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脚9和矮脚6

杨梅山不是山，是村。半担水也不是河，是村。杨梅山是个小村子，只有六家人，房屋环绕在牛脚印山坡周边，成半圆形。

这两个村虽然是邻村，但两村的人并不友好。

杨梅山人头长长的，脸长长的，脖子长长的，手长长的，腰长长的，腿长长的。长长的他们又很瘦，看上去就像竹子。半担水人和杨梅山人正好截然相反，他们矮，短短的脸，短短的脖子，短短的手，短短的腰，短短的腿。短短的他们多肉结实，看上去像一张四方厚实的木板凳。

当地人的方言习惯叫长为高，叫短为矮，叫腿为脚，所以杨梅山人就被称为高脚人，半担水人被称为矮脚人。所以渐渐地也有人称这两个村子分别为高脚村和矮脚村。

谁都不知道高脚村人为什么会那么高。同样，谁都不知道矮脚村的人为什么那么矮。

高脚村人不愿意看矮脚村人，嫌他们太矮，低头寻找太费劲儿。矮脚村人也不愿意看高脚村人，嫌他们太高，抬头仰望太累。

这两个村的人互相不讲话，尽可能不走同一条路，也不喝同一条河的水。他们把孩子都送到不同的学校读书。高脚村人到李春谷开的私人学校上学。矮脚村人到朱三分家开的私人学校上学。不过，高脚村全村只有一个九岁的高脚9上学，矮脚村也只有一个八岁的矮脚6上学。每次上学时，他们几乎是同时出村，分别朝不同的方向走。每次放学时，他们几乎是同时归村，从不同的方向走来。在这个时候他们俩能隔着田、土埂、树和沙坡远远地对看一眼，然后匆忙进村。

在他们都上到四年级的那年，国家对农村的村小实行免费义务教育，乡村的那些私立学校像秋天的落叶那样纷纷散了。他们俩都要到大车村小去上学，而且还被分在了同一个班。

大部分学生都是熟悉的，不是堂亲就是表亲，或是一起要好多年的玩伴，他们早早就自由组合做同桌。最后高脚9和矮脚6只能做同桌。他们俩互相僵站着，一个从高处瞪眼看，一个从低处瞪眼看，彼此都不乐意。后来被茄子老师押到一起。

矮脚6太矮，老师让他们俩坐前排。有人抗议，因为高脚9太高。老师又把他们俩调到最后排，矮脚6哭了，因为他被挡，看不到黑板。老师想把他们俩分开，可那些已经定好对对做同桌的人誓死不肯分开。最后老师只好再把他们俩调到第一排，在最里面的那一组，高脚9在最右处，这样只要高脚9背后的那个同学稍往左挪一点点就不被挡。

最高的和最矮的同桌，是全班最注目的风景。有些心眼儿坏坏的学生期盼他们吵架，闹点事儿，好让读书生活有点乐趣，不那么乏味；有些好打赌的学生分成两派，有一派猜他们俩再同桌下去结怨更深，小学毕业也不会成为朋友，有一派猜他们会成为朋友，他们的友谊有可能会比别的人还要深厚。

他们将会怎么样呢？大家都在等着看。

高脚9心里想，他不会和矮脚6成为朋友的。矮脚6心里也想，他不可能和高脚9成为朋友。他们彼此都在心里想好了，决不跟对方说话，要像村里人一样。

放早朝学（早晨放学）的时候，高脚9抢先走出教室，由于走得匆忙没留心门头，脑袋一下子撞在门框上，顿时眼冒金星，一副摇摇晃晃，好像要跌倒的样子。有人喊了一声“快扶他——”，有几个学生冲上去扶他，但高脚9太高了，那些比他矮的人根本扶不稳他，他晃了好几下还是跌坐在地上。矮脚6趁大家都在忙乱着扶高脚9的时候不慌不忙从后门出去。矮脚6走了不一会儿，高脚9就赶上来了，他一手提着书包一手捂着额角，估计是撞得不轻。高脚9三步五步就越过矮脚6，很快就把他远远地抛在后面。

