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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很喜欢养鸡,直到现在,还有不少事情深深地留在记忆里,令人难以忘怀。

每年春天一到,父亲就开始忙他的培育小鸡的生活了。鸡蛋是一家一户收来的。父亲每收一个蛋,都要一只手按住蛋在太阳光中透视,检查有没有“雄”——有“雄”才会出鸡,无“雄”只能把蛋孵臭。因此,父亲买蛋总是要到有大公鸡的村上去买,没有大公鸡的村上,蛋再多、价再贱也不去的。他把蛋买到家里后,晚上还要在灯光边一个个地用手按住重新透视一遍,然后才放到老母鸡的肚子下面去。经过这两道检查,放下去孵的蛋,差不多都能出鸡。

我家种田的收获,总有一半要交给财主家当租子,因此孵小鸡就成了我家青黄不接时节的一笔必不可少的收入。

杏花、桃花追上了隔年开的枇杷花的时候,美丽的春天又来了。这一年,有一窠鸡蛋孵到后期,不幸有两个蛋被那性情暴躁的老母鸡踏碎了,出壳的两只鸡由于先天不足变成了拐脚。父亲说,这样的小鸡去卖肯定没人要。于是,这两只拐脚鸡就归我了。我高兴得不得了。母亲说:“小傻子,把人家丢掉的东西当宝贝哩!”

从此,这两只拐腿鸡就成了我的好伙伴,我把全副精力都用在它们身上了。隔壁苏财主的儿子小瘌痢,晃着白点脑袋,缩着两条青龙鼻涕,指着我的鸡说:“一定养不活,一定要死的!”我不去理他,心想:“我偏要养活它们。”

当红白的桃花瓣撒满了大地的时候,金黄的油菜花瓣也撒满了田野。我和村上的仙来他们就半天半天地没在田里的油菜丛深处,头上晒不着太阳,脚浸在清凉的田沟水里,一把一把地拔着又细又长又嫩的小鸡草(是松针一样的嫩草)。这时,我浑身觉得爽快极了,连青青的小鸡草和湿油油的泥土也发出一股好闻的香气。

母亲说,我生下来的时候月份不足,调养不好,多灾多难,她当了衣裳替我看病,很难管,可我的这两个小伙伴也和我同样难管。它们走路时,常常一个软脚会一头撞在地上,“姐呀姐呀”(它们互相叫“姐姐”的)地叫着,爬不起来,我扶它们起来,它们的脚还索索地抖个不停;但是它们却不把自己的弱点放在心上,常常要拐到水沟边去。有一次,它们当中的一只又这样一头撞跌在水沟里,等到我看见,把它捧起来,它已经连“姐呀”也不会叫,只有张嘴的份儿了。我急着想办法,在母亲的帮助下,用温热的水把它身上的污泥洗掉,然后放在太阳光下晒,它终于渐渐地暖过来了,这才保全了这条小性命。

我知道老鹰要拖小鸡的,平时袋里就放着一把皮弹弓。有一次,在天井里,果然有只大鹰在它们头顶上的空中盘旋,活像日本鬼子的飞机,盘旋了一会儿,便神气活现地向低处扑下来。在我的心目中,就好像遇到了强盗的突然袭击,于是我一手拿弹弓,一手拿石子,“嘟”地一下,“啪”地打着老鹰的翅膀——它逃去了。事后我还守卫了半天,连饭也是端到天井里去吃的。母亲说我发痴了,她说:“今后大起来对娘有这样好,那才好呢。”

小鸡渐渐大起来,脚也不拐了,而且变得十分逗人:一到傍晚就追啄着低飞的蚊子,只要够得着,它们跳起来一啄一个准儿。有一次,灶洞里跌出颗火炭来,它们竟也争着去啄,一啄就哇地跳了起来,惹得全家人都笑了——我因为心痛小鸡,所以没有笑。

小鸡的粮食是要我自己想办法的,不要说大米,在我们家里连糠也是人吃的。我每天除去拾些番薯皮、菜叶子,在饭锅上蒸烂了给它们吃外,还熬住馋痨虫,省下摘来的桑果子给它们当甜食。有时我还在天井里捉蜘蛛,甚至去掏黄蜂窝里的黑蜂卵。听人说,这些给小鸡吃了很补的。有一次,我去掏蜂窝时自己可遭了殃:我正趴在树上,有好几只老黄蜂向我头上进攻,我赶紧用手抹,可是愈抹它们愈刺得凶,眼睛肿了,鼻子也歪了。我怕父亲骂,只好熬着不哭。后来我试了一试,发觉鸡很爱吃鱼肠子,从此我就天天到苏财主的院子里去拾鱼肠子。他家是经常杀鱼的。

