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肠干

牛屎凹村馆子门前，常立着一个怪模怪样的矮老头，人称“堂二”。

堂二是馆子里的跑堂，其实就是在馆子里守门，间或干些打水、劈柴、杀鸡、择菜的杂活，因他又笨又口吃，胜任不了那些手脚麻利能说会道的活儿。

晌午，街上熙熙攘攘，馆子里热热闹闹，虽然堂二爷急迈短腿，操刀使斧，忙得前不顾后，满头大汗，但仍免不了受麻五的责备。麻五是馆子里的管事，老嫌堂二爷慢，丢三落四。

夕阳西下，余晖暖暖，炊烟袅袅，晚饭飘香。忙活了一天的人们闲了，纷纷围聚街口，端着饭碗，揣着馍馍，走棋甩牌，打发光阴。堂二爷也闲了，但不去人窝中打趣，怕人取笑他，就凑我们的热闹，我们疯到哪，他跟到哪，我们玩游戏，他就袖手靠墙而立，瞧热闹。

堂二爷成了我们的尾巴，影儿，帮手。

有这么个好帮手，哪能让他白闲着。

我们捅马蜂窝，差使他取棍子，我们偷杏儿，让他搬梯子，这些事他都乐意干，短腿飞奔，颠三倒四，有时常常帮倒忙。我们逃学，躲到草屋里推牌九，谁输打谁鼻子眼，怕老师逮住，让他守在屋外望风。好家伙，校长郭大爹手持教鞭怒气冲冲找来了，他说：“没看见啊！不在草屋里。”郭大爹就径直奔到草屋，“啪啪啪”，教鞭雨点般抽在我们屁股上，郭大爹拧住我们的耳朵揪回学校。傍晚，我们耳朵还热辣辣地疼，见了堂二爷就埋怨：“都怪你，赔我们的耳朵！”堂二爷不吭声，笑眯眯。

秋后，田里庄稼收净，兔儿无法藏身，正是捕捉的好时令。我们扛了撵网下地，堂二爷也跟着凑热闹。我们吩咐他守网，看到兔子进网时，一拉网纲就得。然后我们就四散开去，拍手跺脚，跳起呐喊，惊得兔儿蹿出，急往河坡逃命，直奔堂二爷守网的隐蔽处，眼看几个肥兔到手了，没想堂二爷抱头鼠窜而去，比兔子跑得都快，好像那些长耳短腿的黄家伙不是兔子而是能把他吃了的老虎，弄得我们哭笑不得，七嘴八舌地笑话他：“堂二爷，你和兔子赛跑啊！”堂二爷不吭声，仍笑眯眯。

堂二爷疼腊四，和腊四合伙对付腊四的后娘。腊四的亲娘在腊月里生腊四时死了，他爹麻五又给腊四找了个后娘。后娘不疼腊四，动不动就拧他的小肚子，拧得青一块紫一块，腊四看见后娘就哆嗦。后娘不给腊四吃饱饭，不给腊四被子盖，大雪天不给他棉袄穿，冻得腊四龇牙咧嘴，抱着臂膀凑到火炉旁取暖。堂二爷看见，铁青着脸喊麻五，麻五过来，堂二爷说：“我没棉袄。”麻五马上吩咐老婆赶制。堂二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馆子里少不了他，再说麻五是村子上有脸面的人物，不能因这事叫大伙戳脊梁骨。不几日，后娘把新棉袄做好了，笑嘻嘻端给堂二爷，回头看，棉袄穿在了腊四身上，只好又给堂二爷做了一件。

有一段时间，馆子大锅里的卤肉老被人偷吃，因我们常来找堂二爷，麻五就疑心我们手脚不净，吹胡子瞪眼骂一顿，不许我们靠近，又训堂二爷。堂二爷不语，晚上则开始捉贼，月亮升起时，他在院里捣弄一阵，回屋后就坐着吸烟听动静。夜半时，突听窗外“扑通”一声，有人“哎哟哎哟”叫着逃走了。堂二爷也不追，哑然而笑，蒙头入睡。原来堂二爷在窗框上涂了厚厚的猪油，着实摔了贼一个大跟头，虽然不知贼是谁，可贼不敢再来了。

