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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老人,孑然一身,驾着小船,在墨西哥湾流中钓鱼,如今已是连续八十四天一无所获了。最初的四十天里,有个男孩跟随他出海,但在整整四十天没有钓到鱼之后,男孩的父母对他说,这老人现在绝对是一条翻不了身的死咸鱼,倒霉透顶。在他们的安排下,男孩跟了另一条船,头一个星期那条船就弄到三条好鱼。老人的小船每天回来时都空空如也,男孩看见,心里难过,每次都走下海滩,帮着老人搬卷好的鱼线,搬拖钩和鱼叉,还有卷在桅杆上的船帆。那船帆用面粉口袋打着许多补丁,卷拢着,像一面永恒失败的旗帜。

老人消瘦而憔悴,颈后布满深深的皱纹。热带海洋上太阳反光造成的良性皮肤癌在他面颊上留下棕色斑点。那些斑点顺着面部两侧,一直延伸下去。他的双手布满很深的褶形伤疤,那是用鱼线拖曳大鱼时留下的,然而所有的伤疤,没有一处是新的,它们都很陈旧,如同无鱼的沙漠里,那些遭到侵蚀的痕迹。

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苍老的,只有他那双眼睛除外。他的眼睛蓝得像海水,欢快而不屈。

“圣地亚哥,”当他们离开小船停靠处并向岸上走去时男孩对他说。“我又可以和你一起出海了。我们有了点钱。”

老人教男孩钓鱼,男孩喜欢他。

“不,”老人说。“你跟了一条幸运的船,就跟着他们吧。”

“可是你别忘记,你曾经八十七天没有钓到鱼,然后我们一起连续三个星期每天都钓到了大鱼。”

“我没忘记,”老人说。“我知道你离开我,不是因为对我没信心。”

“是爸爸让我离开的。我是个孩子,所以我要听他的。”

“我知道,”老人说。“这很正常。”

“他没有太多信心。”

“是啊,”老人说。“可我们有,不是吗?”

“当然,”男孩说。“我可以请你在露台酒吧喝杯啤酒吗?然后我们再把东西拿回家。”

“好得很,”老人说。“一个渔夫请另一个渔夫。”

他们坐在露台酒吧,许多渔夫拿老人寻开心,而老人并不生气。上了年纪的渔夫中,有一些看着老人,很难过。不过他们并没有表露出来。他们只是有礼貌地谈起了海流和他们放鱼钩的深度,还谈起了持续的好天气,以及他们在海上的见闻。当天有所收获的渔夫们已经回来了,并且已经收拾好他们的马林鱼。鱼放满了整整两块木板,每块木板的每一头由两个人抬着,颤颤巍巍地走向鱼库。在那里,这些鱼会被装上冷藏车,送往哈瓦那的市场。那些捕到鲨鱼的人会把鲨鱼们送到海湾对面的鲨鱼工厂,在那里,它们被吊在滑车上,它们的肝被取掉,它们的鱼翅被割掉,它们的皮被剥掉,它们的肉被切成条状,以备腌制。

刮东风的时候,鲨鱼工厂的气味会越过港湾飘过来;而今天,那种气味很微弱,因为转成了北风,又渐渐停息了,露台酒吧那儿阳光充足,令人愉快。

“圣地亚哥,”男孩说。

“嗯,”老人应道。他端着玻璃杯,正想起多年前的往事。

“我可以出去给你弄点明天用的沙丁鱼吗?”

“不用。去玩棒球吧。我还能划船,罗杰里奥会帮我撒网。”

“我还是想去。即使不能和你一起钓鱼,我还是想给你帮点儿忙。”

“你已经请我喝了啤酒,”老人说。“你是一个男子汉了。”

“你第一次带我上船的时候,我多大?”

“五岁,那天我过早地把鱼拖进了船舱,它几乎把小船撕成了碎片,害得你差点送了小命。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鱼的尾巴砰砰拍打着,船板都给拍断了,还有用棍子打鱼的声音。我还记得你把我扔到船头去,那儿堆着湿漉漉的鱼线。我觉得整条船都在颤抖,你用棍子啪啪打鱼的声音,就像是在砍倒一棵树。我浑身都是甜丝丝的血腥味。”

“你当真记得那些,还是后来我跟你说过?”

“从我们一起出海到现在,所有事情我都能记得。”

老人用他那双被太阳灼伤却充满自信和慈爱的眼睛看着他。

“如果你是我的孩子,我一定会带你出去赌一把,”他说。“可你是你父母的,而且你还跟了一条幸运的船。”

“我可以去弄点沙丁鱼吗?我还知道从哪儿能弄到四个鱼饵。”

“我今天还有剩下的。我把它们腌在盒子里。”

“让我给你弄四个新鲜的吧。”

“一个就好,”老人说。他的希望和他的自信从未消失。不过此刻,它们又重新焕发出来,如同一阵微风吹起。

“两个,”男孩说。

“就两个,”老人同意了。“你不是偷的吧?”

“我倒愿意去偷,”男孩说。“但这些是我买的。”

“谢谢你,”老人说。他心地单纯不曾去想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谦卑。但他知道自己的这种变化,而且他还知道,这不丢脸,也无损于真正的骄傲。

“看海流的情形,明天准是个好天,”他说。

“明天你要去到哪儿?”男孩问。

“能去多远去多远,等转风向的时候再回来。我想天不亮的时候就出海。”

“我试着让他到离岸远些的地方干活,”男孩说。“这样的话,如果你钓到真正的大鱼,我们好赶过来帮忙。”

“他可不想在离岸太远的地方干活。”

“是啊,”男孩说。“可是我会看见一些他根本看不见的东西,比如一只觅食的鸟儿,然后让他到离岸远的地方去追踪鲯鳅鱼。”

“他的眼睛那么糟糕吗?”

“他几乎是瞎子。”

“这就奇怪了,”老人说。“他从来没去捕过海龟。那活儿才伤眼睛呢。”

“可是你有很多年在蚊子海岸那一带捕海龟呢,而你的眼睛很好啊。”

“我这老头儿可不同寻常。”

“但是现在你还有力气去对付一条真正的大鱼吗?”

“我觉得可以。再说我还有不少窍门呢。”

“让我们把东西拿回家,”男孩说。“我可以拿上抛网去捕沙丁鱼。”

他们从船上拿起了家什。老人扛起了桅杆,男孩搬起了木箱,还有拖钩和长柄鱼叉。木箱里装着卷好的编得很牢的棕色鱼线。盛鱼饵的盒子和一根木棍并排放在船尾的舱里,那木棍是用来制服被拖到船边的大鱼的。没人会偷老人的东西,但是船帆和粗鱼线最好还是带回家,露水会打湿它们,而且尽管他确信当地没人会偷他的东西,老人还是认为把拖钩和鱼叉丢在船里是一种不必要的诱惑。

他们沿着大路一起走到老人的小屋,从敞开着的门走了进去。老人把卷着帆的桅杆靠墙放下,男孩把木箱和其他东西放在桅杆旁边。桅杆几乎有整个房间那么长。小屋是用大王棕叶子坚韧的包壳建造起来的。小屋里有一床,一桌,一椅,还有一处在泥地上烧木炭做饭的地方。在用平展的韧性十足的大王棕叶子交叠垒成的棕色墙壁上,挂着一幅彩色的《耶稣圣心图》和一幅《科布莱圣母图》。这是他妻子的遗物。那儿曾经挂着一幅他妻子的着色照片,但是他把它取了下来,因为他每次看到它都感到分外孤单。那照片如今放在墙角的架子上,上面盖着他干净的衬衫。

“你有什么吃的吗?”男孩问。

“有一锅黄米饭炖鱼。你想来点吗?”

“不了,我回家吃。需要我给你生火吗?”

“不用。我晚些再生。也许我就吃冷饭。”

“我可以拿走抛网吗?”

“当然。”

没有什么抛网,男孩还记得什么时候他们把它卖掉的。可是他们每天把这虚构重演一遍。男孩还知道也没有什么黄米饭和鱼。

“85是一个很吉利的数字,”老人说。“你想不想看到我带回一条光鱼肉就超过一千磅的大鱼呢?”

“我拿抛网去捕沙丁鱼。你要不要坐在门口晒太阳?”

“好的。我有昨天的报纸,我要看看棒球赛的消息。”

男孩不知道昨天的报纸是否另一个虚构。可是老人从床垫下面拿出了报纸。

“佩里科在酒吧给我的,”他解释道。

“我一弄到沙丁鱼就回来。我会把你的和我的一起冰起来,明天早上再分。等我回来,你可以跟我谈谈棒球赛的事儿。”

“洋基队不会输的。”

“可我怕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会赢。”

“对洋基队有点信心,我的孩子。想想伟大的迪马乔。”

“我怕底特律老虎和克利夫兰印第安人这两支队都不好惹。”

“别这么泄气,要不然就连辛辛那提红队和芝加哥白袜队你都会害怕的。”

“你好好看吧,等我回来后跟我说说。”

“你说我们要不要买一张尾数是85的彩票啊?明天是第八十五天了。”

“可以啊,”男孩说。“那你最长的八十七天的伟大记录又怎么说呢?”