矮脚6希望高脚9不停地撞门，高脚9却长记性了，放半昼学（中午放学）时他出教室门时记得稍稍地欠欠腰，安全出去。不过，避开了撞门的高脚9却又不小心遇到了另一场灾难。他出来的时候正好遇到放学高峰，各班的学生像野马一样从教室冲出来横冲直撞。高脚9虽然高，但他瘦，经不起那些冒失鬼冲撞，他的瘦腰被两个人分别从两边各撞了一下，他的瘦左腿被三个人连撞几下，他的瘦右腿再被几个人连撞几下，他的瘦后背又再被别人撞了几下……他被撞得偏来偏去，想躲闪却躲不开闪不了。接着，一帮一年级的小家伙又叫嚷着冲过来了，他们大部分只到高脚9大腿的高度，所以想成群地从他腿中间冲过去。高脚9慌乱地抬起一条腿，想闪开他们。只用一条瘦腿支撑着高高身体的高脚9再被人撞了一下后就扑倒在地上。他那瘦瘦长长的脖子压了一个人，瘦瘦长长的腰压了三个人，瘦瘦长长的腿压了五个人，瘦瘦长长的左手压了两个人，瘦瘦长长的右手压了三个人。那些一年级的小屁孩儿们，别看他们刚才狂奔时候张狂的样子就以为他们勇敢，现在才被瘦瘦的高脚9压一下就号叫起来，其实哪可能压得痛他们？在场的人都尖叫起来，乱成一团。幸好有老师赶来把人群清散，高脚9那可怜的瘦瘦长长的身子才没有被人踩。他太长了，好几个人一起来扶他。

高脚9被人扶着坐直了腰时，正好看到矮脚6轻松地从高脚9的腿上跨过去。他们的目光碰撞了一下又迅速分开，假装没看到。

矮脚6又比高脚9先走，只是很快，高脚9又赶上他，轻轻松松地超越了他。

到放哈昼学（傍晚放学）的时候，高脚9不再最先冲出教室，而是等着，让别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再离开学校。茄子老师讲得有道理，他的脚那么长，走得快，让别人先走一阵子再走也不迟。

矮脚6先走，他边走边回头看，没见高脚9出现，心中暗暗高兴。矮脚6再走了一阵，回头看看，还是没见高脚9，心中更高兴。当矮脚6快走到村边的那片李子树时，回头一看，像瘦鹤一样高的高脚9已经在身后头了。很快，高脚9又超过了他。

矮脚6每次都被高脚9轻而易举地超过，心里有些不舒服。高脚9每次越过矮脚6时回头看他的那个眼神，含有一种傲气和对矮脚6轻蔑的讥笑，这才是矮脚6心里不舒服的真正原因。

矮脚6暗暗下决心要杀杀高脚9的那股傲气，但是好难呀，高脚9的长腿走得快是铁定的事实，除非他生病了或腿脚生了一些疮疖之类的东西才走不快，可是，这样的机会好难遇到！矮脚6越想越苦恼。

苦恼了几天的矮脚6突然想到好办法，他早上起得特别早，比往常提早一个小时去上学。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矮脚6就已经背着书包出发了。早起的老阿大在水塘边捡拾牛粪，目送着矮脚6出村的背影，仅残留三颗老牙丁的大嘴笑得咧到耳朵根。他看到孙子那么勤快地上学，心里欢喜得很。

差不多全村的鸡都走到沙坡地那边觅食时，高脚9背着书包的身影出现了。他走到李子树下时习惯性地往半担水那村头看一眼，没见矮脚6，咧嘴笑笑。他再走到沙坡路时又看看半担水，还是没见到矮脚6，又咧嘴笑笑。往时他只要一出村子就能见到矮脚6走在桥头边或沙坡路上了，今天居然没见到，高脚9在高兴之余又有点纳闷。

