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屎凹有一座神秘的老屋。
老屋淹没在牛屎河岸一片阴森的老榆树林子里,从老屋的雕花石鼓、高大木柱、厚大砖墙和琉璃瓦,可见老屋往日的风采。如今老屋完全破败,半埋荒野,木柱歪倒断裂,砖墙块块剥落,瓦上也长满了尺把高的瓦松,形如破庙。
老屋里住着一个古怪的老人。
老人的行动很诡秘,白天不大出门,只有在太阳将落山时,才能看到他孤独的身影在老榆树林子里踉跄徘徊,或到河里去取水。
我们小秧秧中没有人敢到老屋去,大人也不常去,只有生产队长宝角爷常去查看老人的行踪,可他不愿与我们多啰唆,因此对老人我们知道得很少。老人很少到村子上来,偶尔来一回与我们碰个正面,吓了我们一跳——只见他脸颊瘦削、寿斑满面,皱纹如壑,一蓬长长的胡须,一双混浊的眼睛,如传说中的妖怪。
这“妖怪”还有许多怪习惯。他常偷偷溜到村子上来,钻进生产队的牛棚里偷牛屎,拣颜色最鲜、堆儿最大的兜进衣襟里带走,除外还偷生产队的柳枝,剥生产队的榆树皮。这个“妖怪”实在坏透了。
庄稼粪是宝,没粪长不好。牛屎是高温积肥的原料,种地全靠它呢。柳条是我们村的特产和收入项,生产队每年都集合社员收割,编成柳囤、柳篮、柳筐等上交公社,支援公社建设,完成任务剩下的担到市上去卖,换几个买盐打油的零用钱。可“妖怪”与生产队作对,专偷牛屎和柳条。为此,驻队干部把我们集合起来,成立小兵护队组,参与保卫秋收工作。臭秧秧子们历来只有挨骂的份儿,没有谁把我们当回事儿,驻队干部不但瞧得起我们,还夸奖我们小兵是小闯将,将来天下就是我们的。我们戴着小兵袖章,排成队喊着口号在街上走过,神气极了。
我们的任务是捉“妖怪”。
看到“妖怪”悄悄进了村子,我们便早早候在高地里,用蒺藜秧编织成绳子,在“妖怪”经过的路上打好埋伏。等“妖怪”背一筐牛屎踉踉跄跄往回走时,便悄悄把蒺藜绳拉起,“扑通”把“妖怪”绊倒,群起大呼捉贼,我们还从水渠里挖出稀泥,噼噼啪啪朝“妖怪”乱扔,糊得“妖怪”面目全非,牛屎也掉出来弄了他一身,蒺藜狗儿扎烂了他的胳膊腿,然后大叫“妖怪”追来了,逃散而去,其实“妖怪”并不追赶我们,他被蒺藜秧死死缠住站不起来,爬回了老屋。
凉风飕飕,明月高悬,河坡柳林子里闪出一个黑影,月光下如一只夜游的虾,“妖怪”来偷柳条了。只见他在柳树林子里穿梭着,东瞅瞅西望望,专偷那些修长均称柔软的柳条,不多时就扎成一大捆。时机到了,我们冲上前去,把“妖怪”打翻在地,用柳条给他来个五花绑,将证据挂在他细弱的脖子上,押回村子向驻队干部请赏。
驻队干部对我们大加赞赏,称我们不愧为红色接班人,每人奖一面小红旗。
当夜,生产队大钟敲响,把群众集中在老庙台子前,连夜召开批斗会。庙台子上汽灯高挂,驻队干部“啪”地一拍桌子,指着那捆柳条说:“这就是罪证。”又“啪”地一拍桌子,命令把“妖怪”拉出来亮相。
“妖怪”被押上台,众人眼下,两腿发颤,面含惊恐。
“跪下!”驻队干部一声怒喝。
他两腿哆嗦,浑身战栗,面对众人,“扑通”跪倒。
众人一惊,会场肃然,“哗啦”,全村老人跪倒一片,一片嗡嗡的低泣声。
我们傻眼了,觉得势头不对,没等批斗会散伙就悄悄溜了,半道上被爹娘揪住,劈头盖脸一顿痛揍,拎着耳朵拧到宝角爷家。宝角爷的堂屋里,已聚满了全村上年纪的老人。
