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 年 11 月下旬,红军经过湖南,从永安关、雷口关进入广西,在灌阳、全州、兴安三县境内,和国民党军展开混战,打得你死我活,昏天黑地。事情过去了好多年,村里人谈起打仗的事还皱眉头。
发生在我们灌阳的新圩阻击战,是红军进入广西后打的第一仗。听讲,这次战斗中红军牺牲了 4000 多人,完成了掩护红军主力渡过湘江的任务。
4000 多条命啊!好悲惨。
我们新圩镇现在的人口,总共也才 25 000 左右,整个新圩村还没有 4000 人。
枫树脚村两边的山头,就是红军阻击桂军的前沿阵地。
因为家住枫树脚,而战争就发生在这里,我们老黄家才有了守红军红旗的故事。
算起来,老黄家有三代人保护过那面红旗。对,到我们这里,是第四代了。我不姓黄,姓李,李清鸾。我是嫁到黄家的,我男人是黄永富,我家公(桂北方言,意思是公公)喊黄光文,爷爷喊黄荣清。黄荣清的老子,也就是我男人的太公(桂北方言,太爷爷的意思),喊黄和林,红旗就是从黄和林手里传下来的。这么讲你清楚了没有?
三代守红旗这个事,要从我男人的太公黄和林说起。
太公不太爱说话,是村里有名的老实人,整天只晓得埋头做事。
那天黄昏,天色已经麻麻黑,太公扛着一捆柴火从山里回来,因为上山劳累了一天,肚子饿了,就走得特别快,快走到家门口时,突然听见有人在喊:“老伯伯!老伯伯!”
太公心里一惊,忙停下脚步,回转身去,身后没有人。他提高了声音问:“哪个在喊?”
四周只有风声在回荡。
久不见人回答,太公以为自己听错了,继续往家走。
“老伯伯,老伯伯,请你等一下……”
这回,那个声音更虚弱了,蚊子叫一样飘进太公耳朵。太公下意识地把手搭到柴刀刀柄上,轻手轻脚向前几步。太公心想,来嘛,要是真来个土匪,老子就给你一刀,让你晓得我黄老汉的厉害;一边想着,一面往回又走了几步。
山路上依旧空无一人。
只有自家茅屋孤零零地立在风中,茅草和灌木被吹得东倒西歪。
正在太公犯疑的时候,杂草堆里传出一个声音:“我是红……红军,在山那边打仗……受了伤。”
太公放下肩上的柴火,猫腰上前几步,用木棍拨开杂草丛,见到一个蜷缩成一团的兵。那是个外乡人,表情痛苦地躺在地上。那人头戴灰色八角帽,脸色惨白,大腿上都是血,地上也血迹斑斑。
“老伯伯,麻烦你帮我弄点水来。”
“你是什么人?”太公紧握柴刀,警惕地问道。
“老伯伯,你莫怕,我是红军。”
“红军?”
“是的,红军是穷人的队伍。”
“没听说过。”
“我们是帮助穷人打土豪的。”
“你在哪里搞伤的?”
“枫树脚。”
“挨哪个搞伤的?”
“国民党。”
……
太公直起腰,看了看左右,说:“我带的水用完了,正要回家喝呢。”
“老伯伯,请你帮帮忙,我又饿又渴,嗓子要冒火了。”
“你是从哪里来的?”
“江西。”
“怎么就你一个人?”
“我在战斗中负伤,昏过去了,等我醒来,队伍已经走远了。”
“我背你到我家喝水吧。”
太公说罢,弯腰半蹲着,伸手抓住那人胳膊,狠劲儿往肩上一提,背着他快步朝家里走去。
当晚,太公用茶叶水为他清洗了伤口,敷上草药。第二天一早,太公让我爷爷黄荣青偷偷上山采了些草药。养了两天伤,红军勉强能站起来了,说要去追赶部队。临走前,他喊太公把房门关上,从怀里取出一个包裹来。太公见包裹包得严严实实,便问:“这是什么?”
