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五，过端午。

麦子进了仓，秧苗返了青，庄稼人松了一口气。家家户户便忙着准备过端午节了。腌盐蛋、包粽子、砍艾蒿、泡雄黄酒、买芝麻糕和绿豆糕……小伢们搂着妈妈的脖子，要那用红丝线织的小网子，准备装盐蛋，吊在胸前；他们扯着姐的袖子，吵着做香袋：做成个猴儿，做成个金丝鲤鱼，或者用五颜六色的丝线缠成“粽子”，一串串地提起，下面吊着大红穗子。在这浓郁的节日气氛中，公社又决定，今年的端午节，在长江上赛龙舟！每个村子都挑选了最精壮的小伙子，配制了一色的缎衣、头巾，缀着绒球的软底布鞋。江面上，整天鼓声咚咚，各个村子都抓紧训练，准备在端午节大显身手。

端午节，踏着龙舟上咚咚的鼓点，在孩子们的梦中，翩翩地来临了。

下午赛龙舟。村子里空了“城”，商店关了门，临江中学大部分班级也放了假，单单留下几个“尖子班”，坚持到校上课。

学校的大铁门哗哗地上了锁。校长戴着红袖章，在校园内巡逻。

初三（l）班的教室门口，一张靠椅上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醒目、漂亮的美术字，一看就知道是班主任汪老师写的：“争分夺秒，迎接中考！”

教室里，四面墙壁上，各科老师见缝插针，贴满了复习题和五花八门的试卷，有的墨迹未干，又被新的复习题覆盖了；有的只好用粗犷的字迹写道：“保留一天，请勿覆盖！”

第一节课，数学老师布置了八道美国中学生数学竞赛的难题，让大家攀登高峰。第二节课是政治课，上课铃响了半天，汪老师匆匆走进教室宣布，政治老师有事请假了，这节课改为作文课，由同学们自由命题，当堂交。汪老师的话刚落音，沉雷般的鼓声，江涛般的喝彩声、呐喊声，便从江面上传来，教室里顿时骚动了。

“数学大王”俞双喜首先喊了起来：“老师要过节，我们也要过节哟！”

汪老师用手拢了拢那瀑布般的头发，微笑着说：“没有坚持到底的毅力，能摘取数学王冠上的宝石吗？”她又望了望班长杨小云。“今天，团员、班干部要带头，杨小云，你负责照看一下，有什么事，到办公室找我。”说着又加重语气，“我们是重点班，是学校的‘争气班’，我相信同学们的自觉性！我今天和大家一道，坚持到底！”

汪老师走了。俞双喜叹了一口气，“画家”杨冬生跟着叹了一口气，教室里漾起轻轻的笑声。杨小云回头望了望，皱了皱眉头。

杨小云最敬重汪老师了。汪老师的家在城里，自从担任了初三（l）班的班主任后，就一直没有回过家。她把床搬到了女生寝室里，和同学们一块儿生活。她亲切、和蔼，又会唱歌，每天下了晚自习，在同学们热烈的掌声中，她便拢拢头发，轻声地唱起来，那纯净的女中音，像深山淙淙的泉水，潺潺流进孩子们的心田。平时，她和小姑娘们一起，跳橡皮筋呀，用胶丝编织花呀朵呀，高兴起来，简直像个中学生。可是，最近一段时间，不知为什么，教室里听不见她的歌声了，她那圆脸变成了瓜子脸，眼角悄悄扯起了鱼尾纹。校长、教导主任白天轮流蹲在教室里听课，她便陪着；晚上，校园静了，她为学生们放好帐子，掖好被子，然后到办公室去备课、改作业，办公室的灯光，常常亮到天明……

写什么呢？对，就写汪老师。杨小云沉思着，提起笔，可是，却下意识地画了一条船。

突然，教室里又漾起轻轻的笑声。杨小云一看，原来杨冬生用纸叠了两只“龙舟”，“龙舟”上立着两个盐蛋壳，蛋壳上画着两个横眉竖眼的脸谱，有一个画着山羊胡子，还真像老校长呢。而丁萍萍和几个女同学正低着头，偷偷地交换着各人做的香袋，小声地议论着。有的干脆掏出彩色丝线，缠起“粽子”来。杨小云皱了皱眉头，正要制止他们，坐在她前面的李大毛反手传来一张纸条。

“做作业做作业！”杨小云嚷着，接过纸条就往地上扔，可是眼睛却斜着飞快地瞟了纸条一眼，只见上面写着：

“临江寺”戒律

1.除了吃饭、拉屎，不得出教室，你今能持否？

2.三天一大考，两天一小考，烤成枯烧饼，你今能持否？

3.不得看电影、电视，你今能持否？

4.没有节假日，没有星期天（只有星期七），你今能持否？

每一条“戒律”的字迹都不同，看来，传一个人，便添上一条。纸条飘落到地上，杨小云的眼花了，恍惚中，忽然听见有人喊：“小云，小云！”

