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漆黑的夜,才使得星光那么璀璨,每一颗星,都是一只明亮的眼睛,它们温柔的凝望,抚平了我的愤怒,却使我忧伤了起来。
“郭柏川,你给我出来!”我梗着脖子,立在暗夜里的毡棚前,我要在下一秒就牵着这个瞎子,把他带到我母亲的跟前,洗清我的冤屈。
可是,没有人应。我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推门,才发现,门上了锁。
我刚侧转身,就远远地望见星空下,一个高高大大的黑影,右手夹着一抱青幽幽的茅草,左手提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镰刀。
是那柄锋利的镰刀让我犹豫了,我原本是要冲上去扯住他的胳膊,把他像押送犯人一样押送到我母亲跟前的。
“是你吗?”他笑着问。
“……”别当我是小孩子,指望我再愚蠢地说“不是我”。
“钥匙放在门槛下。”瞎子从我的呼吸声中感觉到了异样,却什么都没有问,他弯身摸出钥匙,打开了门,“钥匙本来放在门楣上,我怕你够不着,转放到下面来了。”
我才不想听瞎子轻言细语,我再也不会到这个狗窝棚里来了。
“像个狗窝棚,是吗?”瞎子从屋里端出了一碗凉米酒,不像上次的那碗,没有鸡蛋,“尝一尝,今年的新酒!”
我想起上次鞋子脏了,就是坐在毡棚前的小椅子上吃完了那碗放了鸡蛋、加了桂花的酒酿,如果还能吃上一碗,我愿意再挨一次打。
“尝尝吧,我还有一碗大的。”瞎子递给我这碗后,果然又端了一大碗酒酿。
我就着星光,喝下了那碗新酒,怎么会那么好喝呢?
“因为我做酒曲的时候,一定就着月光,星光也行!”瞎子把小碗放进大碗,再把大碗放在墙角,把小筛子里的芝麻花倒进大筛子里的酒曲花中,用手拌了拌,捧起一捧,放进刚才放筛子的石臼里,坐在小马扎上,开始用石杵捣那些红的和白的花儿。
那些半开的酒曲花和半开的芝麻花被晒得半干,浸润了夜露之后,很容易就被捣成了花泥。瞎子用手捏了捏花泥,点了点头,起身把事先捣碎的糯米粉掺进花泥,拌匀后取出一团,合在手心,不断地搓揉,最后做成了荸荠大小的酒曲丸子。
我忍不住也伸了手,如法炮制,也搓出了一个个滚圆的酒曲丸子。
我们把做好的酒曲丸子重新放回筛子里,上面盖上瞎子刚割下的新鲜茅草。
“放上一天一夜,发酵后的酒曲便会长出满身的白色小绒毛,这时,就能闻见混合着茅草和蓼花的香甜气息啦,然后,就可以撤去茅草,拿出来晾晒喽……”
瞎子均匀地盖上新鲜的茅草后,把筛子端进了屋里,说:“孩子,我们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这才想起,我来这儿是为了什么。
上次在瞎子这儿刷净鞋子,吃了酒酿,他坚持要补上上次欠我的两颗酒曲。
“五分钱一颗,我不多给你。”奇怪,他怎么知道上次我给的是一毛钱呢?
瞎子见我死活不肯收下,也没有坚持,只是,我不知道他竟然偷偷地把酒曲丸子放进了我的衣兜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被妈妈洗衣服的时候搜见了。
“你知不知道,五年前陈星志就是因为常常偷瞎子的酒曲,后来偷了掺有毒药的酒曲做酒酿……”母亲一边用柳条抽我,一边愤怒地骂道,“你不要命了?就算不是老鼠药,也不能偷东西,更不能欺负一个瞎子!”
瞎子的老鼠药绝,掺在酒曲里,老鼠爱吃。
母亲越打越起劲儿,打折了柳条,一巴掌呼了过来,把我的鼻子打出了血。她愣了愣,也觉得自己出手重了。
我就不擦鼻血,半仰着头,想永远离开这个家。可是,走了一会儿,心慌了,不知道到底要去哪儿。又走了一会儿,就决定去找瞎子算账,让他到母亲跟前,还我一个清白。可是,此刻,我仰望着漫天的星光,早没有了愤怒,只是心里漾起了一层层酒酿一般甜蜜的忧伤,有点难过,却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