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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生活“暴政”下的自我救赎
——一位“肥胖”患者健身减肥历程的自我反思

化名: “我”

年龄: 24岁

学历: 硕士研究生

职业: 学生

婚育状况: 未婚未育

健身背景: 儿童时期生病,在一段时间内注射了激素类药品导致食欲大增,我的体重逐渐增加,到13岁左右体重达到220斤。在肥胖期间试图通过多种方式达到减肥的目的,一度瘦到了160斤(身高1.8米),后来接触到健身,开始尝试一种健康的减重方式,直至今日也一直在坚持健身。

当今社会,减肥风潮盛行,各种各样的减肥方法层出不穷。许多“受困于”体重的女性开始疯狂地尝试各种各样的减肥方法,试图让自己拥有大众认为的苗条身材。不可否认,在现代社会中,身体的尺寸和外形越来越成为个人身份的象征,似乎身材以及外貌已经成为衡量一个人道德和品格的硬性指标。“肥胖”被视为懒惰、缺乏纪律、不愿服从、缺少自我管理的表现。对于女性尤其如此,如果一个女性的身材肥胖,她往往会被认为是对自己的身体缺乏控制力,也就是说她意志力薄弱,这也是许多人蔑视肥胖女性的原因。正是社会中这些“批判的声音”使得女性在追求苗条身材的路上选择了许多错误的方式,并且饱受其折磨。本章通过笔者对自己减肥经历的阐述,试图让更多人能够了解肥胖女性减肥过程中身体和心理所承受的痛苦,也希望能使更多肥胖女性脱离体重的束缚,活出真正的自我。

第一部分 口述故事

误诊——我肥胖噩梦的开始

我的肥胖并不是那种遗传因素导致的肥胖。在7岁以前我还是一个相对苗条的女生,那时候我还坚持每天去学习舞蹈,饮食也和普通的小孩一样健康。但意外往往始料不及,在某一天晚上我的噩梦开始了。那天我突然在夜里发了高烧,父母急着带我求医便去了一个不正规的小诊所,在检查时被诊所里的医生误诊为心肌炎,注射了将近一周的激素类药品。从此,我变得越来越能吃(尤其是垃圾食品),体型也一发不可收拾。那会儿我多数时间由爷爷奶奶照顾,由于对我的溺爱,他们并没有意识到我这样能吃是有害的事情,便也没有阻止我每天吃那些不健康的食物。有一次,我在参加一个“潜能训练营”的活动时被惩罚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俯卧撑,周围人的嘲笑使我产生了心理阴影,因此从小时候起我就一直比较排斥体育运动和群体性活动。小时候除了舞蹈,我几乎没有接触过什么体育活动,自从食欲增加,我便停止了一直坚持的舞蹈。

身体与心理的双重压力——黑暗的青春期

就这样,由于吃得过多并且缺乏运动,长期只吸取能量而不消耗,在初三的时候我达到了我的体重巅峰——240斤。那时候,我深刻地感觉到了肥胖带给我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压力。身体上,在日常走路的时候,我都会感觉呼吸困难,稍微有些身体活动就会感觉体力跟不上,心跳急剧加快。到了夏天会特别怕热,容易出汗,出汗多了的话身上还会有难闻的味道。而且,我还不属于那种“结实”的胖子,那时候我的身体十分虚弱,出现了许多疾病,出现了身体机能下降的情况(高血压、呼吸系统的疾病、消化系统异常等)。

至于心理上,我感受到了来自周围人以及陌生人的嘲笑与冷漠。令我记忆犹新的是,刚上初一,一次课间休息时,我由于吃多了胃里不舒服就吐了出来。看着地上的一摊呕吐物以及难受得不能动弹的我,没有人愿意来帮助无助的我,他们有的表现出很嫌弃的样子,有的佯装没有看见,最后还是我自己强忍着痛苦去收拾干净。在这期间,没有人来关心我,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我深深地体会到了来自班级同学的冷漠和歧视。不仅同伴,就连陌生人在看到我以后,也会用我能够听见的声音和同伴说“你看那个女生怎么像只猪一样又高又胖的”,并发出一阵阵笑声。当我走在路上,即使在熟悉的校园里,也没有人主动靠近我,我能看到他们在偷偷议论我,至于议论的内容也可想而知了。不仅是陌生人,就连班级里的有些男生也对我进行恶意的嘲笑,这些都使我变得异常敏感。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在班里看一本时尚杂志,有一群男生走过来嘲笑我说:“你打算干吗?幻想变得苗条一点儿?好穿上漂亮衣服吗?呵呵,死胖子。”我没有勇气去反驳他们,只能默默地忍受下来。后来只要是男生多的地方我便绕道走开,如果他们哄堂大笑起来,我便觉得他们是在讨论我的身材。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也不能怪他们,社会上的思想就是如此。这个社会对于肥胖者的歧视太多、太深了!我们经常看到在电视节目的相声小品中也会戏谑肥胖的人。不仅是外人,家里人也会对我的肥胖指指点点,比如亲戚会当着我的面对自己的孩子说:“不要吃太多了像那个姐姐一样胖,你看多丑啊!”肥胖已经成了丑陋的代名词。人们在最初都只是用自己的感官去感知这个人的外在,因为一开始人们接受的教育就是瘦才是美的,而胖就是丑的,这样的意识使人们在看待自己或者其他人的身体时总会带着一种批判性的眼光。这个社会似乎已经对肥胖者形成了一种固定的歧视,而我就是这种苦难的承受者。我似乎是个怪物,被排斥在了这个社会之外。在肥胖的这段时间里,我习惯了不与他人交流,习惯了不主动与陌生人交往,习惯了没有朋友。这种持续的心理阴影以及父母离异,让我常常觉得自己不能和同龄的小孩子一样幸福。那时候我总是在幻想,如果我真的到了唐朝,所有人都以胖为美,那样我或许会比在现代社会过得更开心。

节食加减肥药——饮鸩止渴的减肥方式

我无法摆脱这个社会对我的影响,只能随波逐流成为其中的一员,我想要去摆脱人们对我的这种负面评价,融入这个社会之中,因此我决定改变自己。上高一的那年,我渐渐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我看着班级里苗条的女生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待遇,而我却仿佛是一颗角落里的石头不受人重视。我不想再因为自己的体型而被排斥,我也想拥有更多的朋友,更想受到周围人的重视,不再承受别人异样的眼光。我也想有人喜欢,更想让自己喜欢的男生注意到自己,而我认为减肥就是唯一的办法。

