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要去报名投考的地方,是滹沱河南面的大章庄。离他们这里有三十多里地。
这天半后晌儿,他们来到滹沱河边上。
滹沱河岸边,同样是无边无际的青纱帐。河两岸那高高的堤坡上,长满了高大的柳树。那些柳树因为经常得到河水的滋润,全都生长得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远远望去,就像是一道高大的、绿色的城墙。
登上高高的大堤,才看清了河里的流水。因为前几天河的上游接连下了暴雨,河里的水猛涨了。河水已经出了河槽,快要平了两边的大堤。放眼望去,一片汪洋,令人眼晕。浑黄的河水湍急地奔流着,翻滚着汹涌的波浪。河水里挟带着泥沙、柴草、泡沫,哗啦啦哗啦啦地拍打着堤岸,发出轰隆隆雷鸣般的骇人的声响。
这河可该怎么过去?
他们三个人全都不会洑水。就算是会洑水吧,没有较好的水性,谁敢下到这样湍急汹涌的大河中去?
前几天还听说河里的水是不大的。最深的地方也不过齐腰深。就是不会洑水的人也全都能 水过河。可是,没想到河水一下子会发得这么大,涨得这么厉害。
哦!这可该怎么办?
听说,每逢这河里发大水的时候,在这河上的一些地方就有摆渡。可是,到底那摆渡在什么地方,他们也不知道。
他们三个人正站在大堤上的老柳树下,望着河里汹涌奔腾的河水发愁,忽听他们头顶的老柳树上,有人跟他们说话:“哎!你们仨,是不是想要过河呀?”
他们猛地抬头向上一看,只见,扒在老柳树杈上跟他们说话的,原来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这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的。光着脊梁,光着脚丫子,只穿着一条短短的小裤衩儿。浑身皮肉黑不溜秋的,不知道是被太阳晒的,还是经常在河水里洗澡,被河水泡的。
赵青连忙回答说:“是呀。小兄弟,我们就是想过河哩,你知道哪儿有渡口吗?”
“哎!这儿就是渡口。”男孩子说。
“哦?这儿就是渡口?”于春燕高兴得脸上飞起了笑纹儿,“小兄弟,你快告诉我们,渡船和摆渡的人在哪里?”
“嘘——”男孩子向着他们摆了摆手,然后又低声地说,“你们等着,我把那窝里的喜鹊蛋掏了,下去再跟你们说。”
哦,原来这男孩子是上树去掏喜鹊蛋。
说罢,他就像只灵巧的猴子似的,向着树梢上的喜鹊窝爬去。
当他快要爬到那喜鹊窝跟前的时候,一只喜鹊惊慌失措地喳喳叫着,从窝里飞了出去。
“哎!就怨刚才我跟你们说话了!要不,不光能掏了蛋儿,说不定还能连那孵窝的喜鹊也抓住哩!”
男孩子说着,就攀登到那喜鹊窝跟前,伸手从窝里掏出几颗喜鹊蛋来。
他把掏出来的喜鹊蛋用手指头捏着,迎着太阳照了一颗又一颗,照完了,高兴地笑着说:“哎!刚孵上时间不长,里头都还没有长血丝哩。哎,全都能吃!”
“哎!你快下来吧!快下来告诉我们摆渡的船在哪里。”李杰有点儿着急地说。
“哎!我这就下去!”那男孩子说着,把几颗喜鹊蛋全都含在嘴里。然后,就两手抱着树杈儿,又像一只灵巧的猴子似的从树上下来了。
他从树上下来,又把含在嘴里的喜鹊蛋都吐出来,托在手心里,这才说:“哎!这儿就是渡口!俺爷爷就是那撑船的人!”
“哎!那可太好啦!”于春燕高兴地笑着说,“你快领上我们去找你爷爷,让你爷爷把我们渡过去吧!”
“俺爷爷渡不成了!”男孩子说。
“怎么渡不成了?”于春燕问。
“俺爷爷被日本鬼子打断了胳膊!”男孩子说。
“哦!那……你们村里,还有没有会撑船的人?”赵青问。
“没有了。有会撑船的人也没用。俺爷爷那船,也让日本鬼子用斧头劈烂了,一把火给烧了!”男孩子气愤地说。
“那……哪儿还有渡口?”赵青又问。
“俺也不知道。”男孩子说罢,转着眼珠儿看了看他们三个人,又说,“你们要过河去干什么?是不是要去考抗大附中呀?”
“你……”赵青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俺们要去考抗大附中?”
“哎!前几天,俺们村里去了好几个呢!”男孩子说,“昨儿个,也有两个人是从这儿过去的。”
“他们是怎么过的河?”赵青问。
“俺们村里那几个人去的时候,河里的水还不多,是 着水过去的。昨儿个那两个人,是我把他们送了过去!”
