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不知道我是谁,我在做什么。
——莫扎特《费加罗》
当瑞纳夫人远离男人的目光时,其活泼与优雅的天性就流露出来。她从朝向花园的客厅的玻璃门出来,瞧见门口有一个乡村青年,看起来还是个孩子,脸色苍白,带着泪痕。他穿着雪白的衬衫,腋下夹着一件干净的紫色外套。
这个乡村青年,面色白皙,目光如此温柔,让充满幻想的瑞纳夫人起初认为,他有可能是一个扮成男孩的姑娘,来向市长先生乞求恩典的。这个可怜的家伙站在门口,显然不敢去按门铃,令她心生怜悯。她走过去,顿时忘却了家庭教师的到来所引起的烦恼。于连面对着大门,没看到她走过来。他忽然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不禁打了个寒战:
“你来这里干什么,我的孩子?”
于连赶紧转过身来,瑞纳夫人动人的眼神吸引了他,使他忘掉了胆怯。随即,他因为她的美丽而惊讶,忘记了一切,甚至把来这里干什么都忘了。瑞纳夫人又问了一次。
“我是来做家庭教师的,夫人。”他最终回答说。并为自己的眼泪感到难为情,尽可能擦干净。
瑞纳夫人呆住了,二人四目相望,距离很近。于连从没见过穿戴如此讲究的人,特别是一个如此容貌秀丽的女人,还用如此的柔声细语跟他讲话。瑞纳夫人望着乡村青年脸上的硕大泪珠,他的脸刚刚还是那么苍白,现在已变得绯红。这时,她禁不住笑起来,像小姑娘一样欢快地傻笑。她笑自己,根本想不到自己如此快乐。怎么,他就是家庭教师!这就是她想象中的那个来训斥和打骂她的孩子的衣着寒酸的教士!
“怎么,先生,”她最后问道,“你懂拉丁文?”
“先生”这个词,使于连感到意外,他想了一下。
“是的,夫人。”他害羞地回答。
瑞纳夫人看上去很开心,贸然对于连说:
“你不会训斥这些可怜的孩子吧?”
“我训斥他们?”于连觉得奇怪,“为什么?”
“你会善待他们,对吗,先生?”她停了片刻又说,语气越来越激动,“你能答应我吗?”
再次听见被人郑重地称呼“先生”,而且是出自一位穿戴如此讲究的夫人之口,这是于连完全没有想到的。少年时的幻想中,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只有穿上漂亮的军装,那些上流社会的夫人才会跟他说话。至于瑞纳夫人,她完全被于连好看的皮肤、又黑又大的眼睛给迷惑了。他漂亮的头发比平时更加卷曲,因为他贪图凉快,刚刚在公共水池中冲过。令她高兴的是,这个终究会来的家庭教师性情如年轻姑娘一样羞怯,而她曾经为孩子们担惊受怕,以为他会是冷酷无情,凶神恶煞一般。瑞纳夫人内心一向很平静,这种担心与现实之间的反差对她来说可是非比寻常。她感到奇怪,她竟然站在自家的门口,与这个只穿着衬衣的年轻人挨得那么近。
“我们进去吧,先生。”她感到有些难为情,对他说。
瑞纳夫人有生以来,从未有过一种纯粹愉悦的感觉如此深刻地打动过她的心,也从未遇见如此亲切的面孔,打消她不安的恐惧。这样一来,她细心照顾的可爱的孩子,不会落到一个龌龊冷漠的教士的手中。一进客厅,她扭过头看看后面的于连。见到如此华丽的房子,于连的惊讶表情,在瑞纳夫人的眼里又增添了可爱之处。她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她觉得家庭教师应该穿着黑色的衣服。
“但是,这是真的吗,先生,”她停下来又问他,“你懂拉丁文?”如果这是真的,会让她多么开心啊,她生怕自己弄错了。
这句话伤害了于连的自尊心,让一刻钟以来的迷醉顿时消散。
“是的,夫人,”他竭力做出冷漠的姿态,“我的拉丁文跟神父一样好,甚至有时他还夸我比他好呢。”
瑞纳夫人发现于连的表情很凶,他在距她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她走过去低声说:
“开头几天,你不会打孩子吧,如果他们功课学得不好?”