啊！这不是春来和莲莲吗？他们不是在湖边等我吗？怎么跑到学校来了？小云凝神听了听，不禁哑然失笑了，原来是自己的心惦着这件事，在悄悄地喊呢！

小云把画着船的草稿纸揉成一团。真的，“你今能持否？”她自己的心，不是早已飞到湖边去了吗？

昨天晚上，莲莲兴冲冲特意来告诉小云，春来弄到了一条船：“晓得你们‘尖子班’明天不放假，你这个老实伢子又不敢开溜，等你放学，我和春来在湖边等你。咱们一块儿划船好吗？”

啊，划船，月亮湖……自从编到“尖子班”，她就没有去过湖边。月亮湖的水真清呀，清得能看见湖底飘曳的水草和一群群银梭般游弋的小鱼。夏天，湖里的荷花开了，连过路的白云，也染上了荷花的清香。过去，小云常常和莲莲、春来一起到湖上去玩。春来用一根长长的竹篙，将小船撑进荷叶深处，任小船在湖面漂荡。水，是碧澄澄的；天，也是碧澄澄的。一只青蛙，扑通一声，从荷叶上跳进水里，湖面漾起一圈一圈的涟漪，蓝天、白云、荷花、笑脸，都随着波纹扯长、缩短，荷花变成了笑脸，笑脸变成了荷花……她们咯咯地笑着，采莲蓬、摘荷花；春来则站在船头，手执一杆鱼叉，目不转睛地望着湖面，像一尊雕像。突然，他嗖地掷出鱼叉，把一条红鳞大鲤鱼扔进了船舱……

《我爱家乡的月亮湖》——在全市中学生“可爱的家乡”征文竞赛中，杨小云的作文被评为一等奖……

杨小云左手托腮，嘴角含着钢笔帽，正痴痴地想着，忽然听见丁萍萍抿着嘴哧哧地笑起来。她扭头一看，萍萍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画着一个娃娃，无可奈何地苦笑着，并且唱着歌：

端午节的校园呀静悄悄，

锣鼓声把校园使劲地摇，

毕业生心里掀起波涛，

脸上露出焦急的苦笑。

…………

杨小云装作去拿丁萍萍的文具盒，瞟眼看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又立刻咬住嘴唇。她正准备抢过来仔细看看，一旁的杨冬生伸出手，一把抢了过去，揉成一团：“嘿嘿，班长，我这是画着玩的，莫把我记上‘黑名单’啦！”

“哪个记‘黑名单’了？”小云生气了。

“小云不是那种人！”萍萍护着小云。

俞双喜站了起来：“‘冬瓜’，你真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杨小云同志是我们的好班长，她会代表群众利益的。”他嬉皮笑脸地对杨小云说：“班长，这作文难写呀！再编点什么呢？捡钱包？让座位？搀爹爹？扶婆婆？唉！把你写的给我‘参考参考’……”

“烦死了烦死了！”杨小云紧皱眉头，双手护着草稿纸，跺起脚来。是的哟，《学雷锋的故事》《“五讲四美”活动中的一件事》《文明礼貌月中的好人好事》……写来写去，编来编去，都成老套套了。有一次，全班五十个人，竟有三十人写“捡钱包”，钱包真是那么好捡？唉，要是能去看看赛龙舟，再写一篇情真意切的散文，该有多好！可是……杨小云想着想着，不禁咬住嘴唇，用双手紧紧抱着脑袋。她的头隐隐疼了起来。

“唉，娘咧，怎么还不下课？”俞双喜装模作样地摇头叹气，坐了下来，“唉，打铃的老头莫不是跑去看龙舟了？”他又站了起来，向小云敬了礼：“班长，我去侦察侦察！”

杨小云扭过脸，不理他。

俞双喜刚刚走到门口，校园内突然响起摩托车的响声。他探望了一会，转过身，神秘地说：“喂，有人找汪老师了！”

“男的？女的？”

“男的，好神气，肯定是接汪老师回家过节的呢！”

男同学们一个个探头探脑地站了起来。女同学小声笑着，也议论起来。

杨小云心里一震。她见过那个骑摩托车的人。那是一个星期天，杨小云到汪老师寝室去拿作文本，刚走到门口，忽然听见房里传出争吵声：

“……这一届学生基础差，学校又下了硬指标，非考取二十个不可，不加班加点，怎么行呢？”

“……回家休息一天，地球就不转了？”

“学生都不休息，我回家，像话吗？”

杨小云听着听着，脸红了，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她正准备转身离开，门呼的一声开了，一个高个子、挺神气的“男的”，气冲冲地走出来，把门哐啷一声带上。突突突，摩托车跑了。杨小云咬着嘴唇，悄悄走到窗前，看见汪老师伏在枕头上，肩头一耸一耸的，正在哭呢。她的脸一热，踮着脚走了几步，撒腿跑了……

