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的青纱帐,像是无边无际的大海。穿行在青纱帐里的人,就像是遨游在大海中的鱼儿。尽管鬼子在平原上这里那里修了许多岗楼和据点,但是,只要青纱帐一起来,这辽阔的田野,便又成了八路军和人民的天下。青纱帐啊,你是敌人的坟墓,是人民和人民子弟兵的隐蔽所。因此,敌人恨你,人民爱你。敌人曾想方设法要把你毁灭,但是,无边无际的青纱帐是敌人想毁也毁不了的。郁郁葱葱的青纱帐,溶着阳光,迎着风雨,照样在平原的沃土上茂盛地生长!
阴历六月,正是谷子秀穗、高粱打苞、玉米吐缨的季节。这一年,人们为了让青纱帐更好地发挥隐蔽作用,种的高粱、春玉米等高秆庄稼格外多。加上自春天以来风调雨顺,高粱、玉米全都长得格外高大。因此,今年这青纱帐也就比哪年都好。
头天夜里又下了一场雨。田野上笼罩着白蒙蒙的雾气。刚刚被雨水冲洗过的庄稼叶子显得格外青翠、水灵。青纱帐里飘荡着潮湿的泥土气息,飘荡着青草、野花和庄稼叶子那沁人肺腑的芳香。微风吹过,绿色的庄稼叶子随风抖动着,发出一阵阵沙啦啦的声响。
被浓密的青纱帐掩映着的道路上,走过来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他长得粗粗壮壮,宽眉大眼,粗胳膊粗腿。下身穿一条紫花布 短裤,上身穿一件白粗布短褂,肩膀上背着一个小包袱。因为走路走得热了,解开扣敞着怀,露着红通通的胸脯儿。还不断地扯起衣裳襟儿扇着风。
他叫李杰。家是李家佐的。不久前高小毕业了,现在是要去投考抗大附中。
是呀,抗大附中要在冀中平原上招生的消息,可真是把他跟他的同学们高兴坏了!他们听说,这抗大附中,是晋察冀军区司令员聂荣臻指示办的。要把学校办成像延安的抗大一样。进了这样的学校,就成了革命队伍中的一员。嘿,这样的学校当然得赶紧去报考啦!
他心里高兴得像是开了花。一面走一面轻声地哼着歌儿:
风在吼!
马在叫!
黄河在咆哮!
黄河在咆哮!
河西山冈万丈高,
河东河北高粱熟了。
万山丛中抗日英雄真不少,
青纱帐里游击健儿逞英豪!
…………
走过一个岔道口,旁边是一片坟地。坟地上长着几棵高大的老柳树。他转身穿过这高粱地,来到坟地上的老柳树下。
他要在这里等一个人。
这个人是他的同班同学,也是他的好朋友,名叫赵青,家是南于庄的。两个人约定好了,要在这坟地上会合,然后一起去报考。
赵青从来不是那种“拉虎” 的人。他们村离这坟地又近,按说,他早该来了。可是不知是为什么,他竟然还没有来。
李杰刚在大柳树下一座坟头前的石碑底座上坐下来,就听见高粱地里有响动。是一个人拨开高粱棵子向着这里走了来。他想一定是赵青来了,就站起身来,高兴地喊着:“啊!赵青!你来啦?”
没想到从高粱地里钻出来的,却不是赵青,而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
李杰不由一愣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只见,这姑娘红扑扑的脸,一头短发,两只明亮的大眼睛。上身穿一件白底蓝色碎花小褂,下身穿一条剪裁得很合身的蓝洋布裤子,脚上穿一双带带儿的黑布鞋,手里也提着一个小包袱。
因为走得热了,额头上挂着晶亮的汗珠儿。
姑娘没等李杰再说什么,便冲着他咯咯地笑了,说:
“哦!你就是李家佐那个李杰吧?”
听了姑娘的话,李杰不由得又是一愣,忙问:“你……你是哪里的?”
“南于庄的。”姑娘笑着回答。
“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能掐会算哩!”姑娘仍是咯咯地笑着。
“你……”
“哎!实话跟你说吧!是赵青告诉我的。他说,你们俩要来这儿会合呢!”
“赵青,他……他告诉你的?”
“是呀。就是你那同学赵青告诉我的嘛!怎么,你不信?”
“你……你是……”
“我呀,我的名字叫于春燕。”
“哦!”听了姑娘的话,李杰的眼睛不由得一亮,“你就是南于庄的于春燕?”
“是呀。”姑娘又咯咯地笑了说,“我就是于春燕。你听说过我的名字?”
李杰也笑了,说:“听说过。当然听说过,不光是听说过你的名字,还听说过你的事呢!”
“听说过我什么事?”
“听说过你动员你爹献枪的事!”
