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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米饭

| 一 |

说起在舅舅家吃新米饭的事,还是由我引起的。

舅舅家里除了舅舅外,还有舅妈、表哥、表姐和表弟,加上我这个寄食的人,一共是六个。吃口虽不算轻,但做活儿上表哥顶了上去,表姐也可帮上一手,舅妈也不闲着。一家人,算起来只有五岁的表弟是只吃不做的人。我舅舅算是个能人,他自己养不起猪,但早年在财主家里学会了一套本领。他坐在自己家吃饭,能听出村上哪一家的猪在叫,从叫声里确定是生了什么病。只要他用手的虎口在猪的脊峰上岔一下,就知道这猪的斤两,差不到两斤上下。

可是,尽管他这样能干,家里又有这许多帮手在他周围做,总因为田地是租来的,收起来交了租就剩下不多了,因此一家人经常要吃菜叶子、南瓜花和糠糊糊。吃粥算是最上等的了,白米饭是通年不吃的。吃“新米饭”的事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

这一年,过了年我就十岁了。正月里,照例是比较空闲的,比我大两岁的表姐金凤,领我出门去约村上的小伙伴玩。当我们走近村上王财主的院门口时,只听见:“呔!你们一男一女拉着手,不要脸!”

我们站定了脚,见是王财主的独养儿子在门口边划饭边挑逗我们。金凤可也不饶人:“你们不要脸,坍茅坑,瘦黄瓜!”

“坍茅坑”是他母亲的绰号,茅坑即粪缸,茅坑倒坍,当然是格外臭的了,“坍茅坑”就是臭货的意思。“瘦黄瓜”就是他自己的绰号。他有消化不良的毛病,常常是吃什么拉什么,活像是曲蟮(蚯蚓),吃进去是泥,拉出来依然是泥。人又瘦又黄,加上姓王,于是人们就叫他“瘦黄瓜”。

“瘦黄瓜”给金凤姐这一阵连珠炮似的回骂,精神上立即败下来,狠不起来了。但他马上换了一种进攻办法,把碗底朝着我:“雨墨,这点饭给你吃好不好?”接着他用筷拨数着饭粒,“一、二、三、四……十三、十四、十五,一总十五粒,要不要?”

“雨墨不要!”金凤关照我。

“不要!”

“你不要,我要倒掉它了。”“瘦黄瓜”做着要倒的样子。

这一下,我朝着他碗里雪白的白米饭犹豫了。倒不是我想吃,就是十年没有吃也不稀罕他这十五粒米饭,但我觉得糟蹋了可惜。村上有几户人家可以吃这样的白米饭呀?听舅舅说,天上菩萨望下来饭粒有西瓜般大,人只有蚂蚁般小,饭在天公公的眼里比人还贵呀,看他倒掉了罪过,我也罪过的呀。

“你别倒……”

不等金凤阻止,我已经奔过去夺下碗来,把饭粒划到嘴里了。

哪知,等我把饭粒咽下肚,他就叫我伏在地上给他当马骑,我自然不肯。

“哼,吃我饭,就要给我当马骑。你舅舅从前吃我爷爷饭就替我爷爷做活儿。”他跨上一步,鼻涕一缩,“你不给我骑,饭还我!”

“好,你来。”我往地上蹲。

金凤气得直跳脚,“瘦黄瓜”可乐了,他提了提裤子真的跨上来了。我等他一跨上来,就猛地立起,“瘦黄瓜”跌得个四脚朝天哇哇哇地直哭。这时金凤走过来,扬起腿在他头上“嘟儿嘟儿”地抡了几抡——这是女孩子最厉害的一手了,意思是要倒霉一生一世,不到切骨之恨是不用这一手的,她和我打架即使打出了血,也决不会这样做的。她边抡腿边数说:“一、二、三、四,管叫你瘦黄瓜变烂黄瓜!”

抡完了就扯了我逃,逃得她拖在背后的一条大辫子啪嗒啪嗒地直跳。她知道这次祸闯大了,扯着我不往家跑,一直逃到两里路外的一个稻草堆里躲着。过了中午,我肚皮一饿,沉不住气地要哭了。她劝住我,说去去就来。过了一刻,只见她跑得气急败坏的,怀里揣着十来个糠团子。我问她从哪里要来的,她说是从家里偷来的。我看她跑得这样气喘,很感激她,把她拉过来一起吃。

“家里的人在外面找我们呢。”她毫不挂心地说,注意力都集中在糠团子上。过了一息,她又宽慰我:“你不要急,如果我们当时逃回去,姆妈阿爸一定要打的;逃在外面,他们急煞了,只求找着就好了,等找到时就怕吓坏我们,不会再打了。”

“舅舅、舅妈会找到我们吗?这里过夜我怕呢!”

