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 92 岁的老头子,记性不好,耳朵也有些不灵光,你讲话要大声点。
你来问湘江战役?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记不太清楚了,不过民国二十三年(1934)红军过路的事,我还是记得的。那么大一件事,死了那么多人,能不记得吗?什么是刻骨铭心,这就是刻骨铭心。
有人问,蒋仁贵,看到红军拿枪拿刀怕不怕?
我讲,红军对我们很好,不怕!一介普通老百姓,有什么好怕的?
最主要是那时候我还小,懵懵懂懂的。那天,突然来了那么多人住进和睦村,我不仅不晓得害怕,还和小伙伴跑来跑去看热闹。
前些年下过酒海井的人里就有我。
酒海井位于下立湾屯北大概 500 米处,井口宽约 2 米,上小下大,形似酒坛,所以取名酒海井。酒海井实际上是地下河的天窗孔,与地下暗河相通。
那回下井,我曾在水底摸到人的脚骨,当时和其他人一样,没想太多,以为那口井盘古开天就存在,日久天长,有点古怪也不算什么,没太在意。若干年以后,才听人说,那些骸骨是红军战士的。这个我之前真没想到,只晓得那一带荒凉得很,虽然离村子不远,但一般不太爱往那边走。
和睦村有座蒋家祠堂,清道光四年(1824)建的,砖木结构小青瓦,外墙装饰着精美的蜈蚣图案,坐北朝南,宽 12 米,长 19 米,总面积230平方米,建筑工艺考究,保存完整。湘江战役的新圩阻击战打响时,红军将祠堂用作临时战地救护所,在这里抢救了好多受伤红军。当时,祠堂里住满了年轻的红军伤员,除了伤轻点的到院子里活动,其他人都是重伤,睡在地上根本动不了。说是疗伤救护,其实也没什么药物。饭也没得吃。
村里人见红军可怜,就悄悄送去一些吃的喝的。
唉……
确实可怜。
那些人真正是缺衣少食,又有伤在身,你说可怜不可怜?
我家里当时也住有几个伤员,我老子不仅给他们弄吃的,还让我往祠堂里送饭。我家和祠堂之间隔着两座房子,走几步就到了。
和睦村以前喊下立湾,自古归灌阳新圩管辖,我祖上在这里住了多少年,我也不懂,若我老子在,估计也不懂。
红军伤员在祠堂住的时间很短,约摸 10 来天之后吧,陆陆续续都离开了,也不晓得后来去了哪儿,当年我才 6 岁,没有太多具体印象。
多少年以后,我才听说,当年住在这里的红军伤病员,是从新圩阻击战阵地抬下来的,是红五师的伤病员,还听说师长是桂林人,喊李天佑,是广西李军李宗仁、白崇禧的老对头。李天佑打仗蛮厉害的啵(桂北方言,语气词),是 1931 年跟随红七军转战到江西的一员虎将。还听说,李天佑 1955 年被授予开国上将。湘江战役那年,他才 20 岁,20 岁就当师长了,厉害啊。
2006 年 5 月,蒋家祠堂被列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口述人:蒋仁贵,灌阳县新圩镇和睦村委下立湾村村民。
1934年,11月 30日。
饥寒交迫,频繁的战斗加上高强度的奔波,扼守新圩阵地的红五师指战员们已疲惫不堪。桂军还在飞机配合下,以重兵一次次发动着大规模进攻,大有不攻下新圩不收兵之势。死神时刻追逐着每一个红军指战员!
此时除了弹药严重不足和伤亡惨重,威胁红军生命的还有饥饿。战士们大部分是饿着肚子在坚持,体力消耗极大,不少战士虚脱昏倒。几个又饥又渴的红军战士想到村里找点吃的,可是村里的人都躲进山了,只在一个姓海的老大娘家里,找到一锅似粥非粥的猪潲,就把它吃了。临走时,战士们在锅中留了张纸条,放了几个银毫子压在上边。
指战员越来越少,弹药也越来越少。师长李天佑下令不准乱开枪,要保证每一颗子弹都消灭一个敌人。桂军见久攻不下,又派来飞机和大炮狂轰滥炸。眼见红军战士在枪林弹雨中一排排地倒下,李天佑不得不下令撤退。午后一时许,红十四团、十五团冒着桂军的炮火,在付出巨大的伤亡代价后,撤退到龙桥村后面的虎形山上。很快,虎形山也失守了,红五师被迫退守到一公里外的炮楼山。已鏖战两天两夜的红五师伤亡惨重,所有人都已精疲力竭。炮楼山随时可能失守,新圩阻击阵地的最后一道防线,随时会被桂军攻克。
可前来接防的红六师十八团仍旧了无踪影。
李天佑心急如焚,忍不住走出指挥所,举起望远镜察看敌情。二十岁的李天佑是广西临桂人,和李宗仁、白崇禧是老乡,知道桂军打仗不是草包。这一带流传着“桂军打仗像恶狼”的说法。桂军训练有素,性格倔强,体格强壮,很能打仗。何况,这次红五师面对的是桂军“精锐”第七军的两个师和湘军第十五师一部。李天佑在百色起义时是桂军第七军的老对手,然而要以一个师的兵力对付三个师的攻势,困难可想而知。因此,进入广西地界后,每次做出一个决定,他都要经过深思熟虑,反复分析。
山下,一千多个桂军又逼近了。