“哦!是听赵青跟你说的吧?”
李杰点了点头。
是呀,李杰早就听赵青跟他说过这于春燕的事了。这于春燕,是南于庄地主于法海的闺女。于法海两口子半辈子无儿无女,为求子女,到处烧香许愿。直到四十多岁的时候,才生了这么个闺女。不用说,这闺女自然是他们老两口子的掌上明珠。因为生闺女的时候正是春天,又正巧有两只燕子飞进他家屋里做窝,所以就给闺女起了个名儿叫作春燕。闺女呢,更是自小聪明伶俐,招人喜欢。一来二去,闺女长大了。上了小学,又进县城上了中学。学习的成绩又很好。老两口子对闺女自然更加喜爱。每逢说起闺女来,总是忍不住乐得眉开眼笑。
本来,赵青是把这于春燕看作地主家的阔小姐。尽管两人住在一个村里,走个对面也从不说话。
有一天,赵青正在街上蹬着凳子往墙上抄抗日街头诗。他抄的是田间的《假使我们不去打仗》:
假使我们不去打仗,
敌人用刺刀
杀死了我们,
还要用手指着我们骨头说:
“看,
这是奴隶!”
赵青刚抄完,于春燕走了过来,笑嘻嘻地说:“哎!赵青!你抄街头诗呀!你的字写得很不错呀!来,让我帮你抄一首!”
赵青扭头看了她一眼,有点诧异地说:“你……”
于春燕仍是笑着说:“怎么,你认为我的字不如你写得好?哎!不是我老王卖瓜,我的字也写得怪不错的呢!”
这一来,倒让赵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眨巴了眨巴眼才说:
“这……这可是抗日街头诗呀!”
他故意把“抗日”两个字说得很重。
“是呀!我就是也想为抗日出点力嘛!”于春燕说。
“那……你不怕你爹你娘……”
“俺爹俺娘怎么啦?他们也都是中国人,他们也不会高兴当亡国奴!”于春燕说。
说话间,赵青从凳子上下来了。于春燕便走上前去,从他手里拿过粉笔和街头诗底稿,把凳子挪个地方,蹬上去,用粉笔在墙上抄下了田间的另一首街头诗:
狗强盗,
你要问我吗——
“枪、弹药,
埋在哪儿?”
来,我告诉你:
“枪、弹药,
统埋在我的心里!”
那字儿果然写得很是漂亮。
赵青自然高兴。可不是嘛,不论是什么人,只要愿意抗日,都是应当欢迎的呀!不过,赵青并没有单凭这件事改变对于春燕的看法。赵青想,这说不定是这个地主闺女一时的心血来潮哩!可是,又过了不久,就发生了于春燕动员她爹献枪的事……
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于春燕从外边回到家,只见村抗联会主任——抗联会主任正是赵青的爹——正跟她爹于法海在屋里谈话。只见她爹急赤白脸地说:“你看,我这人,也不是那对抗日不热心的人。八路军号召有人出人、有钱出钱、有粮出粮,我不是粮也出了,钱也拿了?可你说的这枪,我是真的没有哩!”
赵青爹就说:“是啊,为抗日你尽了力量,出了粮,也拿了钱。粮和钱,都还拿得不算少。这,八路军和抗日政府都是清楚的,也是感谢你的。所以,一直都是把你作为开明士绅、作为朋友看待的。可你也知道,为抗日,八路军不光是缺粮缺钱,更缺的是武器,是枪。你要是再把枪献出来,那你的功劳就更大了!”
“可这枪,我真的是没有哩!有的话,我一定献出去,还用你来这么动员吗?”
“你也别把口封死了。这事你再好好地想想吧!反正,八路军和抗日政府也不会强迫你……”
赵青爹说罢,告辞走了。
于春燕就问爹:“爹,你跟我说句实在话,咱们家到底有没有枪?”
爹看了她一眼说:“小孩子家,用不着你来掺和这事!”
于春燕却坚持地说:
“我就是想听你跟我说句实在话嘛!”
“说实在话,没有。咱们家哪来的什么枪!”爹说。
“真的没有?”
“可不真的!”
“那人家说咱家有,也不会是无风起浪吧?”
“这年头,无风也照样起浪呢!”
“爹!咱家要是真有枪,可就应当献出去。不然,要是让人家搜出去,那你脸上可就不好看了……”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嘛!”
于春燕知道,再问爹也是白搭,也就不再往下问了。她看得出来,爹对她是有点信不住。她想,只要她离开,爹跟娘肯定会议论这个事。哎,只要偷偷地听听他们俩的议论,事就会清楚了。想到这里,她就故意装作去外边办事,从家里走了出去。她只出去了不大会儿,就又悄悄地溜回家来,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根下,听屋里爹和娘在说什么。哎,果然她猜得不错,爹和娘就正是在议论着这事呢。
爹说:“为抗日,出粮,出钱,我都不心疼。唯有这支枪,是我心爱的宝贝,我可是说什么也舍不得交出去!”