“会找到的,”她肯定地说,“我这次从家里来时,把辫上的红头绳拆下来一股一股地丢在这条路上,他们定会找来的。”

这时我才发现她那大辫儿上的红头绳不见了,辫儿松松的。但我又担心她的办法不灵,要在这里过夜。

直到太阳落山,舅舅他们才找到我们,是不是金凤的红头绳起了作用?这可不知道了。不过舅舅他们没有打我们倒是真的,反倒哄我们回家去,舅妈还拉着我念叨:“心肝,心肝,不要怕,不要怕!”一路上,金凤笑着朝我 眼,意思是:是不是,照着我做就不挨打了。

到了家里,我们才知道,舅舅家的一只锅子、一只水缸已被瘦黄瓜的娘“坍茅坑”打破了,舅妈还向她赔了不是。

灯下,舅舅听我们讲了事情经过之后,越发同情我们了。他很难过,一声不响地吸着长烟管。这时,我的胆子也大了,脱口问:“舅舅,你不是说过,老鼠因为是靠吃别人的现存的,所以才偷偷摸摸,胆子小得要命;牛是自己做来吃的,所以大大方方地吃,不怕别人来管。那么,‘瘦黄瓜’家都不做活儿的,为啥这样胆大;舅舅家都做活儿,为啥没有吃的,有时吃一点粥也要偷偷摸摸的呀?”

“唉唉,因为他们有地。”舅舅顿了顿说。

“地是生在地上的呀,为啥会都是他们的?难道从前外公贪懒,都被他们开荒开了去,弄得我们只好种他们的地?难道‘瘦黄瓜’的爷爷从前比外公勤快?”

“唉唉,那是,那是……”

舅舅以前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无非是教我勤快地做生活,想不到我们小孩子竟会想得这样多。这叫他怎么说呢?因为听村上的传说,舅舅家的祖上,不要说外公,就是外公的阿爸也是做得双手是茧呀,“瘦黄瓜”的爷爷的爷爷也不曾染泥腿呀。平日,舅舅在我们眼里是个很聪明的人,外公在世时,常常到远地去打短工做零活儿,算得上见多识广。他说有一个国家地少山水多,人们就扎了木排放在水面上,木排上堆土,土上再种庄稼,叫作“木排田”。这种田的好处是水浅了就朝下沉,水涨了就往上浮,永远旱不着也涝不到。他会讲的故事特别多,这个“老鼠和牛”还不算是最好听的。可是眼前这个话题为什么使他这么作难?

“唉唉,那是,那是,人畜不同呀。”

这时,老实的舅妈也插话了:“真是呢,世道也太不公平了。我们的小人儿没有吃,吃了十五粒饭要讨这样大的气。我服侍‘瘦黄瓜’时,他吃了却不消化,吃过饭就喊肚皮痛,要我抚他肚皮。我夜夜抚他。我就是为这点,吃不消服侍,被退回来的。”

舅妈这样一说,又勾起舅舅的心事,他不声不响地吸起烟管子来了。吸毕,他把烟管头在凳脚上敲得震天价响,忽然斩钉截铁地说:“雨墨,今年晚稻收起来,舅舅一定请你吃餐新米饭!”

“是白米饭?”我还怕只我一个人吃,又问,“一家人都吃?”

“自然。”

“由我们吃饱?”金凤睁圆了眼睛问。

“自然。”舅舅两眼闪着愤怒的光芒说,“全家人辛苦一年,难道连一餐也吃不着?我心中也不服。吃也穷,不吃也穷,总是一个穷。今年等新米收起来,这餐新米饭随便怎样也要吃的,吃餐‘解恨饭’解解恨气!”

| 二 |

吃新米饭的事就这样决定了,这对我们来说是最兴奋不过的事了。那夜我睡在床上还用脚踢踢睡在另一头的金凤:“雪雪白的白米饭,又是喷喷香的新米饭。”

“还由我们吃饱呢!”金凤抓抓我的脚底心,高兴地说。

自从我住在舅舅家,两年中还没有吃过白米饭。按理说,过新年该烧干饭,但是怕年关债主上门来,见到是吃白米饭,给债主捏住把柄,逼得更凶。加上人多,吃一餐饭,平日不知要怎样节约,才能省下来,所以给舅妈劝阻了。按理每年收新米时可以吃一餐干饭,但就怕给“坍茅坑”抓住当借口,催租催得更凶,因此照例是吃一顿米粥。而今年却有香喷喷的新米饭吃了,我们怎能不高兴啊。

可是,说虽然这么说,眼下还是春天,连谷种还没播下哪!