高脚9走到学校，看到矮脚6已经坐在学校操场的乒乓球台上看书，惊愕得张大嘴巴。矮脚6也像高脚9那样傲慢地扫了他一眼，嘴角得意地往上挑一挑，歪着嘴笑起来。高脚9脸上的表情从吃惊转成厌恶。

从此两人的暗斗加剧，恩怨加深。

矮脚6能比高脚9早到学校的机会也只能是早上，但高脚9却连这样的机会都不想让给他。第二天，高脚9也早早地起来了，他走了一半路以后见到了矮脚6。高脚9从矮脚6身边走过时，故意仰着头，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哼”，扬长而去，很快就把矮脚6抛在后头生闷气。

这天夜里，矮脚6早早睡觉，次日早早起床，几乎是在鸡叫三遍以后就起来准备上学。阿大走到门口看看天色说：“太早了吧？”矮脚6果断地说：“这么早才不让高脚9快过我。”年过七十的老阿嬷咂着瘪瘪的嘴巴痛惜地说：“这书读得真辛苦，要起得像鸡一样早。”早已站在墙头上啼叫的公鸡不服气地伸长脖子叫了几声。矮脚6他阿大走到门口，一挥手把扫把扔过去，骂道：“你一天要叫几遍？昨天吃得太饱了有力是不是？”院子里的狗也趁势扑上去咬鸡，顿时满院子鸡飞狗跳。这是一个热闹的早晨。

这天早上，矮脚6比高脚9早到学校。高脚9不服，要在下一个早上比矮脚6早。

这天夜里，高脚9也早早就睡觉了，次日早早起来。天色还很暗沉，路都看不太清楚，家里叫他等等再走，可他执意要早走。由于太早，沙坡地上的那一片树林显得有些暗，高脚9又不知道昨夜风大把几棵树的一些树枝吹断，低低地悬垂着。他走进林间道上就不小心让悬垂的树枝钩住了头发和衣服。他人太高了，整个脑袋都隐没在枝叶间，隐在树叶中的蚊子们开心得不得了，疯狂地朝他进攻，享用丰盛的早点。高脚9又慌又急，在慌乱和紧张中反而让树枝把头发缠得更紧。他只好把长长的瘦手伸到蚊子纷飞的枝叶中慢慢地慢慢地解开纠结的头发。

矮脚6从沙坡地上经过，吃惊地看看高脚9，然后就趁这个机会快步走、快步走。一直到上早读课时高脚9才耷拉着脑袋来了。茄子老师狠狠盯着迟到的他，对于他的解释半信半疑，说如果他能找个证人证明所说属实就不记过，不罚扫地。高脚9知道矮脚6看到了，可他断定矮脚6不会出来做证，所以高脚9就被记了迟到，这天放哈昼学后被罚跟值日生一起扫地。矮脚6高兴极了，放哈昼学后边走边忍不住笑起来。

第二天早上，高脚9继续早起，在灰暗暗的晨雾中上学。再从沙坡地那片树林过时，高脚9就弯着腰低头走，这次头发没被树枝钩住，但脑袋却撞在一棵树上，疼得眼冒金星。高脚9捂着头，慢慢走，结果走到沙坡路下的田沟时没看清楚路，一脚踏空踩入沟中，脚踝崴了一下，扭着了，疼得“哎哟”一声大喊。暂时走不了啦，高脚9只好坐在田埂上揉脚。休息了好一会儿后，高脚9才一拐一拐地慢慢走到它铺去拍新生诊所的门，跟他要点跌打药酒擦拍擦拍。