一开始,我向父母讲述了我内心的苦恼以及我想要减肥的决心。值得高兴的是,我的父母鼓励并支持我减肥的想法。但是他们两个对于我减肥的方式产生了分歧。我的父亲是一名排球运动员,他深知体育运动的好处,因此想让我通过运动的方式减肥。但是由于之前排斥运动的心理阴影加上胖了以后沉重的身体根本不允许我去做任何耗费体力的运动,即使我的大脑在一遍遍地呼喊着“去运动吧”,但是我的身体总是在跟我作对,它拖拽着我,沉重得无法动弹。因此我决定采取我母亲建议的减肥方式——节食减肥——每天只吃苹果加酸奶,其他的什么都不吃。但是这种单一的饮食只能让我的身体因缺乏其他营养元素变得越来越虚弱。更糟糕的是,这使我对食物的欲望越来越强,它常常考验着我的“耐性”,这种欲望随着节食时间的增加变得越来越强大,直到某一天我突然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开始暴饮暴食。母亲发现了这种减肥方式并不可行,便让我尝试了另一种减肥方式——吃减肥药加上适量的饮食控制。这种快速有效的方式确实让我在一个暑假,很快地瘦了将近60斤,体型上有了很大的变化,我开始有了点儿自信,但也慢慢依赖上了这种减肥方式,继续通过这种方式瘦到了160斤。

那时我和家里人并不知道减肥药会给我的身体带来伤害,对减肥药的错误认知导致了我在那段时间开始长痘、恶心、头晕,甚至还频频晕倒。但是外表上的变化让我忽略了身体上的一些不良反应,譬如慢慢松弛的皮肤等变化。学校的同学对我的变化都感到异常的惊讶。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别人的“正面关注”。大家都饶有兴致地问我是怎么瘦下来的,当时我只是“虚伪”地说我是依靠运动瘦下来的,因为似乎这样才能完美地彰显我减肥成果的来之不易。我感到开心,也慢慢地收获了自信。就这样,高中毕业时我瘦到了140斤,开始了崭新的大学生活。

作为大一新生,我初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便停止了服用减肥药,同时我没能抵挡住学校里那些诱人的食物,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我的体重又反弹到150斤。我深深地体会到了停用减肥药后体重快速反弹的恶果。起初,我对增加的这10斤并没有在意,但那时我在学校里遇到了我喜欢的男生,我开始在意他以及他周围朋友对我的看法。有一次,他朋友直接对他说:“你看那个女生的腿怎么那么粗!”我喜欢的男生随口附和道:“是啊,真粗,哈哈。”这句话可能对他们来说只是无意间的一句玩笑话,但对我来说却仿佛一根刺扎进了我的心里,那时候我又开始关注起了自己的体重,并且我的思想还停留在“只要体重轻了,人就一定瘦了”这种错误的观念上。于是,我给自己定了许多硬性目标,比如一个月一定要瘦10斤,等等。我尝试过无数错误的减肥方法(基本上都是靠节食)——哥本哈根减肥法、21天断食等。由于缺乏有效的监督,我一直都无法坚持下去。我开始在学校里的美容院寻找新的减肥方法——中草药包减肥,并且在饮食上也不食用肉类。这种减肥方法还是有效的,我通过一年左右的时间瘦到了130斤。当时我得意扬扬地觉得自己好励志好有成就感,但问题也很快出现了,我身上的肉愈发松弛,就仿佛六七十岁的老奶奶一样,一捏就可以捏起一层皮。我的身体也越来越差,我开始掉头发,不来月经。有几次因为血糖太低,去卫生间时我直接晕倒了,脑袋磕到了马桶上。那是我第一次体验昏迷的感觉,醒来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恐慌,害怕自己会出现生命危险,便赶快停止了这种减肥方式。随后,我通过努力控制饮食使自己的体重维持在130斤左右。就这样,到了大三,我的体型在其他人看来已经属于匀称的类型了,但我自己并不满足,我知道匀称并不是我最终的目标。

科学健身——重塑我的身体

我决定开始制定新的目标。瘦下来以后,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有了能够去运动的精力,再加上我的室友一直在向我宣传一种非常有效的减肥操,这促使我开始接触运动减肥。我上网搜寻了许多运动的方式,并开始跳网上很火的郑多燕减肥操。那段时间,我每天都会坚持跳一个小时的健身操,起初跳减肥操的时候,我会感觉体力跟不上,流了很多汗,渐渐地经过一个寒假的锻炼,我逐步习惯了这种运动强度。但令人沮丧的是,我的体重还是没有丝毫变化。我一度怀疑运动减肥是否适合我,我还是要从饮食上控制自己。就这样,我每天都在反反复复地与身上的肉做斗争,持续地关注自己的体重,每天早晨都会去量自己是轻了还是重了,甚至情绪也会随体重的变化而变化。

我想那时候我这个年纪的女生大多数都会为自己的身材而困扰吧。在那时,受到日韩流行时尚的影响,我们会羡慕明星纤细苗条的身材,都以为那样才是绝对的美,天生纤瘦的女孩自然就备受钦羡。只是我很清楚,自己哪怕天天不吃饭,也无法拥有电视上明星那样纤细的身材,我的内心一直都没有得到真正的自信。尽管一些老一辈的人认为我属于很瘦的类型,但是我仍然对自己的身体感到不满意,仿佛对身体的自我批评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性的思维。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网上看到了“维多利亚的秘密”大秀,才知道还存在这样一种“strong and sexy”的美。随着INS一类的社交媒体的流行,我的审美观被那些欧美姑娘彻底改变了,欧美女孩的身体散发着健康与自信的感觉,我的审美观好像被灌了一剂提神醒脑药,我不禁感慨:这才是上帝赋予女性的美好曲线,这才是我要追求的完美身材!

