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44 绘有盖伦和希波克拉底画像的药学书籍。17世纪
作为前一章的续篇,我想再列举几例发生在19世纪的著名砷毒案件。
埃莱娜出生于布列塔尼,她在1833年至1851年这十八年间,使用在当地随意买卖的普通砷向总计三十四人投过毒。因为这种骇人听闻的行为,她被视为患有“恋尸癖”(necrophilia)的精神病患。
她与死神携手出现在各个城镇,作为女仆住进不同家庭。整个家庭都被她杀死的案件不在少数。因为埃莱娜看起来聪明又牢靠,所以教会的僧侣和雇主都对她很信任。
其实,她使用的药方很巧妙,学艺不精的医生会被蒙蔽,而庸医也会将中毒症状误诊为支气管炎,让濒死的中毒者喝下醋栗糖浆。看到这种仿佛小孩过家家一般的治疗方式,埃莱娜会发出怎样的嘲笑啊。
埃莱娜最后会被逮捕是因为两位医生的供词,即便当时她所犯下的大部分案件其实已经过了法律追究的时限。在1843年后,埃莱娜还犯下了十一起盗窃、三起毒杀、三起投毒未遂,但她依然极力否认。可惜三名死者的体内检出了大量的砷。
后来被逼入绝境无法辩解时,埃莱娜一会儿发表完全矛盾的证言,一会儿又彻底缄默。因此她的律师无计可施,只能将她描述成一个缺乏道德观的杀人狂,也就是一个精神病患,以此做最后的辩护。
当然,她确实是一名不幸的精神病患。如果依照现在的法律,法院应该会按照律师的建议将她安置在合适的设施中。但1851年的情况完全不同。埃莱娜最终还是死在了断头台上,直到最后一刻,她还在尖叫着申明自己的无辜。
1887年在荷兰海牙受审的范·德·林登也是一位女性罪犯。她的犯案动机与埃莱娜·热加多一样暧昧不明。
容貌丑陋的她作为临时护士工作勤奋,却毒杀了自己的母亲、父亲以及三个孩子,还试图给一百多人投砷毒。这件事让人惊讶的地方还在于,她是为了从互助协会得到少量的保险金。但真实的动机,应该是精神深处的某种黑暗冲动吧。
到目前为止,我所列举的事件都是女性所犯,下面所要介绍的19世纪著名投毒案,则都是男性所犯。首先要登场的,是在预审阶段就掀起了激烈争论的当瓦尔(Danval)事件。
当瓦尔是莫伯日的一名药剂师。他于1877年被捕,罪名是多次让年轻的妻子吞食少量砷毒并最终将其毒死。调查起源于匿名指控。但在调查中,一名医生主张死因是伤寒,另一名则主张是脑膜炎。总之,呈现出的症状并不能确定死因。但因为死者死亡时伴随着恶心、盗汗等身体逐渐衰弱的现象,法庭还是更加倾向于毒杀。
当时,著名的毒药学权威布伊(Bouis)对内脏成分鉴定的结果提出了异议。他认为目前的症状并不足以推出中毒的结论,因为神经性肠炎和砷中毒的症状很像。
此外,由于警察无法在被告的药房中搜查出数量异常的砷,所以在长达四个月的时间里细致地进行着预审。患者房间的窗帘、地毯、寝具、睡衣,以及喝过的葡萄酒,甚至她会呼吸到的尘埃都成了分析检测的对象。这在当时,是何等严密的调查啊。
就这样,根据发现的微量砷毒,在1878年5月,当瓦尔终于被判处无期徒刑。但是,他本人一直坚称自己是清白的,所以即便在受恩减刑的二十四年后,他仍然一再要求重新审理。但是,法国最高法院以没有出现新的物证为理由驳回了他的请求。直到1923年(被判刑的四十五年后!),他才被撤销有罪判决。但在那之后不久,他就去世了。
图45 盖伦著作。16世纪版
如果说人们对当瓦尔的案件尚存疑问,认为判决有可以酌情考量的余地,那么接下来要介绍的钟表匠佩尔事件,则完全是裹挟着肉欲与财欲犯下的恐怖杀人罪,毫无辩解的余地。
出现在法庭上的佩尔骨瘦如柴、头发稀疏、胡子拉碴,简直是让法官也感到惊讶的可怖模样。而且他患有“妄想症”,以“毒药学权威”自居,在法庭上滔滔不绝地论辩。
法医学教授布鲁阿代尔受任鉴定佩尔所杀的受害者遗体。在法庭对峙之前,布鲁阿代尔就已经知道佩尔,双方是打过照面的熟人。教授在大学讲授毒药学课程时,佩尔经常出现在教室认真地听讲。
教授本人指出:“在法庭上,佩尔以各种方式抱怨起诉书和我所出具鉴定书的内容。他提出各种对自己有利的论据来反驳我的结论,但这些论据的基础全都是我在课堂上教给他的。”
以前就相识的法医学教授与他的学生(其实是犯人!)在法官席前,依靠彼此的知识储备,操弄着虚虚实实的毒药学论争。远观之下这是多妙趣横生的画面啊,但结论究竟如何呢?
