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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窗像冰块一样融化

手扶拖拉机开进农贸市场的时候,已是深夜十一点多钟了。小虎望着大街上五颜六色的灯,听着不时噼啪炸响的爆竹声,不安地在冬生的怀里挣扎起来,发出呜呜的喉鸣声。冬生裹在棉大衣内,像个棉球似的。手扶拖拉机一路上颠颠簸簸,他早已昏昏欲睡;此刻,他一边抚摸着小虎,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问道:“爸,到了吗?”

“到啦,到啦!”冬生爸不耐烦地答道,“带你出来有何用?一路上睡得像头憨猪,藕掉了好几筒,你都不晓得。哼!”

冬生移开小虎,伸了个懒腰,走下地来。腿,麻木了;挖了一天的藕,胳膊又疼又酸,简直抬不起来。

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了。天气预报说今夜有小雪,天上的星星们像都拥到城里来,准备过春节了。农贸市场内,灯火通明。一长溜一长溜水泥砌的货台上铺满了棉被,进城卖菜、卖肉、卖鸡、卖鸭的农民们,不愿去旅社挤通铺,自带了被子,守着自己的板车、麻袋、箩筐,准备在清晨售完自己的货,然后挤进商店购买年货,早早地回家赶除夕夜的“团年饭”。

小虎瞪大眼,不安地低吠了起来。有人过来和冬生爸打招呼了:“哟嗬!贺老板,你拖了一车金子哟!昨天还装模作样地叫穷,今天就弄了一车藕来!照护好哟,当心城里的伙计们把你的车子抢拆了哟!”

冬生爸笑嘻嘻地递着烟,说道:“老伙计,你口袋里胀得流油,还笑我们这些捞露水的!”

来人望着满车又白又粗的湖藕,连声啧啧:“好藕哟!明天能卖个大价钱呢!”

世界上,恐怕只有湖北人,特别是武汉市的人,才是“爱藕如命”的。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要用藕和排骨煨汤。特别是过春节,山珍海味可以不要,这藕煨汤是万万少不得的。一过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都在农贸市场上“抢藕”,一晃到了腊月二十九,还有这么好的藕上市——而且是鼎鼎有名的、远销到香港的月亮湖的藕,怎不叫人羡慕呢?

冬生没有进过城。他是在湖边长大的,这鱼呀、藕呀,甚至天上飞的野鸭子呀,对他来说,就像是路边的小草、杂树上的野果子。当然,他更不知道藕在春节前的价值和市场的行情。他只是想进城来买一把电子冲锋枪。他在电视中看过的那种能嗒嗒地响、枪管一伸一缩地还吐着“火焰”的冲锋枪。妈妈最后松了口,放他出来,是要爸爸给他买一套新衣过年,点着名要买鸭绒登山服,要买两眼的小方头牛皮鞋,隔壁左右的乡邻们都为自己的小孩买了这样的衣服和皮鞋,咱家的冬生也要一套!

冬生正打着哈欠,忽然听见身旁传来嗒嗒的冲锋枪声。他眼睛一亮,只见一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小男孩,从手扶拖拉机旁的楼房里走了出来,端着自己朝思暮想的那种电子冲锋枪,眯缝着一只眼,嗒嗒嗒地朝着他不停地“扫射”,口里高声喊道:“赶快投降!缴枪不杀!”

冬生望着那吐着“红焰”的冲锋枪,望着小男孩白生生、圆嘟嘟的脸,不禁抿紧了嘴唇。哼,要我投降?好大的口气哩!谁不知道贺冬生是“司令”呢?每次“打仗”,只有人家乖乖地向我投降的,你这个“小洋鬼子”也敢要我投降?他冷冷地一笑,喊了一声:“小虎,上!”

小虎早在一旁虎视眈眈地吐着舌头了,听主人这么一喊,立即汪汪地吼叫着,扑了上去。“小洋鬼子”吓得惊叫一声,丢下冲锋枪,转身就往屋里跑,大哭大叫着:“妈!妈!”

“冬冬!冬冬!怎么啦?”从屋里跑出一位妇女来,紧紧抱住吓得大哭的冬冬,一看是只扑来的狗,也吓得往后直退,大骂道:“是哪个的野狗?短命的!哎哟……”

冬生爸闻声赶来,大声呵斥着唤过小虎,轻轻地踢了它一脚,连忙赔着笑脸:“哟,大嫂,对不起,对不起!”然后板着脸对冬生吼道,“带你出来是要你惹祸的吗?还不滚开,照护藕去!”

冬冬妈正准备发作,一看见满车的藕,脸色缓和下来:“不要紧,小孩子嘛。冬冬,和这个小哥哥一块儿玩去!”

冬冬噘着嘴,揩着眼泪,瞪着冬生。

冬生鼓着腮帮子,扯过衣服角,揩揩鼻涕,瞪着冬冬。小虎摇着尾巴,蹲在冬生的脚边。

冲锋枪躺在地上,委屈地不响了。

冬冬嚷道:“你赔!赔我的枪!”