李天佑赶忙返回指挥所,对红十四团团长黄冕昌说:“十五团白志文团长牺牲了,参谋长胡震去顶白团长指挥,也牺牲了!”黄冕昌听到这个消息,想起十五团政委罗元发也身负重伤生死未卜,不禁悲从中来,眼泪一下就滚出来了。他说:“师长,你说下一步怎么打吧!”李天佑说:“军团首长给我们的任务是不惜一切代价,钳制桂军,确保整个野战军的左翼安全。目前中央纵队还没有完全渡江,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后退!你马上回到阵地指挥十四团,设法把敌军打下去,形势非常紧张,也怪不得我们广西人打广西人了,你给我往死里打!”黄冕昌和李天佑一样,也是广西人,1929年和李天佑一起参加邓小平领导的百色起义,后来随红七军转战千里到达中央苏区,两人多少次并肩出生入死,早已是生死之交。
黄冕昌带着红十四团部分战士一路小跑,奔赴公路右侧的肩背岭伏击桂军。进入阵地后,他立即命令二连连长:“你带两个机枪班向敌人侧后迂回过去,我们则埋伏在工事里,等敌人靠近后,给他个前后夹击。”
战士们埋伏在战壕里,衣服又是泥又是水,贴在身上,很难受,大家咬牙坚持着,等着桂军进入射程后好打一场漂亮的伏击战。桂军见红军一枪不放,便一个劲儿朝上爬。等他们爬到离战壕只有三四十米的地方,十四团指导员何诚大喊一声:“打!”一排手雷便飞了出去,桂军一乱,红军所有轻、重火器一起响了起来。这个时候,机枪班已经迂回到桂军后面,他们的机枪雨点一般朝着桂军射去。
桂军刚垮下去,黄冕昌从重机枪掩体走出来对何诚说:“指导员,你赶快组织部队从敌人尸体上捡弹药,准备再战,我到前面的工事去看看。”当他走到轻机枪阵地时,一颗子弹打在他的腿上。包扎好后,大家劝他回团部去,可是被他拒绝了,还召集大家研究下一步的打法。
黄冕昌详细地分析了眼下的形势:从地形来看,敌人从正面阵地是冲不上来的,左侧有红十五团的火力支援,要冲上来也困难,唯有右侧因为一些自动火器都调到正面阵地上来了,火力较弱,可能成为敌人攻击的重点。因此必须把正面阵地的大部分轻重火器立刻调到右侧,左侧只留排长钟彬带两个班在那里守着。
果然,两千多桂军像山羊群似的从红十四团的右侧阵地冲了上来。桂军刚爬上阵地前的小山坡,何诚就立即命令轻重火器一齐开火,密集的雨弹向冲锋的桂军倾泻而去,冲在前面的桂军应声而倒,后面的桂军慌忙匍匐在地,不敢贸然攻击。
何诚见暂时压制住了桂军的攻势,长长地舒了口气,但毕竟敌众我寡,实力悬殊,只得命令战士们退入工事坚守。
这时,左侧阵地突然响起了激烈的枪声,黄冕昌立即抽调右侧阵地的部分火力去支援左侧。
原来,桂军见红军的右翼阵地火力猛烈,一时难以得手,遂趁势向红军的左翼阵地发起攻击。坚守在左翼阵地的排长钟彬立即组织两班战士对进攻的桂军进行反击。阵地的右侧骤然响起轻重机枪的吼叫声,子弹如暴雨般向冲击中的桂军倾泻而去。
钟彬扭头一望,原来是黄冕昌团长率领火力前来掩护,精神大振,他端起轻机枪大喊:“同志们,冲啊!”
愤怒的子弹向敌人扫去,两班的战士趁机向桂军发起了反击,追着桂军猛打猛冲,将桂军的进攻打退了。突然,阵地上传来一阵惊呼声:“团长!团长!”
钟彬一愣,慌忙扔下手中的轻机枪,转身往回跑,只见黄冕昌身中数弹,倒在血泊中,战士们围着他拼命地呼喊,可是他早已停止了呼吸。战士们都失声痛哭起来。
就在这时,正在前沿阵地上监视敌人的战士大声喊叫道:“敌人又冲上来啦!”
何诚一面命令战士将团长的遗体抬走,一面组织战士向桂军发起反击。
下午四时,红五师接到了军团的电报:“中央纵队已过湘江,正向西延前进,你们的阻击任务已经完成,命令你师把新圩防务交给六师,部队迅速过江。”李天佑把来电仔细地看了两遍,轻舒了一口气,紧紧握着政委钟赤兵的手说:“好!中央纵队总算安全地渡过江去了,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桂军阵地的右侧忽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一班人马直冲入桂军队伍,刹那间,桂军阵脚大乱。原来是奉命前来接防的红六师十八团从文市赶来了。十四团、十五团的红军指战员们见援军赶到,士气大振,趁机发起全线反击,桂军便似潮水般溃退。战士们刚要追下去,指挥部发出了撤退的信号。
李天佑心如刀绞,他强忍泪水,带着十四、十五两个团剩余人马马不停蹄赶往界首。
此时,从凌晨接到军团部“紧急驰援红四师在兴安界首之光华铺阵地,将新圩阵地移交给红六师十八团接防”的命令时算起,已经过去十几个小时!
启程前,李天佑带着仅剩的几名连以上指挥员面朝新圩方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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