就是这个时候,我萌生了练出马甲线的念头,再加上当时男朋友有健身的习惯,他经常向我传授健身的经验,与我分享健身的视频,并给予了我支持以及鼓励。起初,我只是跟着网上的健身视频在家里做一些腹部锻炼,在“腹肌撕裂”的路上慢慢前行。刚开始是痛到不行,腹部的酸痛感好几天都难以消除。那段时间,来自周围人的质疑与嘲笑的声音接踵而来。有的人说“你肚子上肉那么多、那么松弛,想要练出来根本不可能”,有的人干脆让我放弃。但就是那些质疑与“不相信”的声音促使我坚持了下来,我想要证明给那些人看,别人可以做到的事情我也可以做到!当我熬过了那段时期,慢慢地,疼痛感不那么明显了,动作也可以坚持做下来了。有一次,我和几位朋友一起吃饭,席间聊到了健身的话题。其中一位女生的男友得知我能坚持做完“腹肌撕裂”运动的时候有些惊讶,声称他都无法完成。那一刻,我的内心充满了自豪感。可是开心归开心,马甲线却迟迟不肯出现。直到看了一些健身博主的博文才知道,光做卷腹还不够,还需要减脂,否则肌肉被厚厚的脂肪盖住,“撕裂”多少次都没用。于是我决定踏入健身房,将卷腹与有氧运动相结合,也渐渐形成了体脂肪率比体重更重要的观念。其实,很多看上去很瘦的人,体脂肪率却很高,这些脂肪隐藏在内脏器官中,并不代表健康。于是,曾经被体重数值困扰的我不再称重,而是开始关注身体上的实质性变化。

起初,我对健身房的了解并不是太多,而且对它有一种恐惧的感觉,因为我觉得那么多人挤在一个空间里,无论你做什么都会被别人看见,更加会被品头论足。每当我看到不同类型的、陌生的器械用具,还有满身汗水的“大神”们在努力锻炼,都会有一种诚惶诚恐的感觉。因此,我决定怂恿我的朋友们和我一起去健身房进行锻炼,人多的话最起码自己不会太尴尬。但是我们三个都是“小白”,初入健身房,我们只是在跑步机上跑步,看着健身房里的器械,仍然感觉它们一个个陌生又奇怪。幸运的是,健身房总会有那些私教业务,在踏入健身房的那一刻就会有人帮你引荐一个健身教练,评估你的身体状况并为你打造属于你的健身计划。于是,在强烈的减肥决心下,我们决定选择一个所谓的私人教练。我们的第一个私人教练为我们分析体质测试报告并询问我们的目标,报告上有身体成分分析和体重、体脂率、骨骼肌含量,这三个指标是衡量身材的三大核心指标。从决定踏上减肥之路那一刻起,我就与这三项数据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将热量收支的公式严格地贯彻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在健身的过程中,我最关注的也是这三大核心指标。起初选择的这个教练其实只是带我们做一些我们自己也可以做的高强度有氧运动,并要求我们严格控制饮食。我的体重确实下降得很快,一度瘦到了120斤,马甲线也初见雏形。但是我发现,我皮肤松弛的状况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改善,于是在我询问了健身房其他看起来有训练痕迹的“大神”之后,我意识到了整体性增肌的重要性。

在我想要进行无氧训练并且宣扬增肌重要性的时候,我的两个朋友因为体重下降而感到开心,并且不想再继续流汗受苦而停止了在健身房的锻炼。于是我独自做了换教练的决定。在选择了另一个体型看起来有训练痕迹的私人教练的体验课以后,我觉得他的专业知识和体型都是我想要追求的,于是我跟随他开始了漫长的增肌之路。这个教练让我“举铁”,有氧无氧运动相结合,并且传授给我许多理论性的知识。这使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机能慢慢好转,皮肤也越来越紧致。基于对健身的兴趣,我也开始研究各种健身餐的做法。就这样,坚持“三分吃、七分练”一段时间以后,周围人都说我看起来变瘦了,而且气色很好。其实在这期间,我的体重并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但做体质测试的时候就可以看出我增加的是肌肉而脂肪却减少了。

说实话,有时候我去运动还会有抵触,尤其天气越来越冷,或者真的很忙很累的时候,就想在家躺着,放松休息。但是说服自己,走出家门,去到健身房,当你真的开始动起来,到你动完,出过汗,就会觉得很爽,有种战胜自己的感觉。每一次运动,我都是在这样的挣扎中进行的。

在那之后,很多人来向我“取经”。我告诉他们,不要再将“减肥”挂在嘴边,因为一般人常说的“减肥”仅仅是针对体重而言的。其实在我健身的过程中,人们更多的不是在意我的健身方法,而是羡慕我能够持之以恒的精神。“管住嘴,迈开腿”的道理人人都懂,只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强大的意志力去支撑自己努力坚持下来,毕竟对有些人来说健身是消耗时间和精力的。我认为在健身过程中对饮食也要有较严格的控制,应该少油少盐少糖。然而食物本身就对人的身体有着很强的诱惑力,多数人难以控制自己对食物的欲望。

其实减肥的精髓不过就是要杜绝垃圾食品,适度运动,充足饮水,保证睡眠。这些看似很简单的道理却并不能满足那些想要快速减肥的人们的心理,许多人总是想寻求捷径,所以一切快捷、不费力气的方法总是深得人心。事实上,许多事情并无捷径可言,成功的诀窍无非就是坚持而已。健身尤为如此,你付出多少,就会在身材上体现多少。可惜的是,大部分人不能领会此精髓。所以,每当有人在我面前兜售不用锻炼的速效减肥秘诀——节食或是服用减肥药等方法时,我都只是礼貌地笑笑。我身边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那个一开始和我一起去健身房运动的朋友,为了能在男朋友眼里更完美又开始了疯狂的减肥,但是她没有选择遵循我的健身经验,而是每天什么都不吃,就喝市面上的一种代餐粉以及大量的水。其实我们都知道这种减肥方式是不健康的,可是为了快速减肥并且不耽误太多的时间,她选择了这种减肥方式,到最后她的确是依靠这种方式减肥成功了,也赢得了班上同学羡慕的目光。可是当我问她是否开心的时候,她却说不开心,因为她在减肥的这段时间里感觉到了痛苦,身体上的虚弱感让她做什么都无精打采,并且这种单一的饮食方式使她的身体缺乏很多营养元素,这让她也感觉到了身体上的不适。其实当她问我的时候,我都是实话告之自己的经验,但是我已经学会了不去将自己的观念强加给别人,毕竟选择哪种方式是个人的事情。虽然健身的时候会感觉很辛苦,但是健身之后身体得到的放松感以及体型上带来的“正面”反馈会让你觉得这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长期以来,超标的体重一直被认为反映了道德和人格的缺陷,或者缺乏意志力,因为健身是辛苦的,有意愿健身的人不一定有毅力持之以恒。根据《健与美》总编辑刘舜的估计,中国健身房目前的续卡率不到30%,很多人都在这条路上半途而废。拥有完美身材不仅意味着变美了,它还附加着很多其他价值:他人赞许的目光,以及自我对身体的控制感和对人生的主导权。正因如此,我坚持健身,就是为了赢得他人赞许的目光以及对自己人生的主导权。