冬生想了想,走上前,捡起冲锋枪,左看右看,也嚷道:“哪里坏了?没有坏!”

冬冬妈这时指责冬冬了:“算了算了!大方一点,坏了明天再买一把。”然后走到手扶拖拉机前,笑着道,“师傅,这是你的藕吗?”

冬生爸也笑着答道:“嘿嘿,才从湖里捞起来的,月亮湖的藕啰。”

“哟嗬,好藕哟,煨得粉吗?”

“大嫂,不是我吹,一放进罐子里就化了。”

“师傅,不进屋坐坐吗?”冬冬妈笑着,“冬冬,快把屋里的瓜子抓一点来!”

“哎哟,大嫂,莫客气,莫客气……”

冬冬噘着嘴进屋去了,不一会儿,捧着一大包瓜子出来。冬冬妈连忙接过来,用手指抓了一点瓜子,递给冬生爸和冬生:“吃!吃!”

冬冬歪着头,问道:“这是葵花子!你们那里没有吧!嗯?”

冬生不服气了:“哼,这种瓜子我才不吃呢!我们家院子里种了好多好多的向日葵,这种瓜子多着呢!”冬冬也不服气了:“你骗人!这瓜子是妈妈从商店买回来的,怎么是你家树上长的呢?”

冬生神气起来:“哼,你们城里商店里卖的东西,都是我们种的!”

冬冬妈推着冬冬:“去,去,和小哥哥到一旁玩去!”然后又笑着问冬生爸:“师傅,你这藕……多少钱一斤呀?我家排骨都买了,就差一点藕呢。”

冬生爸也笑着:“过年过节的,又来到您的门前了,便宜卖给您,三角五分钱一斤。”

“哎哟!这么贵呀?”冬冬妈瞪大了眼,“今天早上最贵的藕也只是两角八分一斤哩!”

冬冬妈和冬生爸正为藕讨价还价的时候,冬冬与冬生在一旁也开始争辩起来。

冬冬说:“我们城里有汽车,有电车,有飞机,你们乡下有吗?”

冬生说:“咳!我叔叔就是汽车司机呢。我们那里有湖,蛮大蛮大的湖,你们城里没有!”

“怎么没有?我们这里有东湖,我爸爸还带我去划了船的。你们没有船吧?”

“嘿嘿,我家就有两条船!我和爷爷天天划船下湖去打鱼。你不会打鱼吧?”

“哼!我爸爸带我去钓鱼的!我有钓鱼竿,这么长,那天我钓了这么长的一条鱼!”

“钓鱼不算数,我会钓甲鱼!”

“甲鱼?”冬冬一想起那伸长脖子瞪着眼想咬人的甲鱼,就有几分胆怯了,“甲鱼会咬人的,你不怕?”

“不怕!怕甲鱼干什么?明天你到我们的湖边去,我钓给你看。”

冬冬此时不由羡慕地望着乡下来的小伙伴:“你们那里……好玩吗?”

“嘿,可好玩哩!”冬生来劲儿了。他滔滔不绝地向城里的小伙伴夸耀起湖区来。他讲春天跟着爷爷去放鱼苗,到树林里去捕鸟;夏天到荷叶、莲花丛中捉迷藏,到水田里抠鳝鱼,用竹竿粘知了;秋天莲子饱了,荡着小船摘莲蓬,扯菱角,到芦苇丛中“打仗”;冬天撒网捕鱼挖藕,夜里悄悄地荡船到河洲上用桶打野鸭……

冬冬睁着眼睛听入了迷,他不知道还有那么一个神奇的世界。但是马上又夸起城里来,他讲他们学校的春游、夏令营的篝火晚会、航模小组的航模、青少年宫的电子游艺室、儿童游乐场转得让人头昏目眩的“月球旅行”、一年一度的横渡长江、旱冰场的花样溜冰……他还向乡下的小伙伴夸耀他的集邮簿,当然,还有爸爸送他的电子计算器,还有镶嵌着电子表的圆珠笔……

两个小伙伴越谈越亲热了,他们都是冬天的孩子。在这冬夜里,他们的心似乎贴得更近了。他们自豪地邀请对方来做客,而且,又悄悄地、慷慨大方地商量着互相交换什么礼物。

可是,正当他们谈得起劲儿的时候,他们的爸爸和妈妈却吵了起来。

“不买了!不买了!乡巴佬,没见过钱的!”冬冬妈阴沉着脸,气呼呼地走了过来,拉着冬冬的手,吼道,“走!进屋去!”

冬生爸也铁青着脸,对冬生吼道:“走开!照护藕去!莫让野猫子叼跑了!”