“哦?你……”三个人一齐把惊异的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
“是啊!就是我把他们送过去的嘛!怎么,你们不信?”
“没有船,你是怎么把他们送过去的?”赵青问。
“哎!用大笸箩呀!”男孩子说。
“用大笸箩?用大笸箩怎么个送过去?”于春燕问。
“让他们坐在大笸箩里,我在河里洑着水,用手推着大笸箩,不大会儿就能推过去。一回送一个。两回,就都送过去了!”男孩子说得很是轻松。
“哦?你有这么大的本事?”赵青吃惊地看着他,“这么大的水,你能在河里洑着水推笸箩?”
“这点儿水算个什么?”男孩子说,“每逢这河里发水,俺爷爷就在这渡口上撑船。我是从小跟着爷爷在这河上长大的。别说是这么点儿水,就是比这水再大,我也不怕!水再大,我也照样能在河里打来回!”
听了男孩子的这番话,三个人不由得都对他刮目相看了。
“哦!你叫什么名字?”赵青问他。
“黑蛋。”
“多大啦?”
“十二。”
“哦,才十二?”
“十二就十二呗,干什么还‘才’十二?”
他把“才”字咬得很重。显然是别人说他小,他有点儿不高兴。
“嗯,十二也不小啦。”于春燕连忙向他讨好地笑着说,“我有个小表弟,才十一,在家里就什么活儿都能干啦!”
黑蛋听了于春燕的这话,才又高兴了起来,把脖儿一梗说:“那当然!”
“哦!那你快用大笸箩把俺们仨也送过河去吧!”于春燕说。
“行是行。”黑蛋眨巴眨巴眼睛说,“可是……”
“可是什么?”于春燕问。
“可是我送了你们不能白送!”黑蛋说。
“好,不让你白送。你说吧,你要什么?要钱,还是……”赵青问他。
“我什么也不要!”黑蛋说。
“那怎么个不能白送?”
“我要跟上你们走!”
“跟我们走?去哪儿?”
“你们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哦!你要去做什么?”
“你们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哦!你也想去考抗大附中?”
“就是哩!”
“你念过什么书?”
“上过三年小学。”
“你家里都有什么人?”
“有俺爷爷跟俺娘。俺爹让日本鬼子抓了劳工……”
“你爷爷跟你娘能舍得让你走?”
“怎么舍不得?俺爷爷跟俺娘可开通呢!因为俺爹被鬼子抓了劳工,俺爷爷跟俺娘全都恨日本鬼子恨得牙根儿痒痒!俺爷爷的船,就常在这里摆渡八路军游击队的人过河。就是因为这,日本鬼子才烧了俺爷爷的船,打折了俺爷爷的胳膊……”
“这事,你跟你爷爷和你娘商量过吗?”
“商量过。俺爷爷跟俺娘都说,你想去就去,俺们不拦你。去那里好好地学点儿本事,好好给你爹报仇……”
“那……昨儿个,你不是送了两个人过河去吗?你怎么没跟上他们去?”
“哎!谁说我没跟上去?我去了,那招生的人不收我,硬把我撵了回来!”
“为什么?”
“说我年纪太小……”
“那现在你跟我们去了还不是一样,人家还不是照样不收你?”
“嘿,这回可不一样了!这回我想好了主意,他非把我收下不可!”
“你想好了什么主意?”
“这你们就别管了!不过,你们可得多帮我说点儿好话!”
三个人齐声地说:
“好!俺们一定帮你说好话!”
是呀,他们三个人已经从心里喜欢上这个聪明机灵的孩子了。要是让招生的人把他收下,跟这孩子生活在一块儿,倒也挺有意思的。
“哎!你们说话可得算数!”黑蛋叮嘱他们说。
“好,算数,当然算数!”赵青说。
“好吧。那我就去拿大笸箩来,送你们过河!”黑蛋说。
“你的大笸箩在哪里?”于春燕问他。
“在我家里呀。我要跟你们走,也得回家去告诉俺爷爷跟俺娘一声,还得去穿上衣裳穿上鞋。”
“那大笸箩,你一个人能拿得动吗?”李杰说,“用不用我们跟你去拿?”
“不用。我自己能拿得动。你们就在这大堤上等着吧。我回去拿,一会儿就回来。”
黑蛋说罢,就捧着他掏的那喜鹊蛋,跑下大堤,钻进青纱帐,顺着青纱帐里的小路,向着他们的村庄跑去……
果然,工夫不大,他就回来了。
他把一个很大的柳条编的圆笸箩顶在头上。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矬腿儿大蘑菇。
他顶着大笸箩来到堤坡上,来到赵青他们跟前。随后把大笸箩放在地上。只见他额头往下滚着晶亮的汗珠子,汗水把他新穿的一件白粗布小褂也都湿透了。他喘着气,笑着说:
“怎么样,我回来得够快的吧?”
