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小朋友,在我没有讲故事之前,让我先问问你,你晓得我们用的电筒里面要放点什么才能亮?对了,要放上电池。那么电池里面又有点什么呢?对了,有一根铅色的炭精。就是这一根小小的炭精和我有着很深的感情。每当我走进百货公司或日用杂货店时,柜里的电池总是很快地把我吸引过去。在路上看到一节用过了的旧电池,我就情不由己地要去拾起来。自己电筒里的电池用旧了,也不肯马上丢掉,直到多得没处放了,才去丢掉。……
这是我刚做大人时的心情。后来,电池见得多了,也就疲塌了。那么当初这种普普通通的电池,为什么会这样吸引着我呢?这里面有一段使我到现在还不能忘记的故事。
日思夜想地想读书,总算给我想到了,我真开心透了。我背起心爱的书包,轻轻地拍拍它,心想:“幸亏舅舅的好心,也亏小辫子哥的提醒,今天才使我也背上了这个家伙。”
事情是这样的:
三个月之前的一个早上,地主的儿子鼻涕大王海法,背了书包从我家门口走过。他一面吱吱地吸着鼻涕,一面两手叉腰,双腿摆成八字形,喝着:“呔!替我背书包!”我不理他。他用石头扔我,我仍不理他,他最后用手指划着脸皮,羞着我说:“你说你妈快要给你读书了,到今天也没有读。喏,吹牛皮!喏,吹牛皮!”这一来,可刺痛了我的心,我火了,一下子蹿到他面前。他以为我会和往常一样让他三分,做了一个抵抗的姿势:用衣袖将鼻子一抹,把松下去的裤子往上一提。我扑过去就和他打做一团。这小东西只会吸鼻涕骂人,一打两打,就哇哇地哭着跑了。这一来可闯了祸啦,他妈“夜来香”是个有名的雌老虎,一手拖了鼻涕大王到我家来寻事,逼我给鼻涕大王打三记,要么就鞠个躬。妈妈叫我向他鞠个躬,我怎么也不肯。鼻涕大王赶过来打了我一记。我想还手,妈妈拽住了我。他还想要打我二记,我眉毛一皱,两眼一瞪,他吓得跑到“夜来香”后面去了。经妈妈再三讲好话,才算了事。
鼻涕大王他们去后,我扑在妈妈的怀里哭了。妈妈又疼又埋怨地说:“叫你不要惹他,偏不听。”我说:“别的我都由他,就是不由他羞我没有读书。”说着我和妈妈都伤心地哭起来。哭了一通,妈妈叫我到外面去玩儿,她自己做活儿去了。可是我走到门口,独自想想,越想越苦,又哭了起来。这时,小辫子哥从我家门口走过,问我为什么哭。我一面哭,一面告诉他。他说:“你不是说你舅舅好吗,为什么不去向他说呢?我的妈妈死了,大妈妈不肯给我读书,也是舅舅提了几次才给我读的。”说真的,被他这一提,我的心活了起来。真巧,没有几天,舅舅到我家来了。舅舅一到,我就吵着要读书,妈妈发火地打了我一记,我哭了,舅舅因为只有我这个外甥儿子,所以特别喜欢我。他听说我天天吵着要读书,就马上表示愿意负担我的学费,给我读两年看看。这是舅舅的好心,我从心底里感激他;也亏得小辫子哥的提醒,所以也感谢他。
我读书了,同学都很高兴,特别是小辫子哥,他叫我坐在他旁边。可是鼻涕大王却不同,我第一天上学,他就说:“嘿!你以为读书开心,读书顶苦!”又神气活现地说:“学校是我家办的,先生也得听我爸爸的话,你就得听我的话。”我正要和他争,小辫子哥扯了我一把,说:“别睬他!”我想第一天上学,怎么可以相骂呢,就没睬他,总算没有相骂。
我读书的成绩很不错,时常受到王老师的称赞。有一次王老师出了个题目,问大家:“如果有一个大人迷了路,来向你问路,你也不晓得,那怎么办?”第一个站起来回答的是鼻涕大王,他习惯地将鼻涕“咕噜”一缩,自作聪明地说:“说不知道,怪难为情,依我就随便指一处,指对了是他运气,指错了该他倒霉。”我们校里最小的同学苹根站起来 着眼睛,将裤子往上一提说:“随便指,指错了也不好,我看还是装做没听见自顾自走开,这样,又不难为情,又不……”说完又滑稽地露出蛀牙, 眼睛笑着。我觉得他们两人说得都不对。我说:“如果他来问我,我一定照实回答他——我也不晓得。叫他再去问别人。”小辫子哥无论做什么事情总是慢斯斯的,不慌不忙,这次又是他最后一个说:“如果来问我,我就要帮着他去找一个晓得路的人,或者替他去问问别人。”答得真好,我却没有想到。