娘说:“你留着它有什么用?你又不能自己拿上它去打鬼子!”
“这支枪,我是用一百五十块现大洋买来的,是支最好的德国手枪呢。哎,说不定什么时候,我防身护家,就能用得上它。比如说吧,日本鬼子他要是敢来咱家胡糟蹋,说不定我就拿出枪来跟狗日的们拼呢!”
“快算了吧!你那枪藏在夹壁墙里,又是那么包了一层又一层,日本鬼子闯进家来的时候,你来得及往外拿吗?不等你把枪拿出来,日本鬼子早把你的命要了!”
“反正是把枪放在我自己身边,我心里觉得踏实。”
爹的话音刚落,于春燕就猛地推开屋门,闯进屋里,对爹说:“哎!爹!这回,你可算是露了馅儿了!”
爹吃惊地看着她:“你……你说什么?什么露了馅儿了?”
“你那枪的事呗!刚才,你跟俺娘在屋里说的话,我在外边窗根底下都听见了。”
“哦!你……那你可不能出去瞎说!”爹红头涨脸地说。
“我干吗要出去瞎说?”
“别瞎说,那就好。”
“跟别人我倒是不会去瞎说,可是有一个人,我可是非告诉他不可……”
“你要告诉谁?”
“村抗联会主任赵大叔啊!”
“你……你可不能……”爹急赤白脸地说,“你那么做,不就把爹给送进去了?”
“怎么就把你送进去了?”
“刚才,我还一口咬定,说咱们家没有枪。这会儿,你要这么做,可让爹这老脸往哪儿搁呀?”
“这有什么?”于春燕笑了,说,“刚才,赵大叔临走的时候,不是说让你再好好地想想吗?就说是他走了以后,你自己想通了,这不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
这天傍晚,于春燕来到赵青家。一进屋门,就高兴地笑着对赵青爹说:
“赵大叔,俺爹呀,那事他想通了。”
“什么事?”赵青爹一时蒙住了。
“枪的事呗。”于春燕说。
“哦,枪的事?”赵青爹的眼睛不由得一亮,“你爹,他答应把枪献出来?”
“是呀!”于春燕笑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支崭新的盒子枪,“这不是,我把枪给你送来了!”
于春燕说着,便把盒子枪递到了赵青爹的手里。随后,又从衣兜里掏出了几十颗子弹,说:“俺爹说,献出枪,就把这些子弹也都献了。让八路军拿上,去好好地打鬼子吧!”
赵青爹把盒子枪拿在手里,仔细地摆弄着、端详着,说:“怎么,是你爹让你送来的?”
于春燕笑着说:“是呀。俺爹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刚才还跟你说没有枪,这如今又有了……我就说,哎,那就让我替你送去吧!”
随后,于春燕又高兴地笑着讲了她动员爹献枪的经过。
从这以后,赵青才彻底改变了对于春燕的看法,还把于春燕的这些事,一五一十地都对好朋友李杰讲了。
这会儿,李杰才算是头一回见到了这位久闻其名的于春燕。
李杰问于春燕:“赵青呢,他怎么没有来?”
于春燕说:“我也不知道啊。我不是从俺们村来的,是从俺二姨家村来的。”
李杰又问:“你来这儿干什么?”
于春燕笑了:“干什么?跟你们一块儿去投考抗大附中呗!”
“你不是在县里念中学吗?”
“鬼子、汉奸整天价在县城里胡折腾,县城里那中学,早上不成了。”
“哦!是赵青让你到这儿来的吧?”
“是呀。他跟我说好了,今天半前晌儿来这儿集合。然后,咱们三个人一块儿去投考。我怕俺爹俺娘舍不得我离开他们,不让我去。可一时又难以做通他们的思想工作,闹不好,会把事给误了。昨儿个,我就跟俺爹俺娘说了个谎话,说是我想到西李庄俺二姨家去看看二姨,在二姨家住几天。这么的,就拿了几件替换衣裳,到俺二姨家去了。这会儿,就是从俺二姨家到这里来的。怎么到这会儿了,赵青还没有来呢?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是呀。”李杰也纳闷儿地说,“他怎么到这会儿了还不来呢?”
两人抬头看看太阳,已经快晌午了。
起了风。无边无际的青纱帐,发出哗啦啦的海涛般的声响。
两个人在坟地上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那赵青到来。
李杰把自己的小包袱往于春燕的面前一放,说:“你在这里等着吧,我到村里去找他。”
说罢,李杰就离开坟地,消失在茂密的青纱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