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根本不敢想像,一个曾经与我唇齿相依的男人,他眼睁睁地,无能为力地在等待一场必将到来的死亡。所有的同情和眼泪,对于他来说,都毫无用处,于事无补。
元旦过后,天气渐渐暖和起来。除了早晚稍凉,白天基本都有很灿烂的阳光。
我疯狂地热爱这种季节。家里采光好,一打开门,到处都跳跃着阳光的影子,无端地就让人心情大好。
我的生活状态有点奇异。
这个形容词用得是否恰当,我自己也不能肯定。
蔡文良陡然之间,成了我生活中没法忽略的一部分。
那一夜。
请别多心。
那一夜,是个纯净的夜。
蔡文良除了靠一下我的肩头,然后就倒在我家沙发上沉沉睡去。
这是个长得真的很好看的男人。眼看他睡着,我蹲在他身边,放肆地打量着他。
如果。如果早在几年前,我尚年轻,我也会得盼望和这样一个男人恋爱。
但不是现在。
我们相逢得不是时候。我有一些复杂的过往,而他,他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
他如果轻浮一点,无耻一点,我们也许还可能有一个开始,谱写一段不用在乎结局的情缘。
但他没有。我也束手无策。
我已经不会应付这种男人。我不知道他想些什么。如果说要开始一段真诚的感情,未免会让我们彼此都笑掉大牙。
可他对我,委实是关切的。态度却又从容自在,像在做一件应该的事。
隔三岔五地,他会不请自来。像是拿准我必然呆在家里无处可去。电话也没一个,直接站在我家门前,摁响门铃,胸有成竹地等待我开门。
我问过他,“怎么知道我家的。”
他奇怪地看我一眼,“这么简单一件事。”他告诫我,“如果有心,没什么不能打听到的事。”
我追问他,“你有什么心?”
他避而不答,“你说呢?”
我明显斗不过他。他聪明得让我气馁。
我把夏欧约出来诉苦,夏欧轻抿口咖啡,轻描淡写地说,“你管他那么多。如果要谈场恋爱,他也算是个合适的对象,你也不会吃亏。如果是无聊找你消遣,你不也正好无聊着,有人陪着打发时间,又有什么不好?”
一言惊醒梦中人。
夏欧看我一眼,“怕就怕你不知不觉,爱上人家。”
你看。我说过了。她了解我。
她知道我这个人,不知不觉地就会把别人的好记在心里,为着这点好心存感激,恨不得奉献上自己的身心。
我把蔡文良偷偷打探了一番。我很为我这点好奇心感到可耻,但还是忍不住把这事给做了。
事实上我也没打听到什么。他只比我大一岁。对于男人来说,这真是一个太好的年纪。好像是本身就出身有钱人家,难得的是自己也还肯努力,如今在事业上也算小有所成。
这个好像。是因为给我报告情况的人也拿不太准。只说大家都这么说。我又在靳总面前旁敲侧击了一下,靳总的说法也相差无几。那么大约,应该就算是他的真实情况了。
这样的真实情况真让我心虚。
这样的一个男人,他能对我有些什么企图。好吧好吧。就算是有一点,大概也就那么一点了。除了在他还感到新鲜有趣的时候我能得到一点他的时候他的柔情,也许还有他的金钱,我还能得到什么。
又或者,我太贪心。我想要更多。
我仍然天真得想要一份真诚的感情。
我知道我天真。也很唾弃我自己的这种天真。但我又很原谅自己,天下女人应该都一样,再苍老,心里也会深藏对爱的渴望。
靳总再次提醒我,“宝儿,趁早找个合适的人。”
我明白。
他已经尽到了一个老板,还算是一个挺关心下属的老板的本分,他是在提醒我。这个蔡文良,根本不是我的那杯茶。
当然不会是。
我不是不知道,但这么坦白地被人泼下来冷水,还真让我有种冰凉贯穿全身的感觉。
我应该谢谢他。因为我不得不承认,因为蔡文良的优厚条件,以及他模糊不清的那点儿“好”,我确实衍生了几许放肆的妄想。
小的时候看过灰姑娘,小小年纪也深深迷醉。家里环境算不得好,我长年幻想能有一个芭比娃娃,不然,什么娃娃也行。但是母亲讨厌布娃娃。我亲眼目睹她用剪刀剪碎一个崭新的布娃娃。
那天是我十岁生日,那只布娃娃由邮政快递送来。我满心欢喜,以为老天有眼,让我心想事成。但母亲一把把布娃娃抢过去。什么话也不说,很平静地,有条不紊的,用剪刀慢慢地剪。专心的样子,像在画一幅画。
我忘了说,绘画是我母亲最钟爱的一项活动。她的房里搁着一个画架。许多时候,她就坐在画架面前发呆。
每天傍晚推开家门,她的房门半敞开着,我看到她迷茫的样子。暮色温柔地打在她发间,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格外忧伤。
那时候年纪小,不明白。现在三十岁了,才恍然。她多么寂寞。
灰姑娘命好。不不不。长大了我才知道。不是她命好。而是作者手软。仁慈地给了她一场美好的爱情,送她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
那是纸上谈兵的幸福。说好听点,是童话。说难听点,仍然不过一场意淫。
因为现实生活中实现的概率太低,所以N多言情小说以及电视剧,都在拼命地营造一个虚幻的梦境,用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希望吸引住人们的眼球,赚足眼泪的同时也养肥了自己的口袋。
你看。我什么道理不明白,但还是忍不住要把自己往灰姑娘身上套。生活就是一片苦海,我没法不盼望王子来临。
心冷下来,就不想在蔡文良身上浪费时间。
诚如靳总所说,我的青春所剩无几。我要抓紧时间。要傍,也得傍个有点谱的。
可是我要去哪里认识男人呢。我每天就是上班下班,见同事见客户,要擦出火花的早就擦出来的,没擦出来的再使劲大概也就闹的和周副总的那下场一样,怎么也讨不到好。
除了相亲和网络,还真没有别的途径。
相亲,我也尝试过了。难不成要二度重来。非常之不情愿。可是网络。网络上的感情更是水中花。
夏欧是这么劝我的,“你就把自己当成只瞎猫吧,看看能不能撞上死老鼠。”
这么难听。
夏欧振振有词,“话丑理正。”
其实每天晚上挂着Q,总有些乱七八糟的人要加我。博客里也常有一些小纸条。有的人很正经,单纯地评一下我的文字好坏;有些人是做广告,刷人气的办法以及最热门的淘宝店铺推荐;有些人干脆给我留下电话号码,让我寂寞的时候打电话。
我跑去这些人的博客上瞅了一眼,然后又顺着这些人的好友连接继续瞅。
渐渐地,这成了我打发时间的另一个新手段。我乐此不疲。
当然,蔡文良一来,我就会立即关闭网页。我现在对这个男人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他必然会耻笑我的幼稚。
有时候我们俩会喝一点酒,仗着酒意我问他,“干嘛老往我这里跑?”
他很累的模样,靠在沙发上,慵懒地说,“因为在你这里,我可以做我自己。我想怎么样都行。我觉得舒服。”
他的话让我有点感动。
但不到十分钟,他就原形毕露。
他放肆地摸摸我的脸,颇为怜悯地说,“你要是闷,不如从了我算了。”
我伸脚踢他,他哈哈大笑。
他拍拍身边,“来,过来。”
他看着我,表情似笑非笑,“你真以为我闲得慌。认真的。你要不要从了我?”
我回他一个字,“滚!”
觉得不过瘾,又说,“滚你妈的!”