他将包裹递给太公:“老伯伯,我把这样东西留给你,这面红旗,等红军胜利了,我再回来找你要,请你一定保存好。”
“这可不行,我帮你不是想要你的东西。”
“老伯伯,我是请你暂时帮忙保管。”
“哦,东西我可以帮你保管。不过,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哦,老话讲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是伤在大腿,你这个样子怎么能走?”太公接过包裹说,“你再住两天才走,我帮你弄点草药。”
“不能再拖下去了,久了就找不到队伍了,还会连累你,我必须回到自己队伍里,”红军伤员说,“日后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那好吧,我会帮你保管好东西,你放心去吧。”太公说。
太公专门做了个小木箱,把那件东西藏在隐秘的地方。1941 年,太公去世前,把木箱交给我爷爷和我家公,交代他们一定要好好保存。
好多年以后,我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了它。
打开外面包裹的一张契纸,里面是块折叠的布,乌漆墨黑的,像锅灰一样,包在最里面。我当时讲:“哟!这块是什么,怎么这么漆黑呀?”谁也不知道啊。于是,我就洗洗洗,洗了三盆水,才算是显现出本色来。晒出来的时候才看出颜色,淡红淡红的。
红色看出来了。
五角星也看出来了。
斧头镰刀也看出来了。
原来是面红旗!
爷爷年年盼,月月盼,等着红军回来取红旗。
但是,红旗一代代传下来,红军战士却一直没出现。1979 年,爷爷病重,让家人把红旗交给了县武装部。
有人问,日本人侵占灌阳的时候,这个东西是怎么保存下来的?这个问题我们也问过,家里长辈说,1944 年,日本侵略者侵占灌阳,为了不让日本鬼子发现,老人家把红旗放在一个木箱里,然后藏进棺材,这才没被发现。
这些板路(桂林方言,此处指故事),都是爷爷讲的。
前几年,政府在枫树脚修建新圩阻击战陈列馆,陈列馆旁,有一座祖孙三代手捧红旗的雕塑,那就是我男人的太公、爷爷和父亲。雕塑建成那天我一家去看过。太阳光下,陈列馆屋顶的五角星闪闪发光。那个星星,和我们老黄家祖孙三代守护的红旗上的五角星是一样的。
现在这面红旗保存在广西壮族自治区博物馆。2006 年,我向博物馆讨了面红旗的复制品回来,我现在讲出来,是要让后人知道这段往事。
口述人:李清鸾,灌阳县新圩镇枫树脚村村民。
湖南道县。审章塘乡葫芦岩。
青山无言,潇水悠悠。
往昔温顺地匍匐在青山绿水间的潇水,这些天变得特别不安分,只淋了两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河水竟裹挟着两岸的枯枝败叶咆哮着,像是被谁激怒了那般模样,随时准备扑腾起来,撕裂周遭的宁静。
东岸,苍翠的尖峰岭横卧在岸边,临河几乎全是垂直的陡峭崖壁,如彩绘长卷,十里画廊美不胜收。
西岸,百年的青石码头连接着湘桂古道,通向未知的远方。
1934年 11月 27日。
红三十四师刚接替红四师在该地域遏阻追敌的任务,一〇〇团团长韩伟没顾得上休息,正带领麾下三个营长在山头观察地形。这一带有几个相互连接的山包,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倒是打阻击的好地方。韩伟左手在前额搭了个“凉棚”,右手举着有些松垮的望远镜,一边眺望不远处的道县方向,一边暗自嘀咕着。望远镜是在第三次反围剿战斗中获得的战利品,德国货,虽然有两颗螺丝掉了,皮革磨掉了一些,但成像效果一点也不受影响,军团长董振堂早就说给他一个新的,但他说这个用顺手了,舍不得换。
“老韩,”他的搭档,政委侯中辉从山下一路小跑而来,人尚未到,头顶的八角帽刚从灌木间露出个尖角,声音早已到了,“最新通知,要我俩立即去军团部。”
“你通知下去,会议等我和政委回来再开。”韩伟说着,将手中的望远镜朝身旁的参谋手中一递,大步流星迎上侯中辉。
侯中辉爬上一块巨石,朝山下张望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走吧,首长在等我们。”他跳下巨石,拍去手中的泥土。