事实上,佩尔的做法甚至可说是堂堂正正地一决胜负。但他这种举止和态度完全无法获得陪审团的同情。佩尔有前科,曾经在圣安妮监狱服刑,性格中有癫狂和渴望引人瞩目的一面,后来也不断变更自己的职业。钟表匠、剧院经理、教师、管风琴演奏者、无照医生这些行当他都做过,可以看出他其实很“精英”。传言他害死了母亲和两位情妇,但她们的死因其实都暧昧不清。
再一次做回钟表匠后,佩尔结婚了。但是婚后仅两个月,妻子就因肠胃炎去世了。所谓的肠胃炎非常可疑。但他很快迎娶了新的妻子,新娘的嫁妆到手后,就大量购入当时巴黎警察厅因为预算不足而出售的毒药。
据说他位于蒙特勒伊的另一处住宅中堆满了毒药。或许佩尔曾经在惊恐的妻子和岳母面前,摇晃着试管和烧瓶进行毒药实验,享受着恶魔般的喜悦。
不过,这位恐怖钟表匠的最后一位受害者,并不是自己的第二任妻子,而是对他倾注了热情的情妇。她身中剧毒,十天后死亡,在此期间没有任何一位医生为她看过诊。不知是因为他将情妇带到家中,还是因为他的毒药实验太过恐怖,当时他的妻子和岳母已经搬出了这栋位于蒙特勒伊的住宅。
佩尔败露的原因在于他处理尸体的方法。住在附近的邻居闻到无法忍受的尸体腐烂以及遗骨燃烧的臭味,开始觉察出怪异。再加上正是七月,佩尔家的火炉整天发出持续燃烧的巨大声响,即使在房屋外面都可以听到。
因此佩尔被逮捕了,并经过上述审判被定罪。但因为所有人都能看出他是个精神有问题的疯子,所以他得以逃过死刑,被判处终身监禁。
最后,我想谈一起使用砷毒进行的奇怪自杀案。
在安眠药(巴比妥类药品)和麻醉剂普及之前,除非出于政治动机,否则服毒自杀是很罕见的事。有统计学数据可以证明,在政治动荡时期服毒自杀的案例会频繁出现。比如法国大革命期间、沙皇俄国崩溃期,以及最近的德意志第三帝国覆灭时,出现了很多出于政治原因的自杀者,这是众所周知的事。而在19世纪这个政治相对安定的时期,自杀的人数就会减少。
但另一方面,文学家和小说家之所以会情不自禁沉迷于对犯罪和自杀的思考,又正因为身处平静的时代。比如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中就描写了可以逃过任何临床医师之眼的周密中毒事件。艾玛·包法利的自杀从喉咙的干咳开始,结束于恐怖的喘息。帮助她清算自己无趣人生的药物,正是砷。
当时,准确说来是在1847年8月,法兰西大贵族、奥尔良王朝的重要人物舒瓦瑟尔-普拉兰(Choiseul-Praslin)公爵的夫人身中数刀而死。毫无疑问,犯人就是她的丈夫普拉兰公爵。警察立即逮捕了他。但是处于监视下的公爵竟然提前准备了装有毒药的小瓶,吞下了里面盛放的大量砷毒。他在濒死状态下被运送到卢森堡监狱,并在六天后死亡。
作为案件嫌疑人的公爵自杀了,所以真相至今依然包裹在谜团中,诱发着各种猜测。有一种说法来自当代作家马塞尔·茹昂多(Marcel Jouhandeau),他认为,公爵夫人对自己的儿子怀抱着禁忌之爱,公爵不忍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才将其杀死。
关于砷毒我们就列举至此,下面将话题转向尼古丁。其中一个著名案例就是波卡梅事件,它在毒药犯罪史中,展示出了罕见的冲动和暴力。