蔡文良真的就滚了。
一连半个月,他都没有在我的小屋子里出现。
我为此心神不宁。做事丢三拉四。
见鬼了。
真见鬼了。
因为他的消失,日子变得从所未有地无聊起来。从前也一直无聊着,只是,这感觉如今变得更强烈了。这是他带给我的最大变化。我为此暗自恼恨他。
在这样的百无聊赖中,我决定要去看望吴向程。
去之前,我设想过无数种不同的见面场景,自认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哪一种情况发生,我都可以应对自如。
他住在人民医院,据说这里是全省范围内医疗条件最好的一家医院,在这种地方,就意味着花钱。源源不断地。生命才有可能得到延续。
医院很大,我费了点劲,才找到吴向程的病房。正值周末,又是最为安静的午后,他的病房门微微敞开着,首先跃入我眼帘的,是一张床。白色的床架,白色的被子和床单,一齐罩着一个薄得像纸片一般的人。
没有其他人。只有他。
我怔怔地站在门边。一时间不由得百般感慨。
这种感觉是奇异的,惶恐不安的。我其实根本不敢想像,一个曾经与我唇齿相依的男人,他眼睁睁地,无能为力地在等待一场必将到来的死亡。所有的同情和眼泪,对于他来说,都毫无用处,于事无补。
我轻轻地走进病房。
他好像睡着了。那么安静地躺在床上,毫无声息。
他瘦了很多,失去了头发。然而仔细看还是能看得出,他曾经是一个算得上好看的男人。他闭着眼睛,神情安详。一点也不像一个为噩运到来所困的男人。
我觉得安慰。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手。他的手掌也跟着身体变瘦削了,几乎都是骨头。
就是这双手,曾经为我擦过泪,为我做过饭洗过内裤,抚摸过我身体的每一处,它带给我多少安慰和温暖,让我在这淡漠人生得以坚持。
如今,它全然失去了温度。
它和它的主人,都失去了生气。
我的泪忍不住汩汩流淌。
大概是抽泣声惊动了他,他疲倦地睁开眼来。
看到了我,他狠狠吃了一惊。他尝试着坐起来,我赶紧摁住他。他微微苦笑,放弃了努力。
他看着我,目光里露出一丝笑意。
我还是忍不住,还是哭。眼泪擦了又流出来。
他伸出手,轻轻地,轻轻地为我擦拭泪水。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
连再见也顾不上说,我就仓惶地逃出了病房。病房长廊陆续有人走动,我在门口碰到了一个端着脸盆的女人,我们的目光在这短暂的偶遇里碰到了一起,女人的直觉告诉我,这是吴向程的妻子。
我们擦肩而过,她心平气和的样子让我久久难忘。如果换了我是她,我能如此平静吗?
我一口气疾奔下楼,一直到医院大门才停了下来。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又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平静了一下自己,才接起电话。
一个男人在电话里说,“你用的竟然还是这个号码。”
语气亲昵,像跟我交情深厚。我听不出来这男人是谁,但声音却确实有几熟悉。
我迟疑着问,“你……”
他显然有点不悦,“听不出我的声音了?”
我心情也不好。我凭什么就得听出来你是谁?于是没好气地问,“你到底哪位,不说挂了。”
这么一凶,他倒笑起来,然后说,“我是陈良。”
我不由得“啊”了一声。
不怪我一时没听出来他的声音,而是我们,我们已经有七年时间没有任何联系了。七年,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七年,吴向程他都没等到第六个。
陈良有点欣喜,“没想到你的电话号码一直没变。”
我回了他一句,“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的电话号码。”
不换号码并非是因为眷恋过去,而是因为,用着习惯了,又或者,当年,很久远的当年,我也许也是等待过的,他可能会回头找我——不不不,不仅仅是他,还有别的,我所经历的男人们。一直到后来,我都忘了我曾经有过的等待,也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回头来找过我。
直到现在。
陈良笑,“有些事情不一定常想起,但永远不会忘记。”
真矫情。
本来应该是一句感动人的话,可是我眼下哪有这种心情。我只纳闷,他怎么会突然想起来找我?
他接着说,“我刚才在病房楼下看到你了。你是去看吴向程,对吗?”
我这才想起来,他和吴向程曾经一场同事。吴向程出了事,他来看望,总是个礼貌。
我咧了咧嘴,轻笑一声,“真巧。”
他说,“有空喝杯咖啡吗?”
我答道,“没空。”
陈良再次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家里,对着一地的水渍束手无策。
厨盆的水管突然爆裂,水哗啦啦地流了一下午,我一打开家门,看到的就是一片汪洋!顿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等回过神来,赶紧关了水闸。想要打电话给物业,看看时间已经傍晚时分,物业早就下班了。
陈良在电话里说,“宝儿,真的把我拒之千里?”
我想了想,笑了,“哪有。我正需要你。”
半小时后,陈良出现在我家门口。他微笑地看着我,说,“宝儿,你变漂亮了。”
咄。谁要听这个。
我把抹布扔给他,“哪,你看着办吧。”
我把他独自扔在家里,自己到商业街逛了一圈,估摸着差不多了,这才回家。
家里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连我乱七八糟的沙发和床都被他重新整理了。
我的脸红了一下。兀自嘴硬,“你变能干了嘛。”
他说,“我很抱歉,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没好好照顾你。”
这个男人。
我终于抬起头来细细打量他。
七年不见,他变了。面孔还是那一张,但味道,味道完全不同了。他变得强壮了一点,举手投足完全不是那个小男孩的模样了。对于我的嘲笑,他泰然自若,不急不躁。换了从前,我多说他两句,他必赠还我十句,哪里肯吃一点亏。
突然间我的鼻子就酸酸地起来。
老天早就帮我们安排过一场缘份,是我们自己不珍惜,任它白白溜走。如今他是什么意思,再续前缘?哪里还有旧缘可续,即便是旧情,好像也残存无几。
他熟络地在厨房里忙碌,我一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一直到他叫我,“宝儿,来,吃点面条。你冰箱里就有面条了。”
坐在他对面,两人共着一张餐桌,热腾腾的面条。煮得半生熟的鸡蛋。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我镇静了一下,问,“你发的哪门子神经?”
他反问我,“你一直没结婚?”
看样子,还是挺了解我的状况,也许是突击了解了一下吧。突然知道我竟然这么多年来一直一个人,心里一定颇感内疚。旧爱没得到幸福,没找到归宿,男人总以为自己为此得负上一定的责任,这是男人的愚蠢呢还是一种善良的表现?
我看着他的眼睛,回答他,“这与你无关。”怕他不相信,又强调,“真的。”
他的模样果然不相信。
所以说,这世上,自作多情的不仅仅只是女人。
这面条吃得挺不自在。如果他是别的男人,我也许会觉得舒服一点。但他不是别的男人。他曾经是我的。后来又变成了别人的。
吃完了面条,他开始收拾碗筷。
然后,又开始削水果。
我的冰箱什么时候开始储藏水果的?我觉得惊奇。我只不过离开了一小会,陈良他就把我家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也许这是他的强项。对于我。他就有这本事。
把我从一个女孩变成一个女人。把我从一个妻子变成一个弃妇。现在呢,是想把我从一个离婚女人变成情人吗?
看样子很像。
我抓着摇控器乱摁,心里觉得挺搞笑。我年轻的时候他不爱我,我眼看着都老了,他要重新来爱我?
我想去算命。听说郊外的青秀山上有座庙,旁边常年晃荡着落魄的算命先生。我也许应该去算算,我今年是不是桃花运频?
陈良说,“你什么时候爱吃起苹果来了?”
我说,“不,不爱吃。”
他有点吃惊,“那你冰箱里尽是苹果?好些都开始烂了。还有啊,鸡蛋也不好搁在冰箱里太久。”
我突然明白过来。不是他。是蔡文良。他爱吃苹果,他经常教导我,别什么都不吃,哪怕咬个苹果也好。
一个人生活总是不太有规律。吃饭也好,睡觉也好。一切都懒洋洋地。尤其是对于吃,我不擅长厨艺,也不耐烦把过多时间消磨在厨房里,实在饿了就胡乱嚼几块饼干,偶尔也会叫外卖。
蔡文良最看不惯我这点。他说,“这样你会老得很快。”
因为还不够老,所以并不害怕吓唬。
呵。我又想起蔡文良。
我突然觉得十分厌烦。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下。对于陈良,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和他聊点什么。
我不动声色地拿过手机,长摁“8。”
是拨通夏欧的快捷号。
然后,挂断。
不一会,手机便响起来。
夏欧问,“干嘛?”