“这不可能发生两次的。你能弄到尾数85的彩票吗?”

“我可以订一张。”

“一张,需要两块五。我们问谁借呢?”

“不要费心。我总是能借到两块五的。”

“我觉得也许我也行。不过我尽量不借钱。借钱的下一步就是乞讨啦。”

“注意保暖啊,老爹,”男孩说。“别忘了现在是九月了。”

“这可是出大鱼的月份啊,”老人说。“五月里人人可以做渔夫。”

“我现在去捕沙丁鱼了,”男孩说。

男孩回来的时候老人在椅子里睡着了,太阳也下山了。男孩从床上拿了一条旧军毯,铺在椅背上,盖住老人的双肩。这是一双奇怪的肩膀,虽然很老,却依然有力。脖颈也依然强壮,当老人向前耷拉着脑袋睡觉时,颈后的皱纹也不见了。他的衬衫像他的船帆一样,打了如此多的补丁,那些补丁由于阳光的照射,褪成了各种深浅不一的颜色。老人的头十分苍老,当他闭着眼睛时,脸上毫无生气。报纸摊在他膝盖上,被他的胳膊压着,才不至于被晚风吹走。他光着脚。

男孩离开了,当他再次回来的时候老人还睡着。

“醒醒,老爹,”男孩把手放在老人的一只膝盖上。

老人睁开眼睛,那一瞬间,他好像从非常遥远的地方回来。然后他笑了。

“你拿了什么来?”他问。

“晚饭,”男孩说。“我们吃晚饭吧。”

“我还不太饿。”

“快来吃吧。你不能空着肚子去钓鱼啊。”

“我也不是没这么干过,”老人说着站起来,拿起报纸,折叠好。然后他又开始折毯子。

“你就裹着毯子吧,”男孩说。“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会空着肚子去钓鱼。”

“那就祝你长寿,你可要照顾好自己哦,”老人说。“我们吃什么?”

“黑豆和米饭,炸香蕉,还有点儿炖菜。”

这些吃的,男孩用双层金属饭盒装着,从露台酒吧带过来。他的口袋里还有两副刀叉和汤匙,都用餐巾纸包得好好的。

“是谁给你这些的?”

“马丁。那老板。”

“我必须去谢他。”

“我已经谢过他,”男孩说。“你不用再去谢他了。”

“我要给他一块大鱼的鱼腩肉,”老人说。“他不是头一回这样帮助我们了吧?”

“可不是嘛。”

“除了鱼腩,我还得送他些别的才好。他对我们真的很关心。”

“他还送了我们两瓶啤酒。”

“我最喜欢罐装啤酒。”

“我知道,可今天是瓶装的哈土伊牌啤酒,我得把瓶子还回去。”

“你想得周到,”老人说。“我们开始吧?”

“我刚才就问过你啦,”男孩轻声对他说。“你还没准备好之前,我可不愿意打开饭盒。”

“现在我准备好啦,”老人说。“我只不过花时间洗了洗手。”

你能在哪儿洗呢?男孩想。村子里有自来水的地方,从这儿沿大路走下去,还隔着两条街那么远呢。我真该给他带些水来,男孩想。还有肥皂和一条干净毛巾。我怎么这么粗心呢?我要想办法再弄件衬衫,还有外套,给他过冬。还得有一双像样的鞋子,再加上一条毯子。

“你弄来的炖菜真好吃,”老人说。

“跟我说说棒球赛吧,”男孩请求道。

“我跟你说过的,在美国联盟的球队中,洋基队是最棒的,”老人高兴地说道。

“可他们今天输了,”男孩提醒他。

“这不算什么。伟大的迪马乔还是伟大的迪马乔!”

“他们队里也还有其他人呢。”

“那自然。不过他可不是其他人。要说起另一个联盟的球队,在布鲁克林和费城两个里面,我会选布鲁克林。当然我也没忘记迪克·西斯勒在老公园球场打出的那些好球。”

“那些好球真是无与伦比。他是我见过的击球最远的人。”

“你还记得那时候他常来露台酒吧吗?我本想带他一起出海钓鱼,可我就是不好意思开口。我让你去问他,可是你也不好意思。”

“我记得。我们真是错过了大好机会。也许他会跟我们去钓鱼的,那样的话,我们一辈子都会记得这件事。”

“我很想带上伟大的迪马乔去钓鱼,”老人说。“他们说他的父亲是个打鱼的,没准他当初也跟我们一样穷,能够理解我们。”

“伟大的西斯勒他爸可从来没穷过,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他爸都在大联盟里打球了。”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一条开往非洲的横帆大船上当水手了,还在傍晚时看见那些海滩上的狮子了。”

“我知道。你跟我讲过。”

“那我们是谈非洲还是谈棒球?”

“还是谈棒球吧,”男孩说。“给我说说伟大的约翰·J·麦格罗吧。”他把J说成西班牙语的Jota。

“老早以前,他有时候也会到露台酒吧来。但是只要一喝酒,他就变得脾气暴躁,说话刻薄,很不好相处。除了棒球,他还把心思用在赛马上。至少他口袋里一直揣着赛马的名单,还经常在打电话时提起那些马的名字。”

“他是个了不起的经理,”男孩说。“我爸认为他是最了不起的。”

“那是因为他来这儿的次数最多,”老人说。“要是多罗彻每年都来,你爸又会认为他是最了不起的经理了。”

“说真的,那到底谁才是最了不起的经理呢?卢克,还是迈克·冈萨雷斯?”

“我觉得他们都差不多。”

“最好的渔夫是你。”

“不,我知道有比我更好的。”

“怎么会!”男孩说。“好渔夫很多,有些也很了不起,可是最好的还是你。”

“谢谢,你真让我开心。但愿不会来一条太厉害的鱼,让我难以招架。要不然它就证明,我们只不过嘴上了得。”

“只要你还像你说的那样强壮,就没有你对付不了的鱼。”

“也可能我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强壮,”老人说。“可我知道不少窍门儿,而且我有决心。”

“这会儿你该上床睡觉了,明天早上你才会精力充沛。我会把这些东西送回露台酒吧去。”

“那就晚安吧。明天早上我去叫醒你。”

“你是我的闹钟,”男孩说。

“岁数是我的闹钟,”老人说。“为什么老年人都醒得早呢?是想拥有更长的一天吗?”

“这我说不好,”男孩说。“我只知道年轻人睡到很晚都起不来。”

“我会记得的,”老人说。“我会准时叫醒你。”

“我不喜欢让船主来叫醒我。那样显得我像个佣人。”

“我懂的。”

“睡个好觉吧老爹。”

男孩出去了。没有点灯,他们摸黑吃了晚饭。现在老人脱了长裤,在黑暗中上了床。他把长裤卷起来,做成一个枕头,又在里面塞了些报纸。他裹着毯子,在铺着旧报纸的床垫上睡下。

他很快就睡着了,他梦到了自己还是个孩子时看到的非洲,他梦到了长长的金色沙滩和白色沙滩,白得刺痛你的眼睛,高高的海岬,雄伟的褐色群山。如今他每天夜里都活在非洲海岸,在梦里他听见海浪呼啸,他看见当地人的小船破浪而来。当他睡着的时候,他能闻到甲板上沥青和麻絮的味道,他还闻到陆地上的晨风吹来非洲的气息。

通常,当他闻到这种气息时他就醒了,穿上衣服,去叫醒男孩。但是今夜这种气息来得很早,他在梦里就知道,它来得太早,于是他继续做梦,他梦见岛屿上的白色山峰在海面冉冉升起,他梦见加纳利群岛的各处港湾和锚地。

他不再梦见风暴,不再梦见女人,不再梦见重大事件,不再梦见大鱼,不再梦见打架,不再梦见斗力气,也不再梦见他的妻子。他现在只梦见一些地方和沙滩上的狮子。那些狮子在黄昏中像小猫一样嬉戏,他喜爱它们如同他喜爱那男孩。他从未梦见过男孩。他就这样醒来,透过敞开的门看了看月亮,展开长裤,穿上。他在小屋外撒了泡尿,就沿着大路往上走,去叫醒男孩。他在清晨的寒气中打着哆嗦。不过他知道打哆嗦会让他暖和起来,而且不久之后,他就要划船了。

男孩家的大门没有上锁,他推开门,光着脚,轻轻走了进去。男孩睡在头一个房间的帆布床上,残月的光照进来,老人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他轻轻握住男孩的一只脚,握着它,直到男孩醒来转身看他。老人点点头,男孩从床边的椅子上拿起长裤,坐在床上,穿上了。

老人走到门外,男孩跟着他。男孩很困,老人用胳膊搭着他的双肩说,“真抱歉。”

