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白棉布的爸爸把布店开到好看镇,她和妈妈跟着搬到好看镇来。黑牙丁是她到镇上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黑牙丁的爸爸是牙医,他们家的诊所就在白棉布家的布店对面。黑牙丁和白棉布差不多一样大,十二岁左右,或者他比她更大一点。
其实黑牙丁的牙齿很白。白棉布刚来的第一天见他咧开嘴笑,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在阳光下很耀眼,还能反光。白棉布觉得他应该叫白牙丁。
黑牙丁有一辆单车,白棉布也有一辆。
“我带你去看看好看镇。”黑牙丁推着他的单车,站在布店门口,对坐在阳台上抱着一只灰猫的白棉布说。
“好。”白棉布很愿意跟他去。
很快,穿着白色底子蓝花花棉裙子的白棉布就推着单车出现在黑牙丁面前。一只大灰猫蹲在她的车篮里,正目不转睛地看黑牙丁,对他吃惊的表情表现得极为不屑。
“它叫灰毛。和我们一起去。”
白棉布很高兴地把她的猫介绍给黑牙丁认识。黑牙丁不得不跟它打声招呼。可是,猫不太愿意理他。
“我们走吧。”黑牙丁热情地招呼白棉布和猫。他骑车在前边带路,白棉布带着猫在后面跟着。黑牙丁要是自己骑车,会很快,现在为了让白棉布和猫多看看这个镇的风景,特意放慢了速度。
这个镇所有房子都是用石头筑的,屋顶也统一是灰色的瓦。虽然没有人特别强调或限定非得用石头起房,但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使用石头。可能是小镇的石头特别多吧。
好看镇的街面也是用石头铺的,不同的街有不同的花纹,但它们相同的特点是路面很平展,干净。在这样的石头街面上,无论是走路还是骑车都很舒服。
在好看镇最多的花就是向日葵和蜀葵。它们那热烈的大花盘和小花盘和石头房子、石头路面很相称。白棉布喜欢这样的花长在这样的镇里。
他们推车从一座石头桥上过。黑牙丁指着另一街的街角处让白棉布看:“那个,叫丑婆婆。”
白棉布顺着黑牙丁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老婆婆正坐在街角边,用竹箩筐托着竹盖子摆一个摊,卖鞋垫、布帽、布鞋以及姑娘妇人用的头饰。
“丑婆婆是我们好看镇最丑的人。她家里也有很多丑丑的动物。有人说,要是她和她家那些丑动物都不在好看镇就好了。”黑牙丁对白棉布说。
黑牙丁看白棉布睁大眼睛不太敢相信的表情,强调说:“是真的噢。”
白棉布轻轻地“噢”了一声。她不是不相信黑牙丁的话,而是觉得这太不可思议。
白棉布远远看着那个丑婆婆,虽然她们并不认识,只是因为黑牙丁带着个人喜好的介绍,不知不觉也被引导而对她有了不喜欢的感觉。
他们继续骑车在街上晃荡。
这个夏天是漫长的,离开学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白棉布可以带着她的猫跟黑牙丁在好看镇走来走去,有时候也单独行动。
白棉布对这个镇是好奇的,一切对于她来说都那么新鲜。黑牙丁很乐意带她东游西逛,给她介绍这介绍那。
黑牙丁带白棉布爬上了公园里最高的石塔,在那里能看到整个镇。黑牙丁给她比画说,下面哪些街是他们已经走过的,哪些房子是他们去看过的,还有哪些地方是他们下次要去的。
“学校在那里。那条河的附近。”黑牙丁把学校的方位指给白棉布看。
开学以后,她就要到那里去上学,也许还能和黑牙丁同班。他们都为这个也许会成为同班同学的假设而激动。
白棉布看到离镇西街比较近的那片田野间有一个院子,几间房子,好像还有果树、花草什么的。从那里有一条路像小河一样流入好看镇,跟镇口的一条大马路连接上。
“那里是什么地方?”