我装模作样地,“什么?呀,这么严重啊?好好好,那我马上过去。你别急。”
我挂了电话,对陈良说,“我有点急事,要出去一会。”
他很关切的模样,“我送你吧。去哪儿?”
他又让我吃了一惊。原来他竟然开着一辆国产宝马,我对车虽然不太有研究,但总还算识得好坏。车子不算得昂贵,但对我这种人来说,也足够震镊了。
心里颇有点难过。
谁都有变。只有我,仍然在原地踏步。
我不肯让陈良送我。他也没有坚持。只在临走时对我说,“宝儿,我离婚了。”
车子疾驶着离开,丢下一声意味深长的喇叭声。
我呆了好一会。他离婚了。他也许酝酿许久,就等着一个合适时机,告诉我这么一个事实。
这话太让人浮想连翩了。
看他今天整个的表现,再加上这个颇让人惊讶的收场,分明是在告诉我,我们俩,有望重续前缘。
我应该配合一下的,起码表现一点惊喜和期待来。只可惜我总是不够聪明,该逢场作戏的时候就失去耐心。
我重新给夏欧打电话,“出来出来,我在八 0 馆。”
八O馆就在我家附近,听说是附近一带最有名的酒吧。我一直都想去,但一直都没去。
夏欧嗞嗞笑,“OK!”
她喜欢我放肆一点,她处处像比我更懂得这人生,无数次用过来人的口气告诫我,人生得意须尽欢。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以为我的生活已经足够糜烂,但对于她而言,只觉得我沉闷如修道院女道士,而且还总是一根筋,每次都在一棵树上吊死。
我反省过许多次。我是不是真的非常愚笨。我不懂得左右逢源,我喜欢着一个人,就没心思再去眷顾另外一个人。
夏欧做了总结:死脑筋。
这个在外人看来钓着了一只金龟婿的老女人,其实私底下仍然和前度男友藕断丝连。
我忘了说,她之所以迟迟不结婚,不是因为没男人娶,而是因为她身边男人众多,她挑花了眼。
在我以为她最后一定会和一个最相爱的男人结婚时,她却毅然把自己嫁给了如今的这个老男人。她再一次批评我,“恋爱可以随便谈谈,婚姻却需得慎重。它得为我未来的衣食住行负责。吃不饭穿不暖的爱情,就只能是爱情。还得是有闲心的时候谈的爱情。”
我向她做了保证,就这么持续着把我教育到底,我总会变聪明起来。
要聪明得真正能够把别的东西,置放于爱情之前。
事实上八 0 馆比我想像的更漂亮更安静。一点也没有那种我以为所有酒吧都该有的乌烟瘴气。
穿着旗袍的年轻小姐引领着我穿过长长走廊,轻轻推开一扇门,微笑着示意我,就是这里了。
只不过小小一扇门,里边却豁然洞开。
灯光黯淡且暧昧,音乐像汹涌的海浪扑面打来。我站了好一会,眼睛和耳朵才一齐适应过来。四下里打量一会,我找了张角落的位置坐下,然后给夏欧发短信,“我到了。”
在等待夏欧的过程中,我独自一人喝掉了两杯薄荷酒。
是吧台里的酒水小弟向我推荐的。他模样很年轻,有一张异常漂亮的面孔,我看到好几个女人,都咬牙切齿地掐他面孔。是的,美貌和青春总让人恼恨。
他告诉我,这酒由他调配,最多微薰,绝不会醉掉。
为着他的青春和美貌,我乐意听从他。
他的声音又那么好听。
只喝了两杯,我果然就有点小小醉意。我再叫一杯,那漂亮小弟看了我一眼,水杯递过来,却是热的。
他说,“糖开水,喝一杯吧。”
许是那一点点微薰让我胆子变大了,我调笑着问他,“对每个姐姐都这么体贴?”
他笑了,很配合地答我,“你是例外。”
我笑了。
你看。
这么小就这么知情识趣。
我还要再说,夏欧已然来到,她站在身后拍我肩膀,瞥一眼吧台里的小弟,笑意盎然,“我要啤酒。唔,弟弟叫什么?”
小弟笑而不语。转身为夏欧拿酒。
夏欧也不介意,凑到我耳边说,“再漂亮也不过一个小屁孩。我没兴趣,让给你了。”
我瞪她一眼,骂,“滚!”
她两杯啤酒下肚,就疯起来,嘻笑着拉我,“走,跳舞去。”
正是最劲爆的的士高。池子里的人一个个忘我地摇着头晃着脑。舞台上跳上去一个人,舞姿奔放热烈,却又缠绵悱恻,看得人脸红心跳。
夏欧递杯啤酒给我,“来,为我们不复存在的青春干一杯!”
这理由好充分,我拒绝不了。于是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我甚少喝啤酒,一大杯这么灌下去,连喉咙都辣起来。
夏欧一拉我,低喝一声,“走!”
我猝不及防,已经被她拉至舞台上。
我的天。
侧头看到下边黑压压一片,心紧缩成一团。
一辈子没有做过瞩目的人。从没有哪一刻,光芒四散过。突然之间,像是舞台下的人们都看了过来,我窘得手足无措。
夏欧丢下我,顾自热舞起来。舞台上原来的那名舞者,边跳边凑近了我,我这下看清楚了,竟然是那个调酒小弟。他脸上戴着一个骷髅面具,看上去既恐怖又充满媚惑。
他轻声说,“来。跳舞吧。跳舞会让你快乐。”
我笑而不语。随着他步上舞台。
我其实从小就会跳舞。
从我五岁,母亲就把我送到距离家里不远的一个女人家里学舞蹈。女人据说是某学校的舞蹈老师,收了几个女孩,赚点外快。
我学得很认真,因为母亲告诉我,学费很贵。
我想得很简单,我不能辜负那点钱。
上了小学,中学,再到大学,没人知道我会跳舞。但凡班里有活动,需要一些会跳舞的人,从来没有人想过我。
我只在家里跳。自己的房里跳。
从镜子里看到一个舞蹈着的妖娆的自己,那种感觉是奇异的。做惯了不为人注意的普通人,此刻却觉得,全世界只剩下自己,我是唯一的。
此时此刻,站在酒吧的舞台上,这其实只是一个比地面稍高一点的台阶,只高了这么一点点,却仿佛带了君临天下的气势。
那种感觉又来了。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里,一种莫名的骄傲感,突如其来的表现欲,像一根绳子,紧紧地勒住了我的喉咙。
人群在下边欢呼起舞。谁会在乎我是谁?到了明天,谁还记得今夜?
我把手抚在胸上,开始扭动身体。
舞蹈一开始,我便全身心地投入到我自己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我是倍受宠爱的,万人瞩目的,永远不会忧伤,永远不害怕失去。
一直跳着。一直到灯光聚然熄掉。一切突然间都变得异样的安静下来。
我吃了一惊,张皇失措地四处张望,什么灯光都没有了。只有几扇在玻璃窗里,隐约地透出长廊外细弱得几乎让人忽略的光亮。
夏欧已经不见了。
男男女女们亲昵地搂在一起,像十分地相亲相爱。像再没有以后。
我突然明白过来,这是一个节目。是酒吧提供给客人恣意放纵的一个刹那。
正懵懂间,突然有人狠狠一拉我,我径直从舞台上跌落下来。
迎接我的是,是一个男人的怀抱。
我之所以这么确定,是因为我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
他搂着我,声音里不无惬意,“这人生,真是何处不相逢啊。”
我努力挣扎着把他推开一点,抬起头来,我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他正探究地看着我,说,“你带给我的惊喜还真多。一样接着一样。”
竟然是他。蔡文良。
生活很会捉弄人。真的。
当你最惧怕一件事的发生,它最终就会发生;当你想要躲避一个人,你总会与他不期然地就相遇。而你所盼望的,所期待的,偏偏就永远不会来临。
当看清眼前的人是蔡文良,我真恨不得地下裂条缝,要不然就干脆晕掉算了。
只可惜,我清醒得很,眼睛睁得老大。
他微笑地再次搂紧我,低声说,“还认识我吧。我们只分开了 18天,432 个小时。”他凑到我耳边来,炙热的呼吸就在我耳际,“这么快就耐不住寂寞了?”