高脚9一拐一拐地走到学校时，正好是做早操的时间。在做早操的学生都吃惊地看着拐脚的他，然后都笑起来。高脚9拐着走路的样子特别怪异，小头上的那点头发很像码放在高墙头上的草被风吹得一晃一荡，似乎随时都有被吹脱的危险，有些人为他担心，有些人等着看好戏。茄子老师和另外几位老师一起用严厉的眼神朝学生们扫去，那杀伤力极强的如刀光般的眼神来回扫荡几遍后，全场鸦雀无声。

高脚9是最高的，他做早操的位置是在全班最后边，但是茄子老师决定不让他再拐着脚走到队伍后面去了，以免他一走动，别人又趁机笑起来，就让他站在前排最外边单成一列做早操。如此，高脚9就恰好与最前排左边的矮脚6并排着。看到高脚9又迟到，矮脚6心里暗暗高兴，高兴着高兴着，嘴就咧开了。

这两天高脚9因为脚痛，走得慢了，但他走得再慢也还是比矮脚6快一点。无论矮脚6如何加快脚步，总还是落后他五步到六步的距离。刚开始矮脚6有些不高兴，但很快他就高兴起来了，因为他走在高脚9后面可以踩到高脚9被阳光投落到泥巴路上的影子。矮脚6踩呀踩呀，踩踩影子的头，踩踩影子的肩，踩踩影子的左手还有右手，还踩踩影子的背。路上来往的人都忍不住多看矮脚6几眼。有些顽皮的孩子挥动着书包在旁边跳着叫着起哄。高脚9很快就知道他的影子也被踩了。

高脚9让矮脚6先走。换成高脚9踩矮脚6的影子。矮脚6又不走了，让高脚9走前边。后来谁都不肯走前边，互相对峙着耗时间，拼忍耐力。刚开始有些孩子留下来看热闹，可是看着看着就都走了，因为他们俩就只是不声不响地站着而已，不吵架也不打架，实在无趣。

他们俩就这样一直对看到夕阳下山了才回家。

高脚9因为脚受伤，晚回家没有挨骂，反而得到全家人的关照。矮脚6就没有那么好运了，被家里人怀疑贪玩迟回，几个大人依次排队把他责骂一顿。

高脚9的脚伤好了以后又恢复了以往走路的速度，经常被他抛在后头的矮脚6只能期待他的脚再崴一次，好再有机会踩踩他的影子。

高脚9觉得开学没多久自己就连连遭遇太多倒霉的事，反而矮脚6好像没什么事，心里有点希望他也能倒霉一下。

他们上学的路上要经过双夹木树下边的一道沟渠。人们在沟渠上架有一块木板当桥，那桥主要是给腿短的大人还有小孩子和一些家畜过的。可是那块木板被一个喝醉了酒的人抱到树下当床板睡觉了，所以这道沟渠暂时没有了桥。像高脚9那么长腿的人过这里很轻松，矮脚6却被难倒了。矮脚6想叫醒那个醉酒的人赶紧把木板放回去，可又害怕得不敢靠近。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高脚9轻松快乐地走远。矮脚6只能绕道龙田村，穿过村子，跨过乌龟河堤，走过新城的后门，再走河边的小路，从一个巨大的废弃的水磨房边过，然后再从学校的后门入校园。他这样绕了很远的路，费了很多时间，最可怕的是从人家村子走过时面对那么多狗的围观和跟踪，实在是怕得胆子都快破了。矮脚6走进校园，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下才放心。

“你在做什么？快放学了才来？”

茄子老师的一声喝问把矮脚6刚刚放下的心又吓得提起来。

矮脚6委屈地跟茄子老师哭诉迟到的原因，还哭诉他从别的村子穿过时所受的惊吓。最后他的眼泪把茄子老师的心泡软了，觉得他上学经历了那么多艰难险阻实在不容易。茄子老师非但不罚他，还在班上表扬他上学的精神，值得大家学习。

