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33 化为树木的少女们。科伦纳(Colonna)著《寻爱绮梦》( Hypnerotomachia Poliphili ,1499)插画
古代帕加马王国的最后一代国王阿塔罗斯三世(Attalus III,卒于前133)和本都国王米特拉达梯六世等君主,都曾在王宫的庭院里建造面积广大的毒草花园,召集起大批学者,全心投入毒药研究。这样的逸闻极大地刺激着我们关于浪漫主义犯罪的幻想。
当然,这些君王并非出于什么浪漫的冲动,而是出于对暗杀的恐惧心理,也就是以自保为目的,才倾注心血研究毒药和解药的,因此还会在王宫内进行残酷的实验。但是以我们20世纪的眼光来看,他们的毒药事业幼稚、可笑,只是天真的国王在自娱自乐而已。
小亚细亚西北部的帕加马,因为富有的阿塔罗斯王室鼓励学问和艺术,所以成为希腊文化的一大中心而蓬勃发展。据说阿塔罗斯三世甚至因为对雕塑的兴趣而枉顾政治。传言他因为用擅长的毒药毒死了亲属才继承王位,结果饱受良心的苛责而闭门不出。关于他自己死于中暑的传闻也很有趣。总之他好像是一位喜欢庭园和植物的国王。
实际上,即使成年后,有的人也会对植物园、动物园和水族馆抱有猎奇的癖好。并非只有古代帝王才有此倾向,我等也是同类。而毒草花园这种通向死亡的不祥之所,具有甜美、奢华、妖冶而腐烂的魅力,进一步牵动着我们的幻想。
日本有悠久的草药学传统,因此,仍有著名的古老毒草花园留存在各处。现在我就能想起在箱根强罗公园发现的一个小型毒草花园。
那是两三年前的事了。我和某位女性朋友一起坐缆车下了早云山,参观了“世界救世教”的箱根美术馆 之后,随意走进了附近的公园。公园的角落有一处围着栅栏的小型毒草花园,里面立有小小的木制名牌,写着植物的名称:日本马桑( Coriaria japonica )、乌头、垂序商陆( Phytolacca americana )、日本莽草( Illicium anisatum )、毒芹( Cicuta virosa )、酸模( Rumex acetosa )。
恐怕没有游客会对毒草花园感兴趣吧。周围没有人。我记得在太阳落山后的黑暗中,白色的花朵在微风中摇曳,枝叶发出窸窣的声响,这些毒药植物安静而孤寂的模样有种挥之不去的余韵……
图35 日本马桑
图34 乌头
图36 酸模
图37 选自康拉德·冯·梅根伯格(Konrad von Megenberg)《自然之书》( Das Buch der Natur ,1475)
西方有几本小说是以毒草花园颓废而甘美的形象为题材的。其中之一就是纳撒尼尔·霍桑的《拉帕西尼的女儿》( Rappaccini’s Daughter )。
老植物学家拉帕西尼营造了一个奢华的毒草庭园,自己的漂亮女儿从小就长在这样的毒药环境中。结果爱上女儿的年轻学生与她一起在禁忌的花园中散步时,也全身染上了毒素,拥有了受过诅咒一般的身体,对昆虫和蜘蛛轻轻吹气,就能将其杀死。故事的最后,被恋人责备的女儿对自己的命运感到绝望,吞下了本韦努托·切利尼(Benvenuto Cellini)制作的解毒剂而死去。
也就是说,“拉帕西尼的技艺彻底改变了女儿身体的天性。对她来说,毒已经成为生命,所以解毒剂只会让她死亡”。
俄罗斯颓废派作家索洛古勃(Sologub)创作的《毒园》与这个故事很相似。穿着全黑衣服的怪异老植物学家以及爱上女儿的纯情学生的登场,与《拉帕西尼的女儿》完全相同。