我挥起手想要打他。他动作敏捷,捉住了我的手,然后,他轻轻地亲吻了它。
我被吓住了。
他像哄孩子一样,“来,咱们跳舞吧。”
他的身体紧贴着我的,脸颊也贴着我的。我闻到他嘴里的酒气。
呵。他醉了。
我一下就原谅了他。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如果醉了,我也想要放肆一点。仗着酒醉的借口,做点什么,做错了,总不会有人责怪,而自己,也容易原谅自己。
我横下心来。好吧。就这么一晚。
我这么小心翼翼,让我自己也觉得失笑了。我是一个单身女人,要和一个男人,无论他是谁,在这样的夜里,在这种地方,暧昧一下,又或者,甚至是一夜情,又有什么不可以?
可他是蔡文良。大约我顾忌的还是这个吧。
我迟疑着,把自己靠在他怀里。
他穿着毛衣外套。我的心动了一下。记忆里我第一次爱上的那个小男生,直愣愣的小平头,冬天里永远穿着厚毛衣。
我们在黑暗中紧紧依偎,音乐是一首老歌: 看着你慢慢地走过身 旁,眼神中透露着一丝感伤,当天色渐亮却泪眼相望,我的错无可原 谅,我和你走过的每个地方,都变成捆绑我记忆的墙,我无法抵挡也 无处躲藏,这幕戏如何收场 ……
蔡文良跟着音乐轻声唱起来。他的声音带着点暗哑的磁性,我听着,心神恍惚起来。
突然听到他说,“为什么一个电话也不打给我?”他微微把我推开,凝视着我,“我在海南,每天都在想这个问题,你为什么连一个电话也不肯打给我?一点也不想念我?”
不等我回答,他已经吻住了我。
像天地间只剩下我和他。所有人都消失了。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他醉了。我慌乱地想。是的。他确是醉了。
我狠狠地推开他,几乎是慌不择路地逃出了八 0 馆。
外头冷风清咧。
我突然觉得懊恼。我的表现总是这么不尽如人意。不过是一个男人,我怕什么。不是十五岁,不是二十五岁,我已经三十岁。经历过爱情,经历过婚姻,经历过不只一个男人。这么丰富的人生经历,我干嘛要害怕蔡文良?
我在夜色里冷冷微笑。
如果。假如这世上有如果。如果可以,我宁愿我是一张白纸,即便不能做张白纸,离婚之后,我也没有因为要安慰自己那颗寂寥的心而与一些男人纠缠不清。至少,我站在蔡文良面前,我是可以骄傲且坦荡的吧。
呵。我已经开始在乎他。当我感觉到他开始让我自卑,我就不得不承认,我在乎他。
也许,感情的绝望之处就在这里。明知道又是一条荆棘密布的路,除了遍体鳞伤不会再有别的收获,却是执迷不悟地啊,孜孜不倦地走下去。
我请了两天病假。也只能请这么多。
靳总在电话里的声音很不高兴,“两天,是我的极限了。”
两天就两天,总比没有的好。
我只呆在家里。整天整夜开着电脑。饿了就喝一点水,吸支烟,吃一个苹果。
多么腐败多么幸福的生活。假如可以不用思想,更好。
事实上我一直想着那一晚。
那一晚他略微冰凉的唇。掌心里的微温。那一种脑海里充血的感觉。
我很清醒。清醒到会得嘲笑自己的念念不忘。
他轻而易举地丢给我一个梦。他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的杀伤力?他是故意的。
我用冷水洗把脸。看到镜子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角有了细纹,因为不快乐,目光冰冷。我努力地对自己笑了笑,并不美。
百无聊赖地回到电脑前,随意地点开QQ好友头像,浏览着或打扮精美或不着一字的QQ空间。
然后,我看到了这个:独居生活小经验。
1、家里配备点男人的东西,男式大裤衩阳台上时常挂一条。
2、没事的话,少看勾起过往情绪的东西,尤其是晚上。什么“不如不见”“好久不见”啦,什么“十年”啦,什么“我们说好的”啦,少听。虐文啦,少看。单身挺好的,不要找那些东西来刺激自己。该遇到的时候,不想也遇得到,抱着枕头边听歌边哭,没意思也没价值。
3、至少会换电灯泡、搬煤气罐、打扫天花板、拼装折叠衣柜。
4、家中常备药箱。夜里突然肚子疼的时候,没有人下楼为你买药。
5、没事外出晃晃,没事多抬头看看天空和白云。
说得多么好。
我想起我刚开始一个人住的时候,房子没装防盗网,整晚上都不敢睡踏实,屋子里稍有丁点响声就会猛地惊醒过来。然后愣在床上,屏着呼吸一动不敢动。
后来突发奇想,就去超市里买了双男式拖鞋,外加一条男人短裤,鞋子丢在客厅门边,短裤就隔三差五地堂而皇之地晾晒在阳台上,以向贼人昭告,我有男人。别想来欺负我。
至于换灯泡,打扫天花板,还有,会得修水龙头,准备一只药箱,我都一一经历。
当没有男人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原来非常能干。
我也想没事的时候多看看天空和白云。
但事实上,这只能让自己显得更白痴。天空和白云永远一如既往,那么美,那么高远,不识人世悲和喜,又怎么能解人千愁。
所以,其它都很正确,就是最后这句是屁话。
我妈说的,“女人啊,最终总是得有一个男人。”
呵。多少年来她对我不管不问,可突然听说我离婚,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偶尔电话来,必问我的终身是否重新找到着落。若是回家,更不用说,她唠叨得反常。让我也觉得惊讶。
后来我看到她坐在画架前发呆。像从前一样。等我走近一点,才发现她睡着了,嘴角边还流着口水。
我突然醒悟到,她老了。她年轻时的骄傲和坦荡,在岁月渐渐逝去之后,都变得惶恐了。
她终于觉得害怕。害怕我会蹈她覆辙。
我留意了一下,这个网友叫狼,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加上的,我顺手点开聊天记录,只有聊聊几行,“你好。”“你好。”
再无别的。
我一时兴起,发条信息过去,“小经验很实用。”
他在线,很快回复过来,“不用谢。”
呵。
这种人,要不然是真性情,要不然就是故意卖弄自己的那一点诙谐感。
我反正无聊,于是继续敲,“我没想说谢谢。”
顺手查一下他的资料。性别男。年龄 100 岁。
他说,“我以为你很懂礼貌。”
我索性撒泼起来,“礼貌值多少钱?”
他回我,“一块也是钱。”
我问他,“为什么叫狼。”
他说,“男人的本质就是狼。对美貌女人,男人是色狼。对自己深爱的女人,是灰太狼。”
呵。有点意思。
我继续问,“那么,女人是什么?”
他回我,“女人是蛋。”
我吃了一惊,“啊?”
他进一步解释,“我忘了告诉你,其实男人还有可能是苍蝇。女人只分两种,有缝的或无缝的蛋。”
我更吃一惊。问,“你是作家?诗人?哲人?”