到了春天的后半期,在那百花争艳、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我们头顶着五彩的云霞,在黑油油的泥田里播下了“新米饭”的种子。这时,我乐得好像是处在新年买来的那张花花绿绿的画纸里面一样。

到了夏天,稻苗拔节了,舅舅家也更忙了,耥田呀,耘田呀,追肥呀。买不起肥,表哥就带领金凤和我去拾狗屎、烧野草、畚稻草灰、挖阴沟泥。我和金凤做到晚上,虽然吃力得不想动弹,但当我们躺在门前的两棵大枣树树荫下,给凉风拂着,透过浓密的枣树叶的空隙,呆看着天上的月亮,计算着吃新米饭的日子时,便把疲劳都忘记了。这时集在枣树枝上的露水,偶尔滴到嘴里,辨起味来也是甜蜜蜜的。金凤在这高兴的当口儿,就和我头碰头地讲了一个从舅舅嘴里听来的故事。她说:“阿爸年轻时在‘瘦黄瓜’家做长工,几个长工田里活儿做累了,就把铁耙柄横在田埂上当凳子坐着休息,‘瘦黄瓜’的老子派大儿子‘胖黄瓜’去侦察。‘胖黄瓜’向老子报告:‘他们偷懒,都坐在铁耙柄上息力!’老子笑说:‘我整天坐在藤椅上还觉得腰酸,这批人坐在铁耙柄上会适意吗?坐不长久的。’其实是这个财主太笨,凡是做活儿累了的人,随便坐在哪里都会觉着适意的——你看,我同你白天累了一天,晚上这样躺在地上也是怪舒服的,‘瘦黄瓜’一家躺在藤绷床上怕还没有这么爽快呢!”——表姐的一席话,说得我心里乐了起来,一天来的倦意也顿时消失了。

入秋以后,天高云淡,和风习习。田野里青中透黄,迎着风翻动着波浪,我们的心也跟着掀来翻去。稻苗开了花,我们的心也开了花。夜里,躺在床上,后门外的竹林叶子在月光下呼啦呼啦地扫着我们的窗子。我想:老鼠出来偷东西也是这种声音呀,呼啦呼啦的;我们的新米饭是做出来吃的,就用不着像老鼠一样偷偷摸摸的。吃过新米饭之后,我一定要帮舅舅把其余的米藏好,不让老鼠偷吃一粒……

这几个月,舅舅做得更加起劲儿了,他只有眼睛闭着——睡觉,张开嘴巴——吃饭,才在家里。一身皮肉晒得又厚又老,黑中透着墨红,墨红中又映出亮光,连蚊子叮上去他也似乎感觉不出了。有一次吃夜饭时闹了个大笑话,他划饭的时候,忽然说:“怎的,这只蚊子这样凶,叮得连我脚背上也痛呀。”用火一照,却原来是一条小蜈蚣,惹得我们这些孩子都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我感到这是舅舅皮肤变衰老了之故。我朝他看看,觉得舅舅真是可爱。舅舅省吃俭用,平日即使吃汤糊糊,也总是说:“吃到挡得住的时候就可不吃了。”不吃足,繁重的劳动使他饿得快,又不得不回家重吃一点儿;就这样正餐不吃足,饿不过再吃,日子一久就成了习惯。他这样省吃俭用,可是日子还是穷;尽管这么穷,却常年留我这个穷外甥。我母亲每次过意不去表示要将我领回时,他总是说:“住在这里吧,雨墨自己也高兴。我们吃啥他就吃啥,同一条根子上发出来的人,还分啥个你和我。”对于这,我是十分感激他的。他态度软,可志气硬,说到做到,为了使我们吃得好一点儿,尤其是为了那“新米饭”,他是拼出命来做了。

我们这一带乡村有“哭死人”的风俗,谁家死了人,沾亲带故的女人都得参加“哭”。不然就要被数说,生前关系好的要被说“变了心”;关系不好的被说“太狠心”。久而久之,哭腔哭调也丰富起来了,某个女子会不会“哭死人”是评判聪明不聪明的一个标准;因此一个新嫁娘头次参加“哭”,她背后会围着一大堆人来欣赏、来评判的。这一切引起了我们少年人的好奇心,有时也会学学腔调闹着玩玩。