女儿从小就在毒草花园中长大,全身渗透了毒素。某天晚上,这对情侣在花园中秘密约会时,少女公开了自己身体的秘密,并劝对方快点离开,但陷入爱情的少年并没有同意。于是在美丽的月夜,在毒园花朵盛放、香气浓郁的花丛中,两人接吻了。之后他们像睡着了一般,在月光的魅力和花园的毒气中迷醉地死去。
在萨德侯爵的《恶德的荣光》中,女巫杜兰也建造了一个奇特的毒草花园。朱莉埃特和克莱尔在这里购买了有毒的绿色蟾蜍粉。
“长期少量服毒可以逐渐训练出具有免疫力的身体”这种说法,从罗马历史学家科尔奈利乌斯·奈波斯(Cornelius Nepos)所讲述的米特拉达梯国王的故事开始,到后来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乃至当代推理小说(比如多萝西·L.塞耶斯的《剧毒》[ Strong Poison ])中都有出现。
《基督山伯爵》中检察长维尔福的夫人企图谋杀丈夫与前妻所生的女儿瓦朗蒂娜,基督山伯爵就对夫人进行了一场如下文所述的毒药学讲解:
假设毒物为马钱子碱(一种从印度植物马钱子中提取的高毒性生物碱)。第一天服用1毫克,第二天服用2毫克,那么在第十天结束时,您就已经能服下1厘克 毒药了。像这样逐步加量1毫克,在第二十天时就可以毫无障碍地吞下2厘克毒药,而这个药量对于没有事先如此训练的人已经非常危险了。这样一来,一个月之后您和投毒目标一起喝下含有毒药的水,就只有对方会中毒而死了。
可见,投毒杀人的方法在犯罪学上已经相当精湛,投毒事件不仅是在王室和贵族周围进行,19世纪后在普通百姓的生活中也频频发生。从19世纪中叶开始,平民就已经可以轻易买到砷和磷了,这是由于工业革命和相关产业发展的缘故。
也就是说,毒草花园这种中世纪式的浪漫阴影已经藏起身来。犯罪,开始和现代科学相结合,在工业城市中大摇大摆地穿行了。
以下统计来自拉卡萨涅(Lacassagne)博士,展示了发生在法国的毒杀案件数的年度推移。(《法医学概论》[ Précis de médecine Légale ],巴黎,1906)
1830—1835 115件
1840—1845 250件
1850—1855 294件
1860—1865 191件
1870—1875 99件
1880—1885 49件
1890—1895 54件
1895—1900 34件
从中可以看出,毒杀案件在1840至1855年间达到峰值,之后就逐渐减少了。请注意,1850年刚好是开始使用有毒的黄磷火柴的时间。对无产阶级来说,“火柴汤”就是最简单的下毒法。
而毒药的分类,也不能再局限于过去单纯的动物、植物、矿物三分法。在中世纪药剂师的观念中,制毒并不需要非常复杂的化学式、结构式来规范。继17世纪药剂师格拉泽之后,舍勒(Scheele)、黑尔斯(Hales)、拉瓦锡等化学家在制药领域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使毒药的类型变得极为复杂和多样。
以下信息出自安布鲁瓦兹·塔迪厄(Ambroise Tardieu)的名著《关于毒杀的法医学、临床学研究》( Étude médico-légale et clinique sur l’empoisonnement ,巴黎,1875),正是适应新时代的毒药分类法。
1.刺激性、腐蚀性中毒:引起局部性的刺激反应,并影响消化器官。(酸、碱、盐基、氯、碘、溴、碱性硫化物、强效泻药等)
2.导致衰弱、疑似霍乱性症状的中毒:引起全身性的偶发症状以及生命力的迅速、严重衰退。(砷、磷、铜盐、水银、锡、铋、催吐药、硝石、草酸、毛地黄、毛地黄苷等)
3.麻痹性毒物中毒:对神经系统有抑制作用。(铅制剂、二氧化碳、一氧化碳、碳氢化合物、硫化氢、乙醚、氯仿、箭毒、颠茄、烟草,以及其他有毒的茄科植物、毒参、毒蘑菇等)