那时的我对健身有着强烈的追求,并且因为它,我有了许多积极向上的想法。我的饮食也开始因为健身变得有规律和健康,我的身体开始带给我正能量,我慢慢感觉我能控制自己的身体,自己的人生也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暑假的时候,是我健身的一个爆发期,家附近的健身房没有空调,可我就喜欢每天顶着接近40摄氏度的高温去健身房,越练越热,越练越开心。我每天都要在健身房待至少两个小时,疯狂地“举铁”,疯狂地“有氧”,我的手臂轮廓逐渐紧致,肌肉含量也慢慢地增加。我深刻地体会到了健身带给我的身体的积极效果,我似乎已经可以开始控制我的身体,让它向着我希望的方向发展,同时我的生活也开始因为健身变得丰富多彩起来。我在健身房结交了许多志趣相投的朋友,无论是否有性别或者年龄的差异,我甚至在健身房里看到满头白发的老爷爷也来坚持锻炼,这使我深深地体会到了健身的魅力,体会到了体育运动的魅力。我也会在朋友圈晒健身达人的图片以此鼓励自己,但会遭到讽刺,一些网友评论道:“这样的人一拳能打死我。”“你真的要练成这样吗?这个样子多丑啊!”“唯有瘦才能穿衣好看,你一个女生练得这么壮,小心以后没有男朋友。”这也是我在本科毕业后下决心考与体育相关专业的原因,就是为了能让自己更多地了解体育,或者说希望以后能在体育的相关领域里贡献自己的一分力量。

步入“歧途”——“暴食—催吐”的恶性循环

当我以为自己开始逐渐步入正轨的时候,没有想到我的噩梦又开始了。在健身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并带给我积极意义,我本以为自己的身体可以通过健身这个有益的途径慢慢恢复的时候,我发现我对体型管理的“执念”让我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人们通常认为,沉浸在运动中是快乐的,它使人短暂地从社会中抽离,摆脱雇佣劳动的强制与规训,甚至达到忘我的境界。然而以减肥为目的的健身却恰恰相反,它在各方面都体现了“唯效能、科学、标准化是瞻”的功利与理性。这也使我常常处于一种不好的状态:我一直想追求健身的直接效果,而不能完全体会健身过程的快乐。在健身的过程中,虽然我的体型在慢慢地变好,但是还是有许多令我头疼的地方,比如下肢力量仍然太弱,臀围一直没有增加等。在脱离私教后,我在健身房也总会受到一些人的批评,问我练了这么久,为什么一点儿训练痕迹都没有。由于我的身高本身就会吸引其他人的关注,因此我更加希望我的身材是完美的,这样我也会得到健身房其他人更多的赞赏,同时也希望能比得上健身房中其他身材完美的女生,总希望大家看到我都是夸奖的话语。我之前也提到过健身自然而然地要控制饮食,但是我想生而为人,大家都无法抑制自己对于食物的渴望。当时我并没有想到可以在一周吃一顿“欺骗餐”,让自己的身体释放下压力,我只是一味地克制自己对食物的欲望。在健身期间过度节食,急于求成,导致我一直脱发很严重,“大姨妈”也不正常,而且真的是易怒,脾气特别差,满脑子都是甜点和碳水,在那段时间里我伤害了许多身边的人。长期这样,总感觉身体里缺少了什么东西一样,就这样,外界对我的评价以及我给自己施加的压力无形中让我的神经绷得越来越紧。

一开始,我还是努力克制自己,并没有放纵自己去吃那些油炸、甜食之类的碳水食品,我只是在网上看那些“大胃王”的视频,想通过这种方式来满足自己对食物的欲望,释放自己的压力。在看视频的时候,我真的很羡慕她们能吃这么多还不胖,于是我开始搜索相关的UP主,看到许多网友说这些所谓的大胃王都是在吃掉许多东西之后进行催吐才得以维持他们的体重。所谓催吐,就是用手指抠喉咙,或者用勺子、牙刷等刺激喉咙,把吃进去的食物再吐出来。我仿佛得到了什么有用的知识,开始去网上搜寻有关催吐的“知识”,起初我只是对这个群体为什么吃不胖感到好奇,从没有想过成为其中的一员,可是万万没想到,我压抑了近一年的食欲在2017年10月彻底爆发了。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班级聚会吃自助餐,看着好久没碰的炸鸡以及各种甜点,我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欲望开始大吃大喝起来,吃完之后,我的胃撑得难受,一种强烈的负罪感涌上了心头。我觉得吃完这顿饭之后我会胖好几斤,又要进行我讨厌的有氧运动去消耗它。朋友看我难受得不行便问我:“你怎么吃这么多啊,要不然你去厕所吐一下,会好受点儿吧。”她的这句话让我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使我想到了之前了解到的便捷的方法。我急忙跑到没人的卫生间里抠嗓子,虽然有些狼狈,但进行得似乎比我想象的顺利,食物都被顺利地吐了出来,我感觉我的胃似乎没那么难受了,我摸了摸平坦的小腹,心里没那么紧张了,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舒畅。第二天量体重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竟然还瘦了一斤,在这次尝到甜头之后,我的催吐行为便一发不可收拾。我总是趁着家里没人的时候买一堆零食再点一堆外卖,打开我喜欢的电视剧然后疯狂地进食,享受着这些垃圾食品带给我的“快乐”,东西吃得差不多了,我的胃也鼓得像个孕妇似的——其实在这个时候我能感觉到我的胃已经不堪重负要爆炸了,但是我有缓解的方法——去厕所催吐。

因为潜意识里觉得“反正可以吐出来”,我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开始了“节食—暴食—催吐”的循环。我的食欲仿佛一头猛兽,我一旦开始吃就根本停不下来,有时间就会狂吃东西。但是吃东西已经失去了本应该有的快乐,我根本不是在品尝食物的味道而是机械性地进食,并且吃多了,我不想学习,不想做任何事,这留给我的只有懊悔。我因此耽误了学习,也耽误了爱情,感觉自己无比的垃圾,我不敢让家里人知道,也不敢让朋友发现,于是我总是偷偷地进行。与此同时,我还在享受被朋友说吃那么多还不胖的那种自豪感,我总是会说因为我去健身房,表面上我宣扬着健身的健康理念,其实背地里却在做着伤害自己的事情。