“别这么说,”男孩说。“男人该当如此。”

他们沿路走回老人的小屋,一路上,在黑暗里,光脚的人们在走动,扛着他们的桅杆。

来到老人的小屋,男孩拿起装在篮子里的鱼线卷儿、鱼叉和拖钩,老人把卷着帆的桅杆扛在肩上。

“你想喝咖啡吗?”男孩问。

“我们先把东西拿到船上,然后再喝吧。”

在一家大清早就开门招待渔夫的小馆子里,他们用旧炼乳罐子喝着咖啡。

“你睡得怎么样,老爹?”男孩问。这会儿他渐渐清醒了,虽然那困劲儿很难过去。

“睡得很好,马诺林,”老人说。“我今天觉得很有信心。”

“我也是,”男孩说。“现在我要去拿我们的沙丁鱼和你的新鲜鱼饵。他会自己去搬那条船上用的东西,他从来不要任何人帮他搬任何东西。”

“我和他不一样,”老人说。“你才五岁的时候,我就让你搬东西了。”

“我记得,”男孩说。“我马上就回来。再喝杯咖啡吧。在这儿我们可以赊账。”

他走开了,光脚踩在珊瑚岩上,走向存放鱼饵的冷库。

老人慢慢地喝着咖啡。这就是他一整天的食物,他知道他必须喝。好长一段时间了,吃东西对他来说成了一件烦心事,他从来不带午饭。他在船头放了一瓶水,这就是他一天所需。

现在男孩拿着裹在报纸里的沙丁鱼和两个鱼饵回来了。他们沿着小路走向小船,一路上他们能感觉到脚下的沙砾。他们抬起小船,让她滑进海水。

“祝你好运,老爹。”

“祝你好运,”老人说。他将船桨的绳扣套在桨座的栓钉上,他身子前倾,顶着船桨在海水中的阻力,在黑暗中,他将小船划出了港湾。在别处的海滩上,有别的船在出海,老人看不见它们,因为现在月亮已经下山了,他只能听到船桨入水和划水的声音。

偶尔也有人在船上说话。但是多数的小船都是安静的,只传来船桨入水的动静。一出港口,它们就四散开去,每一条船都驶向了他们认为有鱼的地方。老人知道他要去很远的地方,他已经把陆地的气息抛在身后,将小船驶进了清晨大海纯净的气息中。当他划到一片水域时,他看到磷光闪现,那是水中的马尾藻,那片水域,渔夫们都叫它“大井”,那儿的水深突然达到七百英寻。水流冲击海底陡峭的岩壁所形成的漩涡,使各种各样的鱼儿在那儿聚集。那儿有大群的海虾和可作鱼饵的小鱼,那些成群结队地生活在水底极深洞穴里的鱿鱼,有时在夜间会浮到靠近海面的地方,而在那里出没的较大的鱼类会把它们作为食物。

黑暗中,老人能感受到早晨的临近。当他划船的时候,能听到飞鱼脱离水面时震颤的声音,还有它们在黑暗中高飞时,坚硬的鳍翅所发出的咝咝的声音。他非常喜爱飞鱼。它们是他在海上最重要的朋友。他为鸟儿感到难过,尤其那些小巧柔弱的黑色燕鸥,它们一直飞,一直寻找,却几乎什么也找不到。他认为,鸟儿的日子比我们更艰难。也许猛禽和强壮的大鸟除外。既然大海有时会如此残酷,为什么像海燕那样的鸟儿却生来如此柔弱而精巧呢?大海既仁慈又美丽,可是她也会突然就变得极其残酷。这些飞翔的小鸟,伴随着它们细弱哀婉的鸣叫声,从空中落下,在海水里觅食,对于大海来说,它们生得过于柔弱了。

他一直把大海看作是lamar,这是个西班牙语的词,人们喜欢大海时,就这么称呼她。喜欢大海的人,有时也会说她的坏话,不过在他们的谈论中,大海总仿佛是一位女性。在年轻的渔夫当中,有些人用这个词的阳性形式,把大海叫作elmar,那些人用浮筒当鱼线的浮子,靠卖鲨鱼肝赚了大钱后,就买起了摩托艇。他们谈起大海,如同谈起一个比赛对手,一处地方,甚至是一个敌人。但是老人一直把大海看作是女性,无论她给予极大的恩惠,或是拒绝给予,或是变得野蛮而邪恶,都是因为她身不由己。他想,月亮影响着她,如同月亮影响着女人。

他平稳地划着小船,保持着均匀的速度,所以也不特别费力。除了偶尔几个小旋流,海面十分平静。他让海流帮着出了三分之一的力气。天亮的时候,他发现小船已经离岸很远,超出了自己的预期。

他想,我在大井这一带忙了整整一个礼拜,却一无所获。今天我可要弄清楚那些鲣鱼和长鳍金枪鱼到底在哪里,说不定就有条大鱼跟它们在一块儿呢。

没等到天色大亮,他就放出鱼饵,然后顺着海流漂浮而去。第一个鱼饵放在四十英寻深的地方。第二个放在七十五英寻深的地方。第三个和第四个分别在蓝色海水中沉到一百英寻和一百二十五英寻的深处。每个鱼饵头朝下,里面穿着鱼钩,都已经绑好,还缝得牢牢的,鱼钩突出的部分,钩弯和钩尖处,都包了新鲜的沙丁鱼。每条沙丁鱼都被鱼钩贯穿双眼,这样鱼的身子在钢制鱼钩那些突出的部分,就形成了半环形。对一条大鱼来说,整个鱼钩无处不是香气和诱人的美味。

男孩给了他两条新鲜的小金枪鱼,也叫长鳍金枪鱼,它们如铅锤一样挂在两根最深的鱼线上,而在另外两根鱼线上,他分别挂上一条大青鲹和一条黄鲹,尽管它们是用过的旧饵,但依然完好,再加上新鲜的沙丁鱼,增添了气味,更有吸引力了。每根鱼线都有大号铅笔那么粗,系在一根新取的青木条上,只要鱼饵一被拉动或触碰,都会让木条朝下弯。每根鱼线有两卷四十英寻的备用线,随时可以接上其他的备用线,如此一来,在必要的情况下,一条鱼可以拖出超过三百英寻的鱼线。

现在,老人一边观察船边三根木条的动静,一边轻轻划动船桨,让鱼线尽量上下垂直,保持在合适的深度。天色已经大亮,太阳眼看就要升起来了。

太阳在海面上微微升起时,老人能看见其他船只了,它们低低地浮现在海面上,在较为近岸处,横跨海流,四散开来。然后太阳更加明亮,耀眼的阳光照射到海面上,随着太阳完全升起,光滑的海面将阳光反射到他的眼睛里,尖锐地刺痛他的眼睛,所以他划船时,避免去直视那些反光。他向海水中俯视,观察那几根鱼线,它们直直垂入海水深处的黑暗里。他比任何人都更加用心地让鱼线保持垂直,以便在黑暗的水流中,在每一个他所希望的深度,都有鱼饵在等着那里游动的鱼。有些渔夫让鱼线随海流漂浮,有时鱼饵只在六十英寻深的地方,而渔夫会误以为有一百英寻。

然而,他想,我要让它们保持精确。我只是不再那么幸运了。可谁知道呢?也许就是今天。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有好运气当然好。可我宁愿做到准确无误。这样,当好运来临时,你已经准备好了。

太阳升起两个小时了,升到更高的地方,当他向东边眺望时,阳光已不再那么刺眼。在他的视野里,现在只有三条船,它们看上去就像在低矮处,离他很远,离海岸更近。

我这一生中,早晨的太阳老是刺痛我的眼睛。他心想,即便如此,我的眼睛还是很好。在傍晚时分,我可以直视太阳而不会眼前发黑。傍晚的阳光更有威力,早上的阳光却令人痛苦。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只军舰鸟,展开长长的黑色翅膀,在他前方的天空中盘旋。突然间,它双翅后掠,倾斜着俯冲下去,然后又继续在空中盘旋。

“它逮住什么啦,”老人大声说。“它可不仅是看看而已。”

他缓慢而稳定地朝着鸟儿盘旋的地方划去。他一点也不匆忙。他让那些鱼线依然保持垂直。不过他稍稍加快了一点速度,想利用那只鸟儿的引导。虽然稍稍加快了一点,他依然要照着正确的方式去行动。

那只鸟儿飞到更高的地方继续盘旋,它展开的双翅一动也不动。然后只见它突然俯冲到海里。老人看见飞鱼从海水中疾速跃起,近乎绝望地在海面上掠过。

“鲯鳅,”老人大声说。“大鲯鳅鱼!”

