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前夕,德克·斯特洛夫来请我去和他们一起度过假日。这一天总使他感伤,他希望能和朋友们按一定的形式将它过完。有两三个星期,我们都没见过斯特里克兰了——我是因为忙,有几个朋友来巴黎转悠要陪;斯特洛夫则因为和他大吵了一架,决定和他绝交。斯特里克兰让人难以忍受,斯特洛夫发誓再也不理他了。但是节日来临,他的心又软了。他简直痛恨这种想法:让斯特里克兰一个人过节;将心比心,他不忍放弃这段美好的友情,让可怜的画家独自惆怅。他在自己的画室里装饰好了一棵圣诞树,我猜,我们都会在枝杈上找到可笑的小礼物。但是,他不好意思再去找斯特里克兰;这么容易就原谅对自己的蛮横侮辱,有点儿丢脸,虽然他决心和斯特里克兰和解,却希望到时我也在场。
我们一起走到克里希大街,但斯特里克兰不在咖啡馆。天气太冷,不能坐外面了,我们走进去,坐在皮革长椅上。屋子里又闷又热,空气里满是灰蒙蒙的烟雾。斯特里克兰没来,但不一会儿,我们就发现了那个偶尔和他下棋的法国画家。我和他还算认识,他走过来在我们的桌子边坐下。斯特洛夫问他,见没见过斯特里克兰。
“他生病了,”他说,“你不知道?”
“严重吗?”
“很严重,我听说。”
斯特洛夫的脸一下白了。
“为什么他不写信告诉我?太蠢了,我居然和他吵架。我们必须马上去看他。没一个人照顾他。他住哪儿?”
“我不知道。”那个法国人说。
我们发现,三个人谁也不知道怎么找他。斯特洛夫越来越担心。
“他可能已经死了,没一个人知道。太可怕了。我不敢再想。我们必须马上找到他。”
我想让斯特洛夫明白,在偌大的巴黎找一个人,简直是大海捞针。我们得先有计划。
“对。但是等我们计划好了,他可能早咽气了;等我们找到他,一切都晚了。”
“少安毋躁,让我们想想办法。”我不耐烦地说。
我只知道斯特里克兰原来住在比利时旅馆,但他早就搬走了,那儿的人也肯定不记得他。他想法怪异,行踪诡秘,临走时不可能告诉别人他去哪儿了。再说,这已是五年前的事了。不过,我敢肯定,他住得不会太远。既然他频繁光顾同一家咖啡馆,说明他来这里很方便。忽然,我想起来,他经常去的那家面包店之前介绍他给别人画像,说不定从那儿能问到他的住址。我要了一本电话名录,查找起来。附近一共有五家面包店,唯一的办法是一家一家去打听。斯特洛夫很不情愿地跟着我。他本打算在和克里希大街相连的几条街上寻找,挨家挨户去询问。最终,还是我简单的方案奏效了,当我们走进第二家面包店,柜台后的女人说,她认识斯特里克兰。她不确定他具体住哪儿,总之是对面三栋楼中的一栋。我们的运气真不错,第一栋楼的门房说,在顶楼可以找到他。
“他大概生病了。”斯特洛夫说。
“可能吧,”门房漠不关心地说,“反正,我好几天没看见他了。”
斯特洛夫在我前面跑上楼梯,当我走到顶楼,他已经敲开了一家门,正和一个穿衬衣的工人说话。这人指了指另一扇门,很肯定地说,那屋住着个画家,有一星期没看到他了。斯特洛夫刚要上前敲门,忽然转过身来,向我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我发现他有些惊慌。
“要是他死了怎么办?”
“不会的。”我说。
我敲了敲门。没人答应。我拧了下门把手,门没锁。我走进去,斯特洛夫跟在后面。房间里很黑,只能看出这是一间阁楼,上面是倾斜的屋顶。从天窗射进来一道暗淡的光,和室内的昏暗差不了多少。
“斯特里克兰。”我喊了一声。
没人回答。真是诡异,而斯特洛夫站在我身后,双脚好像在发抖。我犹豫了片刻,想着要不要划根火柴。角落里隐约可见一张床,我怀疑亮光中会不会出现一具尸体。
“没有火柴吗,你这个傻瓜?”
黑暗中忽然传来斯特里克兰粗暴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斯特洛夫一声惊叫。
“哦,上帝,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我划亮一根火柴,看有没有蜡烛。匆忙一瞥间,只见这是一个很小的房间,一半卧室,一半画室,里面只有一张床,面对墙放着一些画,一个画架,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地板上没有地毯。也没有火炉。桌子上胡乱放着颜料、调色刀和一些杂物,杂物中有一截快烧完的蜡烛。我点亮蜡烛。斯特里克兰躺在床上,显得很不舒服,因为这张床对他来说太小了。为了取暖,他把所有的衣服都盖在身上。很明显,他在发高烧。斯特洛夫走到他身边,因为激动,声音都变了。
“哦,可怜的朋友,你怎么啦?我不知道你生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你知道,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你还计较我说过的话吗?我不是那个意思。我错了。我生你的气,太不应该了。”
“活见鬼。”斯特里克兰说。
“现在,别不讲理。有我你会更好点儿。没人照顾你吗?”他把斯特里克兰身上的衣物拽了拽给盖好。斯特里克兰喘着粗气,强忍怒火,一言不发。他不满地瞥了我一眼。我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他。
“如果你想帮我,就去买些牛奶吧,”终于,他开腔了,“我已经两天出不了门了。”
床头放着一只空牛奶瓶,一张报纸,上面有一些面包屑。
“你有吃的吗?”
“没有。”
“多久了?”斯特洛夫喊道,“你是说,你都两天没吃没喝了?太可怕了。”
“我有水。”
他的目光,在一个他伸手就能够到的大水罐上停了会儿。
“我马上去,”斯特洛夫说,“还想要别的什么吗?”
我建议给他买一个温度计,一些葡萄和面包。斯特洛夫很高兴自己能帮上忙,噔噔噔跑下楼去了。
“该死的傻瓜。”斯特里克兰嘟囔着。
我摸了摸他的脉搏。跳得很快,很虚弱。我问了他一两句话,他不回答。我再追问,他不耐烦地把脸转向墙壁。没什么可做,只能静等着。十分钟后,斯特洛夫气喘吁吁地回来了。除了我让买的,他还买了蜡烛、肉汁和酒精灯。他是一个很会办事的家伙,一分钟也没耽搁,马上就做好了牛奶面包。我量了斯特里克兰的体温。华氏一百零四度。确实病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