4.麻醉剂中毒:引起一种称为“麻药中毒”的特殊症状。(鸦片及其化合物)
5.痉挛性毒物中毒:基本特征是对神经中枢产生剧烈作用并导致瞬时死亡。(士的宁、马钱子、马钱子碱 [1] 、氰化氢、乌头、硫酸奎宁、斑蝥粉末、樟脑、酒精等)
如上所述,毒药被分为五种类型。当然,也有一些毒药学家使用其他的分类法。
随着现代法医学的发展,毒药检测的方法也有了显著进步。但同时,催生了以前根本无法想象的复杂精巧的毒杀事件,毒药的种类也不断增加。可以说,科学的进步与毒杀术的进步并行不悖。
1836年,英国化学家马什(Marsh)发明了砷毒的定量装置。三年后,应该被称为“现代毒理学之父”的法国化学家奥尔菲拉(Mathieu Orfila)证明了某些毒药会对特定的器官起作用。从那以后,法医学者就不再满足于测量肠胃及附属器官中的毒药含量,而开始将对毒药的检测拓展到心脏、脑、肺等器官。
图38 毒参
图39 洋金花( Datura metel )
图40 颠茄
1840年,弗雷泽纽斯(Fresenius)和巴博(Babo)提出了检测矿物毒药的有效方法。
1850年,比利时著名毒药学家斯塔斯(Jean Stas)在著名的波卡梅事件 中运用了生物碱萃取法,从内脏中检测到了尼古丁。
1863年,拉·波默赖斯事件 发生时,以塔迪厄和鲁森(Roussin)等毒药学家为代表,开始在毒药学中引入了生理学实验。
1906年,贝特洛(Berthelot)的名著《毒气分析论》面世,后成为当今毒气以及蒸气式毒药研究的基础文献。
经过这些努力,毒药学的检测方法在19世纪取得了令人瞩目的进步,犯人们在法医学等科学武器面前无处遁形。
明显可以看出,在文明程度高的国家,19世纪中叶以降毒杀案件的数量急速减少。但考查整个世纪发生在这些地方的毒杀案,会发现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哪怕检测方法已经非常成熟,也无法阻碍人们对某些毒药的偏爱。
虽然火柴的原料从黄磷变成无害的红磷后,“火柴汤”的流行趋势就偃旗息鼓了。但是砷毒和士的宁这种容易入手的剧毒,不论检测方法如何发展,都始终受毒杀犯的偏爱。
而且,统计数据证明,比起“富有创意”的男性,无知的女性更喜欢执迷不悟地用这样的陈旧毒药。具有药物学的新知识,会深思熟虑地使用尼古丁、吗啡、毛地黄等不容易被发现的毒药的,基本上都是男性。
砷毒不仅能残留在活人的身体内,而且经过数十年数百年也依然可以从尸体的毛发和骨骼中检测出来。最近,已经可以利用核辐射照射遗体的头发和骨骼,来探明很早以前神秘死亡的原因。
16世纪瑞典国王埃里克十四世的遗骸(经过了防腐处理,相当于一种木乃伊)就接受了这种方法的检测。就在最近(1962),拿破仑的头发也进行了这种检测。这种方法一定会改写某些长久以来处在暧昧不清中的历史,也可以用来恢复个人名誉。
拿破仑死在圣赫勒拿岛。他的死因究竟是毒杀还是病死一直众说纷纭,真相被包裹在重重迷雾之中直到今天。
但最近,英国科学杂志《自然》刊登了格拉斯哥大学汉密尔顿·史密斯(Hamilton Smith)博士以及瑞典哥德堡大学安德斯·瓦森(Anders Wassén)博士联合发表的论文。文章指出,拿破仑头发中的砷含量相当于常人的十三倍。实验使用的材料是拿破仑死后第二天采集的头发,哈韦尔实验室对它进行了核辐射检测,得出了文章中的数据。
虽然据此认定拿破仑死于毒杀还有点困难,但无法否认,因为这项检验,拿破仑临死时嚎叫的那句“我乃是被英国寡头政治的奴才虐杀”又重新获得了某种可信度。