来自一位美丽夫人的如此温柔、近乎哀求的话语,立刻使于连忘记了自己拉丁文专家的身份。瑞纳夫人的脸靠近他,他可以闻到女人夏装的芳香,对一个贫穷的乡下人来说,这绝非平常的事。于连的脸涨得通红,他叹了口气,语气微弱地说:
“别担心,夫人,一切都听你的吩咐。”
瑞纳夫人对孩子的担心都没了,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于连不寻常的容颜。他那近乎女性的容貌和困顿的神态,对一个自己十分腼腆的女人来说,并不显得可笑。通常认为男性所具有的那种阳刚之美,反而令她恐惧。
“你多少岁了,先生?”她问于连。
“马上十九岁了。”
“我大儿子十一岁,”瑞纳夫人接着说。这时她的心情完全平静下来,“他差不多可以做你的朋友了,你可以跟他讲道理。有一次,他的父亲要打他,他就病了一个星期,其实,只是轻轻碰了一下。”
“这跟我差别太大了,”于连心里想,“昨天,我父亲还要打我呢。这些有钱人真幸福啊!”
家庭教师心中发生的细微变化,瑞纳夫人已经看出,她把这突如其来的伤感视为羞怯,想给他一点鼓励。
“你叫什么名字,先生?”她问话的声调和口吻,让于连感到了魅力,但他一脸茫然。
“我名叫于连·索莱尔,夫人。我这辈子第一次到陌生人家,心里很恐慌,需要你的关照。刚到几天许多事情你得多担待。我从没进过学校,我很穷。除了我的表亲,得到过荣誉军团勋章的老军医,还有谢朗神父之外,我没跟别人说过话。谢朗神父可以向你证明我的人品。我的哥哥经常打我,如果他们说我的坏话,请你不要相信。如果我做错了什么,请你原谅,夫人,我绝不会有不良企图。”
这段话很长,于连说的时候心里就安定了,他仔细端详起瑞纳夫人。当女人的风度源于天性,尤其是有风度而浑然不觉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完美的效果。于连很会欣赏女性的美,这时他可以发誓她只有二十岁。他突然产生一个大胆的念头,要去吻她的手。但他马上就胆怯了,过了一会儿,他心里对自己说,“这个举动可能对我有帮助,可以减少这位美丽的夫人对一个刚刚离开锯木厂的可怜工人的蔑视,我如果不去做,就是个懦夫。”也许“漂亮小伙子”这个称呼给于连增添了勇气,近半年来,每个礼拜日,他都听见一些女孩子这样叫他。他的内心纠结不已,瑞纳夫人跟他说了几句话,告诉他刚开始如何对待孩子。于连竭力克制自己,脸色变得苍白,表情很不自然地说:
“夫人,我绝不会打你的孩子,我可以在天主面前发誓。”
他一边说着,一边大胆地抓住瑞纳夫人的手,举到自己唇边。这一贸然的举动,让她吃了一惊,她想了一下,又感觉到不舒服。天很热,她的胳膊裸露着,只有披肩遮盖,于连的动作让她的胳膊完全露出来。片刻之后,她就责备自己,因为觉得自己没有立刻发怒。
瑞纳先生听到说话声,从书房里出来。用他在市政厅主持婚礼时的那种威严而慈祥的语气对于连说:
“在孩子见到你之前,我必须跟你谈谈。”
他让于连进到书房里,妻子本想让他们单独谈话,但被他叫住了。瑞纳先生把门关上,很严肃地坐下。
“神父先生对我说,你是一个有所作为的人。这里的人都会尊重你,如果我满意,我会帮你筹划前程的。你不要再与亲戚及朋友见面,他们的举止谈吐,对我的孩子不太合适。这是第一个月的薪水三十六法郎,但你要保证不给你的父亲一分钱。”
瑞纳先生对那老头子很不满,因为在这笔交易中,老头子比他更精明。
“现在,先生,我已经命令这里的人都叫你先生,你会感到进入一个上流家庭的好处。现在,先生,你穿着短上衣,孩子看见是不体面的。佣人们见到他了吗?”瑞纳先生问夫人。
“还没有,亲爱的。”她答道,带着思索的神情。
“那太好了。穿上这个,”他对惊讶的年轻人说,将自己的一件礼服递给他,“我们现在到杜朗先生的店铺去。”