这些都不算啥，令我们秧秧惊奇的是堂二爷的两手绝活。

其一，做柳哨。春暖花开时，河坡绿草如茵，细柳摇曳，我们在河坡放羊割草，嬉戏追逐，总是拥着堂二爷做柳哨。堂二爷绕树瞅瞅，拣个光滑匀称的柳枝摘一截，手里弯弄两下，捏出个柳哨来，啧啧在嘴里咂几下，哇啦吹响，音调婉转，清脆响亮，吹得我们手心痒痒，在河坡上翻起了跟头。堂二爷把我们逗乐了，自己也乐了，高兴得像个孩子，与我们滚成一团。

“再来一曲，再来一曲！”我们拍手叫好。

堂二爷又吹，调子不免哀哀戚戚有些忧伤。我们知道他一定想儿子啦。听大人说堂二爷是因找儿子才流落到牛屎凹的，堂二爷的女人瞧不起堂二，骂他是没出息的武大郎，偷偷和卖油的相好，后来私奔了，临跑时没盘缠，把儿子卖给了人贩子，堂二爷为了找儿子，整整流浪了四十年。这话真不真呢？我们不敢问堂二爷。

其二，鸡肠干。堂二爷杀鸡时留下鸡肠，洗净，加盐酱，卤熟蒸煮，盘成麻花状，挂在树上晾晒，过了整整一个秋季，等水分晒净，颜色蜡黄时便小心收起，入冬时给我们解馋，味儿又咸又甜，越嚼越香。那年头好面一年吃不上几顿，甭说肉了，故我们对堂二爷的鸡肠干喜爱万分，老早开始巴望，看着树梢流口水，分到手后更加珍惜，严严实实用荷叶包好，藏在床下瓦罐里，贪极了才取出，捏一块放在舌尖上，千回百遍地嚼着，不知不觉睡着了，做梦都是香的。

腊四怕后娘打他，不敢在家住，就与堂二爷挤被窝。腊四好生病，着点凉就伤风咳嗽。堂二爷怕腊四受凉，把自己的鸡毛被子给他盖。腊四有一回病得厉害，半夜里突然不省人事，吓得堂二爷走了魂，嗷嗷怪叫，把全村的人都惊醒了。麻五把腊四抱到大车上，车把式孬六炸响鞭就走，后面跟着惊慌失措的堂二爷。他短腿翻飞，手儿乱舞，声调都变了。

我们把堂二爷搀回屋，他两眼发呆，浑身哆嗦，突然跪倒在地，朝天大叫：“求求老天爷，让腊四回来啊！”砰砰地磕起头来。我们吓坏了，赶紧去喊人。安叔来了，劝他道：“不要紧的，腊四得的是急性脑膜炎，我们给他打了针，过几天就好了。”堂二爷才停了磕头，木然地坐起来，第二天一早就到村口守着等腊四回来，直到天黑才怏怏回馆子，一连好几天，直到看到腊四原模原样地回来，心中的石头才落了地，扑上车把腊四抱在怀里，把鸡肠干塞到他嘴里，说：“快吃吧，补肚的。”

晚上，我们来看腊四，听他讲城中的见闻。他说那城里大街真是热闹，敲锣打鼓玩活猴，摇旗呐喊过刀闪。说话间眉飞色舞得意忘形的样子，好像他不是进城看病，倒是进城观景去了似的，听得我们大眼瞪小眼，嘴张得全如死鲶鱼，心想：自己哪天也能赶趟城呢？后来越想越心痒，实在憋不住了，就找堂二爷商量。

“路远呢。”堂二爷说。

“把枣红马偷来，来回百十里路不在话下，还可过马瘾。”我们说。

“说啥哩！”堂二爷眼睛一瞪，“谁不知枣红马是孬六的心尖子，没大事不准乱使，你们敢动它，不打断你们的狗腿。”

“你去牵，你年岁大，六叔不怪你。”我们怂恿道。

“我不哩。”堂二爷不干。

“不干，从今儿起不再吃你的鸡肠干。”我们激他。

堂二爷点头了。

天没大亮，露水星儿没退，我们就上路了。堂二爷背了一大袋鸡肠干，牵出了队里的枣红马，我们轮流骑，一路欢欢笑笑吵吵闹闹，不知不觉中已能遥遥看到高耸的古城楼了。

进了城，我们一下子挤进了人流中，如同小水珠掉进了激流窝，那股热闹劲真像牛屎凹村子过大年，看得我们眼花缭乱，眼珠子都不够用，新鲜劲儿甭提了。我们虽然没看到什么敲锣打鼓玩活猴，摇旗呐喊过刀闪的，但对腊四的话都信了。

