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乡村,小河暴涨了。
欢喜了河里的鱼儿,热闹了追河的秧秧们。
日出时,或牵了老牛,去那绿草如茵的河岸旋将老牛系定了,再脱了衣裤缠于牛角上,就连老牛也不嘱咐一声,只顾扑向小河划水追逐那绿头碧尾的水鸭了;或背了草筐,拿上镰刀,抬起手掌遮着刺眼的阳光瞟一眼蜿蜒东去的小河,就在那折弯流急的河腰上,甩了镰儿,跳进没膝的水中,麻利地将箩筐奋力不停地劈下水去,便会有东西在箩筐里噼啪乱撞,伸手掐头捉尾提上来,就是个个鲜嫩肥硕的火头大闪子(狗鱼)。更有那年岁稍大的小哥哥,能用自己捕鱼换的钱置上两张薄如蝉翼的过河溜子(渔网),选那水面宽阔的地方拦定了,就只管上岸去吹柳笛,等玩足兴了再下河来,便会看到被网粘住了的鱼儿,在水面挣扎着跳跃,不时击起片片水花儿,正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银光呢。
这些都是坏秧秧们的把戏,而那些恬然娴静的小姑娘则全然与之不同。她们怕河水打湿了花裙,便轻轻将裙摆提起,才悄步走向绵软软的细沙滩,在凹沙坑里捡拾堆堆砌砌的河蚌和田螺;或持了细长的竹竿,在苇丛中小心翼翼地去挑那随风摇曳的苇喳喳(苇茑)的窝巢——那里常常卧着羽毛未丰喳喳乱叫的雏喳,或三五一堆的斑花蛋卵。
日头渐高,辣辣的骄阳已晒得秧秧们灼热难耐,其时也到了该歇工的时辰,他们捧起丰硕的收获,在沙滩上蹬个小坑放水藏好,便向河岸的柳荫聚集了。一如那河鸭,他们叽叽喳喳乱叫着,相互戏谑挑逗唱花腔;或静坐顺风细听对岸响起的姑娘们的歌声;或讲起有关小河的传说,这传说是那么迷人又那么悠长,几代人讲不完,满河的大船也载不完。不知不觉村中炊烟已袅袅飘起,秧秧们的肚子也咕咕叫了,可他们却不回村,腾腾跳起,直奔河底取来活鲜,在柳荫下生火烤食了。
柳荫下的炊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此时的秧秧们不停地打着饱嗝搓揉着鼓鼓的肚皮,又觉得无事可干,真是没趣极了,总得找些事消消食。这当儿有人望见了对岸打盹的老艄公,灵感随之而来了。他们雀跃而起,有的像小鹅般滚进小河,有的像水鸭般没入水中,悄悄游至渡船边,解开了船缆,小船悠悠然顺流漂去。艄公醒来,小船早已不见,举目四望,了无船迹,只闻那苇丛里笑声一片。被捉弄的艄公勃然大怒,对着苇丛破口骂起来,直骂得满河鱼儿乱跃,满河苇喳喳乱飞,直骂得秧秧们将船撑回才罢休。挨了骂的秧秧们一时无聊极了,木然地上了岸,嬉闹了一天也感到了累意,便懒洋洋地收拾起家什,背起衣裤,拣那荷田柳荫下平坦处倒头横睡了。他们一窝子卧了,相互枕着,睡姿悠然,睡意酣极,直睡到夕阳西下,晚霞将他们染成赤身,他们才精神抖擞地醒来,相互拍打着跃起,继续干那些纯属他们自己的事业。
太阳退下去,月亮升起来。河面乍起皱皱波纹,苇叶摇动着,河谷里飘来丝丝凉意。苇喳喳归巢来,河鸭上岸栖,喧闹了一天的世界渐入梦乡,但此时的河谷却比白天更加热闹起来。细浪静流声处,举目四望,不知什么时候,夹河两岸已挑起了万家渔火。火光闪闪,忽明乍暗,似翩翩轻飞的流萤,又如夜火航行的轻舟,霎时给这夜色茫茫的河谷,增添了无穷的神秘感。
这全是秧秧们的照虾灯火。他们三五成群地拣那杂草丛生的浅水岸或那老柳被水冲击后暴露的乱根下坐定,只需小灯一盏,便可引得河虾乱舞,争先恐后地簇拥而来,然后,时机把住了,迅速提起灯光下的竹篮,沉甸甸的就是一篮收获的喜悦。
这时,不免有谁家的母亲来找孩子,她们喊孩子的声音长长地在河岸扬起,河下随之应起一片回声,弄得母亲难以分辨,那母亲就会佯怒一声骂道:“全是些坏秧秧子,娘个儿!”
河面于是又荡起一片欢笑。那欢笑声阵阵,此起彼伏,袅然升腾,充满了整个夜色下的河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