这天,我和金凤在后门竹园里嬉戏。两人轮流装死人,一个躺着一个就装作哭的人。先是她“死”我陪着哭,一定要像大人般地哭出调调来的,什么“我亲亲昵昵的,苦命的心肝宝贝肉呀——呕(这个‘呕’表示伤心得回不过气来的意思),田螺烧肉、桂圆肉、荔枝肉、猪肉、羊肉、红烧肉、绿烧肉、乌龟肉呀——呕……”正哭得“伤心”之时,金凤忽地坐了起来。我说我还没哭好你怎么就“活”了?她说她阿妈哭死人时鼻子红红的,我说我不红有什么办法?她教我自己用手捏捏,我捏了几下,她还不满意,伸出手来在我鼻子上狠狠地捏了几把,好痛!她这才“批准”我的鼻子,自己继续“死”在地上……接着就由我“死”,她陪着哭。她“哭”得比我像多了,未曾开腔双肩就抽得像发抖抖病(疟疾)一般,她向我解释,要表示活着的人极度伤心,就得这副模样。

谁知我“死”了还不久,金凤的哭才起个头,却给舅妈看见了。舅妈觉得毛丫头哭小官人的死是最犯忌的了,赶过来“啪”地打了金凤一个“头棚”:“要死啊!我只有这个外甥儿子,你要咒他死啊!”说罢就好像抢救我脱险似的扭我扯进了屋里,任凭金凤在竹园里哭。这一来是真的哭了。

我想,“哭死人”是两人轮流哭的,而且还是我先哭她,可巧轮到她哭我就给舅妈呲儿上了,觉得很对不住她。乘舅妈不注意时,我就又溜了出去。我扯着她的袖子叫她不要哭,谁知一劝她越发哭得凶了,我一急一火,也在一旁“嗳嗳嗳”地哭了起来。正当我们两人同时在哭时,忽听见后门“咯吱”一响,金凤和我吃了一惊,一看却是表哥金龙。只见他用唱歌般的音调对我们说:“嗨,你们还有工夫在这里哭。告诉你们,明天就要打稻,打起来就先砻出几升做新米饭,现在还不去准备家什儿?”

哈,这帖药真灵!金凤和我都不哭了。我的嘴巴已经张开,又中途收了回来。

| 三 |

第二天,中午的糠糊金凤只吃了一碗,她说不饿,但谁都明白,这是她想饿饿透,夜里吃新米饭可以多吃些。

这天干活儿,我们一个个的劲头儿格外足,手脚也干净利索。为了今天晚上能吃得成这顿饭,下午表哥已抽出去晒谷,又去砻谷子、捣白米了。舅妈也抽出去了,田里剩下了舅舅、金凤和我三个人。金凤时不时地直起腰来,将挂到面前的大辫子往后一甩,看看西斜的太阳,不住地朝我 眼睛,意思是说:“快啦!”

我的表姐金凤,她虽只十二岁,但也算得上是个能干人,真是种啥好啥。她除了跟舅舅做地上活儿,还要管两只羊的草,余下来还要帮舅妈做家务,一忽儿淘米、一忽儿烧火、一忽儿纳鞋底,难得空一空也是为了和我作伴。舅妈实在是爱她的,只是嘴上凶。我呢,不用说,也是爱她的。

这天连我五岁的表弟也显得特别欢忙,他摇来摆去地拾稻头,嘴里还唱着调调,什么“金谷谷爸爸吃,银米米请姐姐”的。金凤像煞做姐姐的样子,“乖乖乖”地表扬他。舅舅看到这情景,种田人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舅舅有个脾气,就是在平常言语不多,一逢到高兴就话多。他说,不管怎么说,眼下的出汗多半是为了自己家,他当年做长工时连汗水也被财主“收去”派用场。

“汗水也好派用场?”我稀罕地问。

“是啊。”于是他讲了财主买了新的竹编席子,先叫长工躺两年,用长工的汗水浸润得又光滑、又冰凉了才收回去自己睡,财主还对外人说自己良心好,给长工也睡竹席,新的给长工睡,自己用旧的。

“你看,我做长工的一身汗水,不就是给派了用场吗?”