“我刚察看完地形,正准备召集营以上干部开会呢。”韩伟跟在侯中辉身后,边走边说。
红五军团部设在湘桂交界的蒋家岭。
蒋家岭是道县仙子脚镇的一个小村庄,因村边有座地势低缓的小山岭,住户皆是蒋姓,故名蒋家岭。
俩人一路小跑,还没到蒋家岭,参谋长刘伯承和军团长董振堂就大步迎了上来,径直将他们带到村后的破庙。庙前,几棵枝繁叶茂的香樟树,在冬日的寒风里瑟瑟发抖。脚步声和说话声惊动了树上一只不知名的鸟,鸟尖叫一声,钻进了山脚的灌木丛。
“好大一只鸟,翅膀像是有伤。”警卫员拔出枪,准备追过去。
董振堂伸手将警卫员拦住。
“我去抓来给首长补一补。”警卫员说。
“一只受伤的鸟,放过他吧。”董振堂说着,瞪了警卫员一眼。
警卫员冲众人做了个鬼脸,等首长们走远了,捡起脚下一块石子朝灌木扔去,大鸟使劲扑腾着翅膀朝远处飞去。
“参谋长身体不好,已经好些日子没见荤腥了。”警卫员独自小声嘟哝道。
周遭又恢复了宁静。
不一会儿,三十四师师长陈树湘、政委程翠林也赶到了,一〇一团、一〇二团的团长、政委等人鱼贯而入。狭小的屋子立时拥挤起来。大家刚落座,董振堂开门见山说道:“同志们,现在,蒋介石调集的 30万‘追剿军’向我军步步紧逼,情况日趋严重。朱总司令命令全军组成4个纵队,迅速从广西的兴安、全州之间抢渡湘江,前出到湘桂边境的西延山区。”
说罢,他传达了中革军委的具体部署。
接着,由刘伯承介绍具体敌情:“何键第一路军已由东安进至全州、咸水一线,第二路军一部进至零陵、黄沙河一线,第三路军尾我直追,第四、第五路军向东安集结。敌人来势凶猛,企图前堵后追,南北夹击,围歼我军于湘江之侧。”
讲到这里,刘伯承拿出军委来的电报,宣读军委下达的命令。
“命令!”刘伯承顿了顿以后,提高声调继续宣布,“三十四师目前任务是:阻止尾追之敌,掩护红八军团通过苏江、泡江,尔后为全军后卫。你们尽量跟上,突击渡过湘江,万一被敌截断过不了江,就返回湘南打游击。”
刘伯承扫了一眼屋内众人,目光最后落在陈树湘脸上,以极其坚定的语调说:“朱总司令、周总政委要我告诉你们,军委相信三十四师能够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同志们,在重兵压境的情况下,把军团的殿后任务交给三十四师,这个担子很重啊!你们既要完成军委赋予的重任,又要有万一被截断后孤军作战的准备。”
“行!”陈树湘一向爱打硬仗,听参谋长这么一说,当即痛快地回答,“感谢首长对三十四师的厚爱。”
“请转告朱总司令、周总政委,我们坚决完成军委下达的任务,为全军团争光!”见师长表了态,程翠林等人几乎不约而同地应道。在场所有人心里都明白,一场苦战一触即发,这场苦战,必将是队伍自于都出发以来最凶险的一次。从江西一路打到广西边界,大家已经习惯,越是面临大战,越是冷静。这几位一路摸爬滚打过来的生死兄弟,很多时候根本无须多言,只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便心领神会。就如陈树湘常挂在嘴上的,兵来将挡嘛。但是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这个铁流后卫不是那么好当的,每个人都随时有可能牺牲。
“好!”两位军团首长满意地点点头,与众人一一握手道别。
董振堂紧紧地拉着陈树湘的手说:“老陈,关键时刻,你们师团干部要组织好,指挥好,带领部队英勇作战,我和参谋长期待着你们完成任务后迅速渡过湘江。”
烽火连天,自古以来战场上最是吉凶莫测。
大家在相互握手时不免心情都很沉重,有着不祥之感。
回去的路上,陈树湘边走边说:“根据上级指示和我三十四师的情况,我考虑由韩伟的一〇〇团先走,翻过雷口关,朝广西灌阳县方向急进,接替红六师在新圩枫树脚地域阻止桂军北进。我带师部和一〇一团居中,程政委带一〇二团跟进,在掩护红八军团通过泡江、苏江后,迅速西进,在文市、水车一线占领有利地形,阻击追敌周浑元等部,保证主力部队渡江。大家看怎么样?如果没有意见,就分头行动。”
战争年代,领导讲话都是开门见山,没有那么多套话。
任务明确后,团长们领命匆匆离去。
韩伟和侯中辉商定:韩伟率领一营在前,政委指挥二、三营和团直属队跟进。立即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