爹娘们怒气未消,抽起柳条又要痛打,被宝角爷拦住了,说:“是时候了,不能老瞒着他们,他们也该懂事了。”
我们听到了一个离奇的故事。
…………
淮河十年九汤,牛屎凹十年九灾。那年初夏,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洪水如兽,牛屎凹万千良田眨眼间化为一片汪洋。村子里乱作一团,哭声一片,牲口乱窜,纷纷逃命,凡能喘气的都挤上了镇子中心的庙台子。庙台子形如孤岛,四面环水,人们慌乱之中,无计可施,只有望着滚滚黄水发呆。大水中不时冲过来树木草垛,牲畜尸体,凄凉惨状,令人绝望。
老庙台子一巴掌大,人畜相杂,拥挤不堪,又缺水少粮,饿极了的人就胡乱从水里捞些碎叶烂草充饥。此类东西难以消化,吃下以后便溺失禁,四处横淌。时值盛夏,天气燥热,蚊虫作怪,没过几日,台子上便腥臭冲天,蝇蝗满地,人们全染上了一种奇怪的腹痛病,先是腹胀,继而疼痛,大泻不止,不过一日就卧倒不起,两腿一蹬就去见了阎王。
大难之时,从外地来了个游脚郎中,自配草药给人治病,把不少人从瘟神手里拽了回来。后来病人太多,病情恶化,药也无效了,连郎中自己也因过度劳累染上了怪病。郎中自知性命难保,不想连累大伙,就用两块门板捆成小筏,卧躺其上,任其漂流,等瘟神来接他。木筏行到大河中,被一物挡住了。郎中用棍拨动,见是一个圆溜溜的大篓,心中顿喜,以为天不绝人,从哪儿掉下来了一囤粮食。打开篓盖看时,扑面而来一阵浓香,篓里没有粮食,装的全是烧酒,原来是一个大酒坛。郎中抚坛慨叹,凄然良久,痛饮一番,迷迷糊糊倒在筏子上。
汪汪汪,咩咩咩,哇哇哇……不知何时,郎中被叫声惊醒,坐起看时,自己又被冲回庙台子。奇怪的是他的肚子不疼了,全身肿胀消失,体力恢复,头清目明,心脾净爽……真是奇了怪了,郎中纳闷,思忖良久,豁然想起:“莫非这酒……”
郎中霍地起身,掮上酒坛,跳上庙台,舀出篓中的酒,给奄奄一息的男女老少一人一大瓢。众人喝过酒后,不到半晌,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揉着肚子说好了。郎中愕然,热泪洗面,扑通跪倒,磕头谢天,发疯一般大喊:“有救啦——有救啦——”
不多工夫,全村子男女老少都喝了那坛老酒,全村的牲畜都喝了那坛老酒……
牛屎凹村子得救了。
郎中就是这个老人。
“怪了,是酒灵,还是篓灵?”
洪灾过后,郎中开始琢磨其中的奥妙,为了弄清门道,郎中买来新酒装入篓内,几日后取出,酒便有了灵性,不仅能给人治病,而且香味愈浓,口感愈佳。看来名堂在篓。郎中把酒篓供在桌上细看,发现篓为柳枝胚胎,外糊一层厚厚的泥衣做成,背起来轻不压身,敲起来橐橐有声。可酒装入后咋变了味呢?郎中左瞧右看,仔细揣摩,日不思饭,夜不能寐,熬红了眼睛,累肿了脖子也未琢磨出个子丑寅卯,后来实在疲乏,肚子又饿,就趴在酒篓上睡着了,迷迷糊糊啃起香味沁人的篓泥来。啃着啃着,郎中醒了,觉得这篓泥有一种怪味,极熟的怪味,噫!再掰一块入嘴细细品咂,幡然醒悟:牛屎——牛屎,牛屎啊——
郎中依照酒篓的模样试着编了几个胚儿,弄来牛屎糊在胚胎上。可是牛屎不够黏糊,粘不上胚胎。郎中想到了河泥和榆面。河泥里有胶,榆面是用榆树皮磨成的面,黏性极大,与牛屎和在一起,糊在柳枝胚胎上,果然成功,晒干的牛屎篓结实异常,敲起来橐橐有声,装进去水也不渗漏。郎中做成了酒篓,选上好的老酒装进了酒篓,放到阴凉处,以备使用。