他简短地回我,“男人。”
我真正对他感兴趣起来。还想再说,手机呜咽着响起来——让我感谢你,赠我空欢喜……
是夏欧。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首歌。
她最爱对我说的一句话,“宝儿,爱情都不过一场空欢喜。”
从前我们虽然住在一起,我只知道有不同的男人打电话给她,她有时候会和他们其中的一个吃饭,转瞬又和另外一个喝咖啡,更晚一点,也许是陪着第三个男人去K歌。
是吧。听着都让人觉得她生活糜烂,应该归纳于荡妇一类。
世人们早已习惯于这样。女人身边的男人多了,女人必然是荡妇无疑。男人身边的女人多了,最多也不过是花心使然。而且这花心是男人与生俱来的特质。需得谅解,不必责备。
只有我知道,夏欧这个荡妇,心里只喜欢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我也没见过。只是她每一次哭,必与这个男人有关。男人好像很穷,又有点好高骛远。他们分分合合无数次。用一个词可以形容,“孽缘。”
夏欧的语气有点异常,我留意了一下,才发现她好像是哭了,像是努力掩饰着,不想让我发觉。
她问我,“你在哪?”
我说,“在家。”
她说,“我马上过来。”
她结婚后还从来没有在这种时候要求要来我家,不不不,是结婚后,来我家的次数廖廖可数。
她结婚后没有再出去工作,虽然心里对这场婚姻不尽满意,但还是很努力地要做一个贤妻良母,老男人在家的时候,她的一切都围着他转,据说,每天清晨必帮他备好出门要穿的衣服裤子领带,每件衬衣都由她亲手熨烫。男人又偏执地热爱穿着白色袜子,她每晚临睡前,必做的一项事务就是洗袜子。
我觉得她没有必要把妻子做的这么好。但是她的意思是,妻子就是她的本职工作,她得尽到责任,不过是把一份工作做好罢了。至少要对得起人家支付的酬劳。
她永远有话说。而且听上去永远很有道理。
我觉得她应该去杂志社开专栏,教导一下这世上大多数处于迷茫状态的女人们,如何书写自己的人生。要不然,就弄个什么热线电话,为痴男怨女们排忧解难。
我去超市里一口气买了一大堆东西。饼干牛奶快餐面袋装凤爪杨梅红薯条。
结账的时候,收银小姑娘特意看了我一眼,笑着搭讪,“孩子这么爱吃零食啊。”
我很自然地“哦”了一声。
哪怕外表打扮得再年轻,脸上的那股子神情总是没法完全遮掩真实的年龄。我在小区里常碰到带着小孩子的年轻妈妈,笑咪咪地教孩子,“叫阿姨。”继而问我,“你家是公主还是小子啊?多大了?”
一开始我总结巴着不懂回答,觉得尴尬,次数多了就很自然地回答人家,“我的是小公主。才两岁。可皮啦。”
说得像若有其事一样。
其实谎话就是这样,说多了就连自己都觉得是真的了。一对着那些年轻妈妈,我就像真的有个两岁的女儿,在乡下跟着外婆生活,因为我的工作很忙,老公呢,又在外地工作,所以没法子把她带在身边。有些时候,我甚至可以绘声绘色地说出一两个孩子的趣事来,比如,她一做错事,没等大人责骂,马上跑来可怜兮兮地抱着双腿讨好地说,妈妈妈妈我爱你。
听得年轻妈妈们都会心一笑。
我拎着这么一大袋东西在小区里招摇过市,果不其然,又被熟悉的面孔问,“给孩子买的啊。”
我笑咪咪地答,“是啊。老家有人来,让带回去给孩子。”
在楼梯口碰到夏欧,她抱着双臂问我,“你几时有的孩子?”
我仔细打量着她,分明认真地化了妆,看不出是否流过泪。
我说,“你是来陪我还是需要我陪你?”
她说,“我想在你这里住两天。”
我笑了笑,“正愁没人做饭。”
一个已婚妇女,要跑去女友家里住两天,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定然是两夫妻闹矛盾。我了解她的脾气,她的婚姻由她自己挑选做主,如果要说不好,也只能由她自己来说。而许多时候,诉说只是一种发泄,并不需要别人的意见,如果有心,奉献一双聆听的耳朵就好。
一进家门,夏欧就脱掉大衣,躺倒在沙发上,闭上眼睛睡觉,我以为她是装的,于是想等她装够了才表示一下我的关心。可是过了一会,我上前看,她竟然真的睡着了。
一个离家出走的落魄主妇,竟然还睡得着。我打算钦佩她。
我不行,我心里有事就睡不着。
夏欧一觉就从傍晚睡到了深夜。这其间我看了一部韩剧。老样子。韩剧里永远是一个灰不溜秋的姑娘,碰上一个骄傲自大的身家丰厚的帅王子。无论其间遭遇多少刁难和曲折,最终总能在一起。
实在是非常幼稚又非常矫情的桥断。我作为一个老女人,早已经过了做梦和幻想的年纪,偏偏却对此类电视剧情有独钟。
我甚至还会很可笑地用自己的年纪去和剧中女主角比较一下,呀,她也三十岁,我也三十岁。这种对比是会让人无形中信心大增的。既然她都还能鱼跃龙门,那么至少,我也还可以在海里扑腾一下吧。
夏欧一醒过来就批评我,“就是这些烂片害死你。老以为真有一场爱情在等着你。都跟你说了无数次了,死心死心,赶紧死心!”
我觉得有点委屈,因为总感觉,我的每一段感情经历都既被动又很匆忙,我也许爱过,但一定没有深沉地爱过,我被伤过被打击过,但没有被摧毁。
我不想跟她争执,反正我从来也说不过她。
她顾自拿支烟吸上,半晌轻声说,“我和老鬼打了一架。”
她总是这么称呼他的。老鬼。本来就是真的老,自己先自嘲上了,人家才无法取笑。
我吃了一惊,她捋上袖子,手腕上有乌青,我急忙去找万金油,责怪她,“早又不说。”
她苦笑了,“怎么说?自己千挑万选的金龟婿,别人羡慕都来不及。”
我给她擦药,她倒吸一口凉气,我问,“为什么?别告诉我为了你又忘了关房灯或者水龙头。要不然,得罪了老太太?”
她沉吟良久,才说,“别同情我。我是活该。”
我点点头,“你活该的意思是,是你先对不起他。你有什么事对不起他的?难道,你背着他偷人?给他戴绿帽子?”
我只是玩笑话。真的。
但是夏欧轻笑了一下,“我拿了一点钱给江恙。”
我没听明白,“谁?谁是江恙?”
她轻轻皱起眉头,“他过得很不好。去年和朋友投资做什么净水器,全亏了。我不能眼看着他过苦日子。我那天碰到他,他竟然在帮人洗车。”她转过头来看着我,“我真的受不了,宝儿,当我看到他,一个我曾经那么用心爱过的男人,那么卑微且辛苦地赚一点生活费,我真的特别特别难过。”
我突然明白了。这个江恙,原来就是那个她从前一直爱着的男人。
我盯着她看。从前的那些道理都是她说的吗?
我尖刻地说,“刚才不是才告诫我,这世上没爱情吗?”
她置若罔闻,“我就是想帮帮他。老鬼发现我动用了那么多钱,就问我,我说给我妈了。没想到他跑去调查了一下,立马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一怒之下,就冲我动了手。”
我不客气地说,“那你还真是活该。”
她扯过围巾盖在脸上,“我真的烦透了。”
我问,“你真的,给老鬼戴绿帽子了?”
她刷地又把围巾扯下来,瞪着我,“没有。”
我没好气,“你瞪着我干嘛。又不是我不相信你。”
她急得脸红,“真的没有。你们一个个都这德性,愣是不相信我。我真的没有!”
想来老鬼最生气的最质疑的,也是这一点吧。
若说一个女人背着老公偷偷地拿钱给旧情人,还一口咬定说绝没上床,哄鬼也没人信啊。
我拍拍她的屁股,“或者是还没来得及?”