一小时以后,瑞纳先生带着身穿黑衣的新家庭教师回来,他看见妻子还坐在那里。于连的出现,让瑞纳夫人心里感到平静,她看着他,忘了害怕。于连根本没想到她,尽管他对命运和人世不信任,但此刻的心情跟孩子一样。三个小时之前,他还在教堂里发抖,他感觉已经过了好几年。他注意到瑞纳夫人神情冷漠,知道她还在生气。但是,穿上一套与过去截然不同的衣服,使他忘乎所以,他想掩饰自己的快乐,但一举一动都显得生硬和鲁莽。瑞纳夫人睁大眼睛望着他。
“稳重点儿,先生。”瑞纳先生说,“如果你想得到我的孩子和佣人们的尊敬。”
“先生,”于连答道,“穿着这身新衣服,我很不自在。我是个贫穷的乡下人,我平时只穿短上衣。如果你允许,我回到自己房间去。”
“你觉得这个新来的人怎么样?”瑞纳先生问他的妻子。
瑞纳夫人几乎出于一种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本能,向丈夫隐瞒了实情。
“我对这个乡村青年,可不像你那么高兴,你的热情只会使他变得傲慢,不出一个月,你就得打发他走。”
“好吧,就算打发他走,也不过破费一百法郎,而维利叶人也习惯于看到瑞纳先生的孩子有一位家庭教师。如果我让于连仍然穿着工人的衣服,这个目的就无法实现。我打发他走的时候,当然要留下我刚刚在裁缝店定做的那套黑衣服。我刚在裁缝店买的成衣,就是我让他穿的那一套,可以给他。”
于连在他房间里待了一段时间,瑞纳夫人觉得只有片刻工夫。孩子们听说新的家庭教师来了,围着母亲问了不少问题。最后,于连出现了。他简直像换了一个人。说他稳重还不够,他就是稳重的化身。他被介绍给孩子们之后,开始跟他们说话,那神情连瑞纳先生都感到吃惊。
“孩子们,我来这里,是为了教你们拉丁文。你们知道背书是怎么回事。这是一本《圣经》,”他在结束讲话时,拿出一本三十二开黑皮精装的小书,“尤其是主耶稣的故事,就是大家称为《新约》的部分。我会经常让你们背诵,你们可以先考我一下。”
最大的孩子阿道尔夫,拿起书来。
“请随便翻一页,”于连接着说,“请找一段,只要说出第一个字。我就可以把这本圣书,我们的行为准则,一直背下去,直到你叫我停下来。”
阿道尔夫打开书,念出一个字,于连就背出一整页,像说法语一样流利。瑞纳先生得意地望着他的妻子。孩子们看到父母的惊讶表情,也都睁大了眼睛。一个佣人走到客厅门口。于连继续说拉丁文。佣人开始站立不动,后来消失了。很快,夫人的女佣和女厨子来到门边,这时,阿道尔夫已经把书翻了八个地方,于连总是背诵得那么流利。
“啊,天哪!多漂亮的修士。”厨娘高声说道,她是个虔诚的教徒。
瑞纳先生的面子挂不住了,他不再去想如何考家庭教师了,而是挖空心思地寻觅,想找出几句拉丁文来。最终,他艰难地吐出一句贺拉斯 的诗。于连的拉丁文仅限于《圣经》,他皱着眉头说:
“我要献身的圣职,不允许我读这类世俗诗人的作品。”
瑞纳先生又引用了几首所谓贺拉斯的诗。他向孩子们说明贺拉斯是谁,但是孩子们已对于连无比崇拜,对父亲的话没有理会。他们眼睛盯着于连。
佣人们还站在门口,于连认为考试应该延续下去。
“斯坦尼斯拉也可以在圣书中指一段让我背。”他对最小的孩子说。
小斯坦尼斯拉很高兴,好不容易念出了某段的第一个字,于连紧接着就背了一篇。最令瑞纳先生感到得意的是,当于连流畅地背诵之际,拥有诺曼底骏马的瓦勒诺先生和专区区长莫吉隆先生来了。这个场面让于连赢得了先生的尊称,佣人们也不敢怠慢他了。
当晚,维利叶市民都到市长先生家里一睹风采,人群蜂拥而来。于连沉着地一一应对,保持一定距离。他的声名在城中不胫而走,几天以后,瑞纳先生怕他被人抢走,向他提出签订两年的合同。
“不,先生,”于连冷静地回答,“如果你要辞了我,我不得不离开。合同约束了我,对你却没任何限制,这不公平,我不会接受。”
于连应付自如,不到一个月,连市长先生本人都敬重他了。神父已与瑞纳先生和瓦勒诺先生闹翻了,没人能泄露于连过去对拿破仑的狂热,他以后每次提到此人,都会露出厌恶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