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雨毫无征兆地来了,肯定是为他预备的,为的是让他登场,为的是让我看到。
不然呢,他就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尽管他的身材是那么高大,尽管他的叫卖是那么动人。七岁的我,被裹挟在人群中,只能看到大同小异的肚子、腰、后背和髋部,各种气味和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我耸着鼻子寻找卖麻花的摊位,捏着母亲给的一毛钱,鼻尖和手心都是汗。
是那场雨驱散了人群,我望见他伫立在我的跟前,穿着黑色的麻布长衫,背着灰色的布袋,胡须和眉毛一样长,一样挂着亮晶晶的雨滴。
“酒曲儿——老鼠药——哦……”那样的腔调实在特别,甚至至今仍然会在我的耳边回响,我却无法言尽这悠扬腔调里的苍凉、戏谑、无奈和自嘲。当然,七岁的我要单纯很多,只是觉得这叫卖声动听。
我立在他的跟前,还想听他的卖唱——因为他的叫卖是唱出来的,所以,我叫它“卖——唱”。但是,他却开始侧耳聆听,然后仰脸望天。
那时,我才注意到他长长的眉毛下面,眼窝深陷,一双几乎完全被眼皮覆盖着的眸子里没有光,是永恒的黑暗。
他被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儿牵到了街边油榨坊临街搭起的油毛毡毡棚下。那是油榨坊老板的女儿,后来成了我的同桌。
当他在长条凳上坐定后,几个总在街上混的大孩子围了过来。
“瞎子,给爷们唱段儿!”
“都说你会唱‘十八摸’……”
他们放肆地笑着,见瞎子不理他们,就死乞白赖地跟油榨坊的老板要烟抽。今天,油榨坊里没有生意。
我想,出门时奶奶说到的瞎子应该就是这个人吧?大半是出于好奇,我把手里捏着的一毛钱递给了瞎子,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我是买酒曲还是买老鼠药,钱就被一个眼尖的少年抢了过去。
“瞎子,小爷帮你看看,这钱是真的还是假的……”
然后,这一毛钱就在这些大孩子手中飞快地传来传去,我眼花缭乱。在他们一哄而散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那一毛钱传到了谁的手中。
“孩子,你是要酒曲还是老鼠药?”瞎子的样子,像是在专注地听着油毛毡毡棚屋檐下的滴雨声。
我摇了摇头,摇完头后笑了,才想到他看不到,心里却在纳闷:他怎么知道我是个孩子?
“给!”瞎子从布袋里摸出了几颗酒曲丸子。
我犹豫了一下,准备跑掉,不然妈妈知道了又要揍我了。
“你说句话吧,”瞎子说,“不然,我不知道是你。”
“我走了。”我憋了好久,才喊出这句话,然后跑进了迷蒙的春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