…………

新米饭下锅了。舅妈特地炒了三只蛋,菜里也破天荒地滴了三滴油(是三滴,我数着的)。当饭锅滚时,香气冲出来,我和金凤不约而同地咽起唾水来(只要一想到“新米饭”,嘴里水分就增多),最滑稽的要算五岁的表弟了,一个叫花子上门讨饭,他竟拉着对方说:“你等等,姆妈在烧新米饭。”

表弟金狗从大家的情绪上领会了新米饭的好处,从他懂事起,恐怕还没吃过饭,平日他吃菜叶子时遇到邻人上门来,他总把碗推过去,叫:“拿得去,拿得去。”好像人家把这菜叶子拿去,他就好吃米粥了,却不知菜叶拿去就没得吃了。他不知新米饭来得不容易,自己快乐也希望人家快乐,所以会扯着叫花子来等饭。而舅舅在掀开锅盖时,竟大方地先取了点饭打发了这个叫花子。

当我拿了小碗到灶上叫舅妈盛饭,舅妈掀开锅盖时,我脱口大叫:“白米饭!白米饭!”

一个脱手,饭碗从手里滑进了饭锅。舅舅见了这情景,忽然想到什么了,他宣布道:“今天吃的是‘解恨饭’,一年一度,尽量吃饱,吃的时候大人不准骂小人儿一句。”

大家在吃得大半饱的时候才换过一口气来,舅舅忽然想到了一个故事。他说,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是“饥饿”。从前有个皇帝,因为太有的吃了,什么都感到厌食,就贴出“皇榜”征求天下最好吃的东西,谁献来就封他大官。这榜文贴出一个月没有人敢揭。直到七七四十九天,有个种田人去揭皇榜了。皇上问:“你真有天下最好吃的东西吗?”种田人说:“有,不过你得两天不吃五谷,只喝水,然后再吃我带来的这包东西。”说毕就呈上了一个纸包,交待说要在两天以后才能打开。可是皇帝从来没有这样饿过,两天不到就要紧想吃,也顾不得种田人的吩咐,而且吃得比啥时都有味。两天后,皇帝拆开纸包,只见里面有张纸条,上面写“饥饿”两字。皇帝还不懂,请了军师来解释,军师说:“这就是说,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就是‘饥饿’,一个人到了饥饿的时候,就啥都爱吃了。”这时皇帝恍然大悟说:“怪不得那些穷百姓,吃粗饭比吃山珍海味还好吃。”

“世上是不是算‘饥饿’顶好吃啊?”舅舅风趣地反问,为了证实他的看法,不等别人回答就又说,“今天‘瘦黄瓜’家也在吃新米饭,哪会有这种好味道?”

“‘瘦黄瓜’一定吃了不消化的。”金凤说。

“吃新米饭,拉的也是新米饭。”我帮腔说。

末了,舅舅显得特别大方地鼓励道:“吃吃,不要做客,今天要大家吃个够!”

谁知好心没有好报,这样一来可糟了!表哥金龙肚皮胀得躺在床上连话也不愿讲;金凤走路只能扶着桌子,移移脚步,表弟金狗和我肚皮胀痛得在床上叫。

“唉,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舅舅急得连连跺脚。“平日里吃点汤汤糊糊也是半饱不饱的,肠子都收细了呀,一下子吃这许多硬饭怎么受得住呀!”

舅妈一面抚摩我的肚皮,一面省悟地说:“今天总算给我想通了,‘瘦黄瓜’天天吃了饭要我抚摩,原来是吃得太多的缘故呀。”

舅舅这时没那份研究心,只是一味地喊:“你们都走动走动呀,消消食呀!”

“嘘,轻声点,别给‘坍茅坑’晓得了,我们的租米还没交呢。”舅妈总要多想一层。

“由他们吧,难道我们一餐也不能吃吗?”

“哗啦哗啦的,你要造反啦?!”舅妈急了。

谁知舅舅声音更响了:“怕什么?瞎子不怕天暗,穷人不怕造反!”

说罢,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管,两眼闪耀着怒火,说明他这餐“解恨饭”吃了,恨还未消。

这时,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翻了个身昂起头来问:“舅舅,你不是说过世界上有‘木排田’吗?我们今后可不可以在前面河里扎木排田?有了木排田,就把‘瘦黄瓜’家的田地退掉!”

正在沿着桌子移步的金凤好似和谁赌气地插嘴说:“哼,说说倒容易!木头好贵,我家哪来的木头?”

我发愣了。

吃新米饭的快乐,一眨眼就过去了,一家人的心头又沉重起来。 0GmfL+qU9FKPOIvSNzl/V//RFIuX3f1Padqmp4OiGPfe60+rnzPQpvqNGs9ZUB+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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