矮脚6因祸得福，开心得脸上笑成一朵花。高脚9不服，觉得他是用眼泪博得同情而已。由此，高脚9郁闷得脸扭成一条长苦瓜。这两张反差极大的脸要让茄子老师无视实在太难。不过，茄子老师也正是看到这两张反差极大的脸以后才突然间做出一个决定：班上每天早上早读课实行“我最响亮”引读，按桌排队轮流读下去。也就是说，同桌的两个人要配合好，互相商量一起读哪篇课文。

茄子老师把这个决定公布以后，高脚9和矮脚6的脑袋都耷拉下来了。他们坐在第一排。明天一早先由他们俩开始引读。

早读课开始。高脚9和矮脚6拿着语文课本走到讲台上站好。茄子老师站在门口对他们轻轻点点头，示意开始读。他们俩刚读了三四句全班人就笑起来，他们是各读各的。茄子老师让他们俩停下来，要他们先商量好读哪篇。高脚9僵着，就是不跟矮脚6说话。矮脚6也同样固执地坚持着沉默。

茄子老师下定决心要治治他们俩的臭脾气，说如果他们俩不配合好一起完成引读任务，放学以后全班人都留下来，直到读完才能回家。这样一来，就不仅仅只是他们俩的事了，还关系到其他同学。所有同学都一齐给他们施压。也有些同学站出来帮忙调解僵局。他们俩被情势所逼，再也不能回避。

整个早读课几乎成了他们俩单独的引读课。但结果还是让人满意的，这两个仇敌同桌终于一起朗读完一篇课文。同学们高兴得跳起来为他们欢呼。其实他们高兴的是放学不用罚留了，但他们这份高兴的心情却钻进了高脚9和矮脚6的心里，悄悄地转化成奇妙的力量，那力量让笑意从嘴角挂起，像星火一样点燃了短短的炮引，瞬间笑容像烟花一样绽放开来，美得耀眼，凡是看到那瞬间笑容的学生都惊得呆了一下。

放学以后，高脚9没有再像从前那样故意超越矮脚6，但最终他还是超越了他，遥遥领先。依然有着好心情的高脚9走过双夹木以后，看到龙田村的一个六岁左右的阿娘儿站在沟渠边发愁，站在她身边和她一起发愁的还有一群鸡、一条年轻的狗妈和五条小狗。

“是为过沟渠发愁吗？”好心情的高脚9破天荒过问陌生人的闲事。

“我的大狗太重，我抱着它跳不过去。我也想过绕别的村子找路，可又怕那村子里的狗会扑出来咬我的狗……”阿娘儿叹了一声，一时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

高脚9为她想了一个办法：“我能变成桥让你的狗和鸡走过去。”

阿娘儿吃惊地看着他，不太相信他会变魔术。

高脚9因为心情好，愿意让自己长长的身体变成桥。他微笑着，先跨一步到沟渠对岸，弯下腰来，双掌撑在对岸边后再收回左脚并到右脚那边去。

好了，现在就有一座桥了。

高脚9叫阿娘儿快让她的大狗小狗还有大鸡小鸡们过桥。大狗走在前，但它有点不放心的样子走两步又停下，退回。大狗不走，小狗也不走。大鸡带着小鸡在旁边静观。阿娘儿站在桥边把大狗推上去，鼓励它勇敢地走过去。

最后大狗还是听阿娘儿的话，先试着过桥，确定安全以后它再回来带小狗过桥，于是大鸡小鸡也跟着过了桥。

这动人而有趣的一幕正好被矮脚6看到。他突然发觉，在阳光下卧成桥的高脚9很可爱，那是他所看到的最好的桥。

高脚9站起来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矮脚6。两人的目光就那样在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相遇，彼此灿烂的笑容也来不及收藏起来。虽然这样的场面有点尴尬，但他们好像获得一股奇妙的力量，那力量又让绚丽的笑容再次绽放在各自的脸上。直到后来，他们一前一后走在回家的那条田埂路上时，脸上的笑容也依然像花一样开着。

