辻风典马一伙连鞋都没脱就蜂拥而入,趁人熟睡之际来了个偷袭,把储藏室、壁橱和地板下翻了个遍。典马坐在炉边,盯着手下搜寻。“怎么这么费劲?有东西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
“没有?”
“是。”
“是吗……不,没有就对了。都住手!”
阿甲背朝外坐在相邻的屋子里,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阿甲。”
“什么事?”
“怎么不给我温点酒?”
“那边有。想喝就随便喝。”
“别这样啊,我这么久才来一次。”
“有这样到别人家拜访的吗?”
“别生气,你也有错。所谓无风不起浪,卖艾绒的寡妇打发孩子从战场的死尸身上赚酒钱,这种传闻我的确听到过。”
“拿证据来,证据在哪里?”
“我若是想找证据,就用不着事先跟朱实打招呼了。鉴于野武士的规矩,我权且来搜搜,这次放你一马,你得感激我才是。”
“谁会感激你!真无聊。”
“你不过来喝两杯吗,阿甲?你可是喜欢奢侈的女人。只要有我,你就用不着再过这种苦日子了。怎么样,再好好想想?”
“别这么热情,小心吓坏我这个小女人。”
“你不愿意?”
“你知道我丈夫是谁杀的吗?”
“我虽没什么能耐,你若是要报仇,我也会助你一臂之力。”
“别装糊涂了!”
“你说什么?”
“人们都说凶手正是你辻风典马,难道这话就没传进你的耳朵?就算是野武士的寡妇,我也还没有堕落到去伺候杀害丈夫的仇人的地步。”
“这可是你说的,阿甲!”典马苦笑一下,大口喝下茶碗中的酒,“这件事我不说出来,也是为了你们娘俩好。”
“把朱实养大后,我一定会报仇,你给我好好记着!”
“哼哼。”典马狞笑几声,喝干剩下的酒,指着扛枪站在角落的手下,喝道:“喂!你,拿枪托把上面的顶棚板砸五六块看看。”
手下便用枪托的铁箍砸顶棚。随着木板松动,棚里的各式武器和物品纷纷掉落。
“果然藏在这里。”典马猛地站起来,“按野武士的规矩行事。把这个寡妇给我拖出来,严惩示众!”
众野武士觉得一个女人根本不在话下,不假思索便要闯进去。可是刚到门口,他们仿佛吃了当头一棒,全都呆立原地,不敢动手。
“还愣着干什么!快给我拖出来!”辻风典马焦躁不已,可手下仍和屋内的人僵持着。典马咂着舌,朝里面瞅了瞅。他想立刻接近阿甲,可也没能跨过门槛。
从炉屋那边确实看不见这边的房间,这里除了阿甲,还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武藏此时手持木刀摆好了架势,对方踏进一步,就会将其小腿打断。又八则站在墙壁的阴影处,高举着刀,只要敌人的脑袋从入口探进来三寸,就会手起刀落,斩下对方的头颅。
可能是为免朱实受伤,武藏等人已经把她藏进了上面的壁橱,此时不见人影。当典马在炉边喝酒的时候,此处已经做好了准备。正因为背后有人,阿甲才会那么镇定。
典马似乎想起什么,哼了一声。“上次有个小子跟朱实一起在山上走,就是你吧?另外那人是谁?”
