨大的羊毛丝绒绣花地毯,上面放着一张矮几,几个方形靠垫,矮几上已经备好了茶。
慕容舒清靠坐在矮几前,轻闻手中的茶,是她喜欢的龙诞,温度也刚刚好。如此的细心,观察入微。她当年选覃锐做京城的总管事,倒是选对了。
覃锐将准备好的账目放在矮几旁的地毯上,方便慕容舒清查看,然后恭敬地说道:“小姐,这是迎客楼、抱月书斋、风行米铺、珍宝斋等近三月的账目。”看慕容舒清端着清茶,懒懒地欣赏窗外的风景,没有要看的意思,覃锐便简要地汇报京城产业的情况。
“嗯。”慕容舒清喝着茶,听着覃锐好听的声音,还真是一种不错的享受。
听他说完后,慕容舒清放下手中的茶,淡淡地吩咐道:“在京城近郊及繁华中心找两个铺面,三个月内我要在京城开两间素霓裳。”既然已经成为今年御用锦缎的获得者,现在进入京城的锦缎市场,就是最好的时机。她要在两年内,垄断锦缎织绣市场,这样傅家也就不攻自破了。
覃锐沉稳地答道:“是,那原来筹划的米铺?”
“暂停,改做书斋。”户部对她慕容家已经开始忌惮了,盯得也很紧,现在不是开米铺的时机。
“是。”
想到今日来的另一个目的,慕容舒清问道:“我要的东西?”
覃锐恭敬地呈上清单,回道:“已准备妥当。小姐现在要吗?”
看了一眼,慕容舒清满意地把清单递回,最终还是让她找到了。慕容舒清摆摆手说道:“不,十日后送到祁府。对了,霍家的人来住了吗?”上次说让他们住在迎客楼,不知道他们最后有没有住下来。
收回清单,覃锐为慕容舒清斟满茶,回道:“已经安排住下了,今天很早他们就出去了,只是把霍小姐留在客栈里。”
霍子戚会把霍芷晴一个人留在客栈里?是什么事不能带上她?霍子戚会出现在京城,应该不仅仅是如他所说的游玩吧。轻抚杯沿,慕容舒清对覃锐说道:“把她请过来吧。”
“是。”覃锐迅速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覃锐好听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小姐,霍小姐来了。”
没等覃锐说完,霍芷晴已经笑着进到内室,看见慕容舒清靠在矮几旁喝茶,也兴奋地趴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说道:“舒清姐姐,你来看我了,你最好了,比我那个臭大哥和言哥哥好一百倍。”
慕容舒清给她倒了一杯茶,霍子戚这么宠她,怎么舍得欺负她?但是,她还是配合地笑问:“哦?他们怎么惹你了?”
没有心情喝茶,霍芷晴现在只想把自己的委屈说给慕容舒清听,“昨晚他们就出去了,好晚才回来。我去找他们,听他们说明晚要去清风楼,我说我要去,大哥还和我生气,今天出门也不带上我。”
“清风楼?”慕容舒清皱眉想了想,这好像是妓院吧?
正准备退出去的覃锐,看慕容舒清询问地看着他,于是证实了慕容舒清的猜测,“那是京城最有名的青楼。”
“青楼?”霍芷晴激动地惊叫起来,不相信地盯着覃锐,大声反驳道,“我大哥和言哥哥从来不去那种地方的,你胡说。”
霍芷晴这么激动,覃锐只得笑着安抚她道:“霍小姐别恼,这清风楼与一般的青楼还略有不同,里面的姑娘有很多都是卖艺不卖身的,其中不乏才学出众、清雅脱俗之人。”
听了他的话,霍芷晴想了想,问道:“那海月卖不卖身?”
面对这么直接的询问,覃锐迟疑了一会儿,才斟酌着答道:“这……海月姑娘是两个月前出现在清风楼的,也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不过传闻她不仅貌若天仙,丽质天成,还博学广闻,多才多艺。深受京城中富家公子、权贵王孙的青睐,她也不是什么人都见的,要见她还得回答出她的问题,这反倒让大家对她更好奇了。”
听了半天,覃锐还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霍芷晴不妥协地追问道:“她到底卖不卖身你还没有说呢?”
慕容舒清看覃锐一脸为难,霍芷晴又不依不饶地追问,她笑着继续品茶,也不出声,等着看覃锐怎么回答小姑娘执著的问题。
覃锐顶着霍芷晴坚持的目光,再看慕容舒清玩味地喝茶不语,只得有所保留地说道:“本来是不卖的。”
“本来?”显然霍芷晴没有这么好打发,仍然紧咬不放,硬是要问个究竟。
无奈,覃锐只得毫无保留地说道:“半月前,海月姑娘自己定下了明日是她的开苞之期,因此,最近京城里各家公子都想那天能独占花魁。”
听完覃锐的话,霍芷晴倒是没有再问了,只是惆怅地坐了下来,低喃道:“这么说,言哥哥明天也是要去会那个什么海月的了!”
霍芷晴可怜兮兮地抱着靠垫沉默不语,慕容舒清轻叹了一口气,原来小丫头喜欢言皓宇,怪不得对他们去青楼这么激动。只是这个时代的男子,别说未婚,就是已婚,去青楼也是常有的事。不知如何安慰她,慕容舒清只得轻拍她的肩膀。
只是沉默了一会儿,霍芷晴忽然生气地站起来,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说道:“可恶!可恶!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看她双眼气得喷火的样子,慕容舒清预感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定语出惊人。
霍芷晴果然没有让她失望,说出了让覃锐瞠目结舌、慕容舒清挑眉喷笑的话。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去清风楼——嫖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