“丑婆婆住的地方。”
“她家看上去很大噢。有院子、果园、菜地……”
“你别羡慕她家。那是个可怕的地方。”黑牙丁说。为了让白棉布觉得那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他故意把语气变得像讲鬼故事那样低沉,脸部表情也跟着表现得很紧张,营造出一种可怕的气氛。
“她有捡破烂的爱好,常常把别人扔的东西捡回家里去。比如别人不用的旧帽子、旧衣服、旧碗盆、旧椅子、旧垫子、旧箩筐,她统统捡回去堆在家里。她的家里又脏又乱又臭。她还捡别人不要的果树、菜头,带回去种在她的园子里。你去看就知道了,那些果树长得营养不良,歪歪扭扭,奇形怪状,开的花也不好看,结的果也不好吃。她还把一些脏脏的流浪猫、狗、小猪、小牛、小鸟等动物捡回家里养。好些动物是断腿的,眼瞎的,没有耳朵或带着很可怕的伤口的。她甚至还捡过一头生病快死的老牛,就放在果树下养着。那头牛又老又瘦,还得了青光眼,人家都不敢吃这头牛的肉,打算把这老牛扔在野地里由它自生自灭。她把牛带回去了,像宝贝一样养着。老牛死了,她还把它埋在地里,立了一个坟堆。她家里还养了很多鸟,那些鸟有些是冬天被冻坏了翅膀,再也飞不起来的;有些是被别人用石击伤了,再也飞不起来的。她全都捡回家养着,那些鸟都是走路的,像鸡一样成群地跟着她。”
当然,这些都是黑牙丁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呀?”白棉布听起来并不觉得可怕,反而觉得她家像个动物园一样好玩。
“你千万别去。那些动物脏脏的,臭臭的,身上带着病。大人说最好别到她家去,要是一不小心感染了动物的病,会死的。有一次,医院还派人专门去她家帮她消毒。她自己总是忘记消毒,又不给动物们洗澡,由它们到处打滚,到处大小便。反正从她家走过就能从空气里闻到臭味。人们都不愿意走靠近她家的那条路。”
听到黑牙丁这样说,白棉布不由得捂了捂鼻子,好像已经从空气里闻到了不好的气味。她记住黑牙丁的话了,不去丑婆婆家,即使从那里路过也要远远地绕着走,那是个可怕的地方。
“即使见到丑婆婆也要绕弯走。”黑牙丁提醒她。
白棉布这次步行,在附近的街上走走。她戴上白草帽,用草篮子提着灰毛出去。
早上刚下了一场雨,把石头街道冲得很干净。有些石头缝或小坑坑里还积着一些水,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好像散落在地上的水晶。
有些小孩子纷纷朝桥那边走,在说着什么令人惊喜的事。白棉布不自觉地也跟着去看。到了那里才知道,是一只受了伤的猴子爬在高高的屋顶上,很多人在下面看它。猴子害怕地上的那些人,孩子们每喊一阵子,它就往更高处爬。有些大人路过看见,对那些孩子说:“别吓猴子了。它要是生气会咬人也会抓人的。”
胆小的退远一些,胆大的继续在那里大喊。有人拿香蕉想把猴子引下来,可是猴子只盯着香蕉看,就是不下来。
黑牙丁看到白棉布,高兴地挤到她身边来,把他知道的消息告诉她:“猴子是戏班的,太老了,又因为在路上被车撞伤,老板觉得它没有表演赚钱的能力了,就把它扔了,省得还要花钱给它治伤。”
老猴子缩在屋顶的烟囱旁边,用受伤的手摸摸受伤的腿。白棉布觉得猴子很可怜。她不希望那些人继续吓它。
有人跟丑婆婆说这里有个被丢弃的猴子。于是丑婆婆就早早收了她的小摊子,往这里来。她一来,孩子们就轰然散开,躲到远远的地方看着。白棉布和黑牙丁也退到街角那边的路灯下。
丑婆婆的箩筐里已经装了一只小狗,是今早在垃圾堆旁边捡到的流浪狗。它被火烧了一块皮,眼睛又生了一个大包,饿得很瘦。丑婆婆坐在桥下的台阶上,把小狗从箩筐里抱出来,拿出一个面包给它吃。小狗在吃面包的时候,丑婆婆就抬头,默默地看着屋顶上的猴子。她没有跟猴子说话,只是看。猴子也看她。不一会儿,猴子就挪到二楼的窗台上,离丑婆婆更近一些,继续跟丑婆婆对视。
“她在干吗呢?又不说话。”白棉布小声说。
“她不说话。她只看着动物们,动物就乖乖地听她的话。”黑牙丁把丑婆婆说得很邪乎,好像她的眼里有强大的魔力。
黑牙丁说得不错,猴子跟丑婆婆对视了大约半小时后,竟然飞快地从窗台上下来,奔向丑婆婆,就像奔向它热爱的久别的亲人。丑婆婆张开双手,把扑进她怀里的老猴子抱住。丑婆婆捧着猴子的脸,抚摸着。老猴子乖乖地扑在她的怀里,由丑婆婆用手绢帮它包伤口。
“回家。”丑婆婆对老猴子和小狗说。