这次回答的结果,鼻涕大王、苹根两人不及格,我和小辫子哥又受到称赞,小辫子哥还吃了个“优”。
王老师是私塾生出身,自己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对学生的练字也很讲究。他在课堂上还用一个故事来激励大家。他说字写得好是靠练的,从前有个穷苦人家的母亲为了激发儿子练字的意志,把堂屋的灯吹灭,母亲在暗里飞快地切年糕,儿子在暗里飞速地写字;等到点亮灯一看,母亲的手指没有伤着而年糕片切成了堆,儿子手上墨迹不少而字却不像字。这样,儿子就日习夜练,买不起那么多的笔墨纸张,就用手指头到处划。他那个当笔的手指,指甲长了磨,磨了长,通年不用剪。俗话说“久练成功”,手腕上有功了,写得一手好字,十里、百里的人家都请他去往门框顶上写字。可是这却惹起了一个富家子弟的妒忌,认为一个穷小子胜过了攻读十年书的贵公子是大逆不道的,所以要暗害他。这一天,他正爬在两丈高的梯子上,在人家的门框顶上写字,那个要暗害他的人冷不防把梯子一抽,满以为上面的人跌下来即便不死,也是残废,不能再写字了。谁知梯子拖倒了,上面的人不见掉下来。那人抬头一看,原来正在上面写字的人由于手腕功夫深了,在梯子倒下的一刹那,手腕猛一用力,手握的大笔竟插进门框里,攀着笔杆悬在那里了!……那个搞暗害的人,以为遇上笔仙了,吓得逃回家一病死去了……
“哈哈哈”“嘿嘿嘿”,听得大家都拍手笑了起来。
王老师讲的这个“笔仙”的故事,极大地激励了我们去练字,一时间成了个好风气。尤其是我,对于每个字的一笔一画都写得很认真。
我写的字也比同时进学堂的人都好,鼻涕大王读了三年书还不及我。他写的字像鸡爪挠似的,根本不像字,简直像一只只花乌龟。王老师也常常因此夸奖我。
可是没有多久,不幸的事情来了,我的一段墨用完了。想问妈妈要钱,一看到妈妈愁着没钱买米买盐,我就把话吞到肚里去了。一天早上,我还睡在床上,忽然听见妈妈对爸爸说:“欠了人家的租还没有还,米又要吃光了,过些日子孩子又要添纸添墨的,也要用钱。”爸爸没有马上答话,停了一息,咳嗽了一阵儿,叹着气说:“唉!我们这样人家的孩子读书是肚皮拉紧了读的。”我一听,决定不再问妈妈要钱买墨了。可是没有墨怎么写字呢?这一天写字的时候,我又发呆了。正在发呆,忽然耳边响起了小辫子哥的低低的亲切的声音:“你墨用光了是不是?为什么不说?”我还没有回答,“唰啦”一声,小辫子哥就从书包里摸出一段墨来一丢,说:“今后我同你合用。”我用感激的眼光看了看他,才将墨磨了起来。从此以后,我就和小辫子哥合用起一块墨来。
小辫子哥比我大三岁。他的真名叫小龙。爸爸是个穷苦的种田人,后来一家姓宣的地主看中了他妈妈,就以讨租讨债为名,要强迫他妈做小老婆。他爸又气又急,就生病死了。地主一面以行好事的名义,替他家买了棺材;一面用各种手段,霸占了他妈妈。他妈妈当时提出一个条件,要把小龙带过去,养他成人,给他读书。小龙就这样跟着到了地主家里。他妈妈到了地主家里,受地主和地主大老婆的欺侮,又加上思念死去的丈夫,不久也生病死了。小辫子哥的读书是因为给闲人和他舅父讲不过,才给读的。他妈在世的时候,很爱他,从小就替他梳了一支又细又长的小辫子,好看得像一根桃花树枝;因为他有这支好看的小辫子,年纪又比我们大一些,大家都叫他“小辫子哥”。我记得他那时很活泼,穿来穿去像只小白兔。自从他妈妈死后,他大妈妈就把他的小辫子剪掉了,而他的活泼,也跟着小辫子的消失而消失了。可是尽管他的小辫子没有了,因为叫惯了,大家还是叫他“小辫子哥”。
不知怎么的,小辫子哥渐渐地不高兴起来,一天到晚总是愁眉苦脸的。我想:难道是我用了他的墨,他后悔了吗?但又觉得不是,和我合用墨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我问他为什么不高兴,他只是回答“没什么”。我越来越疑惑了,他到底为了什么呢?又为什么不和我讲呢?
