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土佛典译出既多,往往同本而异译,于是有编纂“合本”,以资对比者焉。“合本”与“格义”二者皆六朝初年僧徒研究经典之方法。自其形式言之,其所重俱在文句之比较拟配,颇有近似之处,实则性质迥异,不可不辨也。……可知本子即母子,上列比丘大戒二百六十事中,其大字正文,母也。其夹注小字,子也。盖取别本之义同文异者,列入小注中,与大字正文互相配拟。即所谓“以子从母”,“事类相对”者也。六朝诂经之著作,有“子注”之名,当与此有关。……可知“子注”之得名,由于以子从母,即以子注母。
(按:在佛教文献里,“本”又作“母”,特指校勘时的底本,“子”指其他的对校本;将“本”与“子”合并为一个新文本的整理方式,应称为“合本子”,而陈氏径称“合本”,实不甚准确。)
《支愍度学说考》,《初编》
夫“格义”之比较,乃以内典与外书相配拟。“合本”之比较,乃以同本异译之经典相参校。其所用之方法似同,而其结果迥异。故一则成为傅会中西之学说,如心无义即其一例,后世所有融通儒释之理论,皆其支流演变之余也。一则与今日语言学者之比较研究法暗合,如明代员珂之《楞伽经会译》者,可称独得“合本”之遗意,大藏此方撰述中罕觏之作也。
《支愍度学说考》,《初编》
当时“合本”之方法盛行。释道安有《合放光光赞略解》,支遁有《大小品对比要钞》。《出三藏记集》卷七及卷八载其序文,可以推知其书之概略。支敏度曾合《首楞严经》及《维摩诘经》,盖其人著《传译经录》,必多见异本,综合对比,乃其所长也。……据敏度所言,即今日历史语言学者之佛典比较研究方法,亦何以远过。故不避引用旧闻过多之嫌,特录其序记较详,以见吾国晋代僧徒当时研究佛典,已能精审若是,为不可及也。
《支愍度学说考》,《初编》
鄙意衒之习染佛法,其书制裁乃摹拟魏晋南北朝僧徒合本子注之体,刘子玄盖特指其书第五卷惠生宋云道荣等西行求法一节,以立说举例,后代章句儒生虽精世典,而罕读佛书,不知南北朝僧徒著作之中,实有此体,故于《洛阳伽蓝记》一书制裁义例,懵然未解,固无足异。
《读洛阳伽蓝记书后》,《二编》
抑更有可申论者,裴松之《三国志注》人所习读,但皆不知其为合本子注之体。刘孝标《世说新语注》亦同一体材,因经后人删削,其合本子注之体材,益难辨识。至《水经注》虽知其有子注,而不知其为合本。前人研治者甚多,然终以不晓此义,无所发明,徒资纷扰,殊可悯惜。
《读洛阳伽蓝记书后》,《二编》
南北朝佛教大行于中国,士大夫治学之法,亦有受其薰习者。寅恪尝谓裴松之《三国志注》,刘孝标《世说新语注》,郦道元《水经注》,杨衒之《洛阳伽蓝记》等,颇似当日佛典中之合本子注。然此诸书皆属乙部,至经部之著作,其体例则未见有受释氏之影响者。惟皇侃《论语义疏》引《论释》 (按:当指《瑜伽师地论释》) 以解公冶长章,殊类天竺《譬喻经》之体。殆六朝儒学之士,渐染于佛教者至深,亦尝袭用其法,以诂孔氏之书耶?但此为旧注中所仅见,可知古人不取此法以诂经也。盖孔子说世间法,故儒教经典,必用史学考据,即实事求是之法治之。彼佛教《譬喻》诸经之体例,则形虽似,而实不同,固不能取其法,以释儒家经典也。
《杨树达论语疏证序》,《二编》
裴世期受诏采三国异同,以注陈志。其自言著述之旨,以为注记纷错,每多舛互。凡承祚所不载,而事宜存录者,则罔不毕取,以补其阙。又同说一事,而辞有乖杂,或出事本异,而疑不能判者,则并皆抄内,以备异闻。据此言之,裴氏《三国志注》实一广义之合本子注也。刘孝标《世说新语注》,经后人删略,非复原本。幸日本犹存残卷,得借以窥见刘注之旧,知其书亦广义之合本子注也。郦善长之注《水经》,其体制盖同裴刘,而此书传世,久无善本。虽清儒校勘至勤,蔚成显学,惜合本子注之义,迄未能阐发。然则徐君是本之出,不独能恢复杨记之旧观,兼可推明古人治学之方法。他日读裴刘郦三家之书者,寅恪知其必取之以相参证无疑也。
《徐高阮重刊洛阳伽蓝记序》,《寒柳》
裴世期之注《三国志》,深受当时内典合本子注之薰习。此盖吾国学术史之一大事,而后代评史者,局于所见,不知古今学术系统之有别流,著述体裁之有变例,以喜聚异同,坐长烦芜为言,其实非也。赵宋史家著述,如《续资治通鉴长编》《三朝北盟会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最能得昔人合本子注之遗意。诚乙部之杰作,岂庸妄子之书,矜诩笔削,自比夏五郭公断烂朝报者所可企及乎?……而《补注》之于辽史,亦将如裴注之附陈志,并重于学术之林,斯则今日发声唱导之时,不胜深愿诚祷者也。
《陈述辽史补注序》,《二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