他搁下双桨,从船头下面拿出一套小鱼线。这根鱼线连着一段金属导线和一只中号鱼钩,他在鱼钩上挂上一条沙丁鱼做鱼饵。他从船的一侧放出鱼线,将另一端牢牢地固定在船尾一颗带环的螺栓上。接着,他给另一套卷着的鱼线也挂上了鱼饵,将它放在船头的阴影里。他重新开始划船,并且注视着那只有长长的翅膀的黑色鸟儿,此刻,它低飞在水面上,正在劳作。

他正看着的时候,那鸟儿再次倾斜着翅膀,俯冲下来,然后猛烈而徒劳地拍打翅膀,追逐飞鱼。老人看见水面有些微微隆起,那是大鲯鳅在水中上浮,追逐着逃跑的飞鱼。鲯鳅正在飞鱼跃起的下方,破水而行,只等飞鱼落回水中,它们就会全速追赶。老人心想,这是多大一群鲯鳅啊,它们散布在非常宽广的一片海水里,飞鱼几乎没什么逃脱的机会。鸟儿没有机会抓到飞鱼。对鸟儿来说,那些飞鱼太大,也太快。

他看着飞鱼一次又一次飞快地闯出海面,他看着那只鸟儿徒然无功的动作,他心想,那一大群鲯鳅已经离我而去了。它们游得那么快,那么远。或许我能抓到一条离群落单的鲯鳅,又或许,我的大鱼就在它们附近。我的大鱼一定就在某个地方。

此时,云层如山峦一般在遥远的陆地上升起,海岸变成了一道长长的绿线,后面是灰蓝色的丘陵。此时海水是深蓝色的,蓝得几乎发紫。当他俯视海水,看见浮游生物像红色粉末在幽暗海水中纷纷扬扬,看见照进海水的阳光,此时奇幻如梦。他观察他的鱼线,看见鱼线笔直地垂入水下,直至视线之外。他很高兴能看见这么多的浮游生物,因为他知道,这意味着鱼的存在。此时太阳升得更高了,阳光照进海水中产生的奇幻光线,还有陆地上云层的形状,都预告着好天气。可是那只鸟儿现在几乎看不到了,水面上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有几条被晒得发白的黄色海藻和一只紧挨着船边漂浮的僧帽水母,它的胶状气囊是紫色的,装模作样,闪闪发光。它来回翻滚着,像个大气泡儿似的,愉快地在水中漂浮,那些致命的紫色触须在它身后蔓延,足有一码长。

“Aguamala(毒水母),”老人骂道。“你这婊子!”

他轻轻晃动身体,摇着船桨,顺着船桨朝水中望去,看见一些小鱼,颜色和水里蔓延的触须差不多,游动在那些触须之间和气囊漂浮时投下的小小阴影里。它们对水母的毒素有免疫力。人可没有。当那些触须缠在鱼线上,就会留下紫色的黏液。如果老人钓鱼时触碰到这种黏液,他的胳膊和手掌就会红肿和溃疡,就像触碰了臭藤和毒葛。而且这种水母的毒素发作得更快,一旦触碰,就疼得像挨了鞭打一般。

这些闪着虹彩的大气泡非常美丽。可它们是海洋中最虚伪的家伙。老人很乐意看到海龟把它们吃掉的情形。海龟看到它们时,迎面向它们靠过去,还会闭上眼睛,这样就能让自己完全处于龟甲的保护下,然后把它们连同触须一起吃掉。老人喜欢海龟吃掉它们,也喜欢在暴风雨过后的海滩上踩着它们走路,听它们在长满老茧的脚掌下,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他喜爱绿海龟和玳瑁,它们优雅而敏捷,价格又好。对又大又笨的红海龟,他却有着善意的轻蔑,因为它们总是胆怯地缩在甲壳里,做爱的方式也怪怪的,在吃水母时,还会幸福地合上眼睛。

虽然他曾经在捕龟船上干了很多年,他对海龟倒也没什么神秘主义的想法。他同情所有的海龟,甚至那些身躯像小船一样长、体重以吨计的大家伙。多数人对海龟麻木不仁,因为海龟在被剖开、宰杀之后,心脏还能继续跳动几个小时。可是老人想我也有这么一颗心脏,我也有它们那样的手和脚。为了让自己长力气,他吃白色的海龟蛋。他整个五月都吃海龟蛋,好让自己在九月和十月里足够强壮,可以应付真正的大鱼。

在许多渔夫存放渔具的棚屋里,他每天都从大圆桶里舀一杯鱼肝油喝下去。鱼肝油就在那儿,渔夫们谁想喝就喝。多数渔夫都讨厌那个味道。可是这也不会比那么早就要起床更难受,何况鲨鱼肝油能抵御风寒和流感,还对眼睛有好处。

此刻老人抬头望去,看见那只鸟儿又在空中盘旋。

“它已经找到鱼啦!”他大声道。这时并没有飞鱼冲破水面,也没有四散开去的小鱼。然而就在老人观察的时候,一条金枪鱼跃在空中,一转身,头朝下扎入水中。那条金枪鱼在阳光下银光闪耀,当它扎入水中后,又有一些金枪鱼,一条接一条从水里跳出来,它们到处都是,跳动着,搅动着海水,还追着鱼饵做长距离的跳跃。它们围绕着鱼饵,追赶着鱼饵。

老人心想,要不是它们游得太快,我就赶上它们了。他注视着这群金枪鱼搅得海水变成白色,这时那只鸟儿也俯冲下来,啄食那些在惊慌中被迫浮向水面的小鱼。

“这鸟儿可真帮了大忙,”老人说。就在这时,船尾那根鱼线在他脚下突然绷紧了。之前他在那根鱼线上结了一个圈儿,套在脚上。他放下船桨,握紧鱼线,当他着手收回鱼线时,感觉到小金枪鱼颤抖的拉力。他用力往回收线时,那颤抖越发剧烈。在他将鱼越过船舷甩进船舱前,他看见了水中那条鱼蓝色的背和金色的两侧。现在那条鱼躺在船尾,在阳光里,它显得短小精悍,形如子弹,瞪着一双无知的大眼睛,正用它光滑灵活的尾巴,带着颤抖,快速拍打着船板,像是要把自己的生命拍打出来似的。出于仁慈,老人照它头上打了一下,然后把它踢到船尾的阴凉处,而它的身体依然颤抖着。

“长鳍金枪鱼,”他大声说。“可以用它做个漂亮的鱼饵。看上去有十磅重。”

他记不起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在独处的时候,大声对自己说话。从前当他孤身一人时,他总是唱歌,有时还会在夜里唱歌,那是他在小渔船或者捕龟船上值班的时候。大概是在那男孩离开他之后,开始一个人大声自言自语的吧。可他已经不记得了。当他和男孩一起钓鱼时,通常只在必要时才说话。他们在夜里说话,或是在坏天气里受困于暴风雨的时候。在海上,少言寡语被视为一种美德。老人对此一向认同,并且尊重。可是现在他已经许多次大声说出心里所想的,反正他也不会打扰到任何人。

“如果别人听到我这样大声自言自语,一定当我疯了,”他大声说。“既然我没有真的发疯,我才不在乎他们怎么想。有钱人的船上有无线电和他们说话,还能带来棒球赛的消息呢。”

现在可不是想棒球的时候,他想。现在只能去想单独一件事。那是我天生要做的事。也许那鱼群的附近就有一条大鱼。在那群正在捕食的金枪鱼中,我只是抓到一条掉队离群的。可是现在它们游出很远去捕食了,游得很快。今天海面上出现的所有东西都游得很快,都往东北方向游去。难道一天中的某个时刻就会如此?或者,这是某种我不懂的有关天气的征兆?

这时候他已经看不到海岸的绿色了,只能看见蓝色山丘的顶部,显出白色,仿佛覆盖了积雪,而那上方的云层,看起来像是高耸的雪山。海水的颜色很幽暗,阳光在其中变化多端。太阳升高了,数不清的浮游生物的微粒,都消隐不见了,老人只看到蓝色海水里延伸到深处的绚丽的巨大光带,还有他的几根鱼线,笔直垂入水中,垂到很深很深的地方。

金枪鱼沉回深处去了。渔夫们把所有这种类型的鱼都叫作金枪鱼,只有拿去售卖或者交换鱼饵时,才用正式名称把它们区分开来。这会儿太阳变得炙热了,老人划船时,能感觉到脖颈后面阳光的暴晒,还有背后缓缓滴落的汗水。

我本可以让小船就这样顺水漂着,他想,我可以把鱼线系在脚趾上,一有动静就能把我弄醒。但是今天是第八十五天了,今天一整天,我都应该好好钓鱼。

就在这时,当他注视着鱼线,他看见伸向水面的青木条当中,有一根正急剧地下沉。

“来了,”他说。“来了!”他放下手中的船桨,没让小船有一丝颠簸,然后伸手抓起鱼线,将鱼线轻轻地握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间。他没有感觉到张力,也没有感觉到重量。他轻轻握着鱼线。这时鱼线又动了一下。这是试探性的一拉,既不强硬,也不沉重。但他确知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在一百英寻的海水深处,一条马林鱼正在吃鱼钩上的沙丁鱼,那些沙丁鱼包裹着钩尖和钩柄,正是手工打制的鱼钩穿过一条小金枪鱼头部后,突出在外面的部分。