长期催吐的直接后果便是消化系统紊乱带来的身体伤害。慢慢地,我的催吐过程并不像第一次那样顺利了,过程中我变得满身大汗,胃部痉挛,感到头晕目眩,简直生不如死。有一天在催吐的时候,我感觉我的胃一阵绞痛并且嘴里发苦,这种难受的感觉让我上网查阅了一番催吐的坏处,当时我感觉自己已经懵了,催吐减肥,轻则烂牙、烂嗓子、灼伤食道,重则绝经、子宫萎缩、终生不孕,甚至还会患上厌食症、抑郁症,危及生命安全。其实这些催吐后的不良反应在我身上已经轻微地体现出来了。有一次从图书馆回来的路上,我突然一阵反胃,吐出了几口酸水后我的胃开始剧烈地疼痛,直到回宿舍躺下后才开始好转,这些反应以及网上说的催吐的坏处开始让我感到害怕,我开始有意识地告诉自己不要再多吃、不要再催吐了。就这样,情况似乎好转了一段时间,直到大四毕业,我和男朋友分了手,再加上毕业季找不到合适自己的工作,双重的压力迫使我极度想要寻找“出路”。我又开始依靠暴食来舒缓自己的压力,这样的循环又开始了。

这仿佛是一个心理问题。当我遭遇困难感到焦虑的时候,我就抑制不住自己对于食物的渴望,我就想接近它,想依靠进食来释放自己的压力。就这样,我隔一段时间就会进行暴食然后催吐,持续了一年半之久。在这期间,我的免疫力以及肠胃功能都开始下降,甚至比最初节食减肥的时候更加严重,我去医院检查发现,我的白细胞数量低于常人并且患上了慢性胃炎和幽门水肿。我开始疯狂掉发,经常失眠并且情绪也变得越来越不好,身体经常感觉无力。由于长时间催吐反上来的胃酸已经开始腐蚀我的牙齿,我的牙齿也开始松动。这些噩耗给了我当头一棒,我才20多岁啊,就患上了这些疾病,以后年纪大了可怎么办?可能很多人会想,哪有那么严重?会的,真会这样严重,被体重操控的人生太绝望了,我就像一个没有人可以帮助的孩子一样,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但我仍旧想要瘦一点儿,却克制不了对食物的渴望,仍旧在不断地吃东西,像一个怪物,一个不能和人类正常接触的怪物。因为暴食,我患上了吃饭恐惧症,不能和周围的人好好地吃一顿饭,我怕自己在面对美食时吃得太多又会去催吐,也害怕别人会看到我疯狂进食的样子。我变得无比孤独,孤独又让我有更多的时间一个人独处,吃更多的零食,即使催吐也不能吐出所有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由于暴食,我还是摄入了过多的热量,这使我复胖到了140斤。当时班级里有一个和我一样高的女生,可是她的体重只有108斤,当然大家并没有说她太瘦了,而是都以称赞的眼光去看待她,说她腿细穿衣服好看,这让我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了一种思想,就是我也要瘦到她那个样子。由于身高相同,同学们都会把我们两个进行比较,这种无形中的压力让我感到窒息,让我对自己身体的要求越来越严格,从而一发不可收拾。那时我似乎明白了一句话:当你低头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同样也在凝视着你。

这种不安以及暴食带来的复胖使我想要去了解到底是什么原因使我成为现在的自己。于是我在网上搜索到了许多有相似经历的人,而且他们大部分都是女性。有些催吐人群甚至买来胃管,从口腔一直插到胃部,让食物倒流。她们甚至摸索出一套催吐的规则:糯米做的食物少碰,太黏会粘在胃壁;奶茶饮料最后喝,润肠胃容易吐;等等。对于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数催吐的人来说,“吐”不单纯是为了减肥,有时候只是为了发泄情绪,但是有时候没有什么需要发泄的也会不由自主地去做,这就是上瘾了,催吐仿佛吸毒一样会让人上瘾。到催吐后期,我本来并没有想要进食的欲望,但是这似乎已经变成了我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有时我并没有进食太多食物,但是我的胃会有一种饱胀感,这时我就会恐慌我是不是吃多了,明天体重是不是又会增加。在这段时间里,我似乎遗忘了所有的健身理念,只是一味地想依赖这种便捷的方法,我和其他“暴食—催吐”的女性一样,似乎就是觉得反正都可以吐出来,那多吃点儿又有什么关系。我们的心理更加脆弱,在面临外界的压力时没有找到一种合适的方法去解决,就开始寻找这种极端的方式(暴食、催吐)来舒缓自己的压力。

当我不断地被各种诱惑围困,但又会因过度放纵受到社会的谴责时,管理欲望也就成为一种持续存在的问题。身处这种环境之中,我无法处理自己的欲望与社会的关系,因此我无法克制自己对食物的欲望,但同时又害怕自己的身材走样受到周围人的质疑,而从走上了“暴食—催吐”的道路。从我自己的经历以及我所了解的“暴食—催吐”群体来看,大部分人都是因为过于关注自己的外表,并且心理比其他人脆弱,在遇到问题、感到焦虑时才会选择通过这种方式缓解自己的压力。

正视问题、调节策略——重新找回自己

“节食—暴食—催吐”这样的循环困扰了我许久。我曾经无数次地告诫自己不要再催吐了,可它就像一个魔咒一样困扰着我,我甚至连健身房也不去了,就这样荒废了我之前一直坚持的运动。直到有一天,我的母亲发现了我在卫生间里进行催吐后留下的“痕迹”,她对此感到很吃惊,因为我平时是一个看起来很开朗并不会有这些心理压力的孩子。在知道了我的这一行为后,她督促我每天早晨和她一起去公园晨跑,并且和我一起吃饭。神奇的是,在那之后,在母亲的督促下我又恢复了每天运动的习惯。之前在健身房,我不喜欢跑步,总觉得跑步对我来说是一种压力,可是在这几次跑完步之后,我似乎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在这段时间里,我也和母亲诉说了许多我内心的困扰以及问题,有些事情似乎说出来就没有那么大压力了。同时,我自己也在网上搜索了许多有关健身和饮食失调的相关话题,我意外地搜到了倡导“body positivity”(身体自爱)的内容。我发现有这样一群人,他们真心地接纳自己的身体,拒绝一边控制饮食一边假装自己很健康很快乐,他们活得很轻松,他们胖,但不觉得羞耻。我想成为这样的人,我也发现如今减肥文化的“害处”就在于不断向现代人洗脑,令我们误以为如果我们不尽最大的努力节食减重、锻炼流汗,我们就做得不够好。健康苗条的身材固然值得赞美,但如果网络赋予我们的展示表达自我的权利逐渐沦为整齐划一的审美,甚至通过社会文化心理机制干预我们的生活选择,被商业过度包装利用,那么身体的解放意义、身体所承载的值得被称颂的个体身份的独特性就荡然无存了。这和健身文化的初衷无疑是背道而驰的。我开始慢慢地调整自己的心态,并且在母亲的帮助下戒掉了催吐这个坏习惯,直至今日我都没有再重复之前的噩梦。

