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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菇

武藏身高五尺六七寸,就像一匹高大矫健的骏马,臂粗腿壮,唇朱眉浓,而且眉毛格外修长,甚至超出了眼角。

真是个丰年童子。从他少年时代起,老家作州宫本村的人就一直如此开玩笑。由于眼鼻手足的尺寸都比常人要大,人们都说他是一个丰年降生的孩子。

又八也算得上是丰年童子,只是他的个头比武藏矮一些,体格敦实,棋盘般的胸膛包裹着肋骨,圆脸上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转个不停,十分敏锐。

不知何时,窥探回来的又八念叨起来:“喂,这家的年轻寡妇,每晚都化妆抹粉的。”

两人都还很年轻,身体发育正旺。当武藏枪伤痊愈的时候,又八已经无法再像蟋蟀一样在潮湿阴暗的柴房里忍耐了。

每当正房的炉旁混入一个客人,为寡妇阿甲和小姑娘朱实唱滑稽歌,或者说一些俏皮话逗她们开心,并且自己也捧腹大笑的时候,不用说,这个客人一定就是不知什么时候又从柴房里消失了的又八。夜里也一样,又八不在柴房里睡的日子多了起来。他甚至还经常满嘴酒气地来拽武藏。“武藏,你也出来玩玩吧。”

起初,武藏总训斥他“混账,别忘了我们可是逃亡之身”“我讨厌喝酒”之类,可渐渐地,横眉冷对的他也倦怠起来。

“这一带应该没大事吧。”他走出柴房,惬意地仰望着二十天没能看到的蓝天,尽情地伸伸懒腰,打打哈欠,接着说道,“阿又,老让人家这么照顾实在过意不去,咱们快回老家吧。”

“我也这么想,可寡妇和那小姑娘都说,伊势路和往来上方的道路查得很严,至少得躲到下雪的时候……”

“就你那个样子,每天在人家炉边喝酒,也能算是躲藏?”

“这算什么!前几天,由于只剩下浮田中纳言大人还没有被抓住,一个德川系武士模样的人情急之下搜到这里,当时出去应对,并把他打发走的不是旁人,正是我!所以,与其躲在小屋里,每次听到脚步声吓得哆哆嗦嗦的,还不如干脆出去,反倒更安全。”

“有道理,这样倒也不坏。”尽管觉得对方有些诡辩的意味,武藏还是同意了,从这一日起,二人便一同移到了正房。

寡妇阿甲也说家里越热闹越好,欣喜异常,丝毫没有觉得麻烦的样子。“阿又或阿武谁都可以,你们二人要是能有一个给朱实做夫婿,永远待在这里就好了。”阿甲每每有意无意地如此提起,看着纯真青年张皇失措的样子便觉得可笑。

后山上长满了松树。

朱实挎着篮子喊:“找到了!找到了!哥哥,快来啊。”每当围绕着松树根找来找去,发现松菇香气的时候,朱实就会亮开纯真的嗓音喊起来。

在稍远处的一棵松树下,武藏正提着篮子弓着腰。“这里也有。”

秋天的阳光透过松树的树梢洒下来,被二人的身影切成细碎的光波,轻轻摇曳。

“那,比比谁的多?”

“我的多。”

朱实把手伸进武藏的篮子。“不行不行!这是红菇,这是豹斑鹅膏菌,这也是毒菇。”她一顿七挑八拣,扔掉了许多,然后骄傲地说,“你看我,这么多。”

“天要黑了,回去吧。”

“你输了,没话说了吧。”朱实一面逗弄着武藏,一面以山鸡般轻盈的脚步率先下山,忽然她脸色大变,呆立在原地。

在半山腰,一个男子正斜穿树林,慢腾腾地大步走向这里。他盯着这边,分明是一个可怕野蛮、充满好战本能的人。狰狞的粗眉,外翻的厚嘴唇,长长的野太刀,还有那细链麻布服和身上的兽皮,无不显露出一股野性。

男子来到朱实身旁,露出黄牙狰狞一笑。朱实脸色苍白,惊恐不安。

“你娘在家吗?”