老人仔细而柔和地握着鱼线,用他的左手,将鱼线从木条上解下来。这样鱼线就可以在他的手指间快速滑动,而不会让鱼感觉到任何张力。

离岸如此远,又在这样的月份,它一定非常大,他想。吃吧,鱼儿。请你吃了它们吧。这些沙丁鱼多么新鲜,而你孤零零待在六百英尺深的又冷又暗的海水里。你在黑暗中再转一圈,回来吧,把它们吃了吧。

他感觉到鱼线被很轻很小心地拉动了一下,接着是更有力的一次,或许是其中一条沙丁鱼的头更难从鱼钩上扯落吧。然后一切都安静了。

“快来呀,”老人大声说。“转身回来吧,闻一闻这些沙丁鱼,多么鲜美。趁着新鲜吃了吧。吃完了还有金枪鱼,吃起来又结实又爽口,而且也很鲜美呢。别害羞,鱼儿。吃了吧。”

他将鱼线握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等待着,在注视这根鱼线的同时,也观察着其他的鱼线,因为这条鱼说不定会上下游动。这时鱼线又像刚才那样,被很小心地拉了一下。

“它会吃的,”老人大声说。“上帝保佑它吃吧。”

但是它依然没有吃,它游走了。老人感觉不到任何动静了。

“它不可能游走的,”他说。“天晓得,它不可能游走的。它只是转一圈罢了。也许它以前曾经上过钩,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吧。”

这时候他感觉到鱼线再次被轻柔地触碰。他十分高兴。

“它刚才只是转了一圈,”他说。“它会吃的。”

他十分高兴地感受着鱼线轻柔的拉动,然后他感觉到这拉动变得有力而沉重,沉重得令人难以置信。这是那条鱼本身的重量,所以他让鱼线往下滑动,往下,往下,两卷备用鱼线中的一卷都放下去了。当鱼线往下滑动,当它从老人手指间轻轻滑过时,尽管老人在大拇指与食指间施加的压力微乎其微,还是感觉到极大的重量。

“好一条大鱼啊,”他说。“它把鱼饵斜叼在嘴里,它正要带着鱼饵离开呢。”

接着它就会转过身来吞吃鱼饵了,他想。他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因为他知道,如果你说破了一件好事,那好事就不会发生了。他知道这是多么巨大的一条鱼,他想象那条鱼嘴巴里斜叼着金枪鱼,在黑暗中企图离开。就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它停止游动,然而那重量依然还在。接着他感到重量不断增加,就放出更多的鱼线。他加大了拇指与食指之间的力道,片刻间,鱼线越来越重,直向深处坠去。

“它上钩了,”他说。“现在我要让它把鱼饵好好吃下去。”

他让鱼线在他的手指间滑动。与此同时,他向下伸出左手,将这根鱼线的两卷备用鱼线空出来的一头,牢牢地系在了为另一根鱼线准备的两卷备用鱼线的绳圈里。现在他准备好了。除了手上正在用的那卷鱼线,他还有三卷四十英寻的鱼线可供备用呢。

“再多吃一点,”他说。“好好吃。”

把鱼饵吃下去,鱼钩的钩尖就会刺进你的心脏,就会杀死你,他想。然后乖乖浮上水面,让我将鱼叉扎进你的身体。就是这样。你准备好了吗?这顿美餐,你吃得够久了吗?

“是时候了!”他大声喊着,双手用力,将鱼线往回收了一码,然后再收,再收,他双臂交替摆动着,一次又一次,往回拉动鱼线,不仅使出了双臂的力气,还加上回转身体的力量。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那条鱼只是慢慢地游开去,老人竟不能把它向上拉动一英寸。他的鱼线很结实,是用来钓大鱼的。他把鱼线勒在背上,鱼线紧绷,甚至都迸出了水珠。随后鱼线在水里慢慢发出咝咝的响声。他依然没有松手,以小船的横梁为支撑,身体尽力后仰,用后背抵抗着鱼线的张力。小船渐渐离开原地,向西北方向移动。

大鱼很稳定地游着,他们在平静的水面上缓缓行进。其他几个鱼饵还在水里,但他已经无暇顾及了。

“真希望男孩在这儿,”老人大声道。“我竟被一条鱼拖着走,简直成了拴绳子的缆柱了!我可以把鱼线固定住,可那样就会被鱼挣断。我要尽可能把鱼线抓在手里,在必要的时候给它放出一些才行。感谢上帝,它在朝前游,而不是往下去。”

如果那鱼打算往下去,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它潜入海底,死在那儿,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不过我总该做点什么。我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他把鱼线勒在后背上,注视着鱼线在海水中的倾斜,而小船正平稳地向西北方向移动着。

这会让它送命的。老人想,它不可能一直拖着小船跑的。然而过了四个小时之后,那条鱼照样拖着小船,慢条斯理地,游向大海更远处。老人也依然将鱼线勒在后背上,顽强支撑着。

“我中午就钓上它了,”他说。“到现在我还没见过它呢。”

在没钓上大鱼之前,他一直把头上的草帽使劲儿往前拉,现在那草帽正割痛他的前额。而且他觉得口渴了,于是他双膝跪下,小心地不去扯动鱼线,尽可能地挪向船头,伸出一只手,够向装水的瓶子。他打开瓶盖,喝了点儿水。然后他坐在卷着船帆的桅杆上,靠着船头休息,努力让自己什么都不想,只是忍耐。

他回头望去,早已看不见陆地。这倒没什么两样,他想。依靠哈瓦那的灯火,我总能顺利回港。离太阳下山还有两个小时,也许在那之前,这条大鱼就会浮出水面。如果它还不上来,也许会随着月亮一起出来;如果它不随着月亮上来,也许它会随着明天的太阳一起出来。我没有抽筋,而且感觉自己很强壮。被鱼钩钩着嘴巴的可是它呀。不过能有力气拖着小船游这么长时间,那该是怎样的一条鱼啊。它一定用嘴巴死死咬住了鱼钩上的钢丝。我多么希望看见它,哪怕看见一次,我就能知道,我有着怎样一个对手了。

依靠对天上星辰的观察,老人可以看出,那条鱼一整夜都没有改变它的路线和方向。太阳下山后,海上很冷。老人身上的汗水都干了,这让他的后背和手臂,还有两条老腿,都觉得格外寒冷。白天的时候,老人把盖在鱼饵盒子上的麻袋拿下来,摊在阳光下晒干。太阳下山后,他把麻袋系在脖子上,让它披在背后。这会儿,他小心翼翼地将麻袋塞到勒在肩膀上的鱼线下面。有麻袋垫着鱼线,而且他还找到一种方式,将身体前倾着靠在船头,这样一来,他几乎觉得自己很舒服了。这种姿势充其量只是不再那么难以忍受罢了,但是他认为,能这样就算很舒服了。

我拿它没有办法,它也拿我没有办法,他想。这条鱼要是一直这么下去,谁都没办法。

有一次他站起身来,在船舷边撒尿,抬头望了望星星,确认自己现在的航向。鱼线像一道磷光,从他肩膀上笔直延伸到海水里。他们现在移动得更加缓慢了,哈瓦那的灯火已经越来越微弱,于是他知道,一定是海流正把他们带往偏东的方向。他想,如果我看不见哈瓦那的灯火,一定是因为我们正在往东去。假如沿着大鱼原来的路线,我还会有很长时间能看到哈瓦那的灯火。我很想知道棒球大联盟今天的比赛结果。钓鱼时能有台无线电该是多么美妙。然后他又转念道,你要永远想着一件事,那就是你正在做的事,它不容有错。

随即他大声说:“我真希望男孩在这儿,帮帮我,看看我正在做的这一切!”

任何人到了老年,都不应该孤单,他想。然而这件事无法避免。我一定要记住,趁金枪鱼还没烂掉,就把它吃下去,好保持体力。要记住,不管你多么不想吃,也要在早上把它吃下去。他对自己说,千万要记住。

在夜间,有两只鼠海豚来到小船附近,他能听见它们在海里打滚和喷水的声音。他能分辨出两只鼠海豚不同的喷水声,公海豚发出很大噪音,母海豚则轻如叹息。

“它们真好,”他说。“它们嬉戏打闹,它们彼此相爱。它们像飞鱼一样,是我们的兄弟。”

接着他开始同情他钓到的这条大鱼。它既美妙又奇怪,谁知道它有多大年纪呢。我还从来没有钓到过如此强壮的鱼,也没见过行为如此奇怪的鱼。也许它太聪明了,所以不愿意跳出海面。它只要跳出海面,或者往前猛冲,就会让我无法招架。也许它以前很多次被鱼钩困住过,它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来战斗。它无法知道的是,它所对付的只是单独一人,而且是个老人。可它真是一条了不起的大鱼,如果肉质够新鲜,它在市场上能卖出怎样的好价钱啊。它吞吃鱼饵的方式像条公鱼,它拉动鱼线的方式像条公鱼,它在战斗中没有一丝慌乱。我真想知道,它究竟是有什么想好的计划,还是和我一样铤而走险,仅仅出于绝望?