后来，高脚9在教室里掉了钢笔，长长身子的他要弯腰到地上找是很不方便的，所以他只能伸出两只长长的手在地上摸。长长的手在地上摸一下，摸到一只脚，是矮脚6的脚。长长的手赶紧放开，接着摸，又摸到矮脚6的脚。长长的手赶紧放开，再摸，摸到一只手，是矮脚6的手。高脚9终于感到不好意思了，可矮脚6赶在他说对不起之前从桌子底下冒出来，把笔放在高脚9面前。原来他已经帮高脚9捡到笔了。

高脚9低头看他。矮脚6抬头看他。两人傻傻地笑了。

微笑有着神奇的力量，正悄悄地拆除他们筑在心里的那道防御之墙。他们这才明白，原来两个人要成为朋友并不是那么难的事。

高脚9和矮脚6上学的时候一起结伴去学校，放学的时候又一起回家。学生们经常看到他们俩一起扫地、一起打球、一起晨读。人们也经常看到他们俩走在田间的身影。他们俩在节假日的时候还一起打柴、一起放牛、一起玩水。

这两个人成为这个乡村间最让人好奇的风景。

人们常常叹口气，有点可惜地说他们俩一个太高了，一个太矮了，走在一起过于悬殊，要是太高的那个矮一点，太矮的那个高一点就好了。

有一天，高脚9和矮脚6一起上学的时候，天突然下雨。当时只有矮脚6带了一把伞。矮脚6撑起伞，却只能帮高脚9挡到脚。矮脚6遗憾地说：“我要是高一点就好了。”高脚9笑笑说：“这样就很好。”然后矮脚6把伞交给高脚9来撑，可高脚9太高了，站在身边的矮脚6等于没有被伞遮盖到。高脚9遗憾地说：“我要是矮一点就好了。”矮脚6笑笑说：“这样就很好。”

两人站在雨中傻笑，一时不知该如何更好地使用这把伞。后来高脚9说他不用雨伞，让矮脚6用。矮脚6说他不用雨伞，让他用。最后，他们俩商量好，两人轮换撑伞。结果两个人都被淋得透湿。看到他们俩淋得一身雨水，同学们忍不住笑他们：“看见了吧，你们呀，一个太高了，一个太矮了，有雨伞也等于白有。”可他们俩觉得，即使是这样也很好。

“我们村的杨梅熟了，星期六我带你去摘一些吃吧。”高脚9甩了一下头发上的水，笑着再加一句，“如果我们都没有感冒的话。”

“好呀。”矮脚6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也笑着再补一句，“如果我们都没有感冒的话。”

万幸的是他们俩都只是流了一点清鼻涕而已，没有感冒。所以他们的杨梅盛宴之约得以实现。

高高的高脚9站在杨梅树下伸手就能摘到很多又大又熟的杨梅，然后递给站在树下的矮脚6吃。矮脚6帮不上高脚9的忙，有点过意不去，把别人说过的话拿出来说：“唉，我太矮了，要是能高一点就好了。”

高脚9低头看他，说：“别在意那些话。这样就很好。”

高脚9摘了一堆杨梅放在草地上，两人坐下来开心地享受杨梅盛宴。

矮脚6盘着腿坐，在风中左右摇晃着吃着杨梅，一副很悠闲惬意的样子。高脚9也想像他那样盘腿坐着，可他那长长的腿曲起来还可以，盘起来就困难了。高脚9试了几次都不成功，只能把腿长长地摊伸出去，略有遗憾地说：“唉，我的腿太长了。我要是矮一点就好了。”

矮脚6拍拍他的长腿，微笑着安慰他说：“这样就很好。”

两人互相看看，笑起来，把杨梅抛到空中再张大嘴巴等着接。吃饱了，笑够了，一齐张开手和脚仰躺在草地上，一个成了瘦瘦的长长的“大”字，一个成了壮实的短短的“大”字。

睡在杨梅树下的这两个“大”字，看上去虽然大小悬殊，但看着看着就会觉得，其实这样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