夏欧便卡了壳。
看她那神情,我就知道我说得没错。
旧情复燃原本就是最最容易的一件事。反正也爱过,也睡过,不用顾忌也不新鲜。
我叹口气,“你的聪明和智慧呢?你的同情心用在我身上也好过随便派发给旧情人吧。”
偏偏这个旧情人,还恁不争气。一个男人,长年累月地不得志,天长日久地穷,总不能都推到际遇身上吧。难道自己本身就没有问题?
和夏欧一人吃了一碗快餐面。丫的咂着嘴,“真好吃。”
我白她一眼,“你偶尔吃一餐当然觉得好吃。”
她纠正我,“是这两年吃得少而已。”
也是。
从前我们住在一块的时候,吃得最多的就是快餐面,既省时间又节省钱。整间屋子全是快餐面的那汤料味。夏欧不只一次地抱怨,“闻到这味道我就想吐!”
现在她说,好吃。
面条吃完了,她问我,“带我去哪儿散心?”
我再白她一眼,“你的老感情呢?都是因为他才惹出了事端,干嘛不干脆叫他带你去散心?”
她作势要掐我,“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认真起来,“说真的,你打算怎么办?离婚?”
轮到她给白眼我了,“我疯了啊,要离婚。”
我说,“那你都理亏在前了,现在还吃了豹子胆离家出走,不想离婚是想干嘛?”
她泄了气,“老鬼非让我把钱拿回来才肯原谅我!他的意思是,除非这样,他就勉强相信我没有背叛他!”
我说,“那你就去问呗。”
她惆怅得很,“江恙的电话打不通。”她显得有点担心起来,“他在网上看中了一个项目,好像是什么加盟店,前两天上杭州去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
我一阵好气。
难怪说再聪明的女人,陷入情场也得变聋子变哑子变傻子!说不定那臭男人拿了她这个白痴女人的钱花天酒地去了,她还傻呆呆地牵肠挂肚着。
我恨恨地说,“老鬼怎地不干脆把你打死算了,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夏欧轻叹一声,“我也觉得自己有病。”她扯了我一把,“走,我们喝酒去。找个男人来买单。”
我没好气地答,“我没男人可找!”
正说着,手机响起来,是陈良。
我不想接电话。我虽然不是什么好马,但真的没想过要吃什么回头草。被他伤害的地方,已经有人给予了抚慰,那一点爱他的心,也被后来的感情经历给冲散殆尽。
夏欧眼睛一亮,“男人吧,是吧?快接电话。反正闲着。”她捅捅我,示意我接电话。
我只好接了电话,陈良说,“宝儿,有空吗?”
我答,“有。”
我这么干脆,他倒意外地笑起来,“不是吧。”他停顿一下,“那么,我过来接你?带你去吃巴西烤肉?”
夏欧冲我弯弯手掌,我于是答,“好。”
二十分钟后,陈良在楼下摁响了嗽叭声。
夏欧十分兴奋,“周宝儿的前夫会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
我回答她,“有胳膊有腿。性能力一般。”
夏欧骇笑起来,“宝儿,有时候你的幽默感还是蛮惊人的。”
陈良倚着车身,吸了支烟,在夜色里看他,颇有点钻石王老五的味道,当然,是离过两次婚的王老五。这种王老五才是真的不多见。
夏欧在我身边轻咳一声,小声说,“还不错啊。不如考虑考虑,重建家园好了。”
陈良已经迎了上来,我简短地给他介绍,“我朋友,夏欧。”
陈良很礼貌地向夏欧伸出手,又很礼貌地为我们俩拉开车门。
坐到了车里,夏欧再次凑到我耳边说,“如今这年代,肯吃回头草的马也是好马。”
我假装没听见,往前倾了倾身子,“有点什么音乐听?”
他伸手拉开储物盒,说,“都是你从前最爱听的,也不知道你如今口味变了没。”
我胡乱扫了一眼,果然都是我从前喜欢听的那些老歌星的老歌。看来,这准备工作还做得蛮充分啊。
我轻哼一声,“我现在口味重。不像从前了。”
夏欧插进嘴来,“你今晚还嫌快餐面太咸。口味明明就很淡。”
这人。这女人。
陈良回头看我一眼,“就吃快餐面啊。”
夏欧又抢着答,“可不。周宝儿经常这样。她这个人啊,就是这样,从来不会照顾自己。唉,也是,一个女人,身边没个男人就是不行!”她装模作样地为我悲伤起来。
我狠狠掐她大腿。她打开我。
她假装很天真地问,“陈良你有没有什么好男人介绍给我们宝儿?比如,像你这样的。”
这也太明显了吧。我瞪她。恶狠狠的。
陈良笑了笑,“别取笑我了。我不好。而且还很蠢。”
夏欧继续装,“啊?为什么?”
陈良说,“如果我够聪明的话,当初就不会错放宝儿的手了。”
妈的。我想强笑一下,说一句,鸡皮疙瘩都全起来了。但是突然间说不出口。
我一直认为,我对这个男人早就没了感觉,那些对他有过的爱恋和感激,早就消散在流逝的岁月当中。可是突然听到他嘴里说出这么一句矫情得让人全身毛立的话来,心里猛地就刺疼了一下。像有颗针,猝不及防地,却又极其准确地,在我心里最柔软的那一个角落,轻且坚决地戳一针。
夏欧作恍然大悟状,“啊,你就是宝儿的老公啊。不不不,我说错了,掌嘴掌嘴,是前夫……”
我打断她,“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夏姑娘。”
陈良轻轻踩脚刹车,回过头来笑,“到了。下车吧。”
我拉开车门,夏欧低声说,“你应该感到骄傲,为你虽然不再年轻却分明仍具魅力的今天。你看,连离婚了七年的前夫都想要重新追求你。”
这是一种荣幸吗?