他还记得有一回他曾经钓到一对马林鱼的其中一条。在马林鱼中,公鱼总是让母鱼先进食,而上钩的那一条正是母鱼,它惊慌失措,疯狂而绝望的挣扎很快就让它筋疲力竭了。那条公鱼始终待在它的身边,在鱼线边穿来穿去,和它一起在海面上转圈儿。公鱼离鱼线很近,老人很担心它的尾巴会割断鱼线,它尾巴的形状和大小都像一把长柄大镰刀,而且锋利异常。老人用拖钩把母鱼拖上来,用棍子打它,又握住它形如细剑、边缘像砂纸般割手的长嘴,敲击它的头部,直到它的颜色变得如同镜子背面的颜色一样,才在男孩的帮助下,把它拖进了船舱。直到那时,公鱼还待在船边没有离开。后来,当老人整理鱼线和鱼叉时,公鱼从船边高高跳起在空中,想看看母鱼在哪儿,然后沉入了深处。它淡紫色的翅膀,也就是它的胸鳍,充分地展开着,所有宽宽的淡紫色条纹都显露出来。它真漂亮,老人记得,它不忍离去。

老人想,这是我在鱼身上所见过的最悲伤的事情了。男孩也很悲伤,因此我们请求母鱼的原谅,当即就把它宰杀了。

“我真希望男孩能在这儿,”他大声说着,把身体倚靠在船头的圆弧形木板上,通过勒在肩膀上的鱼线,他感受到大鱼的力量,这股力量让他们一起向着大鱼选择的方向平稳地移动着。

一旦中了我的圈套,它就不得不做出选择了,老人心想。

它的选择就是坚持留在黑暗的深水里,远离一切圈套、陷阱和诡计。我的选择是超越所有人,到它藏身的地方找到它。超越世界上所有的人。现在我们结合在一起,而且从中午开始就这样了。而且我们各自都孤立无援。

也许我本不该成为一名渔夫,他想。可我就是为此而生的。我要确确实实地记住,天亮之后就把金枪鱼吃下去。

在天亮之前的某个时刻,有什么东西咬住了他身后一根鱼线上的鱼饵。他听到木条折断的声音,那根鱼线越过船舷飞快地向海里滑去。在黑暗中,他从刀鞘中拔出刀子,用左肩承担起大鱼所有的拉力,身体往后倾斜,就着船舷的木板,用刀子将那根鱼线割断。然后又割断离他最近的另一根鱼线,在黑暗中摸索着,将两卷备用鱼线的断头系在一起。他只用一只手就熟练地完成了这一切。他用一只脚踩在备用线卷上,稳住它们,拉紧系好的绳结。现在他有六卷备用鱼线了。每根割断的鱼线都有两卷备用鱼线,钓着大鱼的这一根也有两卷,它们全都接在一起了。

等天亮以后,他想,我要把鱼饵放在四十英寻深处的鱼线也割断,把那两卷备用鱼线也接上。这样一来,我会损失两百英寻上好的卡迪尔鱼线,还有鱼钩和鱼钩上的金属引线。这些都可以重新置备。如果我为了钓别的鱼而让钓上大鱼的这根鱼线被弄断,让大鱼逃脱了,谁来补偿这样的损失呢?我不知道刚才咬饵的是什么,有可能是一条马林鱼,一条剑鱼,或者是一条鲨鱼。我根本没有时间去感受它,因为我必须尽快摆脱它。

他大声说:“要是那男孩在这儿就好了!”

可是那男孩并不在你身边,他想。你只有你自己,你最好现在就去收拾最后剩下的那根鱼线,不管天亮还是天黑,你要把它割断,把那两卷备用鱼线也接上。

于是他就这样做了。在黑暗中做这些真是很困难,而且那鱼突然间向前猛蹿了一下,将他脸朝下拉倒在船上,眼睛下方破了一道口子。鲜血沿着脸颊流下来,但还没有流到下巴那儿,就凝结起来,干掉了。他设法挪回船头,靠在木板上休息。他调整好麻袋,很小心地将鱼线在肩上挪了一下位置。他一边仔细地感受着大鱼的拉力,一边将手伸进水里,感受小船前进的状态。

不知道那鱼刚才为什么突然猛蹿那么一下,他想。一定是钢丝在它高高隆起的脊背上滑过的缘故。它背上的疼痛一定比不上我背上的疼痛吧。但是不管它有多大,它也不可能永远拖着小船跑。现在我已经清理掉所有会惹麻烦的东西了,而且我还有足够的备用鱼线;一切令人满意。

“鱼啊,”他温柔地,却是大声地说。“我死也和你待在一起。”

我猜它也不会离开我的,老人这样想着,等待着天亮。眼下是天亮前最冷的时候,他将身体紧贴着船板取暖。他想,鱼能坚持多久,我就能坚持多久。在第一缕阳光中,鱼线延伸出去,沉入水中。小船平稳地移动着,当太阳露出最初的边缘,阳光正好照在老人右边的肩膀上。

“它在朝北去啊,”老人说。海流会把我们远远地带往东边,他想。我真希望它顺着海流改变方向。那样就说明它越来越疲乏了。

当太阳高高升起,老人却发现大鱼一点也不疲乏。眼下只有一个有利的征兆。鱼线的倾斜角度,表明大鱼在比原来更浅一些的地方游动。这不一定表示它会跳到水面上来,但却有这种可能。

“上帝啊,让它跳吧,”老人说。“我有足够长的鱼线来对付它。”

也许我把鱼线拉得再紧一点,就会弄疼它,就会让它跳出来,他想。既然现在已经是白天了,就让它跳吧,这样它脊骨两侧的气囊就会充满空气,它就不可能沉到海底去死在那儿了。

他试着将鱼线拉得更紧一些,可是自从他钓上这条鱼以来,鱼线就一直绷得很紧,几乎要绷断,所以当他后仰着身体拉动鱼线时,感到鱼线无比坚硬,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把它拉得更紧了。我绝不可以突然猛拉一气,他想。每一次突然的猛拉,都会让鱼钩造成的伤口裂得更宽,等它真的跳出水面时,就有可能把鱼钩甩掉的。好在阳光让我感觉舒服多了,而且至少这会儿我无须一直盯着它了。

鱼线上粘了一些黄色的海藻,老人对此倒是高兴的,因为他知道,这对鱼来说是一种额外的负担。正是这种墨西哥湾的黄色海藻,在夜间发出很强的磷光。

“鱼啊,”他说。“我很爱你,也很尊重你。可是今天结束之前,我一定要杀死你。”

但愿如此,他想。

一只小鸟从北方向小船飞来。那是一只小小的鸣禽,它低低地飞行在水面上。老人看得出那鸟儿非常疲劳。

鸟儿飞到船尾,在那儿歇息片刻,然后绕着老人头顶飞了一圈,落在那根鱼线上,似乎觉得那儿更舒服。

“你有多大了?”老人问鸟儿。“这是你第一次出门远行吗?”

在他说话的时候,鸟儿一直看着他。它太累了,来不及仔细查看这根鱼线,就用纤细的爪子紧紧抓住,在上面晃来晃去。

“鱼线很稳的,”老人告诉它。“稳极了。昨天夜里一点风都没有,你不该累成这样啊。鸟儿也不如从前了吗?”

他想,那些飞到海上来的老鹰,会撞见它们的。他没跟小鸟说这些,反正它也听不懂,何况它很快就要领教老鹰的厉害了。

“好好歇会儿吧,小鸟,”他说。“然后你就得继续往前,去试试自己的运气了,就像每一个人、每一只鸟或者每一条鱼那样。”

他的背僵直了一整夜,这会儿正疼得厉害,和鸟儿说说话,让他精神起来。

“如果你愿意,就住在我家吧,鸟儿,”他说。“可惜我不能趁着现在吹起的微风升起帆来迎接你。因为我正在接待一个朋友。”

就在这时候,大鱼突然一个顿挫,把老人拖倒在船头上。要不是老人撑住身子,及时放出一些鱼线,恐怕就被拖到海里去了。

当鱼线被突然拉动时,鸟儿就飞走了,老人甚至来不及看到它离去。他用右手小心地触摸一下鱼线,却发现自己的手在流血。

“一定是什么东西把它弄疼了,”他大声说,同时他试着将鱼线往回拉,看看是否能让鱼转变方向。当他感觉到鱼线快要断裂的极限时,就用手稳住鱼线,仰坐着,顶住鱼线的张力。

“鱼啊,你现在感觉到疼痛了吧,”他说。“上帝知道,我也一样啊!”

