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有了叹息,因压抑而深沉,
有偷偷的觊觎,所以更加甜蜜,
还有火辣脸颊,虽非源于犯罪。
——《唐璜》第1章第74节
瑞纳夫人凭借天性,还有当下的幸福,获得天使般的温柔。只是偶然想到女佣埃丽莎时,才稍稍感觉不爽。这姑娘最近继承了一笔遗产,去向谢朗神父忏悔,说她希望跟于连结婚。神父为朋友的幸福感到高兴,但没想到于连断然拒绝,神父为此感到十分惊讶。
“我的孩子,你应该对自己的想法小心谨慎,”神父皱着眉头说。“如果你是为了宗教志向,而忽视这么大一笔财富,我向你表示祝贺。我在维利叶做神父,已经五十六年了。根据某些迹象,我将会被撤职,这令我很伤心,不过我还有八百法郎的年金。我告诉你这一细节,是为了让你不要对神职抱有幻想。如果你想攀附权贵,那终将下地狱。你可能会发迹,那就会危害穷人,奉承区长、市长、权贵,为他们效劳。这种行为在世间被称为处世之道,对世俗的人来说,这种处世之道与灵魂的救赎并非格格不入。但是,我们神职人员要有所选择。要么追求人间的财富,要么去天国享福,没有中间道路可走。去吧,亲爱的朋友,仔细想一下,三天以后给我最后答复。我很难过,我在你的灵魂深处,隐约地看见蕴含着一股热情,它没有显示出一个教士应具有的克制和对世俗的舍弃。我看出来你的前程远大。但是,请允许我对你说,”善良的神父又补充道,眼里含着泪,“如果你成为教士,我担心你的灵魂是否能得救。”
于连深为感动,心里感到愧疚;他此生第一次看到被人所爱;他感动得哭了,为了不让人看见,他跑到维利叶山上的树林里大哭一场。
“我怎么会这样?”最后,他心里对自己说,“我可以为谢朗神父死一百次,然而他刚刚向我证明,我只是一个傻瓜。重要的是能骗过他,而他却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说的我沉积的热情,正是我追求富贵的渴望。他认为我不配当教士,恰恰是我放弃五十路易的年金,使他对我的虔诚和宗教志向给予赞许的时候。”
“以后,”于连又想到,“我只能依靠我的性格中坚强的部分了。谁会想到,我会在眼泪中找到快乐!我要爱这个证明我是傻瓜的人!”
三天以后,于连已经找到借口,这本该是第一天就准备好的。这个借口,是一个诽谤,不过这有什么?他闪烁其词地向神父坦白,有个不便说明的理由,使他一开始就不能答应这桩婚事,因为会损害第三者。这是指责埃丽莎品行不端。谢朗神父发现于连言语中有一种世俗的表情,与那种年轻教士的虔诚完全不同。
“我的朋友,”神父对他说,“与其做没有志向的教士,不如做一位受人尊敬的、有学识的乡村绅士。”
于连对这些告诫,回答很圆满,至少在言语上。他找到一个热情的年轻神学院学生惯用的那些字眼。但是他的语气和眼睛里无法掩饰的热情,使谢朗神父深感不安。
对于连的前途不必悲观。他能编造出一套伪善的说辞,既圆滑又谨慎,在他这个年纪,已很不简单。至于腔调和做派,是因为他过去一直和乡下人混,没见过大世面。今后,只要他有机会接近那些上流人物,他的举止和言语,都会令人刮目相看的。
瑞纳夫人很奇怪,女佣最近获得一笔财产,却不是很开心。只看到她不时地去见神父,回来却总是眼泪汪汪的。后来,埃丽莎跟女主人谈起自己的婚事。
瑞纳夫人以为自己病了,浑身发热,夜里失眠。只有女佣或于连在眼前时,才感觉自己活着。她脑子里想象着他们,想象着他们婚后生活的幸福。这个小家庭穷得只能靠五十路易的年金过活,但在她心中显现出迷人的色彩。于连可以去距维利叶两法里远的专区首府布雷当律师,这样,她还可以偶尔与他见面。
瑞纳夫人真以为自己要疯了,她告诉了丈夫,最后病倒了。当天晚上,女佣伺候她,她发现这姑娘哭了。她很厌恶埃丽莎,刚才还对她发火,但又请她原谅。埃丽莎哭得更厉害了,她说如果可以,她愿意把她的苦水都倒出来。
“说吧。”瑞纳夫人说道。
“唉,夫人,他拒绝了我。肯定有人说我的坏话,他信了。”
“谁拒绝了你?”瑞纳夫人喘不过气来。
“夫人,除了于连先生,还有谁呢?”女佣说着抽泣起来,“神父先生也没能说服他,神父先生认为他不该因为对方是个女佣,而拒绝一个好姑娘。其实,于连的父亲不过是个木匠,他来夫人家之前的生活又如何呢?”