有一天,放晚学回家,小辫子哥照样是不声不响的,我也照样很纳闷。我们的家乡是山区,从学校所在的仙人坑村到我们金鸡湾村,有一里多路。这条路上,左面是牛头山,右面是金鸡岭,山上全是毛竹、淡竹、台竹,望过去一片青,风景非常幽美。中间是由高往下的一条小溪,我们的路直沿着这条溪,溪水不到五寸深,但因为终年冲洗着,连溪石也给冲白了。这时我一面走,一面对着溪水暗想:水呀!你整年流不尽,我的墨也像你一样整年用不光就好了。忽然,小辫子哥在前面停住了脚步,弯下腰在溪边拾起了一节旧电池,想了想,慢腾腾地放下书包,用石头将里面的黑炭精敲了出来,只见他吐口唾沫在手指上,很认真地用炭精涂着,涂得手指全是黑黑的。我问他要做什么?他说不做什么。不做什么为什么又那么认真地涂来涂去呢?我真有些火了,我想:你这个人真不能算朋友,有事老不肯对我讲,等我妈妈有了钱买了墨,不用你的墨,省得你再神气!
到了第二天,一眼看到小辫子哥,发现他变得高兴了,走路一跳一跳的,满脸的喜悦,喜得大眼睛变成了细眼睛,大嘴巴变成了小嘴巴,整个脸,活像八月半的月亮娘娘。他这时才对我说:他大妈妈限定他一段墨用半年,用不到半年不但要挨打,还要借故停他的学。因为他的墨和我合用了,所以很快用完了。他整天愁眉苦脸的就是为了这个。他说:“昨天我回家试验了这段黑炭精,可以代替墨用。”我听了突然心跳起来,接着心里一阵酸痛,难过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扑过去紧紧地捏住了他的手,好久,我才说:“小……辫子哥,你……为什么不早说!”
“说了你就不会用我的墨了。”
“我为了你不和我讲,还……小辫子哥,你真是……”
他今天原来是很高兴的,见了我这副痛苦的样子,就连连安慰我说:“不要难过,像这种电池,是容易拾到的。”
自从我和小辫子哥用炭精写字以后,我们写出来的字就不好了,又毛又淡,本来是90分的,却变成60分、70分,甚至50分了,自然比起鼻涕大王来还是要好得多。可是因为我们退了步,就引起同学们的闲话。再加上鼻涕大王再三挑拨,说我们读书没有从前用心了,放学回家就去溪边拾旧电池玩儿,因此有的同学就不和我们接近了。本来我们可以把事情公开出来的,可是因为小辫子哥的妈妈不是亲娘,小辫子哥生怕讲出来传到她耳朵里,所以交代我千万不要讲出来,而且用时为了不被同学们看出,外面还包了一层纸,只露出一个头来。他说:我们这样写下去,到了有墨的时候,仍然会进步的,暂时难看一点就随它去吧。
我们的王老师是个好人,尽管他自己读的是旧私塾,教新书的水平不高,在教“国语”(即普通话)时,把“飞机”念成了“翻机”,念的时候还下意识地伴随着手势,腾空把手心翻成手背,闹出大笑话,落得个“翻机先生”的绰号。那时候,农村中的老师都是打学生的,稍有不对皮肉就得吃苦;可是王老师却很少打人,对我们很温和。他的家住在外地,以前是个中等的人家,可是到他长大时,家里闹了火灾,家境败落了,因此他只得靠教书糊口。前些日子,他接到了儿子一封信,信上说:因为学费交不起,他们老师教他很不认真,甚至有时根本不管他。他接到这封信,叹了半天气。自这天以后,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我们突然格外认真起来,管我们也特别严厉起来了,常说:“为了你们读书,你们的父母花了多少的力气啊!”所以我们用炭精代替墨,把字写毛、写淡了,被叫到办公室去说了无数次。每次说过以后,我和小辫子哥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说什么,回到座位,我就伏到桌子上哭起来。我倒并不是为自己受了老师的斥责而难过,我难过的是小辫子哥为我受了委屈。
小辫子哥虽然表面上不像我那样着急和痛苦,然而他时时刻刻也在为这事所苦恼。有一次,我和他一块到茅坑头去,他走在前头,心不在焉地走着走着,竟走过了头。我说:“小辫子哥,到了呀!”
