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把儿子雨墨寄托在娘家弟弟家里,儿子的生活可暂时不用担心了,但这时她却思念起卖在临平镇的女儿阿凤来了。她深夜捏了一升糠团子,又做了半碗粉的米团子,准备一路上吃糠团子,到了女儿主人家,如果他们不管饭,就拿米团子充饥。第二天一早,她就把小布包套在臂弯子里,急匆匆地上路了。
天灰沉沉的,秋风吹下来的落叶飘在她乌黑的剪发上,她顾不得去拂一拂。半空里两只乌鸦发出的凄厉叫声,使她有种不祥之感,因而心惊肉跳,脚步不由得加快了。
她的思念、她的担心不是没有来由的。她这是第三次去探望女儿,前两次的景象实在太使她触目惊心了!
第一次完全是意想不到的相遇。那回她去娘家借粮,错过了当天的航船,幸亏在河埠遇到一对年轻夫妻雇的小船,同意她免费搭乘。当小船穿过那座有亭阁的回龙桥时,坐在小船外口的她,无意中看到桥下的河埠头有个小姑娘,蓬头赤脚,在洗满满一大篮套鞋。她寻思这户人家人口这么多,而且雨天都能穿上套鞋,定是富贵人家了,而这个小姑娘一身穷穿戴,也定是受苦的小佣人了。正在这样想,忽又听见岸上远处有个女人在尖声地叫:“你快洗,洗好了就去灶窝头烧火!”小姑娘应声时略微抬了抬头,将遮住脸眼的乱发向后脑勺一甩,露出了苍白的脸颊。母亲身子猛地一震,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女儿明明是在去年日本人轰炸的逃难途中,送给山区的一户人家做童养媳的,怎么会在这里!她不由自主地,也是试探性地叫了一声:“阿凤!”只见对方的头部好似被猛地砸了一下,手中捏着的那只套鞋“咚”地掉在浅滩上,“哇——”一声惨叫,抽噎、抖索,张大的嘴巴许久合不拢……母亲此刻觉得处境尴尬,跳上岸吧,凄凉的场面不好收拾;吩咐小船多停一会儿吧,这小船是别人雇的。于是,她把心一横,咬着牙用命令式的口气说:“别哭!你不哭,过半个月我来看你;你再哭,一生一世不来啦!”口气是那么地严厉,太残酷了,然而她自己的眼泪,在往喉咙里流,在往肚子里咽。女儿赶紧将嘴巴一闭,抖索着嘴唇说:“噢,我,我不哭。”看得出她是多么害怕母亲真的不再来看她啊。这样的惨哭和这样快速地停下来,越发使母亲感到惨痛和难受。小船渐渐远去了,母亲伸长脖子眺望了半里路。
小船一路划去,她痛哭了一路……
后来,她未能很快地去看望女儿。当她第二次见到女儿时,相隔已经半年多了。这一回,当她一蹬上回龙桥,就看见女儿蓬着头在桥堍的河埠洗鱼。她克制着感情叫喊了一声“阿凤——”谁知女儿只微微动了动嘴唇,就嘟起了嘴,一手提鱼,一手捏刀,顾自“噔噔噔”往东家屋里走去。等到她走进东家屋里和当家的老太婆谈天时,女儿还是不走近来叫一声娘。老太婆发话:“当初我从别人手里买下是当丫头使的,讲好不准亲属来往。”母亲只得谎称是路过这里,随便看一眼,只和女儿谈几句就走,她说:“老太太是烧香念佛的人,发个善心吧。”那老太婆听了不高兴地说:“难为你头一回,以后可要照规矩办呵。”接着回头喊:“你快过来同你娘谈几句,谈好了就进来烧饭。”说毕就走进了里屋。可是女儿竟躲在门背后哭泣,不肯出来照面。母亲把她拉出来,泪汪汪地说:“阿凤,你快同我讲几句话呀,时光宝贵着呢。”女儿一扭身说:“你还有我这个女儿吗?哼!”母亲吃惊地说:“这话怎么说呀?”女儿说:“你在逃难的途中把我送做童养媳,也不跟我明说,骗说是将我暂时寄养在他家,以后再派人来接我。你走后那家人告诉我,我是来做童养媳的,我怎么也不信。谁知一个月后收到你捎来的一双鞋子,我才真明白自己已是人家的人了……上次河埠见面,你晓得我又被变卖到这里当奴才了,说是过半个月来看我,我盼得头颈快伸断,眼睛要出血,还不见你来,这不是早把我忘了吗?”说着又要把手挣脱出去。母亲怎么也不让挣脱,心想:你可晓得我过日子多艰难啊!母亲高叫一声:“你哪晓得我的苦处呀!”说着就号啕大哭起来,随即又马上止住了,泪水淋了女儿一头。女儿情不自禁地扑向母亲怀里,伤心得泣不成声……一会儿,母亲四周一打量,轻声问:“这里待你怎么样?”女儿呆了呆,说:“没,没有啥。”母亲扒开她的单衣,只见脖子、背上还留着指甲印,不由得一阵揪心的疼,生气地责备:“哼,还说‘没啥’呢!”