他环顾四周,寻找那只小鸟,他已经喜欢上有它做伴了。可是鸟儿已经飞走了。

你在这儿没待多久啊,老人想。在你飞到岸上之前,还要经历更多的艰难呢。我怎么能让那鱼一个猛拉就弄伤自己呢?我一定是越来越蠢了。要不,就是因为我看着那小鸟,把心思放到了它的身上。现在我必须把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上来,我还必须把金枪鱼吃下去,这样才不会缺少力气。

“要是男孩在这儿就好了,要是我带些盐来就好了,”他大声说。

他将鱼线的重量挪到左边肩膀上,然后小心地跪下来,在海水中洗手。随着小船的行进,海水平稳地冲刷着他的手。他让手浸泡在海水里,超过一分钟,看着血迹在海水里渐渐消失。

“它已经游得慢多了,”他说。

老人很想让他的手在海水里多泡一会儿,可是他担心那鱼再突然来一次猛拉,就站起身来,稳住自己,对着太阳举起那只受伤的手。只不过是被绷紧的鱼线割破了皮肉,然而却伤在了干活时要用到的地方。他知道自己需要这双手,直到干完这一切;他不喜欢一切还没开始前,自己的手就被弄伤了。

“这会儿呢,”等手晾干了,他说,“我得吃这条小金枪鱼了。我可以用拖钩把它拖过来,然后在这儿舒舒服服地吃。”

他跪下来,用拖钩在船尾找到那条金枪鱼,将它朝自己这边拉过来,小心翼翼地不让它碰到那些备用鱼线。他再次用左肩拉住鱼线,以左手和左臂为支撑,把金枪鱼从拖钩的钩齿上取下,又将拖钩放回了原处。他用一边的膝盖压在鱼的身上,然后从头到尾,沿着它的脊背,纵向割下一条条深红的鱼肉。鱼肉被割成了楔形,他沿着脊骨一直割到了鱼肚子的边缘。割下六条鱼肉之后,他将它们在船头木板上摊开,在裤子上擦了擦刀子,然后拎起鱼尾巴,把鱼骨扔到海里。

“我可不认为自己能吃下完整的一条,”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刀子将一条鱼肉切成两半。他可以感觉到鱼线稳定而沉重的拉力,还感觉到他的左手抽起筋来。他的左手在粗鱼线上紧紧地抽成一团。他充满厌恶地看着它。

“这算哪门子的手啊,”他说。“你要抽筋就随便抽吧。把自己弄成一副鸟爪子模样,对你有什么好!”

快点吧,他心想。他顺着倾斜的鱼线,向黑暗的深水里望去。现在就吃吧,它会让你的手恢复力量的。其实也不能怪这只手,你和大鱼已经僵持了好多个小时了。当然,你完全能够和它永远僵持下去。快把金枪鱼吃了吧。

他捡起一片鱼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倒也不那么难吃。

好好嚼一嚼,他想,把汁都嚼出来。要是能放上点儿酸橙或者柠檬,或者放点儿盐,味道就更好了。

“手啊,你感觉怎样啊?”他向那只抽筋的手问道,而它僵硬得如一具死尸。“我会为了你再多吃一点。”

他把刚才切好的另一半鱼肉也吃了。他仔细地咀嚼着,然后把鱼皮吐了出来。

“觉得怎么样了呢,手?或许现在还不知道吧?”

他又拿起一整条鱼肉,放进嘴里嚼起来。

“它真是一条强壮而鲜活的鱼啊,”他想。“我很幸运,钓到了它,而不是鲯鳅。鲯鳅的肉太甜了,而这条鱼几乎一点都不泛甜,还保留了十足的韧劲。”

任何东西,只有实用才有意义,他想。真希望我能有点儿盐。我不知道太阳会不会把剩下的鱼肉给晒烂,或者晒干。所以我最好把它们都吃下去。虽然我现在还不觉得饿。那条大鱼现在很平静,很稳定。我要把剩下的全吃掉,那样我就不慌了。

“有点耐心吧,手,”他说。“我做这些是为了你啊!”

我真希望也能喂一喂那条大鱼,他想。它是我的兄弟。可是我必须杀死它,还要保持精力来做这件事。他缓慢而尽责地把那些楔形的条状鱼肉全都吃了下去。

他伸直了腰,在裤子上擦手。

“现在,”他说。“你可以放下鱼线了,手啊,在你停止胡闹之前,我会用右手单独对付它。”他用左脚踩住原来由左手握着的粗鱼线,身体向后仰,抵抗着鱼线在后背上的拉力。

“上帝帮帮我,让我别再抽筋了吧!”他说。“谁都不知道那鱼接下来还要怎样呢。”

可是它看上去很镇定,好像照着它自己的计划在行动,他想。可它的计划是什么呢,我又有什么计划呢,他想。我的计划只好跟着它的计划随机应变,因为它的个头儿实在太大了。如果它跳出水面,我就能杀死它。可是,如果它坚持待在水下,我也只好坚持下去,奉陪到底。

他在裤子上来回摩擦那只抽筋的手,试图让手指变得柔和。然而那只手还是无法张开。也许在太阳下晒着,它就会张开,他想。也许等我消化了那些强壮的生鱼肉,它就能张开了。如果我不得不用这只手,我就要张开它,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不过眼下,我还不想强行张开它。还是等它自己张开,让它听从自己的意愿吧。不管怎么说,昨天夜里我把它用得太狠了,又要释放鱼线,又要防止几条鱼线相互纠结。

他放眼向海面上望去,发现自己此刻竟如此孤单。但是他能在幽暗深邃的海水里看见彩虹,看见笔直向前延伸的鱼线,还看见平静海面上奇异的波动。海上渐渐吹起信风,让云朵积聚起来。他向前方望去,看见一群海鸭飞过海水上方,它们的身影,刻画在天空背景中,一时鲜明,一时黯淡,然后又鲜明起来。于是他知道,没有谁在海上会永远孤单。

他想起,一些人多么害怕让小船去往看不见陆地的地方,他知道在那些天气会突如其来变得糟糕的月份里,那些人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可如今正是刮飓风的月份,在这样的月份,如果没有飓风,就会是一年当中天气最好的时候。

如果要刮飓风,而你又正好在海上,就会提前好几天看到各种预兆出现在天空中。在岸上人们却看不出来,因为他们不知道该看什么,他想。陆地一定也会改变这些云彩的形状吧。可是现在,我们不会遇上飓风的。

他抬头向天空中望去,看见积聚起来的白色云朵仿佛是一大团可爱的冰激凌,而在更高处,则是稀疏羽毛般的卷云,映衬着九月的万里晴空。

“吹起了东北风,”他说。“鱼啊,这样的天气对我来说是好事,对你来说可算不上什么好事啊。”

他的左手还抽着筋,但是他正慢慢地将它舒展开。

我真讨厌抽筋,他想。这就是自己的身体在背叛自己。要是因为食物中毒导致腹泻或者呕吐,那是在人前丢脸;然而要是抽筋,他想起抽筋时用的是西班牙语的calambre,就是自己在羞辱自己,尤其当一个人独自待着的时候。

如果男孩在这儿,他会替我按摩一下,好让我从小臂起都放松下来,他想。不过它总会放松下来的。

这时,他的右手感觉到鱼线上的拉力起了变化,然后他看见鱼线在水里的倾斜角度也在改变着。当他倚靠着鱼线,将左手快速地在大腿上狠狠拍打的时候,看见倾斜的鱼线正缓慢地向上升起。

“它要上来了,”他说。“手啊,快点儿,请你快点儿好吧!”

鱼线缓慢而平稳地升起,接着船头前的海水鼓了起来,那条鱼浮出了水面。它的上浮过程几乎无休无止,水流从它身体两侧倾泻而下。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的脑袋和背部是深紫色,而身体两侧的条纹,呈现出薰衣草般淡淡的紫色,在阳光下显得很宽阔。它的尖嘴有棒球棍那么长,逐渐变细,像一把长剑。它的整个身体完整地浮出水面之后,又流畅地重返水中,像一艘潜艇。老人看到它那大镰刀般的尾巴没入水下,鱼线也开始飞快地滑动。

“它比这小船还要长上两英尺呢,”老人说。鱼线滑得很快却很平稳,说明这鱼一点也不慌张。老人试着用双手拉住鱼线,又要保证鱼线不被拉断。他明白,要平稳地施加压力,让这鱼慢下来。否则它就会把所有鱼线都拉出去,还会把鱼线弄断。

这是一条大鱼,我一定要制服它,他想。我一定不能让它了解自身有多强大,也不能让它知道,如果它全力逃跑,事情会怎样。如果换了我是它,这会儿我就会孤注一掷,拼命向前,直到鱼线被弄断。可是,感谢上帝,它并没有我们这些要杀它的人聪明;尽管它们比人更高贵,更有才能。

老人也曾见过不少大鱼。他见过不少体重超过一千磅的大鱼,而且还抓到过两条那么大的,不过都不是独自一人。现在他是独自一人,看不见陆地,和一条大鱼紧紧纠缠着,这鱼是他见过的最大的鱼,甚至比他听说过的还要大。而他的左手,紧缩着,像老鹰紧缩的爪子一般。