“哎!呵,我想了一个办法。”
“啥个办法?”
原来他想:虽然半年的期限快到了,可是大妈妈不一定会买墨,即使买了,有两个人用,也还需要用炭精。因此他想出了一个靠得住的办法:找一个地方种菜,大了,卖给牛头山上的道士,不就有钱买墨了吗!可是,到哪里去弄菜种呢?我想了一想说:“偷苹根家的。”
“不好,”他摇了摇头说,“他们很苦。”
真的,苹根妈是个寡妇,很穷,偷不得。我马上想到偷鼻涕大王家的。小辫子哥呆了一下,点了点头,同意了。
我们种的是青菜,下种以后,每到下午,太阳一晒,都挂头了,这时我们心里好比油煎一般。次日早上去看,经过一夜的露水,又直直的了,这时我们的心情就松一些。可是到了下午,又是没精打采、低头软腰的了,于是我们的心弦又绷得紧紧的。
我们早上一起早去菜地,午饭前去菜地,放晚学回家也要去菜地。我爱这几棵菜像爱我的小妹妹一样。
经过一番辛苦劳动,又遇上一场细雨,不久,菜就青青绿绿地生长起来。我们高兴极了,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这几棵嫩绿的菜上。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计算着割菜的日子。
我们每天天蒙蒙亮就起身去看菜,东方总是刚发白,渐渐地从山谷里露出一团红光,天空中布满了一片青云。四下里异常寂静,还没有人走动,只有溪里发出流水的声响,水冲到溪中高过水面的石子,就泛出白白的水花。我们觉得这种溪水声像唱歌一般好听,那种水花好像白兰花一样好看。山前山后的竹林子,好像睡着的小姑娘,头上戴着一颗颗的露水珠珠,晨风吹一阵,她就轻轻地动一下,好像是妈妈在抚摩她。青菜长得很快,一夜不见,又换了一个面目,颜色变得更青更新鲜,身上都带着水汪汪的露水珠子,可爱极了。我们真欢喜,又一次地尝到了劳动的愉快!
可是谁知偏偏又发生了不幸的事情。就在我们的菜正生长得很好的时候,忽然被几只鸡发觉了,它们不断地到那里去分享我们的劳动果实。今天这棵菜折手断腿,明天那一棵又烂头折腰。我们从心窝里感到痛惜。鸡啄菜,好似啄着我们的心。我们就早编篱笆晚编篱笆,放午学也抽出时间去编篱笆,可是哪来得及?还只开了个头,菜就一大片受到了损害。而编到一半的时候,篱笆又被人拉掉了,菜也给践踏了好几棵,这一定是鼻涕大王弄的。这时,我们又发现菜出天花了——出现了很多菜虫,像蚕宝宝吃桑叶一样地在菜叶上吃出一个个空洞来。对付鸡已经够了,再加菜虫,哪里忙得过来呢?眼看没有希望了,我感到说不出的痛苦、悲愤,手臂也软了下来。一天中午我们忙了一阵,忽然小辫子哥站起来劝我说:“小雨,算啦!”他眼眶里包着泪水。我呢,蹲在那里不愿站起来,一只手毫无意义地捏着泥块呆望着快要完蛋的菜地,心里好像被小刀挑去了一块肉,眼泪从脸上直淌下来。
到了该回校的时候,我们拖着沉重的腿回到学校。不料,我们还没坐定,苹根忽然跑到我们的桌前,露出一嘴的蛀牙,将裤子一提说:“先生叫你们去!”
我们一进老师的办公室,就看见鼻涕大王站在老师身边拖长了鼻涕做鬼脸。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心想:“又是你搞的鬼!”
王老师这次非常生气,向我们周身上下打量了一通,说:“你们的墨呢?”
“……”
“丢失了是不是?”
“……”
“这样不小心,连墨都丢失了,还种菜!种菜!心野到哪里去了?”