如果大规模、有组织地利用这种方法,将历史上死因存疑的大人物的墓穴一个一个掘开检测,想必很有意思。
不过,这样做肯定会有一些政府或遗族立场尴尬吧。他们一定会利用权力和金钱从中阻挠。所以,这终归是不可能实现的梦幻计划。
正如我之前提到拿破仑时所写的那样,他是一位终生都受到毒杀威胁的独裁者,他本人也被怀疑使用毒药。据说在签下《坎波福尔米奥条约》后,执政官为拿破仑举行宴会,但拿破仑在晚宴上几乎没有动准备好的饭菜。还有传言说他曾在叙利亚的雅法 毒害了八十七名罹患鼠疫的士兵。
1814年4月12日深夜,被逼退到枫丹白露,不得不让位的拿破仑,也曾尝试过用毒药自杀。但被水浸过的毒药又旧又潮,导致他没能成功自杀。
根据拿破仑某位随从的回忆录,这位皇帝在前往俄罗斯和英国的战场上,还将毒药保存在黑色的丝绸口袋,贴身挂在脖子上。这当然是为了在紧急情况下自杀……
砷毒的毒药之王地位从17世纪起就没有受到过威胁,直到19世纪左右,铜盐才成为它的后继者。
当时,巴尔扎克的小说《邦斯舅舅》中就有一个场景,写的是将指环浸入给病人的煎药中,偷偷使铜绿在其中溶解,让病人慢性中毒而死 。
请观察从著名学者G. 伯努瓦的学位论文(里昂,1889)中摘出的数据,使用砷、铜盐、磷实行的毒杀案件具有压倒性的数量。
下表是1835年至1885年半个世纪中的毒杀案件统计。
使用毒药 案件数量
砷 836
铜盐 369
磷 340
硫酸、硝酸、盐酸 92
斑蝥粉末 59
马钱子、士的宁 32
鸦片、罂粟、吗啡 22
氰化氢、氰化钾 9
1846年10月29日,法国管制毒药贩卖的法令颁布,在此之前砷毒很容易入手。1832年,霍乱在欧洲肆虐时,人们也曾怀疑是集体毒杀。众所周知,砷的中毒反应和霍乱很像。
这种危险的毒药之所以会被公开售卖,是因为从盖伦和迪奥斯科里德斯的时代开始,砷就一直被作为优质的脱毛剂用于美容。关于这一点,罗内塔(Rognetta)博士曾经提到过:
这种粉末,直到现在仍然在远东甚至巴黎被使用。几年前,那不勒斯的一位老太太还拜托我给她几包砷。使用时,人们会将其与唾液混合,像和面一样黏在需要脱毛的地方。几分钟后风干了,用木刀刮掉,毛发就会干净地脱落。(《砷中毒治疗法》,巴黎,1840)
简而言之,直到现在,时髦的贵妇们仍会用同样的方法来脱毛。
此外,砷还会用于普通的化妆水、药物、园艺及农业化学品、标本保存液、剥制师用肥皂、颜料、老鼠药和杀虫剂中。甚至劣质食品和蜡烛(油脂中含有亚砷酸)中也含有微量的砷。不仅如此,奥地利甚至会将雌黄和亚砷酸作为麻醉剂使用。
由此可知,似乎直到最近,人类还无知且毫不犹豫地将毒药摄入体内。
根据雷内·法布尔教授的举证,1931年12月,四名船员因为皮下渗血被送入勒阿弗尔港医院。
人们认为这是由于食物中毒或者铁刮到了皮肤。
这种症状开始在两大轮船公司的乘务人员中扩散。两家公司除了葡萄酒之外,每种食物都从不同的货源购买。以此为线索进一步调查发现,与乘务人员喝不同酒的高级船员中就没有中毒者,不喝酒的船员也没有症状。
分析的结果显示,船上的葡萄酒每升含有3到19毫克的砷。虽然确诊后迅速在广播中说明,但为时已晚,中毒已迅速蔓延。
恐怕是因为葡萄的喷洒药液中混入了含有可溶性砷的铜溶液,又在发酵过程中进入了葡萄酒。
与这个例子类似,但未酿成严重后果的事件,想必还有很多。
[1] 士的宁(Strychnine, C 21 H 22 N 2 O 2 ,又译作番木鳖碱)与马钱子碱(Brucine,C 23 H 26 N 2 O 4 )都是提取自马钱子(又名番木鳖)的生物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