女儿忿恨地说:“这好比一个人被杀了几十刀,多说少说都一样。”说得母亲心更痛。母亲怕待久了要引起麻烦,趁女儿进厨房的机会,硬硬心肠走了。她已经走出街梢,女儿哭着又追了来,连鞋子也脱掉了,不顾脚板被尖角石擦伤,一步一个血印地狂奔过来。母亲又只得回过头去说好话——连自己也弄不清说了些什么。女儿发狠地说:“我到底不是你亲生的,忍得抛下我在这里吃苦!”母亲头上“轰”的一声,两眼发愣,身体摇晃,脸色煞白!女儿一看母亲这副形状,可吃惊了!知道自己一时失口,伤了娘的心,她连忙蹲下来认错说:“我错啦,我错啦,世上只有你才疼我,你就是我的亲娘……”母亲满肚子的话一时无从说起,只是簌簌地掉泪珠,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虽不是你亲生母亲,可是你出世才三天,我就把你抱过来了。三年以后,我在茶店门口抛弃了刚生下来的亲生女儿,留下了你,因你已有三岁啦……不想你如今说,说……”女儿蹲在地上抱着母亲的双腿说:“姆妈,原谅我瞎说这一回吧……”母亲忍住泪说:“听姆妈话,乖乖地回去,过三个月来看你。”女儿深沉地说:“我给你叩个头,算是报答你一番养育之恩。”说时已趴在地上叩了一下。母亲忙扶住说:“快别这样,娘以后还要靠着你呢。”谁知女儿却高叫一声:“姆妈,你现在再看我一眼吧,三个月以后,或许你就见不到我了呢!”母亲脸色一下转怒了,咬着牙说:“不许你说这种话,再说,我就跳下河去给你看!”
然而,三个月后,母亲没有去成。到了今天,算来又相隔半年多了。
她赶了小半天的路,两腿又酸又沉,还是不愿放慢脚步。半天过去,眺望临平镇,已望得见镇口高墙上那块“翘胡子仁丹”的巨幅广告画了。她抹干眼泪,掸去头发上的黄叶,做好进镇的准备。
临平镇虽然破败不堪,但因坐落在沪杭线的铁路边上,人来人往,非常热闹,窄小的街道上,挤满了手推独轮车、搬运工人、乡下挑夫、叫卖的儿童、络绎不绝的叫花子,有种使人迈不开步的感觉。亏得这回龙桥地段是接近街梢的,行人不多,她也无须挤到闹市中去。她登上回龙桥,穿过桥亭,下阶的石级走完就望见女儿东家的屋宇了。她这时不禁有些心跳,老太婆上次已发过话了,这回能让见吗?
出乎意料,这一回老太婆不但不给难堪,反而客气地招呼她坐下喝茶。她急着要和女儿见面,老太婆漫不经心地说:“不会走了,你自己到柴房里去看吧。”她吃惊地闪过一个念头:难道女儿真的死了吗?她还不及细问,老太婆已经走开了。她只得摸到灶间里向年轻的女佣打听,女佣抹着眼泪告诉她:“人,在柴房里,可怜,只剩一口气了……”
她终于在一个阴暗、潮湿、霉气刺鼻的柴房里见到了女儿。原来女儿在三个月前惹上一身疥疮,得不到治疗,就溃烂得浑身无一寸好皮肉,内衣裤被脓血粘牢,再也撕不下来,人只剩了一把骨头。她身上有股臭味,不住地惨叫夹杂呼喊,惹得东家烦恼,就把她抛在柴房里等着死去。这柴房是东家偌大一个院子的靠后门最破旧的一间,和前面的屋子隔开一个天井又一个灶间,外面是听不到这儿的叫唤声的。
她刚从亮里进来,一时辨不清里面的方向,慢慢地才透过一线线的亮光,看出女儿蜷缩在一堆干草上——不像是人躺着,看上去像黑团团的一只小动物。她这一刻已顾不到痛哭,唯一的念头是赶紧跑近去看看女儿是不是还活着。母亲见女儿双目紧闭,伸手在她鼻腔口试了试,微微有一丝热气。母亲怕吓着女儿,压低着嗓音轻轻地叫一声:“阿凤,姆妈来啰……”
这一声低低的叫唤,竟使女儿的身子渐渐动起来了。但是女儿只动了动蜷缩着的身子,没有睁开眼皮。大概她以为又是在做梦,不相信是真的,当她觉着有人在身旁时,就微微地呻吟着:“阿定娘姨,水……水……”
阿定娘姨就是那位年轻女佣。母亲赶忙返身走出柴房,到灶房里向娘姨讨取开水;在往杯子里倒水时,泪水和饮水混合在一起了。她用手臂把女儿的头枕起来喂她喝水。大概吸过奶水的女儿感觉出了母亲的不同寻常的特殊气味,冲在脸上的这股鼻息是多么地熟悉和亲切,这回似乎真的亲人到了。她猛地睁开眼睛一看,全身剧烈地震颤起来,两眼射出一股幽幽怕人的光芒。可是过度的激动使她的力气用尽了,又闭上了眼睛,从紧闭的眼缝中挤出大颗大颗的泪珠,好一会儿才哭出声来:“我……在做梦吗?”