我一眼看见鼻涕大王手里拿着我们用的两段炭精,显然是被他看破了偷了去,还谎报老师说我们心野得连墨也丢失了。
这时,又有很多同学涌进来,站在我们旁边,担心地看着我们,有几个人在互相耳语。
“我几次说你们的字退步了,你们也不把原因讲出来!”王老师看看我们老是不回答,越发火了,忽然拉过那把久久不用的戒尺……
鼻涕大王似乎在拍手了。
“先……生,”我再也忍不住了,“是……我丢了墨,借用小龙的墨,又被我丢失了,处……罚我一个人好了。”我想只要小辫子哥没事,我受什么罚都不要紧。
“不,不,”小辫子哥急促地看了我一眼,抢着说,“我来对先生实说吧,他家爸妈买不起墨,他为了不使爸妈为难,就没有讨。我和他合用了,但我大妈妈规定一段墨要用半年,用不到半年,不但要挨打,还要借故不给我读书。我们合用三个月墨就用完了,没有办法只得……”
“什么!”王老师吃了一惊,吸了一口气说,“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怕讲了,传到大妈妈耳朵里……”小辫子哥忍不住要流下眼泪来了。
“哦——”王老师手一松,那把戒尺滑落在地上。
苹根从鼻涕大王的一边奔过来,把戒尺拾了起来,又将两眼 ,就站到我们的一边。
“我错怪你们了……我太粗心了……你们是好孩子。”王老师说着把我们拉了过去,“我是一心想教好你们,可是……”
同学们都围拢来,有的拉住了我们的手,有的伸过手来替我们把衣角拉拉直,或者轻轻地拍拍灰尘。这时鼻涕大王已经偷偷地溜出去了。
“去把这戒尺丢在灶洞里,”王老师把戒尺交给了面前的苹根,“往后你们好好地读,我好好地教,你们来读书多么不容易啊!”
一串串的眼泪沿着我们的脸颊滚了下来。
小辫子哥一段墨不到半年就用光的事,一阵风似的吹到了他大妈妈的耳朵里,这大概又是鼻涕大王去说的。
这一天,我舅舅送来了一条年糕,这是我巴望了好久的东西,我非常高兴地将年糕放在火缸盖上一烘,立即发出“次次”的声音。不久年糕像青蛙的大肚皮似的膨胀起来。我拿起来在地上掼了一阵,把粘在上面的灰掼掉,一阵香气直钻到鼻子里。我正待要吃,忽然想起小辫子哥来,就不吃了。我把年糕揣在怀里,到小辫子哥家里去找他。走到半路,一眼看见小辫子哥正在一堵塌墙下待着。这天正是阴冻天,刀子般的西北风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好像一个人在发疯般地撕破布头。小辫子哥在冷风中冻得发抖。离他不远,是他母亲的坟墓,坟上有一支细竹,和他一样,也在风中抖动着。
“小辫子哥……”我的声音也发抖了。我猜想这一定是因为鼻涕大王的告发,他被他大妈妈赶出来了。我一把拉住了他,问他冷不冷,他说冷倒还好,就是一天没有吃东西,肚皮饿得慌。我连忙把怀里的年糕掏出来给他,他起初不肯要,后来问我自己吃过没有,我振作起精神,指着肚皮说:“你看,我吃得饱饱的了。”他这才拿去,三口两口地吃下去。啊,他真的饿极了。
这时,苹根也不知从哪里跑了来,他低低地告诉我们:鼻涕大王从塌墙那边走过来了。别给他看见,看见了又没有好事。
“打他!”我捏紧着拳头恨恨地对小辫子哥说。
“好,打就打!”小辫子哥想了一下也捏了捏拳头。
我将嘴凑拢到小辫子哥耳边,把打的办法告诉了他,他点点头。我就连忙跑开,从鼻涕大王背后包抄过去,他一点也没发觉。我猛地捂住了他的眼睛,小辫子哥赶紧过来用破手帕把他眼睛包住,再把他双手反绑在树上。他挣扎着,嘴里还连连嚷着骂人的话。我们又将他嘴巴包住,他再也没有办法了。我和小辫子哥各人拾起一根竹枝,狠狠地抽了他三四下,抽得他大哭起来。我还要抽时,小辫子哥摇摇手,招呼我不要再抽了。我就指使小辫子哥先跑远。然后,我把他双手解开,也一溜烟地跑了,待他把眼睛上的破手帕解掉,早已看不到我们的影子了。
我们逃到一个僻静处,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气喘得要命,额上冒出了热汗,像犯了人命案子,心里“别冬别冬”地直跳。然而我们觉得真痛快。心里的怨气,好像天上的黑云,一下子被风吹散了一大半。急流的溪水也好像为我们高兴地唱起歌来。
我们正在高兴的时候,突然看到远远地走来一群人,其中有一个大人。我们吃了一惊,心想:可是鼻涕大王的妈“夜来香”找来了?正拔腿想逃,那个大人却在后面叫喊起来:“小龙,别走呀,大家来看你的呀!”