通过对自己“暴食—催吐”过程的总结,对暴食的预防控制,我感觉首先要恢复正常的饮食习惯,调整自己的情绪,并且在进食前进行心理暗示,想想吃了这个东西的后果,吃东西之前可以喝大量的水,吃完东西刷牙抑制食欲,实在想吃就多吃酸奶水果替代高热量食品。其实,这些方法看起来很痛苦,但是和暴饮暴食以及催吐相比,给身体带来的伤害要小许多。现在的我已经摆脱了过去的那种暴饮暴食的状态。在这之前,我的暴饮暴食一般都发生在晚上,晚上食欲旺盛并且多数时间都比较空闲,因此在决心戒掉暴食之后,我选择晚上去健身消耗自己的精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这样从健身房回来累得筋疲力尽,也不会再有太多的想法去吃东西。归根结底,主要还是要充实自己的生活,不能让自己无所事事,不然注意力就会被食物吸引,降低对自我的期待值。虽然说保持体型是自律的一种体现,但是不要过度关注自己的体重,不要因为你的身材而感到自卑,虽然我现在还是很怕自己会胖起来,但是已经没有从前那么在乎他人的眼光了。

直至今日,我仍旧在坚持健身,经历过了“节食—健身—暴食—催吐”,我明白了还是应该科学减肥,坚持“管住嘴迈开腿、少吃多动”原则。我现在有了正确的目标,走出了过去阴暗的时光。我开始研究解决暴食的问题,懂得了少食多餐的重要性,并且在每周进行一次“欺骗餐”,让自己对食物的渴望不会在某一瞬间突然爆发。

在这期间,我从我身边一个“吃不胖”的女生身上总结出了如何吃好又不会让自己的心理负担太重的方法。虽然她爱吃甜食,但都是早上吃一点儿,剩下的放在冰箱里下次再吃。巧克力什么的也一样,每次买回家放好久才吃完,因为每次都只吃一块儿,而且是真的很饿或者真的嘴馋了才吃。她在生活里也是随时可以吃,晚饭之后夜宵也照吃不误,但是吃得很少,她基本不会让自己吃到撑,如果真的撑了,要么就收拾碗筷、刷碗来消化消化,要是在外面吃多了就尽量步行回家。有时候一天高热量的吃太多,第二天就会刻意多喝点儿水吃点儿清淡的,这种习惯她坚持到了现在。可以看出,她并没有戒掉零食也没有刻意减肥,但这样可以在满足自己对于食物的渴望的同时不至于有太大的压力,我那时候就是因为减肥饮食单一对碳水充满了极度的渴望才会一发不可收拾地开始暴饮暴食。

曾经我为自己的身体感到焦虑,因饮食感到罪恶,不惜对身体发起一场场战争——节食、过量运动、催吐……经历了瘦身与复胖的反复折磨后,只剩下筋疲力尽和深深的自我厌弃。现在我的胃也会偶尔出现问题,如吃完饭就会胀气,吃点儿硬的东西或者不按时吃饭胃就会绞痛,但是我在慢慢养成正常的饮食习惯,坚持健身、跑步,让自己的生活回归正轨。如果遇到什么问题,我会选择向亲近的人倾诉或者去运动释放自己的压力,而不是把问题憋在心里,让它压着我的神经,选择偏激的方式去解决。最关键的是,今后我希望能够调整自己的心态,不再过分关注自己的体重,不再过度在意他人的看法,建立起对自己身体的自信。其实“美”的标准,从来就不是约定俗成的,《破产姐妹》中的微胖女神Max说过:“我觉得对于在人们眼中什么是美,这个社会关心过头了。”这个社会中对于美的看法我们无法左右,但我们要坚持自己的信念,可以对身材有一个更美好的追求,但是真没必要为了瘦“不择手段”。在这个世界上,其实不论你是90斤也好,120斤也好,150斤也好,总有那么一个人发自内心地欣赏你。没有人值得我去糟蹋自己的身体,无论何时,都不要忘记认同并且深爱现在的自己。

第二部分 分析与讨论

一 活在社会“暴政”下的肥胖症“患者”

当今社会,身体正前所未有地占据我们视野的核心位置。它不再是灵魂的容器或原罪的象征,转而变成某种偶像或资本的象征;它逐渐作为消费品、作为社会身份、作为人格本身而公开展示,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取代心理和意识,成为当代最需要被治疗和拯救的对象。现在再去回想我肥胖时期学校里那些嘲笑我的同学,他们的行为以及对待肥胖人群的态度似乎是有理可循的,因为肥胖的身体在当代社会并不符合社会主流,是需要被医治和被拯救的对象。因此,社会大众对于肥胖人群的态度和行为就成了被“时尚”包装的一种普遍暴政——这种暴政是永久的、晦涩的,教导女性身体,指出个体缺陷和不足——是一种强有力的规训。

在现代社会中,各种减肥和宣扬以瘦为美的视频层出不穷,而我作为文化中的客体存在于这个社会当中,就会不自觉地被这些无形中存在于我们生活中的东西所影响——我们的审美、价值观被标准化了。更何况是处于青春期的我,还没有独立的思考能力,自己的想法便很容易被这些大众媒体影响。小时候的我会羡慕电视里身材完美的女明星,而同学们之间探讨的也是明星们的外表。虽然有些媒体一直在炫耀塑形都是为了让女性具备适当的危机感和对外表的专注,但在不同的文化和历史语境中,对不同的群体,还是会有许多的具体要求。比方说,中国在不同的时代对女性的美就有不同的标准,如唐朝时以胖为美,而到了明朝人们又喜欢那种纤瘦的女子,再到如今受西方文化的影响,人们又开始追崇那种“健美”的身材。