瑞纳夫人不再听女佣说什么,她过于兴奋,几乎失去了理智。她让女佣不断重复于连拒绝的话,说明他不可能再扭转到更为明智的决定上去。
“我想最后再试试,”她对女佣说,“让我跟于连先生谈谈……”
第二天午饭后,瑞纳夫人花了一个小时,为她的情敌说好话,并且看到她的婚事和财产不断地被拒绝。
渐渐地,于连脱离了那些刻板的回答,对瑞纳夫人的善意劝告,巧妙地应对。经历了多少绝望的日子,再也挡不住幸福的狂流,她的灵魂被吞噬了。等她清醒过来,回到卧室里,让左右的人离开。她感到惊讶。
“难道我爱上于连了?”最后,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换个时间,这一发现定会使她懊悔不已,而此刻却似乎与己无关。刚刚经历的一切使她精疲力竭,再也无力去体会激情了。
瑞纳夫人想干点什么,但却昏睡过去;睡醒之后,她并没有觉得害怕。她太幸福了,凡事再也不往坏处想。这个善良的外省女人,天真单纯,从来不会为了感受新的感情或痛苦,而折磨自己的灵魂。于连到来之前,瑞纳夫人的心被一堆家务所占据,对一个远离巴黎的家庭主妇来说,这就是她的命运。因此,对她来说,激情就像我们眼中的彩票一样,注定是个骗局,是疯子们追逐的幸福。
晚饭的钟声响了,于连带着孩子们回来,瑞纳夫人听见他的声音,脸立刻红了。自从她恋爱后,人变机灵了,为了解释脸红原因,她推说头疼得厉害。
“女人都是这样,”瑞纳先生笑了,“女人这架机器,总是需要修理!”
这种俏皮话,瑞纳夫人已经习惯了,但是那腔调,仍使她感到不爽。为了消遣,她打量起于连的相貌;这时,即便是世界上最丑的男人,也会博得她的欢心。
瑞纳先生刻意模仿宫廷里的习惯,一到春天的晴朗日子,就带着全家搬到维尔吉 。这个村子因加布里埃尔 的悲剧而出名。村里曾有一座古代的哥特式教堂遗址,大约百步之外,瑞纳先生买下一座古堡,它有一个花园,其格局模仿杜伊勒里宫的花园,四周有黄杨树环绕,小径两侧种着栗树,每年修剪两次。附近的一块地上种着苹果树,是散步的场所。果园的尽头,有八九棵胡桃树,枝叶繁茂,大概有十几米高。
“这些该死的胡桃树,”当妻子赞美胡桃树的时候,瑞纳先生总是说,“每棵都损失了阿尔邦的收成,树荫下麦子长不好。”
对瑞纳夫人来说,这里乡村景色格外新奇,她连连赞叹,甚至陶醉。她的胸中涌动的感情,赋予她智慧和果断。到维尔吉的第三天,瑞纳先生回去处理公务,瑞纳夫人出钱雇了一些工人。这是于连给她出的主意,在果园和胡桃树下修一条小路,铺上沙子,这样,孩子们清晨散步,鞋子就不会被露水浸湿。这个主意的实施,不到二十四小时就完成。瑞纳夫人和于连一起指挥工人干活,十分快乐。
维利叶市长从城里回来,看到路修好了,十分惊讶。瑞纳夫人也感到惊讶,她早就把他忘了。一连两个月,他都生气地谈到她的大胆妄为,竟然不跟他商量就进行如此重大的改造工程。不过,瑞纳夫人花的是自己的钱,这使他稍感安慰。
瑞纳夫人白天和孩子们在果园里玩耍,捉蝴蝶。他们用薄纱做了几个网罩,捕捉可怜的“鳞翅目昆虫”。这个专用名是于连教给她的。因为瑞纳夫人让人从贝藏松买来戈达尔的生物学著作,于连向她讲述这些可怜昆虫的习性。
它们被无情地用大头针钉在一块硬纸板上,这也是于连制作的。
瑞纳夫人和于连之间,总算有了话题,他可以不再忍受沉默的时刻所带来的可怕痛苦。