我们回头定神一看,那大人原来是王老师,他后面跟着很多同学。苹根从人群中一下子跳到我们身边,我们料想一定又是他去告诉王老师的。
“小龙,你饭吃过了吗?没吃,跟我去吃一口吧。”
一个同学把一把钞票放到我手里。王老师说:“这是同学们把自己的糖果钱凑拢来,给你们买墨的。”他转脸又对小辫子哥说:“小龙,你大妈妈这样对待你,我会跟她去说的。”
接着大家照着预先商量好的,要替我们的菜地捉虫子,打篱笆。我们两人领着大家来到菜地,只见有个孩子蹲在一棵菜边,走近一看,又是苹根。这棵菜一上眼就觉得不像我们的,是从别的地上移来的,因为它比我们的大得多,而且是新种下去的,根边被撒了泡尿还在冒热气。果然对面鼻涕大王的地上少了一棵菜。王老师说:“你这不是反而害了小龙他们吗?”一个同学说:“这样撒尿,赛过要它死。”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大家决定将这棵菜拔起来丢到远处去,接着大家就七手八脚地做起活儿来。菜地上顿时响起了从来未曾有过的歌声。我们的愁结解开了,因为来了这么些人,一下子把虫捉光,把篱笆架起了。
大家正欢乐地干着活儿,突然,“夜来香”带着鼻涕大王来了。她恶狠狠地指着我问:“又是你打他是不是?”
“我没有打。”我一点也不害怕,我料想这么多人,她也不敢打我。
“哼!王先生,我要求你不要教这种野孩子的书了,海法他爸进城之前,也对你说起过,我们庄上世世代代只有我们王家院子里有识字的人,像这种野孩子,哪配读书……”
“这,我办不到,他没有错,就是穷了一点。”
“王先生!你是一个识字的人,”“夜来香”马上挂下脸来,“这种野孩子就是给你惯坏的,本来胆子不会这样大!”
“我的看法,倒是海法这个孩子被家长宠坏了,这样倒是害了他。”
“夜来香”平常在我们的眼里,像一只雌老虎,但是这回在王老师面前,却变得像只小雌狗了。她恼羞成怒地说:“你要晓得这个学堂的钱,多数是我家出的,凭这一点你就得听听我们的话,不该给野孩子们读书。”
这可激怒了王老师,他也火起来说:“我不能照着你说的做,要不,你们去请对你们有用的人来好了!”说完,就招呼大家走了。
“夜来香”气得脸孔发紫,冷冷地说:“你走,你走,不稀罕你这个‘翻机先生’!”
…………
第二天一早,我约了小辫子哥去看王老师,因为王老师要走了。我碰见了小辫子哥时,他对我说:他大妈妈昨天晚上被王老师一劝,反而发了火,不让他读书了。正在这时,苹根哭着跑来,说王老师走了。我们拔腿就追,追到金鸡岭的顶上,望到山下的那条大路,见他已走远了。他穿了一件半旧的灰色长衫,伞上拴着一个小包袱,背在肩上,微弯着腰迎着风往前移动。
“王——老——师——!”
“王——老——师——!”
我们淌着眼泪大声地叫着。
竹林子里的鸟给喊醒了,兔子给喊跑了,山给喊摇了,急流的溪水给我们喊得乱纷纷的像一团碎玻璃。可是王老师的身影却渐渐小得看不见了。
亲爱的小朋友,一段炭精的故事说完了。你们要问我,现在见了电池有什么感觉?我在前面已经讲过,现在见了电池的感觉已经很淡了,但小辫子哥和“翻机先生”王老师的形象至今却还清楚地记在我的心里。
后来我失了学,就进城去当学徒,离开了家乡。今年元旦我回乡去,遇见小辫子哥,他已当了乡长。他的身子比从前高大了,讲话的声音也不像从前那样低沉了。他对我说:“你把我们小时候的事情写出来,对现在的小朋友是有好处的。”
亲爱的小朋友们,我现在就把这件事像故事似的写出来了,是不是对你们有好处呢,请你们告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