红红的夏天过去了,从半空中吹来阵阵的凉风,田里的稻头透黄了,我家门口的柳树叶也露黄了,门口篱笆里的黄菊花要开放了。金黄色的秋天来到了。

经过整整一个夏天的耐心喂养,我的那两个被认为养不大的小伙伴,竟然长得很大了。它们是一公一母。到这时,它们已发现从前互相称呼“姐呀姐呀”的是错了——母的已改叫公的为“咯咯”,公的叫母的为“喔喔”。

两只鸡都长大了。那只公的长得又高又大,两只脚很粗,满身的毛很长,头颈向上一伸,差不多就够得着我的头了。有一次,母亲称了称,说足足有九斤重!这样大的公鸡,不要说我家没有养过,就是全村也没有养过,因此,全村的人都叫它“鸡王”。大人们见鸡就称赞,别村还把生蛋的母鸡抱来配种,巴望来年也孵出这样的鸡来;大人们每称赞大公鸡时,也会夸奖我养得好。母亲快乐地帮着腔说:“小人儿管得专心呀,蚱蜢啊、蜂卵啊、蜘蛛啊,都是补的呀。”我一想起几个月前,这只鸡拐着脚一头撞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的情景,现在竟长得这样高大了,真有说不出的高兴。我常常引“鸡王”到门口的篱笆边去,那里的小垃圾堆里蜈蚣比较多。听大人们说,鸡吃蜈蚣等于人吃别直参。当“鸡王”发现蜈蚣时,总是先斜着脸,瞄着眼,“喔喔……”这么轻声地叫一阵,这是它静观默察的当口;然后,它对准蜈蚣的头部,出其不意猛地一啄。

后来,“鸡王”竟然发展到敢啄欺侮它的人了,这使我更加高兴。

隔壁苏财主的儿子小瘌痢,见到村上人老是称赞我的鸡,而对他养的鸟儿冷淡,因此很妒忌,常常用皮弹弓弹“鸡王”的红鸡冠。可是我的“鸡王”不是好惹的,小瘌痢石弹一来,它就要展开翅膀去啄他头上的白瘌痢。日子一久,“鸡王”就和“白瘌痢”结下了仇恨,只要一见到他的白瘌痢就要追啄。小瘌痢真没有用,起先是他要惹我的“鸡王”;后来呢,一看到它追来就吓得皮弹弓一丢,两手抱住瘌痢头,哇哇地哭着往家里逃,生怕在白点子上开出红花来。有一次,“鸡王”追小瘌痢追到了他家的门口,小瘌痢“嘭”地关住了大门才脱了险。他母亲“百里丑”出来一看,见是大公鸡追她的儿子,就拿起一根竹竿赶了出来,临收兵时还不怀好意地连连哼几下:“哼、哼、哼!”

第二天,父亲瞒着我把大公鸡拿到镇上去卖掉了,还特意替我买了一双新袜子,其余的钱说是都派了“正用”。父亲好像有心事,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响;母亲咬着牙骂了好几声,什么“倒灶人家呀,连小人儿的东西也不肯放过呀”。但她又怕我难过,当着我的面对父亲说:“今年全靠小人儿的这只鸡呢,要不然日子可不好过呢,这只鸡可帮助我们过了大关呀!”我一时弄不懂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难过,但一想到我养的鸡对家里竟有这么大的用处,也就只得忍住这股心疼。

下午,小瘌痢见了我,吊眼皮 ,说:“你爸爸把大公鸡卖掉还了我家的利息钿呀,哼,你可白辛苦呀!”