“来了！汪老师来了！”俞双喜大惊小怪地喊着，跑回到座位上。

突突！突突突！校园内响起摩托车的发动声。紧接着，一阵突突响，摩托车走了，摩托声远了、远了……

汪老师走进了教室。

教室里，静悄悄。

望着汪老师那显得苍白的脸庞，望着汪老师那因熬夜而红肿的双眼，杨小云心里掀起了波涛。她情不自禁地用书本盖住了一字未写的草稿本，垂下了眼帘。

汪老师站在讲台上，眼睛似乎在望着教室里悬挂的电灯泡：“同学们，今天是端午节。”她的声音有点发颤，但是很平静，“大家都想过节，都想去看赛龙舟……”

锣鼓声、呐喊声，又从江上传来。

“我也想过节。说实话，从昨天晚上起，就想爸爸，想妈妈……”

教室里发出一阵轻轻的笑声，很轻，又立刻安静了。

“可是，离中考只有一个月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去年，我们学校中考成绩，在全区是倒数第二名！同学们，学校盼着我们这一届毕业班争气呀！今天下狠心把大家留下来，也是想让大家抓住分分秒秒，多复习一下。当然，也不勉强，有愿意走的，现在，就可以走！”

教室里一片沉寂。

不知怎么的，杨小云突然想起了莲莲，想起了春来他们，读小学时在一个班，都是“尖子”。小云是班长，春来是体育委员，莲莲还是学习委员呢。进中学后，开始编班。第一学期期末考试时，春来因夜里跟着爷爷到湖里下鱼卡子，一夜未睡，竟拿着试卷睡着了。成绩一公布，春来编到了慢班。他一气之下，跑回家去了。莲莲坚持到了初二，爸爸肺结核住院，妈妈到医院照护，家务事就落到她身上，考试，离分数线只差两分，也编到慢班。三个好朋友，只剩下小云一个人了……

为什么不能去看看赛龙舟呢？为什么毫无效果地把大家箍在教室里呢？汪老师啊，你为什么不回家去休息休息呢？

“有谁愿意走？嗯？”汪老师又一次发问了。

杨小云浑身一热，突然站了起来：“汪老师，让大家去看赛龙舟吧，明天干脆交一篇写端午节的作文。您说好吗？”

“杨小云？你……”汪老师怔住了。

全班同学也怔了，望着杨小云。他们不相信，竟是杨小云，这个平时最听话的班长，第一个勇敢地站起来，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

“也好……大家，同意吗？同意的举手！”汪老师说。

全班同学唰的一声，都举起了手。

俞双喜认真地说：“老师，您放心，我们一定写出‘国际水平’的作文来！”大伙儿都笑了。

汪老师转身走了出去……

丁零……下课铃声响了。拉铃的，是汪老师。

一轮浑圆的夕阳，拖着金光粼粼的彩带，从水天交接处，一直铺到湖边。满湖的荷叶，在晚霞的辉映下，摆动着绿色的舞裙，晚风送来荷花浓郁的清香。

杨小云和丁萍萍，拉着汪老师的手，急匆匆赶到了月亮湖边。三人一路嘻嘻哈哈地笑着，唱起了《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湖畔——静悄悄。

没有小船，没有春来和莲莲的身影，只有满湖的荷叶扭动着腰肢。

“唉！来晚了，他们走了……”杨小云望着静静的湖面，鼻子一酸，噘起了嘴。

汪老师轻轻地咬着嘴唇。她转了转眼珠，突然笑着说：“嗳，别伤心了，说不定他们藏起来了呢！”

“对！咱们喊吧！”萍萍拍手跳了起来。

“莲莲——春来——”

突然间，荷叶丛中爆发出一阵笑声，锣鼓咚哩咚咚地响了，从荷叶丛中，露出了一张张笑脸：“小云——我们在这儿呢——”

“汪——老——师——节——日——好！”

笑声中，一只只小船箭一般地从荷叶丛中射了出来。哟嗬！是春来，是莲莲！哟嗬！是俞双喜，是杨冬生！哎呀，初三（l）班的同学，几乎都来了！他们头上戴着荷叶“帽子”，笑着，喊着，静静的湖畔顿时沸腾起来。

小云、萍萍激动得又是挥手，又是跳，她俩顾不得脱鞋子， 着水，向小船奔去。

汪老师紧紧地抿着嘴。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沁了出来。霞光给她清瘦的脸庞抹上了一层胭脂。终于，她嘴角往上一翘，笑了。

弯弯的月亮湖也笑了，笑了。

啊，多美的月亮湖啊！ ObXz73Wf/trNzXorFvFeEu/tBa02rrYTvQjAIzDy/2YG4FvMWa6dXKggJQeT63f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