“够快的!”于春燕高兴地笑着说,“看把你热的,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他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珠子,笑着说:“没事儿!”
“嘿,黑蛋!下面可就看你的啦!”赵青笑着拍了拍黑蛋的肩膀。
“放心吧。”黑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管保把你们全都稳稳当当地送过河去!”
“哎!黑蛋!你可要小心点儿!可别把我们扣进河里去呀!”于春燕说。
“没那个事儿!只要你们别害怕,坐稳当,别在大笸箩里瞎晃悠,我就管保这大笸箩翻不了!哎,放心吧,就算是大笸箩翻了,我也不会让你们淹着。我洑着水也能把你们驮到岸上去!”黑蛋蛮有把握地笑着说。
说着,他们便把大笸箩放进河水里去。
黑蛋把小褂和鞋都脱了,身上又是只穿着那条短短的小裤衩儿。他把脱下的小褂和鞋放进笸箩里,然后对赵青他们说:“一回只能过一个。你们看,谁先过呀?”
“我先来吧!让黑蛋先拿我做个试验!”李杰笑着说。
“什么试验不试验的!我跟你们说了没事儿,就管保没事儿!”黑蛋不满地看了李杰一眼说。
“好。你先过就你先过。”赵青和于春燕对李杰说。
于是,李杰就跳进了大笸箩里,坐了下来。
“哎!坐得稳稳当当的,用两只手紧紧地抓住笸箩沿儿,别东摆西晃的。别怕,我说翻不了,就管保翻不了!”
黑蛋说着,便下了水,用手推着大笸箩往河里走去。走出不很远,水就深了,黑蛋就开始踩着水推那大笸箩。
哦!黑蛋说得一点不假,他的水性确实很好。你看他,灵巧地踩着水,两个小肩膀全都露出水面,用两只手推着那大柳条笸箩,在汹涌奔腾的波浪中间,稳稳当当地前进着。
一个大浪打过来。打得那大笸箩猛地一仄歪。浪花溅了李杰一身一脸。李杰禁不住惊呼一声:“哎呀!”
“哎呀什么?没事儿!”黑蛋说着,又把摇晃着的大笸箩扶稳了。
又一个大浪打过来。又是打得那个大笸箩一仄歪。浪花又是溅了李杰满身满脸。可是,这回李杰却再没有喊“哎呀”。
“哎!这就对啦!”黑蛋满意地看了李杰一眼说,“你越是别胆小,这笸箩就越稳当,越不会翻!”黑蛋说着,又把那晃悠着的笸箩扶稳了。
就这样,黑蛋踩着水,推着笸箩,不一会儿就穿过了那波涛汹涌的激流,把李杰送到了对岸。
他让李杰上了岸,便又推着空笸箩,向着北岸返去。
李杰在岸上向他招招手说:“黑蛋!你累了吧?上来歇会儿再往回返吧!”
“不用歇。我一点儿都不累。快把他们俩也送过来,咱们好赶路呀!”
黑蛋说着,便又推着笸箩,游进了波涛汹涌的激流当中……
第二次送过来的是赵青。
他又是歇也没歇,让赵青上了岸,便又立刻返了回去。
不一会儿,便又送过来了于春燕。
等于春燕上了岸,黑蛋才从水里出来,赵青和李杰帮着他把大笸箩从水里拉上来。
“这大笸箩,你是不是还要送回家去?”赵青说。
“不用送回去了。”黑蛋说,“这大堤下不远处的那村里,有俺姑家。等会儿,咱们从那儿过的时候,就把大笸箩放在俺姑家。俺姑父抽空儿会给送回去。”
说罢这话,黑蛋看了他们三个人一眼,又得意扬扬地笑着说:“怎么样,我说能把你们仨都顺顺当当地送过来,就把你们全都送过来了吧?嘿,不是我吹牛吧?”
“不是吹牛!一点儿也不是吹牛!这一下,俺们可真是从心眼儿里佩服你啦!”于春燕高兴地笑着说。
“对,黑蛋,你可真是不简单!”赵青和李杰也异口同声地笑着说。
黑蛋听了,得意扬扬地把脖儿一挺,说:“那是当然!”
于是,几个人又一同放声地笑了。
滹沱河的涛声,伴着他们欢快的笑声,在大堤上,在大堤下的青纱帐里,飞出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