“嗯。”

“回去告诉你娘,我早就听说她瞒着我偷偷攒了不少东西,过几天我就要去收租。我想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吧,你们一去倒卖东西,风声就会立刻传进我的耳朵。你不是每晚都去关原吗?”

“没有。”

“告诉你娘,若敢糊弄我,就把你们赶出这里。听明白没有?”说完,他狠狠地瞪了朱实一眼,然后拖着沉重的身体慢吞吞地朝山谷那边走去。

“那家伙是什么人?”武藏收回目送人影远去的目光,安慰般问道。

朱实脸上仍留有余悸,小声说道:“不破村的辻风。”

“野武士?”

“嗯。”

“怎么会惹了他?”

“……”

“我不会告诉别人。难道对我也不能说?”

朱实似乎难以启齿,犹豫了一阵子,突然扑进武藏怀里。“你千万别告诉别人。”

“嗯。”

“那天晚上我在关原做的事,难道哥哥还不明白?”

“不明白……”

“我在偷东西。”

“什么?”

“到打完仗的战场上去,把那些死去的武士身上的东西,什么刀啦、簪啦、香囊啦,不管什么东西,只要能换钱的全都扒下来。虽然害怕,可为了糊口只能这样。我若说不愿意,就要挨娘的骂……”

太阳还很高。武藏劝朱实也坐在草丛里。透过松树的间隙望去,伊吹山谷那栋孤零零的房子就在下面的斜坡上。

“这么说,你以前告诉我在山谷里割艾草做艾绒为生,是假的了?”

“嗯。我娘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人,光靠割这么点艾草,怎么能生活下去呢。”

“嗯……”

“爹活着的时候,住的是这伊吹七乡中最大的宅子,手下使唤的用人也不少。”

“那你爹是商人?”

“是野武士的头领。”朱实露出自豪的眼神,“只是被刚才路过这里的辻风典马杀了……人们都说是典马杀的。”

“哎?被杀?”

朱实点点头,流下泪来,似乎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会哭。这个小姑娘身子小巧,看起来怎么也没有十五岁,说话却很老成,时而还会做出一些让人瞠目的机敏动作,因此武藏一时倒也没有产生同情。可一看到泪珠从她那睫毛仿佛用胶粘住般的眼睛簌簌落下,武藏忽然心生恻隐,想抱住她。

可是,这个小姑娘接受的教养绝非寻常。她坚信,身为野武士的父亲从事的是胜过一切的职业。平日里,她的母亲一定不断给她灌输这种理念:只要为了生存,即便是比盗贼还冷血的职业,也是正确的选择。

漫长的乱世中,不知不觉间,野武士已经成了那些懒散而不怕死的浪人的唯一职业,世人对此也不觉稀奇。每逢战争,领主们便利用他们向敌方放火,或散布流言,或从敌营里盗取战马。如果领主不来收购,他们就剥下战死者或逃亡者的衣服,或者把捡到的首级交出去,总之什么都做。一场仗打完,他们就不用愁了,什么都不用做也能吃上一年半载。就连身为农夫和樵夫的良民都一样。一旦村落附近发生战争,农活之类自然是没法做了,可他们也能通过捡拾战后丢弃的物件尝到不劳而获的滋味。因此,野武士严格守护自己的势力范围。一旦发现有外人侵入,便会按一条不变的铁律行事:通过残酷的私刑来宣示自己的权力。

“怎么办?”朱实战栗起来,似乎满心恐惧,“辻风的手下肯定会来的……若是来了……”

“若是来了,我去应付他们,你不用害怕。”

下山的时候已是黄昏。浴室的炉烟从孤独的小屋里飘散开来,低低地笼罩在暗橙色的芒穗上。寡妇阿甲已经化好夜妆,站在木门旁。一看到朱实和武藏依偎着的身影,便大声问道:“朱实,你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她声色俱厉,一反常态。武藏有些莫名其妙,小姑娘却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母亲的心情,身子一颤,慌忙从武藏身边离开,红着脸朝前面跑去。