又八和武藏并不开口。话是靠实力来说的。正因如此,屋内越发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这个家里不会有男人。依我看,你们顶多是关原落败流浪的逃兵。若再逞能,对你们可没有好处。这一带谁不知我不破村的辻风典马?区区落荒之人,竟敢在这里撒野,我倒要看看你们有什么能耐。”
“去!”典马嫌手下们碍事,回头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一个手下在后退中竟一脚踩进了炉子里,“啊”地大叫一声。一时间火星和烟尘扑打着顶棚,一片浓烟。
“混账!”正盯着屋子入口的典马怒骂了一声,猛然冲到房内。
“嗨!”又八早就候在那里,一刀挥下。典马的动作显然没有又八快,只听嘡啷一声,又八的刀砍在典马的刀鞘末端。
阿甲早就退到屋内一角,而她原先所待处,武藏早已横握木刀蓄势待发。他瞄准典马的脚跟猛扫下去,用力之大让他半个身子几欲扑出。
黑风飒飒作响。
典马全身发力,用岩石般的胸膛迎击。武藏觉得简直在跟一头大熊搏斗,不禁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此时,对方拳头已至,砰砰两三拳,武藏只觉得头盖骨都要裂开。可是,当他积蓄已久的气力瞬间爆发时,典马巨大的身体已经飞向空中,伴随着屋子的震颤,撞上墙壁。
武藏从小就这样,一旦认准对手就绝不放过,就算是用牙咬也要让对方屈服,而且他从不满足于只把对方打个半死,要打就狠狠地打,竭尽全力。一出生,他的血液中就带有浓厚的日本原始色彩。这血液纯粹却又充满野性,既没有经历文化之光的打磨,也未受过学问知识的熏陶,一如最原始的状态。父亲不喜欢他,原因似乎也在于此。为了驯服这种野性,父亲屡次对武藏施加武士般的责罚,结果反倒生出如虎添翼的效果。村里人越骂他残暴,越讨厌他,这个放任自流的野孩子就越发骄横,越发目空一切。他已经不满足于横行乡村山野,而是萌生了更加狂妄的梦想。最终,他来到了关原。
对武藏来说,关原是他认识社会现实的第一步。关原战败,这名青年的梦想转瞬间化为泡影。但他原本就赤手空拳,所谓被青春的第一步绊倒或前途变得暗淡无光,这种感伤他压根儿就没有,至少目前如此。况且,今天晚上,他竟意外地找到了饵食。野武士头目辻风典马—还在关原时,他就一直梦想着遇到这样的敌人。
“卑鄙!卑鄙!喂,站住!”武藏一边高喊,一边在漆黑的原野上飞奔。
典马就在自己十步开外的前方,正飞也似的逃命。
武藏头发倒竖,风从耳旁呼啸而过,畅快至极,一种无上的快感油然而生。越是奔跑,他就越像野兽一样欢跃沸腾。
“啊!”就在武藏飞身一跃,压在典马背上的同时,血已从黑橡木刀下喷涌溅出,随之传来凄厉的悲鸣。典马巨大的身躯应声倒地,头盖骨像蒟蒻一样柔软,两只眼球浮出眼眶。武藏接连又是两击,典马煞白的肋骨从皮肤下绽了出来。
武藏抬手擦了擦额头。“怎么样,大将……”他英姿飒爽地瞥了一眼,立刻折返,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倘若对手强大,恐怕被抛下的就是自己了。
“武藏?”远处传来又八的声音。
“哦。”武藏发出迟钝的声音,朝四周望了望。
“怎么样?”又八奔了过来。
“杀了……你呢?”武藏反问。
“我也一样。”又八把刀拿给武藏看,连缠在刀柄上的线绳都被血染红了,“剩下的家伙都逃了。野武士都不禁打。”他得意地耸耸肩膀说道。
二人笑了起来,仿佛兴奋地搅和着血玩耍的婴儿一样。他们兴致高昂地边走边说,不久便看到了远处亮着灯光的艾草房子。
一匹野马把头伸进窗户,窥探着屋内。它哼了一声,吐出粗气,惊醒了正在睡觉的二人。
“这家伙。”武藏拍了拍马脸。
又八则仿佛要把顶棚捅破似的伸了个懒腰。“啊,睡得真舒服。”
“太阳还很高啊。”
“还没到傍晚?”
“不会吧。”
一觉睡起,昨天的事情早已在大脑里没了踪影。二人脑中只有今天和明天。武藏立刻跳到屋后,脱光上半身,用清冽的水流冲洗身体,再仰起头,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
又八也没闲着,起来之后连脸都没洗就直奔炉屋,与阿甲和朱实搭起话来。“早啊。”他故意开朗地说道,“大婶,你怎么还这么郁闷?”
“是吗?”
“你怎么了?打死你丈夫的辻风典马被杀了,他的手下也受到了教训,你还有什么郁闷的?”
又八的纳闷不无道理。除掉典马,母女二人应该欣喜万分才是,昨晚,朱实也的确拍着巴掌欢呼雀跃,可阿甲却露出不安的神色。而且,这种不安一直持续到了今天,她依旧在炉边闷闷不乐,这让又八感到不平,又觉得纳闷。
“为什么?大婶,怎么了?”接过朱实沏的苦茶,又八盘腿坐下。
阿甲淡然一笑,羡慕年轻人不懂世事的粗犷神经。“可是阿又,辻风典马还有几百号手下呢。”
“啊,我明白了,你是怕他们报仇。那些人算什么,只要有我和武藏在……”
“不行啊。”阿甲轻轻摆摆手。
又八耸耸肩膀。“没有不行的事。那些鼠辈,让他们只管来吧!莫不是大婶信不过我们?”