它的抽筋会好的,他想。它的抽筋一定会好,那样就能帮助我的右手。有三样东西是兄弟:那条鱼,和我的两只手。这时候抽筋也太说不过去了。这时,那鱼又重新慢了下来,恢复了原来的速度。

我真弄不懂它为什么要跳出水面,老人想。它跳上来好像就为了给我看看它有多么大。总之我现在是知道了,他想。真希望我也能让它了解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不过那样它会看到我抽筋的手。还是让它以为我是一个更强壮的人吧。我会比现在更强壮的。但愿我是那条鱼,他想,那条鱼竭尽全力要对付的,只不过是我一个人的决心和智慧。

他让自己舒服地靠在木板上,忍受着不时袭来的疼痛。那鱼平稳地游着,小船在幽暗深邃的海面上缓缓前进。东边吹来的风,让海面上起了小小的波浪。到了中午,老人的左手不再抽筋了。

“鱼啊,这对你来说可是个坏消息,”他说着,将鱼线在盖着肩部的麻袋上换了换位置。

他觉得舒服,但又忍受着疼痛,尽管他根本就不承认这疼痛的存在。

“我没那么虔诚,”他说。“但是如果能抓住这条鱼,我就念十遍天主经和十遍万福玛利亚,如果抓住它,我还会去朝拜科布莱圣母,我发誓。”

他开始机械地念起他的祷告来。有时因为太过疲倦,他竟然记不起祷告词。于是他就故意念得特别快,让句子自动地顺嘴溜出来。万福玛利亚要比我们在天之父好念些,他想。

“万福玛利亚,你充满圣宠,主与你同在,你在妇女中受赞颂,你的亲子耶稣同受赞颂。天主圣母玛利亚,求你现在和我们临终时,为我们祈求天主。阿门。”然后他又加上两句,“万福童贞圣母,求你让这条大鱼死去吧。虽然它是那样美好。”

当他念完祈祷,感觉好多了,然而疼痛依旧,也许还更厉害了一些。他靠在船头的木板上,开始机械地活动着左手的手指。

尽管微风正轻柔地吹过,但此时的阳光已经变得灼热。

“我最好还是把船尾那根小鱼线重新装上鱼饵吧,”他说。“如果那鱼打算再这样耗上一夜的话,我就需要再吃点东西,瓶里的水也不多了。除了鲯鳅,我在这儿也钓不到别的了。可是如果趁着新鲜吃,鲯鳅的味道也不算差。我希望今天夜里能有条飞鱼跳到船上来。可惜我没有灯光来吸引它们。飞鱼生吃起来很美味,而且还无须我切成小块。现在我得保存好所有的体力。上帝啊,我可不知道那鱼竟有如此巨大。”

“那我也得杀了它,”他说。“不管它有多么巨大,多么了不起。”

虽然这很不公平,他想。可我要让它知道,一个人能做到什么,能忍受什么。

“我对男孩说过,我是个不同寻常的老头儿,”他说。“现在是我证明这一点的时候。”

他已经证明过上千次了,但那不算什么。如今他要再一次证明。每一次都是重新来过,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他从不回想过去。

但愿那鱼会睡觉,这样我也可以睡觉,梦见那些狮子。为什么梦里留下的最重要的东西是那些狮子呢?别想了,老家伙,他对自己说。靠着船头,静静地休息吧,什么也别想。那鱼正忙着呢。那你就尽量歇着吧。

时间已到了下午,小船依旧缓慢而平稳地前进着。不过,从东边吹来的微风给小船增添了阻力,老人在不大的风浪中漂浮,斜勒在后背上的鱼线,也不再让他那么疼痛,那么难以忍受了。

下午某一个时候,鱼线再次开始上升。但是,那鱼只不过在水面下稍高一些的地方继续往前游。阳光照着老人左边的手臂和肩膀,还有他的后背,所以他知道,那鱼游动的路线,已转成了东北方向。

既然那鱼他已见过一回,他现在就可以想象它在水里游动的情景了。他想象那鱼张开翅膀一样宽阔的胸鳍,挺直的巨大尾鳍划破黑暗的海水。我很想知道它在那样的深处能看见多少东西,老人想。那鱼有着极大的眼睛,而一匹马的眼睛要小得多,都能在黑暗里看见东西。从前我的眼睛在黑暗中也能看得很清楚。不是说绝对的黑暗。但也和一只猫的视力相差无几。

他那抽筋的左手,由于阳光照射,加上他持续活动手指,已经完全恢复了。于是他尝试将鱼线的张力更多交给左手。他耸一耸背上的肌肉,稍稍转移一下鱼线造成的疼痛。

“你要是还不觉得累,鱼啊,”他大声说。“那你真是太不同寻常啦!”

这会儿他感到特别累,而且他知道,夜晚就快要降临了,所以他努力去想些别的事情。他想起棒球大联赛,他称之为GranLigas,他知道纽约洋基队正在迎战底特律老虎队。

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可我还不知道juegos(比赛)的结果呢,他想。但我必须要有信心,我必须配得上伟大的迪马乔,即使脚后跟长了骨刺,他也忍着疼痛,把所有事情都做得完美无瑕。什么是骨刺呢?他问自己。Unespueladehueso(骨刺)。我们身上没有。它会不会像斗鸡脚上的距铁扎进我们脚跟那样疼痛呢?我觉得自己无法忍受那样的疼痛,也无法像斗鸡那样,被啄掉一只眼珠甚至两只眼珠还继续战斗。与伟大的鸟兽相比,人并没有多少优越之处。比较起来,我还是更愿意做那只待在海水深处的黑暗中的动物。

“除非是来了鲨鱼,”他大声说。“如果来了鲨鱼,愿上帝怜悯它,也怜悯我。”

你相信伟大的迪马乔会像我这样,和一条大鱼相持这么长的时间吗?我相信他可以,而且能坚持更长的时间,因为他现在年轻力壮。他的父亲也曾是一名渔夫。但是骨刺会不会带给他太多的疼痛呢?

“我不知道,”他大声说。“我从来没长过骨刺。”

太阳下山时,为了给自己增添自信,他想起自己在卡萨布兰卡一家酒馆里的经历。他在那儿和一个从西恩富戈斯来的大个头黑人比赛扳手腕,那人是码头上最强壮的人。整整一天一夜,他们将手肘支在桌上画着的一条粉笔线上,小臂朝上伸直,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两人都试图将对方的手压倒在桌面上。很多人押了赌注,在煤油灯下进进出出,而他一直盯着那黑人的手臂,手,还有那黑人的脸。在过了最初八个小时之后,他们每隔四个小时更换一个裁判,好让裁判睡觉。他和黑人的指甲缝里都渗出血来,他们俩互相瞪着对方的手,小臂,还有眼睛。下赌注的人在屋子里走进走出,或是坐在靠墙的高脚椅上观战。屋里的墙壁是木质的,都刷了鲜蓝的油漆,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那黑人的影子很庞大,当微风吹动煤油灯,他的影子就在墙上晃动着。

整个夜晚,他们的赔率反复地变来变去。那些人喂黑人喝朗姆酒,还替他点烟。喝了朗姆酒之后,黑人使出惊人的力气,一度将老人的手压下去将近三英寸。可是老人,当然那时候他还不是老人,而是冠军圣地亚哥,又将手抬起来,将双方拉回势均力敌的僵局中。然后他就确信自己能够战胜那黑人,尽管黑人是个好人,而且是个了不起的健将。天亮了,下注打赌的人都要求算作平局,裁判也直摇头,但是他使出浑身力气,将黑人的手一点一点往下压,一直压到桌面上。这场比赛是星期天早上开始的,直到星期一早上才结束。许多打赌的人要求算作平局,是因为他们还得去干活。他们要么在码头上搬运麻袋装的砂糖,要么在哈瓦那煤矿公司上班。要不然所有的人都想要看到比赛进行到底的。不过,他确实结束了比赛,而且赶在大家出工之前。

在那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所有人都喊他冠军,后来在春天的时候,又进行了一场复赛。不过人们下注的数目并不大,他相当轻松就赢了比赛,因为在第一次比赛时,他已经击垮了那个来自西恩富戈斯的黑人的自信心。从那以后,他又参加过几次比赛,之后就不再参加了。他认定,只要自己有足够的决心,就能打败所有人。不过,他也认定,这种比赛不利于他要用来钓鱼的右手。他也曾试着用左手参加了几次练习赛,但是他的左手总是背叛他,不会按照他的意愿行事,所以他也不信任它。

这会儿太阳已快将他的左手烤好了,他想。它不会再抽筋了,除非夜里变得太冷。谁知道今天夜里会发生什么呢。 miBNWwXDF7t0qY0CnNDabds7PwC5olHjtoyaARVVgsYacCDqHlM0EtOdHwiDRev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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