我们漫无目的，到处逛游，不买不卖，直到一个小摊前才停下。这儿有个小贩正在卖各式各样的笛子，还滴滴溜溜地乱吹。堂二爷立在摊前看了一会儿，不由拿过一支，横在嘴上吹起来，声音嘹亮，曲曲弯弯，引来满街的人把堂二爷围在场子里不愿离去，央求堂二爷再来一曲。

卖笛子的乐了，拉着堂二爷不放：“老人家，买笛子吗？”

堂二爷愣了，回头望望我们，面带难色说：“没钱。”

“送给你。”小贩说。

小贩还真大方，拣了几支就递过来。堂二爷接下了，把袋里剩的鸡肠干全都留下说：“顶钱吧。”卖笛子的接了鸡肠干，不识得啥物，傻眼了。

我们兴高采烈，屁颠屁颠地返回了。

擦黑时来到村口，孬六叔正蹲着候我们，一把夺过马缰绳，眼珠子拼命朝我们剜几剜，又向堂二爷瞟几瞟，那模样似不看在堂二爷面皮上，就跟我们撕了。

自此，我们就跟着堂二爷学笛子了。开始时吹不出声，渐渐可吹出弯弯，等熟练地吹成曲子时，我们也都长大了，要到几十里远的中学去读书。

临走那天，堂二爷很落寞，踉踉跄跄跟在马车后，一直送到村口，等我们走得很远很远了，回头望他，他短小的身影缩成了一个黑点，仍不忍离去。

可不几日，我们又见面了。我们正上自习，传达室老张头来喊我们，说有个矮老头找牛屎凹的秧秧。我们一听就知是堂二爷，呼啦全跑了过来。堂二爷正蹲在门槛上焦急地张望呢，看到我们时激动得一跃而起，眼睛烁烁放光，塞给我们每人一包鸡肠干。我们把他请到屋里坐，围着他叽叽喳喳说这说那。堂二爷话却不多，吧嗒吸着旱烟，瞅着我们把鸡肠干嚼得满嘴喷香，心满意足地咧开了大嘴。几天不见，我们发现堂二爷一下老了许多，他双手有些抖，脸色也失去了先前的光润。堂二爷吸完烟，咳嗽两声，恋恋起身，说：“该回了。”便匆匆离去。

以后，堂二爷就常来，按时给我们送来鸡肠干和别的东西。有时到得较早，便靠墙蹲在传达室门口等我们下课，与老张头闲聊，天冷时，两人还温壶酒，美美地嚼着鸡肠干下肚，后来老张头摸着了规律，能算出堂二爷何时来，就早早地候他。

转眼两年过去了，堂二爷成了学校的老熟人，老师和同学们没有不认识他的，还送给他一个外号“鸡肠干”。见了他老远就亲切地喊：“鸡肠干，鸡肠干，鸡肠干来了。”

可是，就在这年冬天，有好长时日堂二爷没有来，我们觉得不对劲，老张头也纳闷，疑惑地问我们：“鸡肠干该不会出啥事吧？”

也就这天，凛冽的北风忽然大了起来，呼呼吼了半日，傍晚飘起了鹅毛大雪，天亮时大地白茫茫一片，连村道小路都封了。我们袖手立在教室前，抬头看天，低头看雪，心中不由想起老张头的话：“堂二爷该不会出啥事吧！”

这当儿，老张头来喊我们了。

我们照旧飞奔到传达室，看到的不是堂二爷，而是麻五和孬六叔。麻五和孬六叔蹲在雪地里，头戴孝帽，脚套白鞋，见了我们只说了一句话：“回家给堂二爷烧张纸吧。”

到家后，我们才知道，下雪前几天，堂二爷就病倒了，雪大的那天晚上，他怕我们冻着，非要给我们送被子。大伙说雪大不许他出门，他就偷偷牵了枣红马，驮着被子，半夜出了村。估计是半路上出的事，是枣红马把他驮回村子的。

村人将他从枣红马上抱下来时，他怀里揣着一包鸡肠干，还暖暖乎乎的冒着热气呢。 pyvJnVxLoE4OzkNwPSgmrdqeUQdHrEmImDK4OSQcK6jglB6hzdtHNm/o0lYbAdr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