人们普遍认为,利用毒药进行犯罪的大部分都是女性。小阿格里皮娜、洛库斯塔、布兰维利耶侯爵夫人,这些记忆中的名字似乎佐证了这种普遍看法。但是也有例外。不仅如此,根据最近的精神分析结果,先天拥有毒杀犯性格的人其实以男性居多。他们坚毅果敢而且冷酷无情,只要下定决心就毫无犹豫踌躇,有时甚至怀有恐怖的虐待狂倾向。
女性投毒者有时会退缩和犹豫,会盘算日期,会考量对方承受的痛苦。与她们相比,男性投毒者一旦决定就会迅速行动。这是两者间的巨大差异,而且在某些情况下,男性投毒者还会对死者的尸体施加暴力,比如碎尸甚至奸尸。
图46 希波克拉底著作。16世纪版
波卡梅事件就是由男性投毒者实施的典型案例。不过,它并不是性倒错犯罪。
伊波利特·波卡梅伯爵是极端的无神论者,也是一位旅行家。他性格古怪,喜欢搜集奇珍异物。年轻时他曾在爪哇、马来群岛、美洲生活过。1843年6月他返回法国,与一位名叫莉迪·富尼(Lydie Fougnies)的女子结了婚。莉迪亚携带了嫁妆并有继承家族遗产的希望,这对于走向衰落的波卡梅家族来说是件幸事。
婚后,这对夫妻搬入了家族位于比利时蒙斯市附近比特雷蒙特村的城堡,奢侈度日。他们关系亲密,不惜借债都要大肆享乐。之所以敢这样,是因为妻子有一位体弱多病的独身哥哥,两人盘算着等他死后安心地继承遗产。
但是,这位生病的哥哥却沉迷于一位女士,无论如何也要和她结婚。如果他成婚后去世,那么财产自然会留给他的遗孀。这样计划就会被破坏。虽然波卡梅夫妇坚决反对这桩婚事,却无法改变哥哥的心意。
这时,波卡梅突然记起了自己在东方学到的植物学知识,随后购入了约80千克烟草,收集好以此蒸馏出的尼古丁。当时,尼古丁还是一种非常少见的新品种毒药。
婚礼前夜,波卡梅夫妇找借口邀请这位兄长来到比特雷蒙特城堡,随后找准机会压制住对方,强迫他喝下了装在药瓶中的尼古丁。
两人立即被逮捕(1849)。死者的尖叫和突然死亡都让人心生怀疑。地板上也留下了挣扎的指甲印。装模作样找来的医生,甚至没有注意两人用于掩盖毒药痕迹的醋味,将死者诊断为中风。但这一诊断并没有洗刷夫妇二人的嫌疑。
应图尔奈法庭的要求,在多次进行各种动物实验后,终于找到了从烟草中分离出生物碱的方法。掌握这一方法的是比利时著名毒药学家斯塔斯,而当时协助他的是一位经常在波卡梅家和主人一起进行毒药实验的聪明仆人。因为这项实验的成功,从内脏中检测出尼古丁变得很容易。
于是,波卡梅罪行暴露并被判处死刑。他的暴力手段在毒杀犯罪的历史上很罕见。一般来说,投毒者会利用奸诈的诡计投毒。像他这种直接将对方制服强迫其喝下毒药的方法,简直只能在莎士比亚的戏剧中看到。
不过,归根结底波卡梅只具备业余爱好者的知识。他固执地相信尼古丁是不会被任何人识破的毒药。这种判断或许是出于业余爱好者的肤浅。但即便在专家中,也有人持有这种肤浅的认知。比如,有一位名叫埃德姆-萨米埃尔·卡斯坦(Edmé-Samuel Castaing)的医生,明明身为医生,却行动鲁莽。他作案时使用的是吗啡。
卡斯坦在不到八个月的时间里,用吗啡杀死了两位友人,最后在格列夫广场被处刑。但实际上,毒药学家并没有在审判期间达成一致,奥尔菲拉本人也明确表示不可能从受害者的胃中提取出生物碱。这在如今也是一样,吗啡在生物体内部会发生巨大变化,即便能在原初状态下提取出来,量也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