为什么我觉得怪可笑的。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还真奇怪,陈良到底看上了如今的我的哪一点?外头年轻漂亮的美女多的是。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我比她们易讨好。而且,我有前科,我骄傲不起来。
我复杂地看着走在前边的陈良,他有今日,应该也经过一番努力,至于经历的女人和情事,估计也很精彩。也许在吴向程的病房的偶然一瞥,让他意外地发现了并未憔悴至死的周宝儿,这让他又惊讶又新鲜。又一想,涎着脸,骚扰旧爱总比寻求新欢来得容易吧。
我可能把他想得卑鄙下流无耻了点儿。
但我如若不是这么想,我一定又会对他充满感激。最后失望难过的那一个,必定又是我。
我的手机响起来。
这一次,是蔡文良。
他终于给我打电话了。
这个男人,是存心拿我消遣的吧。高兴的时候就电话打扰一下,甚至暧昧得像对我有意,不高兴的时候连个音讯也没有。
我不接。
音乐声停了又响起来。
夏欧看了我一眼,“谁啊。”
我顺手关掉手机,答道,“男人。”
陈良回过头来看我,“来,宝儿,快点儿。”
陈良很体贴。
我是想说,他变得体贴了。我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从前在一起的那些时光那些片刻,就忍不住浮现在脑海里。我还以为我都忘了。却原来都沉在心底深处,只等待着某一天,重现天日。
从前的他,哪里知道要问我爱吃些什么,他想当然地以为,他给我叫什么我就会吃什么。他也没尝试过给我烤一串肉串,我们和朋友一块出去烧烤,他只懂得一边打牌一边吩咐我,“宝儿,给我烤串鸡翅来。”要不然就是,“宝儿,我渴了。”
我乐颠颠地对他百依百顺,哪里知道男人对女人是应该宠爱一点的,我只知道,我感激着他爱上了我,我因此也想回报以他我所有的爱。我愿意对他好,只要他快乐。
在我们离婚之前,我还一直想着要去买本什么烹调书藉,学习做一点菜给他吃。我是真的想过的,做一个眼里只有他的贤妻良母,等攒够了钱就买套小房子,然后生个孩子,一家三口,幸福安然地过一辈子。
眼前的他,穿着得体的浅黄色休闲西服,头发修剪得很整齐,哪里像从前,每次都要我催着他去剪头发,他不肯,还嘻皮笑脸地,“宝儿那么爱我,哪怕长成个刺猬头,宝儿也不在意的哦。”
那是当然。因为爱着他,所以什么都不在意。包括他的工资总是用得精光,我的钱除了付房租水电,还要为他的信用卡买单。他身上穿的,衬衣裤子,甚至袜子和内裤,都是我亲自挑选买下来。那时候的他,总是幸福满满的表情,“宝儿对我真好。”
而这一切,他只需要付出一点微笑,一些拥抱,信口说来的甜言蜜语。
他不喜欢我穿短过膝盖的裙子,OK,那我就不穿呗。他为我的低胸毛衣大发雷霆,我赶紧向他道歉,还要在床上尽力买他的好,他才会原谅我的过失。
想起来,心酸。真的。二十一岁的我,是那么天真。那么一心一意。那么愚蠢。
所以说,好人没有好报。尤其是女人。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忍无可忍地对我嚷,“她在床上比你好。”当时的我只懂得生气,气得快疯了。
可现在,我已经学会冷笑。
她当然比我好。那是因为她比我老。比我早一步有男人调教。当然,说得难听一点,是人家男人调教得好。我不好,岂不是你陈良的责任?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我?不过是侮辱我的同时也是在鄙视你自己。
只可惜,这些话,要待经年过后,才懂得其实可以这样子说出来。
很遗憾,没能这样痛快地吼一场。现在时过境迁,再说什么都毫无意义。
他专心致志地把烤好的肉用刀切成小小一块,把盘子推过来,“快吃吧,很好吃的。”他微笑着,像历来就很疼爱我,“以后别老是吃快餐面,没营养。”
夏欧羡慕得两眼发光,“我老公有你一半好我就满足了。”
我差点想说,要不要老公也送你一场劈腿呢?
可是这话不能说,因此我的话很少。
所谓的巴西烤肉,我没吃出来比夜市摊上的更美味。当然,坐在这种装修豪华的酒店里,最起码,虚荣心是得到了大大的满足。
夏欧和陈良倒挺聊得来,陈良现在自己开了一家公司——我在心头又冷笑一下,这年头,两个人就可以成就一家公司。还真不稀奇,赚到钱才是王道。
陈良赚到了一点钱。他很谦虚,说,“这年头,多少钱才算有钱啊。千儿百万的多的是。咱们这种,真不值一提。”
我又看到了他的一个进步。
从前的他骄傲得不行,一个月赚两千五就自以为才高八斗,能力超强。当然我也特崇拜他。我才赚一千五,两千五是我的终极目标。虽然他的两千五里,没我什么事。
夏欧动不动就瞟我一眼,我明白她的意思:现在这个男人,不错啊。周宝儿你就干脆摒弃前嫌,大家重修旧好算了。省得你还到处瞎找呢。
我很扫兴地提问,“你怎么又离婚了?”
一个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离婚。而且这种没人情愿的事,他还做了两次。
夏欧抢着说,“大家在一起觉得不合适,就干脆离了呗。这有什么稀奇的。”
她当然不觉得稀奇,因为她老公也离了两次。而且现在还面临着第三次的危险。
我白她一眼,她假装没看见,“现在有没有什么好的对象?”
陈良答,“有。很多。”
我插上嘴,“当然多。但凡男人有点小钱,扑上来的飞蛾就特别多。”想想我又补充道,“这些飞蛾年纪尚小,不知死活。像我们这种老一点的,就知道那火苗瞭人,疼得很。”
夏欧轻哼一声,“宝儿,你别这么有文化行不行。”
我睁大眼睛,“那不行,这可是我唯一的优点。”
陈良好笑起来,“我都不知道宝儿现在这么能说会道了。”
我轻哼一声,说,“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尚可原谅说天真,如今再不懂事就是愚蠢了。不值得同情,更没人肯原谅。”
陈良点点头,声音里有点惆怅,“我知道,你在怪我。”
屁话。
我站起来,“吃饱了。我想回家了。”
在这儿瞎扯淡有什么意思。
陈良买了单,我们一块走出酒店。夏欧落后一步,责备我,“别老一副人家欠你的模样。人家有心,你好歹应酬一下,凡事给自己留个后路,省得以后后悔。”
我顶撞她,“你还是先把自个儿的稀饭吹冷先吧。”
她白我一眼,“狗咬吕洞宾。”
我不理她。
她不明白,我不想让陈良看低我。他曾经义无反顾地抛下了我,如今想拣就拣回去吗?不可能。我的感情和自尊都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我如果要将就,也不会选择一个曾经嫌我床上功夫不好的男人。这些年来,我好像在这上头也没什么进步,他要再次嫌我的话,怎么办?
陈良把我们送到楼下,下了车,陈良叫住我,“宝儿,可以跟你说两句话吗?”
夏欧急忙说,“我先上去洗个澡。省得等会两个人抢着用卫生间。”
眼看着夏欧走进楼道,陈良才开了口,“好像要请你原谅的话,真的没多大意义。我其实想说的是,我是真的。”他上前一步来,握住我的手,“你可能不相信。我自己也是。但是从再次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没法控制自己,我想见你,想来找你。你说得很对,我身边的确有许多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当我看到她们的青春美貌,我也会砰然心动,但是,不一样。宝儿,不一样,跟我看到你时的心跳,完全不一样。我真心地希望,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你可以允许我,陪你后半生。”
他的样子很真诚。可是我的年纪和经历让我已经不能轻易相信这种真诚了。更何况,这种真诚来自,我的前夫。
我默默地拂开他的手,轻声说,“我上去了。”
他没有再拦着我。
我小跑着离开他。
踏进电梯,心才真正松懈下来。
如果说,他的话一点没触动我,那是假的。一个人过了这么久,自以为自己仍然还算得是个不错的女人,却始终没有人真诚地对我说,他想跟我,共度后半生。
电梯“叮”地一声停在十楼。
我一眼就看到了夏欧,她正站在门前发愣。出门时我明明已经给过她一把钥匙的。
我上前去,问,“干嘛发呆。不进去?”
话音刚落,才看到她脚边,蜷坐着一个男人。已经睡着了,很酣甜的模样,嘴角甚至还滴好长口水。
是蔡文良!
我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上前一步,伸脚踢他,“喂喂喂。”他动了动身子,嘴里嘟哝一句什么,又继续睡。
我再踢踢他,提高了声音,“蔡文良!”
他惊醒过来,看那表情,像是有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感觉。目光落在我身上,清醒了,“你回来了。”
夏欧狐疑地看着我。
我顾不上理她,径直骂过去,“你有病啊。神经病啊。跑来我家门口睡?没搞错吧,竟然没哪个美女收留你?”
蔡文良站起身来,瞬间里恢复了那种懒洋洋无所谓的神气,他看一眼夏欧,“宝儿你朋友吧。有时间教教她,礼貌点。这种样子,很难找到男人。”
我伸脚,又想踢他。
夏欧回道,“怎么在我看来,宝儿还挺吃香的?”
我转过身来,想改踢夏欧。
蔡文良啧啧道,“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猖狂的老女人。”
夏欧拿出钥匙开门,问,“我在这里住影不影响你们俩?”
我和蔡文良异口同声道,“当然不。”“当然了!”
我霍地转头盯着他,他轻笑一声,“我醉了。说的是醉话。”
我伸手推他,“滚回你家去。醉鬼。”
他迅速地抓住我的手,“我在你门口等了你一整晚,你就这么想让我滚?真的?真心话?”