他们说个没完,而且兴趣很浓,虽然谈的都是些琐事。这种活泼、忙碌而愉快的生活,受到大家的喜欢,除了埃丽莎小姐,她总有干不完的活儿。她说:“即使在过狂欢节时,在维利叶的舞会上,夫人也从没这么精心打扮,她每天要换两三次衣服。”
我们无意奉承什么人,但不得不承认,瑞纳夫人的皮肤很好,她让人做的连衣裙,都是袒胸露背的。她有一副好身材,这种打扮对她再合适不过了。
“你从来没有这么年轻过,夫人。”维利叶的朋友们来维尔吉吃饭,都这么说。(这是当地的一种说法。)
有一件奇怪的事情,我们都不会相信,瑞纳夫人这么用心打扮,并不是刻意的。她只是喜欢,并无别的想法,她除了跟孩子和于连一起捉蝴蝶,剩下的时间就跟埃丽莎一起做衣服。她只去过维利叶一次,是想买刚从米卢斯运来的夏装。
返回维尔吉的时候,她带来一位少妇,是她的亲戚。结婚以后,瑞纳夫人不知不觉地与德尔维尔夫人的关系密切起来,她们是圣心修道院的同窗。
德尔维尔夫人听到表妹的疯狂念头,觉得很可笑,她说:“我自己不会这样想。”这些出人意料的想法,在巴黎会被称为经典的段子,如果跟丈夫在一起,瑞纳夫人会为自己说了蠢话而感到羞耻,但德尔维尔夫人的出现给了她勇气。她先是小心地说出她的想法,后来两个女人相处久了,瑞纳夫人就兴奋起来,一个漫长寂寞的上午转眼就过去了,两个人感到很快乐。这次旅行中,德尔维尔夫人发现,表妹不如从前快乐,但比过去幸福。
一到乡下,于连变得像个孩子,跟他的学生一样兴高采烈地追逐蝴蝶。从前他要时时克制自己,凡事要玩些手段,如今他独自一人,远离男人的视线,又本能地不畏惧瑞纳夫人,因此能沉浸于生活的快乐中,特别在他那个年纪,又身处世界最美丽的山脉 之中,幸福感更加强烈。
德尔维尔夫人刚来,于连就觉得她是朋友。他急着带她去胡桃树下那条新修小路的尽头看风景。那风景虽比不上瑞士和意大利湖泊的美景,也可说是毫不逊色。如果沿着陡坡再爬几步,便可登上橡树林环绕的悬崖,这悬崖几乎突兀于河上。于连快乐、自在,宛如一家之主,带着两位女友登高望远,她们对风光的赞叹使他沉醉其中。
“对我来说,这就像是莫扎特的音乐。”德尔维尔夫人说。
在于连看来,哥哥的嫉妒、脾气霸道而暴躁的父亲的存在,破坏了维利叶周围乡村的风光。在维尔吉,他看不到任何能勾起这些痛苦记忆的东西,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遇到敌人。瑞纳先生经常不在这里,于连可以大胆读书,也能安心睡觉了。从前,读书得在夜里,还要把灯藏在倒置的花瓶里。现在,白天在孩子做功课的时候,他带本书来到悬崖上,这书可是他唯一的行为准则和心仪的对象。他从中同时找到了幸福、沉醉和失意时的慰藉。
拿破仑谈及女人的一些话,他对其统治时代流行小说价值的诸多评论,使于连开始有了一些想法,而这些想法,对同龄的年轻人来说,已经不稀奇了。
盛夏来临。晚上,大家坐在房子不远处一棵高大的椴树下乘凉。那里光线幽暗。一天晚上,于连兴致勃勃地与年轻女人聊天,心中很畅快。他说得高兴时,扬起手臂碰到了瑞纳夫人的手,这只手正搁在花园中一把油漆过的椅子背上。
这只手很快缩回去了,但是于连心想,必须让这只手在他碰到时不缩回去,这是他的职责。想到有一种责任要去履行,做不到会被取笑,甚至引起自卑,他心中的快乐顿时消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