丑婆婆提着篮子走在前面。小狗跟在她左边。老猴子走在她右边,一只手牵着她的箩筐绳。
丑婆婆好像带着她的两个孩子回家去了。当他们走远了,藏在角落里的那些孩子纷纷冒出来。
“她的眼睛能说话。”白棉布小声说。
“是的。我们绝不可以看她的眼睛。如果我们也跟她对视,可能就像动物一样被她操控。”黑牙丁说。
老妖家养有三条金毛狗。老妖的三个儿子,大妖、二妖和小妖一人管一条金毛。他们常常带着漂亮又巨大的金毛在街上奔跑。今天他们又把金毛带出来,在小石街遇到了白棉布。三个小妖一眼就看出白棉布是新来的,冲她咧嘴、挤眼。他们喜欢吓唬刚搬到镇上来的孩子。金毛也像它们的小主人那样,闻到陌生猫的气味,低声闷吼起来,想吓唬新来的猫。
白棉布不怕他们,也不怕金毛,但是灰毛怕金毛,它“喵——”地叫了一声,从篮子里蹿出来,飞快地朝别处逃跑。
金毛吼叫着追赶。白棉布担心她的猫,追去。三个小妖一边兴奋地跟着她后面跑,一边大声鼓励他们的狗追猫。
很多孩子跟上去看热闹。
灰毛从丑婆婆身边跑过,三条金毛一声声吠叫着从她身边奔过。然后就是白棉布和三个小妖,以及一帮孩子。
丑婆婆和她的狗还有老猴稍稍站了一会儿,看那帮乱哄哄的孩子。
猫在地面上是跑不过狗的。灰毛在金毛快追上的时候爬上一棵树,惊恐地藏在树叶和向日葵间。金毛围在树下,装模作样地要爬树,想把灰毛吓下来。
白棉布想把狗赶走,可是三条狗把头抬起来都快有她高了,它们根本就不怕她。
丑婆婆站在人群边上,目光越过孩子们的脑袋,落在金毛身上。她不声不响地看着那三条狗,原来还气势汹汹的狗慢慢地安静下来,凶狠的眼神变得温顺。它们从人群中挤出来,走到丑婆婆跟前,像讨好主人那样抱她的腿,摇尾巴。
“呀——”
所有人都发出吃惊的叫声。
丑婆婆摸摸它们的脑袋,轻轻地笑了一笑,挥挥手说:“去吧。”金毛这才退回他们的主人身边。
风突然刮了起来,不知从哪里滚出一只小球,从金毛面前滚过,沿着街道远去。金毛立即去追球了。三个小妖也跟着他们的狗走。有部分孩子也跟着走,有少数人留下来,想看白棉布怎样把猫从树上弄下来。
“灰毛——下来。狗走了,别怕。跟我回家。”白棉布在树下对猫说。
猫还在害怕中,没回过神来,不肯下树。
白棉布着急了。
丑婆婆带着她的小狗和老猴走到白棉布身边,把箩筐放下,对着树上的猫看,轻轻地眨眼睛。猫也对她眨眼睛。丑婆婆对猫眨了一会儿眼睛以后,猫就从树上下来了,直接来到丑婆婆面前。丑婆婆蹲下来,摸摸灰毛。灰毛居然就在她面前打滚,把肚皮亮出来给她摸。白棉布知道,她的灰毛喜欢和信任这个丑婆婆才给她摸肚皮。
丑婆婆把猫放回白棉布的怀里,笑笑说:“带它回去吧。以后最好让它待在家里。”
白棉布觉得丑婆婆的声音很好听,温和又轻柔。还有,她的笑容也很好看。她也不臭,虽然她穿得不漂亮,但是她的衣服不脏,手也很干净。这跟黑牙丁说的不太一样呢。
丑婆婆提着箩筐走了,小狗和老猴紧紧跟着她。
白棉布抱着猫追上去,对她笑笑:“谢谢你。”
丑婆婆对她笑笑,又继续走了。
后来,黑牙丁跟白棉布说,丑婆婆一定是用眼睛把她的灰毛给控制了。白棉布不认为丑婆婆有魔力,但她的确好奇丑婆婆为什么能让动物听她的话。难道她的眼神能跟动物交流吗?白棉布认为,一定是这样。
白棉布再见到丑婆婆时,不仅没有绕弯走,还想去问问她是不是懂动物的话。她犹豫着的时候,丑婆婆正好抬头看到她。
“不要看她的眼睛——”黑牙丁在不远处小声提醒她。
可是白棉布已经在看她的眼睛了,而且还被她的微笑吸引,朝她走去。
“完了——”黑牙丁同情地看着白棉布,“她以后会像动物一样听丑婆婆的话了。”
黑牙丁还有点自责,没能及时拦住她。刚才要是跑过去捂住她的眼睛,把她拉走就好了。
丑婆婆的小箩筐装了很多手工艺品,手工精细,鞋垫纳得很坚实,针脚密集,还绣了各种花朵和动物的图案。白棉布对那些鞋垫爱不释手。丑婆婆说,绣在上面的动物全都是她收养的。绣在上面的花全都是她种的。她说,她的那些小鸟、小猫、小狗、老猴知道她要把它们绣上鞋垫或帽子时,特别乖,摆不同的姿势给她看。白棉布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有趣的事,听着听着就笑起来。她的笑声引来很多孩子的注意。他们远远地看着她,充满了同情。同时也好奇,她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呢?