“在我的眼里,你们还只是孩子。典马还有一个叫辻风黄平的弟弟,单是他一个人来了,你们俩加起来也敌不过啊。”
这话完全出乎又八的意料。可听到阿甲随后的话语,他也不由得担心起来。辻风黄平不仅在木曾的野洲川拥有强大的势力,还是剑术和忍术高手,被他盯上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善终。若光明正大倒还可以防备,可这种暗地里下黑手的人却令人防不胜防。
“这家伙还真不好对付。像我这种贪睡的人……”又八抓耳挠腮,陷入了沉思。
阿甲继续说道:“事已至此,除了收拾家当搬到他国,别无办法。你们两个年轻人打算怎么办?”
“我去跟武藏商量一下。这家伙到哪里去了!”
武藏没在外面。又八手搭凉棚往远处一望,才发现武藏早已骑在刚才还在房子周围转悠的野马背上,在伊吹山脚下的原野上驰骋,远远看去显得那样渺小。
“真是个没有烦恼的家伙。”又八咕哝了一句,两手搭在嘴上喊了起来:“喂,快回来!”
二人躺在枯草丛里。再也没有什么比朋友更好了,一起躺在地上商量事情也很惬意。
“那,你还是觉得我们得回故乡?”
“当然要回去了。我们又不能跟那母女俩一起生活。”
“嗯。”
“我讨厌女人。”武藏说道。
“是吗,那就听你的。”又八翻了个身,仰面望着蓝天,口中嚷道,“真决定要回去了,我忽然就想看看阿通的脸了!”说着,他啪嗒啪嗒蹬了几下腿,“可恶,那朵云真像阿通洗头时的样子。”他指着天空。
武藏正望着自己刚骑过的野马的屁股。虽说马是人类的伙伴,可再也没有比野马性情更好的马了。被人使用之后无欲无求,自己就会离开。
“吃饭喽—”朱实的喊声传来。
“吃饭了。”二人起身。
“又八,咱们赛跑吧。”
“浑蛋,我能输给你?”
朱实拍手迎接在尘土飞扬中奔跑过来的二人。
可是到了午后,朱实便沮丧起来,她听说了二人决定回乡的事。这个少女本以为二人加入这个家庭的快乐生活还会持续很久。
“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有什么好哭的!”阿甲一面化夜妆,一面责骂女儿,然后透过镜子怒视炉边的武藏。
武藏忽然想起阿甲前一晚溜到自己枕边说的那些私语,还有那酸甜的发香,连忙把脸扭了过去。
一旁的又八从搁板上取过酒壶,就像拿自家东西一样随手把酒倒进酒瓶。今晚是饯别酒,他要使劲喝。
阿甲的香粉似乎比平时搽得更用心。“把所有的酒都喝光吧。酒留在屋檐下,你们却走了,多没劲啊。”
酒壶已喝倒了三个。阿甲靠在又八身上,故意做出让武藏侧目的恶作剧。“我……已经走不动了。”她甚至朝又八撒娇,扶着又八的肩膀一直走到床边,“阿武,你,到那边,一个人睡。你不是喜欢一个人睡吗?”
武藏于是独自睡下。由于醉得不轻,又熬到了深夜,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已经艳阳高照。他起了床,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家里已经空空如也。
“嗯?”昨天朱实和阿甲收拾好的行李不见了,衣服鞋子也都没有了。更主要的是,不止母女俩,连又八也不见了。
“又八……喂!”
到处都没有人影,只有一把阿甲常戴的红色梳子落在打开的汲水口靠近门槛的一侧。
“又八这家伙……”武藏捡起梳子嗅了嗅,梳子的香气立刻让他回想起前天晚上那可怕的诱惑。又八终究没能抵挡住诱惑。一股莫名的寂寥袭上武藏心头。
“混账,阿通姑娘怎么办?”武藏把梳子摔在地上。比起气愤,他更为在故乡等待的阿通感到悲伤。他一直闷闷不乐地坐在厨房里。看到他的身影,昨天那匹野马又悄悄地把头从檐下探了进来。这一次,武藏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抚摩马的鼻头,野马只得舔食起在水槽里泡涨的饭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