起初,在我患有肥胖症的那段时间里,我也很羡慕杂志上那些身材窈窕的模特,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变成她们那样“完美的身材”,这些思想的产生说明我也在潜移默化之中越来越多地遵守着这个社会的规则,已经将其内化并受控于社会的文化。其实,这种对身体的规训在早期西方国家也很盛行,19世纪时流行的沙漏体型,代表着一种家庭的、性别化的女性特质理想,通过使用紧身胸衣和女裙撑架表现出来的女性外形和男性外形之间强烈的文化对比,以象征的方式将社会和经济生活中的二元划分明确表现为男性世界和女性世界。与此同时,为了获得这种规定的外表,需要特殊的女性实践——用系带缚紧、吃最少的食物、减少活动性——使女性身体不适宜在指定区域之外活动。用福柯的话说,这就是符合审美准则的有用的身体。这些关于完美身材的联想以黄金时段的电视节目中身形苗条的女明星为视觉载体,通过在女性时装杂志、节食指南、关于减肥的出版物和电视节目中定期出现得到推广,这些产品的推广以实物的形式将这个社会的文化潜移默化地渗透到了大众的日常生活中,影响着我们的思想。我在青春期肥胖的那段时间里,正是受到时尚杂志上不健康的减肥方式的影响而采取了各种极端的减肥方法以获得大众对我的认可。在个人努力的过程中,我很容易遭受大众眼光的批判,那些“不懂事”的男生甚至会直接对我恶语相向,在这个过程中我体验到克制不住的冲动和无休止的自我检查、自我惩罚,我不再是自己生活的“主人”,只是在践行这个社会对我的要求。

其实,那些男生对我的排挤、歧视也不是与生俱来的,只不过在这种社会思潮的影响下多数人都会认为瘦是美的,胖是丑的。当然,他们的父母对肥胖人群的态度也是造成他们对肥胖人群歧视的重要因素。在这个社会中,每个人都会和其他人打交道,社会成员的种种社会关系左右着他们对媒介信息的选择,制约着大众文化传播的效果,因此即使是社会中存在着某些反对凭借外表判断一个人的“声音”,但依照“少数服从多数”的理论,很多人最终还是会倾向于相信多数人的那一方。因此这种“以瘦为美”的理念影响着越来越多的人,多数人就形成了一种“以瘦为美”的固定的思维模式。

不可否认,在现代社会中身体的尺寸和外形越来越作为个人身份的象征,象征着个体的情感、道德或精神状态。在西方文明中,肌肉发达的身体早已被当作一种文化偶像,锻炼是一项被美化和性别化的活动,它意味着一个人“在意”自己和自己在别人面前的形象,暗示着他们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我在健身房锻炼的时候,曾有一个阿姨过来向我请教,她说像我这样身材苗条坚持健身的人一定是一个很自律的人。由此可以看出,许多人都称赞你的身材代表着他们认可你的外表,就是因为这样,身材以及外貌已经成为衡量一个人是不是一个优秀的人的硬性指标,而肥胖被视为懒惰、缺乏纪律、不愿服从的象征,是缺少自我控制的表现。对于女性尤其如此,如果一个女性的身材肥胖(非遗传因素和药物影响),她往往会被认为是对自己的身体缺乏控制力,也就是说她意志力薄弱,这也是许多人蔑视肥胖者的原因之一。

二 我的身体、他人的凝视

进入现代社会后,人们的思想虽然已经不同往日,但在某种程度上,这个社会对女性的身体仍然是压抑与控制的,它在通过各种各样的形式影响女性的身体,却打着“积极”的旗号。即使我减肥成功后,依然会有许多人对我品头论足。由于瘦身速度太快,我皮肤有些松弛,有些人便会大惊小怪地说出“你的肉怎么这么松啊,你这可怎么办啊”等“关心”的话语。他们这种名义上的关心只会使我更加关注自己的身体。

我在减肥成功后,似乎对自己的外表越来越重视。不知是为了“取悦”他人还是“满足”自己,我也开始学习化妆等能使自己变得更“完美”的方法。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女性会比男性花费更多的时间管理、约束身体,这些身体中的力量与活力习惯于外界的规则、征服、转变和“改进”,通过饮食、化妆、服装等苛刻的规范化训练——这是许多女性一天中组织时间和空间的主要原则,这使我们对社会的关注减少,更加聚精会神地专注于自我的修饰。我化妆、更积极地瘦身也是为了能获得来自男性更多的赞美与认可。在这种情况下,其实我们的身体仍然局限于所谓的父权社会的批评话语中。从现实生活中就可以看出,当代社会对于女性外表的关注远远高于男性:评价一个女性多数是看她的外表,而评价男性则更多是从能力、金钱等方面。大众的审美已经影响了女性对自身的审美,而对这种审美的过分追求已经成为大部分女性痛苦的根源。我想通过健身变成欧美女星那种蜂腰翘臀的身材,我想要尝试各种方法以达到这种“审美”所要求的外表。我受到了这种思维的影响,我迫切地想要变成社会审美中完美的形象,我的身体已经不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被社会“驯服”的身体。这也让我在减肥瘦身成功并且开始走上健身这条自律的道路的同时,发现自己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我越是压抑它,它越是在等待着一个机会去爆发。

不可否认,最受这种“苗条暴政”压迫的是女人。如果当初我在肥胖的时候没有遭受到那么多的嘲笑与歧视,后来瘦下来也不会过于关注自己的体重,从而走上暴食、催吐的道路。我常常觉得自己生活在别人的“凝视” [1] 中,不管是在我胖的时候、努力瘦的过程中,还是在我瘦身成功之后,我都感觉自己活在别人的凝视中。这种凝视就像福柯说的形成了一个包围自我的“全景监狱”,我的行动和想法都被他人监视着,所以我只能收敛起内心的欲望,用真实的(认真地健身)或者是假装的行动(催吐、节食但是假装减肥是健身的结果)来掩饰和压制它。我尝试掌控自己的身体,但它反过来突袭、压制、爆发并破坏,在暴食催吐的时候,我的意识与身体仿佛是敌对的,它是我的敌人,我不能控制我的身体或者说我想要过度控制它。减肥期间的健康饮食,使我进食量过少,同时我会进行大量的运动使用它、消耗它,它便反抗,于是我不能控制自己而大量进食,在满足了身体之后,我的意识又占了上风,这使我懊悔不已便开始催吐。在暴食的过程中,我仿佛是在无意识地进食,我的身体也不再受自己的控制。在我健身的时候,周围的赞许越多,我对自己的要求越严格,怕自己的身材稍微差些就会“辜负”别人对我的赞赏。由于这种对“完美身材”的理想越来越严格和苛刻,当我无法克制自己的欲望时,就步入了“歧途”。其实想想,不管是健身还是催吐,这些行动既是我对焦虑疏解的要求,也是一种自我惩戒和强制管理的方法。