这时,我才明白父亲派“正用”的意思。父亲今天卖鸡使我联想起了昨天小瘌痢娘“百里丑”的几声哼哼。怪不得父亲要难过,母亲要火起来说几句。

我又气愤又伤心,每当我看见那门口的柳树和篱笆边的小垃圾堆,就更易触景生情,想起我心爱的“鸡王”。从此,家里只听到叫“咯咯”的声音,却再也听不到那“喔喔”的啼声了。

我那只小黄母鸡比大公鸡要生得娇小,一身黄毛如同抹过油一样,很是好看。如果把大公鸡比作鸡冠花,那它就是凤仙花;如果说大公鸡是红松,那它就是绿杨。小母鸡有小母鸡的优点。

小黄母鸡的“咯咯”的叫声,渐渐地多起来了,声音也脆亮起来了,脸孔也红起来了,好像吃了酒一样。一天,大白天它在窠棚里不出来了,母亲高兴地说小母鸡要生蛋了。我高兴地围着鸡棚“啪啦啪啦”地打了一圈虎跳(大概是打了四个的样子)。可是当我钻进窠棚里去拾蛋时,身子进去却退不出来了。母亲叫唤我,只听见我的应声,却不见我的人影,稀奇极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我钻在鸡棚里出不来了。她打开了窠棚的顶盖,才把我从里面一把“提”了出来。

接受了这次教训,第二天我把它抱到我的床上去生蛋了。从此以后,它每次要生蛋时,就来我脚下绕线团似的绕个不休,于是我就把它抱到我床上的枕头上,我自己也趴在被头上,两只手伸在它屁股底下候着。小母鸡这时常常是很安静的。蛋下出来之后,我就轻轻地把它抱在地上,它脚一着地就“谷倒谷倒”响亮而清脆地叫开了,像是讨吃,“谷倒谷倒”,就是叫我把谷倒出来给它吃吧。于是我照例从笆斗里抓一把谷子撒在地上(这是我从田里拾来的稻头),作为对它的慰劳。

我从父亲嘴里得知,鸡吃了捣碎的蛋壳,生起蛋来又多又大,于是我就天天到苏财主的院子里去拾蛋壳。果然,小母鸡吃了蛋壳之后,下起蛋来一天也不停,而且八个蛋就有一斤重。这些蛋,母亲都拿去卖了买米来吃。母亲常常对着三婶婶说我的好话:“这个功劳要归小人儿的呢。”

父亲几次要卖小母鸡,我不肯,母亲也不同意,终于没有卖成。

有一天,我睡午觉醒来,母亲慌忙告诉我:“小雨,运道真不好,小黄母鸡给黄狼拖去了,你可不要难过呀!”

着睡眼,几乎不相信我的耳朵了,事情是那么突然,真好像还在梦里一样。难道我们家周围真会有黄狼么?不待我开口,三婶婶一旁点着头帮着说:“是呀是呀,我也亲眼看见的,咬住了鸡头颈拖走的呀。”

我眼睛滴溜一下,愣住了。但我没有哭,我把一股怒火转向了黄狼,我握着拳头说:“妈,我一定打死这黄狼!”

这天夜里,当我从睡梦中醒来时,忽然听到母亲在向父亲出气:“你就老实,一世不出头的人,姓苏的叫你到东你就不敢向西……他们小瘌痢生病要吃黄母鸡补身子倒是晓得的,可就是不管我们小雨用的心血……”又说:“上次是卖了鸡还利息,这次是拿鸡抵利息,他们的利息就这样算不清呀!”

这一来,我才明白,母亲白天指的“黄狼”原来是苏财主家。于是,我一肚子怒火直烧到胸口头,苏财主家的人——苏财主、“百里丑”、小瘌痢,可都比黄狼凶恶呀!母亲对父亲讲的一番话却也使我得到一些安慰。我父亲是个只知道干活不说话的老实人,凡事都要母亲上前和做主。他胆小怕事,每年孵的小鸡总要挑一对上好的送给苏财主,每逢过年过节也总要送几个鸡蛋去。不过,我也知道这不是他心甘情愿的。他挑起了一家人的生活重担,连腰也压弯了,他头颈上有根绳子牵在苏财主的手里呀!因此,我也很同情他。

我越同情父亲也就越发恨透了苏财主家。我觉得我们两家是对头,我们创造的幸福总归由他们来享受;至于更深的道理,那是在后来“土改”时才弄明白的。我从懂一点事起,真正的爱和恨,大概是从这里开始的吧。

我童年养鸡,没有圆满的结局。但现在想来,我所得到的东西却是很多的。 DpiMSGQ7AbFq3YhWl++JhUqGmYtG/3WpY1pGRBgx1gmeYjzUXl6yu0BbAvZj7d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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