牛屎河又泛滥了,人们患上了同样的怪病,郎中搬出酒篓,取出酒来,让病人试喝,效果奇佳。
牛屎篓再次使牛屎凹安然无恙,还恩及邻村。
郎中名声不胫而走,其救人之事传为美谈。
人们见酒篓跪倒便拜,称酒为仙水;见郎中便恭敬作揖,称他为神人。
几番曲折,几番演变,郎中做篓手艺也愈发精到,酒篓形状也愈发新奇,玲珑古朴,状若牛头,细脖大肚,两角为耳,系上红绫,腰腹上贴一“牛”字,活灵活现,憨态十足。郎中又在牛屎里掺入冰片、桂皮、丁香、麝香、天麻、三七、白芍、甘草、野菊花、野薄荷等几十味中草药,酒味也越发酣醇厚爽,馥香无比。
后来,人们发现牛屎酒不仅能治腹痛病,对其他病也有疗效,尤其对生病的秧秧堪称灵丹妙药,成了秧秧们的保命篓。秧秧呱呱坠地时以酒洗身可消灾祛难,驱怪除魔,牙牙学语时以酒为药,可活血补肚,根治百病。牛屎凹的秧秧们个个健壮,结实得如同铁蛋儿,全仗牛屎篓。牛屎凹村子方圆百十里,哪家有秧秧呱呱坠地,无不手捧红蛋,直奔郎中家,给他报个喜讯,讨个牛屎篓去。
郎中慷慨大方,每年都做成堆的牛屎篓,送给乡亲们。
…………
听了故事后,我们懂事了,对老人充满了好奇和敬畏。
为了补偿过失,我们暗中给老人帮忙。老人采柳条时,我们替他望风,防着驻队干部,晚上则把生产队的大 牛牵到老屋前屙屎。
可是,经过那场变故,老人的身子骨明显虚弱了,腰背更弯,目光发痴,一双手抖得厉害。他好像比以前更忙碌了,不分昼夜地在河岸转悠,一盏昏暗的灯常亮到深夜。
一天,我们的伙伴二狗生病了,又拉又吐,在公社医院打了几天吊针仍止不住,公社大夫没了招数,开出了病危通知书。此时,有人想到了牛屎酒,暗中和宝角爷商量求救于老人。宝角爷点头,趁着夜黑去了趟老屋,当晚带回一包东西,让二狗泡酒喝下。二狗昏昏地睡个大觉,天亮醒来放个响屁,病就轻了许多,三天后就下床和我们疯玩了。
“真神啊!”
我们叽叽喳喳扯这事,宝角爷脸色一沉骂道:“该打的秧秧子,这事死活不能漏半点风声!”然后朝驻队干部努努嘴,我们明白了,点头答应:“谁说出去谁是小狗!”
结果,此事仍从我们秧秧中透了风声,被驻队干部得了消息。
“这还了得!”驻队干部又蹦又跳,抓起电话机子就摇,立马来了几个扛枪的民兵,硬把老人捆走了。
村里大乱,男女老少跪地求饶,宝角爷抱着老人的腿死活不放。驻队干部朝宝角爷劈头一枪托,大骂:“身为村干部,串通坏人搞迷信,把你也捆了!”
老人无声地走了,留下一片呜咽声。
隔一日,村里接到上面通知:到公社民兵指挥部拉尸体。村人见到老人时,老人曲身僵卧在黑屋里,冰冷的身子上还捆着绳索。
水泥地上,人们发现两个血字:东墙。那是老人用磕破的额头写下的。
公社干部看了半天,不明白啥意思,转头审问宝角爷。
宝角爷心中有数,可宝角爷佯装糊涂,任民兵拷问,也没吐露半个字。
多年后,天下太平了,宝角爷敲响大钟,把村人聚集在老庙台子前,恭恭敬敬摆上老人的灵牌,磕头祭拜。
祭拜完毕,宝角爷领着大伙赶到老屋。宝角爷挥动镐头,劈开东墙。
东墙夹壁里藏着一堆牛屎篓,大大小小,数目正合全村秧秧们的数目。
(后话:多年后,某中医研究院组成专家团慕名来到牛屎凹,调研考察牛屎篓的药用价值和中药配方,可惜,人去篓失,早已无迹可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