冬冬妈气鼓鼓的,见冬冬不肯走,顺手就是一巴掌:“还不快走!惹一身臭气又害我洗!”冬冬哇的一声哭了,冬冬妈硬是吼着把他拖进了门。

门,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了。冬生呆呆地站着,他听见冬冬在屋里哭喊着:“我要和小哥哥一起玩嘛!”哦,小哥哥……冬生在家里是老幺,最小了,家里没有人喊过他“哥哥”。冬冬的哭喊,激起了他做哥哥的热情和责任感,他头脑一热,拔腿就朝楼房冲去,大声喊着:“冬冬!冬冬!”

冬生爸一把扯住他,吼道:“干什么?你喝了迷魂汤了?他们想打咱们藕的主意呢!”

“藕?这藕不是卖的吗?”

“哼!她想占咱们的便宜,不卖!明天一早,还怕卖不了大价钱吗?”

冬生不由得睁大眼,呆呆地望着爸爸。他从来没有见过爸爸这么凶,这么狠,脸色这么难看。他突然想起爸爸和妈妈越来越频繁的争吵:妈妈要给外婆做一套衣服,爸爸说没钱。妈妈说姐姐想买一台收录机,好学外语,爸爸说学外语有什么用,外语能换钱吗?哥哥从妈妈手里拿了钱,给嫂子买了一台缝纫机,爸爸知道了,和妈妈大吵了一场,妈妈伤心得哭了半夜……冬生突然觉得爸爸陌生了,不知怎么的,他突然说道:“你不卖,我卖!”冬生爸瞪大了眼:“你卖?卖给谁?”

“卖给冬冬!”

“贱骨头!”冬生爸火了,顺手就是一巴掌。

啪!冬生的脸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眼泪顿时涌了出来:“我偏要卖!我挖的!我卖!”

冬生爸气呆了,咬着牙正准备再动手,小虎突然汪汪地狂吠起来,扑向冬生爸。

冬生爸连连后退,引起四周一片笑声。

“好!老子跟你记着账!明天回家整死你!”

有人过来劝解了,冬生爸顺势“下了梯子”。雪花悠悠地飘落下来了。

一片一片轻盈的雪花,一片一片洁白的雪花,像天真无邪的孩子,悄悄地飘落在城市里的高楼上,也悄悄地飘落在乡下来的板车上、麻袋上、手扶拖拉机上。

夜深了,四周静悄悄的。农贸市场上,也响起了粗重、疲乏的鼾声。冬冬家的窗前有一片雨棚,那是卖早点的人搭的。冬生爸悄悄地在雨棚下铺好了塑料薄膜,铺好了被子,钻进被子里呼呼地睡了。

冬生睡不着,路灯的灯光照在冬冬家的窗户上,白闪闪的,像湖上的冰块。

他突然想透过玻璃去看看冬冬。

他轻脚轻手地爬了起来,刚刚走近窗前,突然看见了冬冬那白粉粉、圆嘟嘟的脸。冬冬的鼻子压在玻璃上,压得瘪瘪的,正朝外张望。

冬生兴奋起来。他也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也把鼻子压得瘪瘪的,对着冬冬做了个怪相,笑了。

冬冬也笑了。他向冬生连连招手,好像在说:来呀,进来呀,外面冷呢,屋里暖和。

冬生笑着摇摇头。嘴里哈出的热气,使玻璃模糊了,他连忙用手揩着玻璃。冬冬也正用手揩着玻璃。俩人隔着玻璃傻笑着。

冬冬突然用嘴哈出热气,然后用手指头在玻璃上写了一个字:来。

冬生笑了,也哈出热气,也写了一个字:来。

突然,屋里灯亮了。冬冬妈拦腰抱住冬冬,把冬冬扯回床上去。灯熄了。

冬生的背后,传来咳嗽声。冬生回头一看,爸爸披着棉衣坐着,默默地抽着烟。

冬生噘着嘴走了回来,钻进被子。冬生爸也不回头,说道:“明早卖完了藕,给你买衣,买枪,要什么买什么!”

雪花翩翩地飞舞着。地上渐渐白了。

……雪花飞呀飞呀,突然变成了一群飞舞着的蝴蝶,变成了一群嗡嗡响着的蜜蜂儿,阳光温暖地照在冬生的身上,他突然醒了……他轻飘飘地飞了起来,一下飞到了冬冬的窗前。他张大嘴哈着热气,突然,玻璃像冰块一样融化了,融成一摊冰水……他一下飞了进去,喊着冬冬……啊,冬冬也飞了过来,身上也长着翅膀,一扇一扇的,他俩高兴地拉着手,向着蓝天、白云、红日翩翩飞去……

冬生睡着了,睡得很香,很甜。

冬生爸默默地坐着,抽着烟,守着那一车长在泥里却有许多眼儿的藕。 HAiyAPmU8Wg6hdVrdLke9vG9wCjX7p0W6VGThyWPsHv3vxujKkJ3Hr7qfx1YSC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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