第二天,从朱实口中听到辻风典马一事时,阿甲似乎一下子慌了。

“你怎么不早说!”她责骂道,接着便把柜子、抽屉和仓库里的东西全归置到了一起。

“阿又,阿武,你们也来帮忙,把这些东西全放进屋子的顶棚里。”

“好,来啦。”又八说着,钻进屋子的顶棚。

武藏踩在凳子上,在阿甲和又八之间一件一件传递。若不是朱实昨天告诉自己,武藏一定会大吃一惊。居然弄来这么多的东西,一定是花了不少日子攒下的。有短刀、枪穗,还有铠甲的一只袖子。小到头盔顶部的金饰,可纳入怀中的小佛龛,还有念珠、旗杆等,大到做工精致、镶嵌着珍珠贝和金银的马鞍,什么都有。

“就这些?”又八从顶棚里探出头问道。

“还有一件。”说着,阿甲递过一柄长四尺有余的黑色橡木刀。

武藏接过木刀握在手里,木刀的弧线、分量和结实的手感顿时让他爱不释手。“大婶,这个能否给我?”

“只要你想要。”

“嗯。”

阿甲微笑着点了点头,显然是答应了武藏。

又八从顶棚下来,流露出非常羡慕的表情。阿甲笑了。“又耍性子了,这孩子。”说着把一个镶着玛瑙珠的皮包给了又八,可他并不怎么高兴。

大概是丈夫在世时养成的习惯吧,每到傍晚,阿甲必然要入浴化妆,再喝上两盅酒。她甚至让朱实也这样。她喜欢奢华,总想保持年轻。“喂,大家都过来吧。”她说着往炉边一靠,给又八斟上一杯,往武藏手里也塞上一只杯子。无论武藏如何拒绝,她仍抓着武藏的手腕不放,拼命劝酒。“身为一个男人,连点酒都不喝,那怎么能行?我来教你。”

又八眼神中不时流露出不快,出神地注视着阿甲。阿甲明明感受到了,仍把手搭在武藏的膝盖上,用柔美的声音唱起最近流行的歌,还说什么“刚才的歌唱的就是我的心,武藏,你能明白吗”之类的话。朱实把脸转向一边,阿甲却毫不顾忌。她明明注意到了两名年轻男子一个害羞一个忌妒,却仍有意这么说。

又八越发不快,偶尔也会说一句:“武藏,咱们过几天该走了吧?”

这时,阿甲就问:“去哪里,阿又?”

“作州的宫本村啊。等回了老家,老娘也有了,订婚的媳妇也有了。”

“是吗,那太让人失望了,我还好心藏你这么久。如果心里还惦念着她们,阿又你一个人先走也行,我不阻拦。”

武藏对从阿甲手里要来的黑色橡木刀爱不释手,刀的长度和弧度都非常协调,给人一种无限的回味和快感。武藏常常将刀握在掌中耍弄两下,晚上也抱着刀入睡。冰冷的木刀一贴到脸上,那股幼年冬季习武时从父亲无二斋身上感受到的凛然之气就会在血液中复苏。

父亲如秋霜般严厉。武藏经常想起在自己幼年便离去的母亲,对父亲则毫无感觉,只是感到敬畏。九岁时,他离家出走,直奔播州的母亲娘家,就是因为一心想得到母亲一句“你长大了”的温柔安慰。

可是,母亲被父亲不知何故休掉后,已再嫁给了播州佐用乡的武士,彼时已经有了第二任丈夫的孩子。“快回去,回你爹那里……”母亲抱起武藏,在一处偏僻神社的森林里哭泣,那情形至今仍浮现在武藏眼前。

不久,父亲便派人前来。武藏被绑在没有马鞍的马背上,从播州带回美作吉野乡宫本村。父亲震怒。“不像话!不像话!”父亲用手杖一顿痛打。这些都在武藏幼小的心灵上清晰地留下了烙印。“你要再敢去你娘那里,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不久,武藏便听说母亲因病去世。从此,他就从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变成了一个让人束手无策的暴戾孩子,甚至连父亲都瞠目结舌。父亲拿起铁尺要打他时,他竟然夺过铁尺还击。村里的坏孩子全都听他的,只有一人敢跟他对峙,就是同为乡士之子的又八。

十二三岁时,武藏的个子已经接近成人。有一天,一个叫有马喜兵卫的修行武者在村里立下一个金箔牌子,声称要与附近村庄的人比武,结果被武藏在栅栏中活活打死。他让村里人为他高唱凯歌:“丰年童子阿武强!”