“丫头,是娘来看你了。”母亲凑近她耳朵说。
“是的,不是梦,”她指指头顶的明瓦,“有亮光照进来呢。”
女儿忽然来了劲儿,忍住痛楚挣扎着要坐起来。母亲帮着她靠在墙壁上。她叫母亲面向自己,说是要正正式式地最后和娘谈一次话。女儿喘息着说:“姆妈,我不怪你。我也晓得你做人的苦处……我上回生你的气,是我不好,你能原谅我那一遭吗?”
“阿凤,我早已不放在心上啦,你还提起……”
“姆妈,现在我病成这副样子,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求你一件事,告诉我,我的亲生爹娘在哪里?我晓得了,托人捎个信儿去,见上一面,死也甘心了……”
母亲一听几乎要昏过去。她倒退了几步,把身子支撑在背后的柴堆上,喘息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地说:“丫头,这叫我怎么说呢?你除了我这个苦娘,世上还能找到第二个亲人吗?”
“即使路很远,不能找着他们……你对我说一声也好。难道我阿凤在世上活了十四岁,到死时连爷娘是谁也不知道吗?”她又喘息着说,“……姆妈,你若疼我的、爱我的,就请明白地告诉我吧,我死了也不会忘掉你这位养娘……”
母亲听了很激动,过了一阵儿,才告诉她:她是从外国牧师办的育婴堂里抱来的,她的父母是一点也无从查考的了。停了停,母亲难受地说:“阿凤,你不能太难过,我实在只能告诉你这一些。”
女儿没有出声,似乎在想些什么,停了停,出乎母亲意料地回答:“呵,我明白了。姆妈,你别多心,真正说不出,我也死了这条心了……我也不怪他们,把亲生女儿送到育婴堂的父母,身世绝不会比你养娘好的,若不是缺吃少穿,被财东逼得走投无路,绝不会这样做的……”她沉思了一下,又说:“姆妈,不过,我弄不懂,你那时年纪轻轻,日子也艰难,为啥要领养我这个女孩呢?”
女儿的这段问话,勾起了母亲的往事,觉得事到如今,得好好地说一说了。
“阿凤,说来话长呢。早在我嫁给前夫时,生下一个男孩,可是不久前夫累得吐血死了,那个男孩也得急病死了。那年我才二十二岁,一个月内接连死了两个亲人,整日里疯疯癫癫、痴痴呆呆的。我前夫有祖传的两间房屋,同族中的人见我死了儿子,为了得两间屋的绝户遗产,就逼着我改嫁,真到了做人做不下去的地步。这时候,你小舅父劝我去育婴堂抱个小孩来。他说,育婴堂面子上行善,把穷人抚养不起的小孩收进去,其实十有八九死在里面,只留少部分做样子供参观,不过,谁家要去领一个,他们是巴望脱手的,可惜全是女的。我觉得领一个小孩,奶水有人吸,心里就有了依托,领个女孩,长大了可招进女婿,同族的人就别想白得两间屋了。怪我年轻不懂事,一个没有自立能力的弱女子,不嫁人生活又怎么能过得下去呢?可是多了你这个人,就近的人家都不娶我了。后来我改嫁到了路途比较远的长女村。你长女村的养父虽然穷,却不嫌你这个小孩儿。可是他也是借了高利贷来娶我的,不断有人来逼债。生下你弟弟雨墨后,四个人吃饭,你父亲就累得经常生病。逢上日本佬扔炸弹,逃难逃到半路上,没奈何把你送做了童养媳,谁料这户黑心人家又将你转卖到了这里……”
母亲委婉地倾诉着这些话,真是一句两行泪、两声一滴血。她难过地说:“阿凤,这些往事我从不愿说的,今天你问了我,我不得不说啦。你也晓得,我到了长女村还生过一个丫头,因养不起,天不亮抛在茶店门口让别人抱走的。当时你已经过了三岁,有人劝我不要抛那丫头,说那是亲生的,还是把你骗到码头上放生。可是我把你养到了三岁,比刚生下来的还要亲,谁料,到头来我还是养不了你,你还是做人家的使女,你还是没有爹娘,你还是遭灾受难……”
母亲说到这里,似乎她的一颗心全被割碎了,在淌着血,这血再涌上来化成了无穷的苦泪。她边说边哗哗地淌眼泪,衣襟当胸的一块全淋湿了。