他的脸就距我咫尺,温热的呼吸轻喷到我脸上,我的脸腾地红了,想退后一步,他却紧攥着我不放。我又急又气,提醒他,“我朋友在。”
他凑近我,嘴唇有意无意地贴着我耳边擦过,“这讨厌的女人是谁?让我没法亲你!让她滚回家去!”
突然间,我觉得难过,我看着他,“蔡文良同学,别闹。我玩不起。别玩了。”
他也看着我。深思地,探究地。
慢慢地,他松开了手。
他擦过我身边,扬声问夏欧,“美女,有什么宵夜吃?饿死我了。”
我伸出右手,轻轻握住我的左手。那里,是他刚刚握过的地方。还停留着他手掌的余温。
他们走进了厨房,很热烈地讨论着快餐面还可以怎么煮。
我怔怔地坐在沙发上发呆。
他让我捉摸不透。我为此烦燥不安。有了他,我才不肯对陈良假以颜色。不知不觉中,他让我有了骄傲的底气。我知道这样不好。不好。
他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碗面条,屈膝半跪在我面前,“来,吃点儿。”
我凝视着他,摇摇头,“不想吃。”
他轻轻冷笑一声,“刚才巴西烤肉吃多了?”
我冲口而出,“关你什么事?”
他说,“这是我煮的。我可没用原配的包料,照样很好吃,真的。”
我不耐烦了,“我真的不想吃。”
他霍地站了起来,二话不说,径直拿了碗走进卫生间,哗地就把面条给倒进了马桶。
然后,他走出来,走至门边,穿上他的鞋子,出门去。
门哐啷地撞上了。
我的心,突然间就空落落地。
夏欧站在门边,冷冷地问,“这什么人?”
我强自镇定,“一个男人。”
夏欧又问,“没结婚?”
我答,“好像是。”
夏欧叹息一声,“宝儿,别傻了。真的别傻了。”她走近来,拿起电视摇控器,“你自己也说过的,三十岁的天真不可原谅。”
她拍拍我的手背,“其实,陈良还不错。”
我太没出息了。
我竟然哭了。
夏欧只在我家住了一晚。
第二天,老鬼给她打了个电话,我听到她很温柔,近似于小心翼翼地说,“老公,谢谢你。我向你保证,我以后,绝不再做这种没脑子的事了。”
我很惊讶,我说,“你干嘛要低声下气的?”
她没好气地说,“难道还要他低声下气地来求我?他肯打个电话来,我都感激万分了。”她戳我额头,“你呀,你要学会,当人家递个梯子来的时候,你就要乖乖地顺着梯子走下来就好了。”
她去换鞋子,“我走了。我回去了。”
我站起来送她,“老鬼肯原谅你了?”
她说,“他想了又想,他愿意原谅我。钱,是一定要让人家还的。而且,以后不许再跟这个人有联系。”
我问,“你都答应了?”
她奇怪地看我一眼,“当然。”
我又追问,“你真能不再跟江恙联系?”
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你能不能聪明点儿?别人家说什么都当真?我答应了他。但不一定就真的照做啊。”
她出门去,丢下一声拜拜。
屋子又再归于沉寂。
到这时候,我才觉得庆幸。幸好,我还有份工作。我还有一个地方可去。那儿需要我。如果我不去,还可能会有电话追来,声讨我的消失。
真好。
我振作起来。决定去做个新头发。明天。明天开始,上班。一切恢复正常。
我换上鞋子出门。
小区的商业街离我住的组团不远,走上个十多分钟,就到了。商业街的规模并不小,如果实在没地方可去,在这里打个转,至少也可打发个两三小时的。算得个好去处。我以为。
我就这么乱转着,因为对所有的美发店都不熟悉,实在不知道哪一家比较好。我平时都是自己在家洗头。觉得自己洗的才干净。
最后是随随便便地,就进了一家“美人颜”的店。纯粹就是因为觉得这店名好听。
店面黑白装修。这也是我最热爱的两种颜色。
一踏进门,我就吃了一惊。店里竟然清一色的,全是年轻男孩。
我下子就想起了上次去按摩的经历。
我的天,不会吧。又是一间男色馆?
立刻有几个男孩迎了上来。说真的,一个个长得真的很是美貌。黑白相间的工作服让他们显得更是英气逼人。真让人惊讶,这年头哪来这么多的漂亮男生?
殷勤得不像话。
“姐姐,洗头还是剪发?”“姐姐,先坐,喝水还是咖啡?”“姐姐,喜欢直发还是卷发?”
我真的晕。进退两难。
玻璃门被推开,走进来几个女孩,穿着黑白相间的工作服,我顿时松口气。还好,不像我想像的那样。
其中一个看着年纪稍长,看到我的窘状,笑了,“姐姐第一次来?”
我有点不自然,笑。
她亲热地引导我坐下,撩了撩我的头发,“姐姐烫个小卷发吧,一定漂亮。”
她凑近我,“我叫个弟弟来帮你洗头。”
我条件反射地拒绝,“啊。不用。”
我的反应大概太激烈了。她有点吃惊,然后吃吃地笑了,表情像是很了解似地,“好吧,我来给你洗。”
我也觉得赫然。我为什么这么紧张?我害怕什么?消费一点男色,有什么稀奇?
只是。我不想。
因为觉得,蔡文良他一定很讨厌。
我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地想起他。像渴了就想起来要喝水,热了就想要吹风扇,饿了想起来要吃饭。
情不自禁。甚至是无奈的。
我其实已经删了他的电话。也许我真的不能够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男人,那种对我有点小意思,沾点我的小便宜,然后拍拍手走掉的那种普通男人。我可以允许别的男人这样,可是蔡文良。我不乐意。我情愿,与他离得远远的。作一对彼此陌生的路人。多好。多安全。
我在办公室里放出风去,想嫁人了。找个老实人。条件嘛,有套房子,有份工作。年纪最好不要超过 45 岁。
同事们都很兴奋,一下子就把这事当成了头等工作任务。
我有点失笑。
小李说,“甭怪他们。生活太沉闷无聊了。难得找个乐子。”
我假装着恼,“把我的终身大事当乐子玩着呢。”
小李赶紧说,“多崇高的同事之情啊。”
也是。
在这家公司工作长了,真的还挺有感情。公司小,难得的没那么多的你争我斗,至少表面上看来,大家相处得还不错。也够了,这日子过的,谁不是看的表面。
小李很惆怅地对我说,过了年,她就不干了。
我有点吃惊,“为什么?”
她笑笑不做声。
我很冒昧,追问,“找着了长期饭票?”
小李笑着瞪我一眼,“宝儿姐,能不能用个漂亮的形容词。”
这下轮到我惆怅起来。
还是二十五岁好。不知不觉地,就有了归宿。哪像我,还得大张旗鼓地麻烦大家介绍对象。
突然间我很想结婚。很想。
连靳总也说,“我给你留意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陈良给我打电话,问我,“宝儿,你去哪过春节?”
我这才警醒,都快过春节了。这时间过得真快。小的时候特别盼望过年,过年了就会有一点母亲管不着的封包钱,有一套漂亮的衣服穿,母亲也难得的对我很是亲切。
一想起母亲,就觉得,这世上,我只有她一个亲人。她也孤单,我也孤单。
于是我回答陈良,“回家陪我妈。”
陈良有点失望,“还以为可以和你吃年饭。”
我提醒他,“你还有一个妻子。加上一个女儿。”
他笑了笑,说,“宝儿,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婚吗?因为我发现,女儿不是我的。”
我吃了一惊。
他说,“我妻子,和她的前男友好上了。她执意要和我离婚。我不肯。哪有男人真情愿一次又一次地结婚离婚。她就告诉我,女儿不是我的。”
他说得很平静。
只有我知道,那平静下的波涛汹涌。
被人背叛的感觉,我先他一步领会。
他在电话轻声说,“我想。也许,这就是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