白棉布挑了好几双鞋垫,给爸爸妈妈还有她自己。
然后白棉布问丑婆婆,为什么她的猫会那么听她的话,那天她看到她只是对猫眨了眨眼睛而已,又没说话。
丑婆婆告诉她,她那天和猫眨眼睛就是用眼睛在和猫说话。她在眨眼睛的时候把友好、赞美的话传递出去,猫能在她眨眼睛的时候接收到她要说的话,然后也会对她眨眼睛。猫是很有灵性的,能捕捉到人对它友好的气息。
原来是这样。白棉布养了几年猫,还是在今天才懂得跟猫眨眼睛说话的方式。
白棉布回到家,对灰毛眨眼睛,把想要赞美灰毛的话统统用眨眼睛的方式传递给它。灰毛也不停地对她眨眼睛,然后高兴得一塌糊涂,把肚皮亮出来在她面前使劲儿撒娇。灰毛那娇憨可爱的模样让白棉布爱得不行,把它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白棉布一连好几天没有见到丑婆婆。
“她怎么了?”白棉布吃饭也分神。
妈妈说:“去她家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别人说她家是很可怕的地方。”白棉布对妈妈说。
“不就是收留了很多动物吗?一个好心人的家怎么会是可怕的地方呢?”爸爸说。
“那我去看看。”白棉布也真的很想去看看丑婆婆家里的动物。
白棉布骑车出了镇,从马路拐到田野间的泥沙路。丑婆婆的家被一片稻田还有一片青菜地和一片向日葵包围着。开着花或结着果的树探出石头矮墙,好像在好奇地张望,又好像在热切地盼望着像白棉布这样的客人到来。
丑婆婆正在院子里喂鸡。一头小牛犊像孩子一样挨在她的大腿边,把她当牛妈妈那样依恋。她看到白棉布到来,既吃惊又欢喜:“你来了?”
“我一连几天没见你到镇上,担心你生病了,所以来看看。”
“谢谢你呀,真是好心的姑娘。”丑婆婆拍拍挨在她身边的那头牛犊说,“它叫小眼睛。天生有一只脚短,以后不能干活,它的主人不想要它。我去把它抱回来。没有母牛陪着,我要小心照顾它几天。每天都要去几趟它原来的家,从它妈妈那里挤些奶回来喂它。现在好多了,喝米汤和粥。”
小牛犊看白棉布的眼神乖乖的,怯怯的,却也是好奇的。
“真漂亮。”白棉布摸摸小眼睛的脸。
院子里所有动物都好奇地看着她。它们看到丑婆婆对她好,所以也对她好。
这是个干净又舒爽的院子,果树和花草都很多。
数十只猫和十几条大狗小狗自由地在院子里奔跑、玩耍。一只老猫躺在干草上,看它的一群小猫孩子在花丛钻来钻去、扑草或摇花。老猴在树上数小鸟,等小鸟不太注意时,突然摇一摇树,把鸟吓得纷纷乱飞。鸡鸭成群地在树下觅食。一条小河从这面墙洞穿入,流经果园,绕着房子拐了一个弯,再从另一面墙的墙洞流出去。河水清澈见底,鱼虾游戏。
这里真美。一点都不像黑牙丁说的那样。
白棉布在这里玩了半天,帮丑婆婆纳鞋垫。丑婆婆给她做了好吃的煎饼。
白棉布喜欢这里。在回家的路上,高兴地哼起了歌儿。她觉得,搬到好看镇来真不错。这个夏天真美好,能认识丑婆婆和她家里那些动物们。
以后,她要常常来。
“白棉布——”
黑牙丁在路边冲她招手。他的单车歪在路边的草地上。
白棉布停下来,看看他:“你是不是也去了丑婆婆家?”
“是。我见你出来,跟着你。可是,我不敢跟你去丑婆婆家。”黑牙丁摸摸胸口里跳得很快的心,“是不是很可怕?”
“你自己吓自己了。”白棉布笑了,“我到了才知道,那是一个有很多动物的家,像森林里的动物王国一样美。虽然它们有些老了、病了,身体还残缺,可是,它们很可爱。丑婆婆就是它们的妈妈。”
黑牙丁伸长脖子朝丑婆婆家看,竟然有点向往。
“白棉布,下次你再来,也叫我噢。”
“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