听了母亲这一席柴房深谈,阿凤感到精神上多少有点宽慰,就是她毕竟还有这么好的一个亲人。女儿像懂事的成年人一样,叹了一口气,万般感激而内疚地说:“姆妈,你抚养我这许多年,我还这么不懂事,你别生我的气……也幸亏上次向你叩过头,不然,欠你的债更还不清了……”说毕,她重新躺了下去,紧紧地闭起眼皮,又挤出了两颗汪汪的泪珠。
母亲看出她太乏力了,就任由其养神,自己静静地守在旁边。柴房里寂静得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柴房谈话长,总有离别时。母亲想趁女儿恢复了一点力气的时候,安慰一番就告别。谁知女儿睁开眼来,竟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姆妈,你就是我的亲生母亲。我死活是你的女儿,我死之后你定要把我收回去……”
这话多不吉利呀,不像一个黄毛丫头讲的,却又明明出自十四岁女儿的口!母亲大声地说:“阿凤,不准你胡思乱想,姆妈一定想办法把你活着带回去。我既然把你从育婴堂抱了来,拼了命也要把你养大成人!”
母亲经历了无数的人生磨难,在逆境中锻炼成挺得住的性格,她挖空心思地讲一些宽心的话,要给女儿增添一份生活的信心。她编排着话,说是同阿爸商量过了,先来看一看,不久就赎她回去。赎回去的钱大半有了,凑个足数也不太难,还骗她说,前些日子已动手织了一块花布,等她回去时可做件罩衫了。她还说:“阿凤,你不是很爱凤仙花吗,阿爸在后门口辟了一小块荒地,回去好给你种花。还有,你种的那株小桃树,已经能结果,你能好好尝尝味道啦。”她又说:“阿凤,你不是喜欢绣花吗,过去姆妈不许你绣,今后回去让你绣啦……”她接着说:“阿凤,你不是和隔壁的珍凤顶顶要好吗,她不时盼着你回去一同唱山歌呢……”
母亲把这些美妙动听的言辞汇集起来,在叙说时还得平心静气、和颜悦色——这可是要多大的心计和精神力量?!而她的这些虚构的幻影,对于被弃置在黑暗中的女儿,虽不是太阳,却是闪烁的星光和发着微亮的灯火。
“啊,光是听听就多么有味,我真想活下去呢!”女儿两眼闪出了希望的光。
“那你就答应我好好养病。等我?”母亲再用“喜乐”的声调追问。
“我答应你,好好养病。我等你。”她脸上掠过了一丝笑意,接着说,“姆妈,听了你今天的‘金玉良言’……真比吃药还灵呢。”
母亲又安慰了几句,强忍住眼泪,慢慢地退出来,跨出柴房门时,险些在门槛上摔一跤。
母亲转身到了阿定娘姨的灶间里。她叹了口气说:“看来孩子再在这里是没有指望了,是我害了她这条小性命。”娘姨说:“你一定要千方百计赎回去,她再不能留下去了。”她说:“唉,是卖绝的,哪有这许多钱?”娘姨说:“要赎回去,现在倒是个机会。东家是在日本人维持会里当差的,几天前听说日本人投降了,时势对东家不利,眼下就不能再逞威风啦,再说,老太婆看到阿凤已做不成生活,弄不好反会贴一口小棺材,巴不得脱手,估计有一担米钱就够了……”她一把抓住娘姨的手臂说:“这是真的?我马上向娘家几个兄弟哭借去,若是兄弟借不出,哪怕去吃高利贷!”
接着,她把口袋里剩余的钱全数交给了娘姨,千恩万谢地拜托她买点草药熬汤替女儿洗洗皮肤,换一次衣裤,再买点红糖每天熬点米粥喂喂,务求保住这条小性命……
“若是能活着回去,我母女俩永生永世不忘你的大恩大德……”她说着竟要跪下去拜谢。娘姨一把扯住她说:“勿用这样。哪有为娘不疼儿女的,我与你穷帮穷、苦帮苦,不用当外人。”
临行时,母亲把手巾里的米团子给了娘姨,手巾里的糠团子依然套在她臂弯子里。她还得一口气赶到娘家去——那还有四十里路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