随着年龄和臂力的增长,武藏的暴戾并没有消退,他经常将人吓得四处躲藏。“武藏来了,千万别惹他!”人们怕他,讨厌他,甚至给他带来这样一种印象—所有人的心都是冰冷的。

不久,父亲也在严厉和冷酷中死去,武藏的暴戾越发膨胀。若不是姐姐阿吟,他恐怕早就惹出天大的乱子而被赶出村子了。每当姐姐边哭边数落,他总是能乖乖地听。

这一次怂恿又八出来打仗,似乎给武藏带来了一丝变化。一种意念在他体内冒起—要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可是现在,他再次失去方向,跌入黑暗的绝地。想想也是,若没有这滔滔战国乱世,也绝不会生出他这样一个敢想敢干的人。就连睡相都那么安详,好像永远不会为明天的事情苦恼。他依旧搂着那把木刀,或许是梦到了故乡,他不时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武藏……”不知什么时候,昏暗的灯光下,阿甲已悄悄来到武藏枕边坐下,“啊……多坦然的睡相。”说着,阿甲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武藏的嘴唇。

阿甲呼地吹灭了油灯,像猫一样蜷起身子,悄悄依偎到武藏身旁。同年龄极不相称的艳丽睡衣,以及那白皙的面孔,全都融入了夜色,窗檐下只有夜露静寂的声音。“怎么还没明白人家的心意……”

阿甲正要将熟睡的人怀中的木刀抽出来,武藏突然一跃而起。“小贼!”

油灯顿时打翻在地,阿甲伸向武藏的手被扭住。她痛苦难耐,不禁嚷了起来:“疼!”

“啊,是大婶?”武藏连忙松开手,“我还以为是贼。”

“你这人真过分,真疼……”

“我不知道是你,抱歉。”

“不用道歉……武藏。嘘……你这不通人情的家伙,用不着那么嚷嚷。我对你的情意,你早就明白了吧?”

“明白。你对我的照顾,我是不会忘记的。”

“什么恩义之类,太古板了。人的情意难道不是更浓、更深、更寂寥吗?”

“等等,大婶。我先点上灯。”

“真可恨。”

“啊……大婶……”突然,武藏只觉得骨头、牙根乃至整个身体麻酥酥地颤抖起来,比此前遇到的任何敌人都可怕。即使躺在关原的大地上仰望着千军万马从脸上跃过,心跳都没有如此剧烈过。他躲到墙角,蜷起身子。“大婶,请快走开,快回自己屋去。你要不走,我喊又八了。”

阿甲没有动。渴望的眼神盯着武藏,在黑暗中喘着粗气。“武藏,我的心意,想必你不会不明白。”

“……”

“你竟让我如此丢丑。”

“丢丑?”

“对!”

两个人都大为恼火。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外面的敲门声已响了好一阵子,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喂,还不开门!”烛光在隔扇的缝隙里跳动。

看来是朱实被惊醒了,又八的声音也传了过来,“怎么回事?”

随着又八的脚步声,朱实在走廊喊了起来:“娘!”

由于不明就里,阿甲也一阵手忙脚乱,赶回自己的房间回应一声。看来外面的人已撬门闯了进来,往泥地房的方向一看,几个彪悍的人影重叠在一起,六七个人已站在那里。

“我是辻风!快点灯!”其中一人怒吼道。 vChP6urSSwsth1UAvqcxr53p6cnMKMN4m3PyIeTcWuO4y5c2rhawwy5ZR/qsjF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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