三 性别化的健身思维

在健身的过程中,我曾经听到过许多反对的声音,有些人认为肌肉是男人才应该拥有的,而女性只要瘦就足够了。这种思想并不是只存在于个体的脑海中,而是社会大众的普遍思想。“肌肉”这两个字往往被认为是男性权力的象征,经常表现为一种具有性别差异的“自然性”编码的方式。人们往往认为男人有能力做一切事情,而女人却没有。因此,那些肌肉发达的女性往往会受到其他人的“歧视”。当我在朋友圈发一些肌肉明显的欧美健身达人的照片作为激励自己的动力时,总会遭到这样或那样的嘲讽,如 “这样的人一拳能打死我”“你真的要练成这样吗?这个样子多丑啊”“唯有瘦才能穿衣好看,你一个女生练得这么壮,小心以后没有男朋友” 等嘲讽的言语,只有少数跟我一样健身的人才会给予我支持和鼓励。

这些现象其实都能体现出性别差异对当今社会的影响。性别差异是由文化和社会建构起来的,女性不应该练肌肉这种思想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从小被灌输的信息和参照体系造就了人们对性别的刻板印象。中国从古代就一直是男耕女织的社会环境,在这个社会中男性成了持家者,因此男性看上去更有力量,一些对于性别的刻板印象已经扎根于人们的心中。从社会认同来看,对性别的刻板印象是一个群体认知的过程,不仅发生在个人的头脑中,更发生在与人交往时。就像上文中提到的我在青春期肥胖时所遭受的嘲笑一样,那些互动都是思想以及文化传播的过程。社会在进步,人们的思想也在发生着变化,积极的方面是当今社会越来越开放,西方的文化带来了许多积极的影响,健身房中“举铁”的女性越来越多,大家对于做力量训练的女生更多的是投以赞许与佩服的眼光,甚至我还曾遇到过向我请教的男生,这都能证明有一部分人已经开始合理理解和尊重男女之间的不同。

然而,大多数女性在中国传统思想的影响下还是会认为瘦即美。大量的资料表明,在我们的文化中,女人受当代社会苗条理想的制约程度比男人要深。和男人相比,女人也更容易认为自己太过肥胖,更容易不满足,因此她们更可能依靠“激烈”的方式管理身材——节食、滥用泻药、采取医疗手段、从事强迫性锻炼等,并且远比男人更容易产生身体的失调。

四 健身中的身体政治

福柯说:“我们关注的是‘政治肉体’(body politic),应把它看作一组物质因素和技术,它们作为武器、传达路径和支持手段为权力和知识关系服务,而那种权力和知识关系则通过把人的身体变成认识对象来干预和征服人的肉体。” 对于福柯而言,身体并不只是受到话语的控制,而是构成了日常实践与权力的大规模组织之间的一种关联。而20世纪的健身神话背后,是一些更为微妙的动机,权力在其中借由身体产生传播,调控运动中的每个个体。20世纪20年代的女孩们将她们的胸部紧紧缚住,以期待能与同时代的男人们竞争劳动力市场中的席位,后来开始流行蜂腰细臀的女性身材,受到大众媒体和流行文化的影响,人们对成熟女性身材的审美成了当时大众审美的标准,指引着女性群体的理想与行动方向。而在当今的社会中,健身越来越与强调效用的商业文明、无孔不入的消费文化、日益发达的大众媒介、崛起的中产阶级及其生活方式相关联,这样的健身模式让刚刚褪下羞耻感的身体很快再次陷入了另一种恶性循环之中。起初人们健身的方向是正确的,它是一味舒心丸,能使我们完全将注意力集中于身体的运动从而释放工作压力,这是健身带给我们身体的积极影响,并且由于健身房场地的固定性、器械的多样性等优势,无论是作为体能储备营还是精神避难所,健身房已经成为许多人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场所之一。但有时健身也会让人们越来越关注自己的身体,虽然沉浸在运动中是快乐的,它能使个人短暂地从社会中抽离,摆脱雇佣劳动的强制与规训,甚至达到忘我的境界。在我亲身经历的健身过程中,我对自己的身体变得极为敏感,因为拥有完美身材的同时还附加着很多其他价值:他人赞许的目光,自我对身体的控制感和对人生的主导权等。因此,健身不可避免地沦为了知识、话语、权力控制的客体化对象,落入了身体规训和身体政治的窘境之中。

随着健身时间的逐渐累积,我愈发渴望自己能受到关注。在我的人际关系圈中,我发现自己日渐苗条的身体被人羡慕,我在健身过程中表现出的意志力和自控力也会得到同学们、朋友们的称赞,因为这对多数女性来说都是一件很难坚持的事情。在家中,父母为我的进食问题担忧,对我的关心增加,从这些关注中我发现自己的行为对于周围的人具有极大地支配力以及影响力。因此,我感觉自己受到了“积极”的重视,而不是像过去那种被“消极”地看待。我想要得到一种被关注的感觉,因此在对待自己的身体时用尽了一切手段。或许当我每天不辞辛苦地走进健身房,拼命抗拒饥饿和欲望来安慰自己时,我的身体也正在越来越多地实践关于控制和自律的社会美德。

结语

在当今社会中,受到大众传媒等文化传播的影响,人们对肥胖女性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仍然有许多女性在父权制社会中遭受着身体压迫与身体规训。但是从我自身的经历来说,我越来越意识到文化不应该是强制和约束自身或是建构人的主体性的,而只有使个体能够更真实地感受自身,才能避免社会文化负面的规训。虽然我们承受着控制和约束,但是我们的身体是一个拥有感觉和知觉的生命体,不能为他人的话语所控制。其实当我们被操控的时候,那种被束缚、无法喘息、失去自由的感觉是时时刻刻存在的,我们也会不自觉地与之做斗争。虽然是顺应,但是也会有自己的反思:打破固定思维模式,围绕着自身展开实践,以自身的快乐为需求,我们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减少来自社会、话语和权力的统治与约束,活出真正的自己。


[1] Jean-Paul Sartre, Being and Nothingness (Washington Square Press,2020). RN7Svxe3YPq9bAXCRtdop2AgchS+mMDgLTIKb0/0Z+f1YwhEzZHypVoiV8xcFYD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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