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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董仲舒忧患意识的思想渊源

冯天瑜指出:“忧患意识是充溢于中华元典的一种基本精神。元典作者多身处横逆,胸抱哀苦,他们怀着对生民家国的忧患,述往思来,方获得一种非凡的具有穿透力的理性思维。” 这里所说的“中华元典”,也就是董仲舒特别重视的“六艺”(六经、六学)——《诗》《书》《礼》《乐》《易》《春秋》等蕴含民族原创精神的典籍。

在《春秋繁露·玉杯》中,董仲舒对六经的要旨和长处进行了概括和总结:“《诗》《书》序其志,《礼》《乐》纯其美,《易》《春秋》明其知。六学皆大,而各有所长。《诗》道志,故长于质;《礼》制节,故长于文;《乐》咏德,故长于风;《书》著功,故长于事;《易》本天地,故长于数;《春秋》正是非,故长于治人。” 他将六经的要旨概括为“序其志”“纯其美”“明其知”;将六经的长处总结为“质”“文”“风”“事”“数”“治人”。六经的要旨明确,长处实用,每一经都有每一经的大义,可以从不同的方面塑造人。

董仲舒重视对六经的学习,他研治《春秋》,对其他几部经典也颇为精通,在著述中常加引用,因此他的忧患意识便来自这些经典的浸润与熏陶。

1.易学之源

《周易》的卦爻辞中蕴含着深沉的忧患意识。《周易·系辞下》中出现了“忧患”一词:“《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 董仲舒充分继承了《周易》忧患意识中“居安思危”的治国原则和“见微知著”的敬慎精神。

《周易·系辞下》:“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乱者,有其治者也。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这段话所说的“三不忘”治国原则被董仲舒吸收,充分体现在自己的治国理政思想中。在《精华》篇,他引用《周易·鼎卦》九四爻辞“鼎折足,覆公 ”,来说明国家如果用人不当,就会陷于危亡的道理。在《玉英》篇,他引用《周易·小畜》初九爻辞“复自道,何其咎”,来说明统治者应该主动反省、回归正道,这样就能消除灾祸,转危为安。

《周易》强调“知几”的智慧,十分鲜明地提出了“见微知著”的理论命题。坤卦的“履霜,坚冰至”就是通过细微事物察知未来。《文言》解释说:“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渐矣,由辩之不早辩也。”任何大善都是由小善积聚而成,任何大祸也都是由小祸积聚而成的,因此对事物的把握必须从其弱小时就十分谨慎小心。

董仲舒继承了《周易》的这一思想。他在《基义》篇中以天气寒暑比喻政事时就引用了《周易·坤卦·文言》的“履霜坚冰,盖言逊也”,说明天气不会“乍寒乍暑”,而是徐徐到来,所以人才不会被冻伤热坏,人事和天道应该一致,“人之所为,亦当弗乍而极也”,变革创新也不能一蹴而就,而应该慢慢实施,逐步推进。董仲舒在《王道》篇中的“善无细而不举,恶无细而不去”和《盟会要》篇的“善无小而不举,恶无小而不去”,也应该是受到《周易·系辞下》中“小人以小善为无益而弗为也,以小恶为无伤而弗去也”的影响。

在《二端》篇,董仲舒指出:“夫览求微细于无端之处,诚知小之将为大也,微之将为著也。”在端倪未显现的细微之处,就凭着谨慎的态度、知几的智慧,看到小将变大、微将变著的发展趋势。《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记载了司马迁闻自董仲舒的一段话:“《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 在这里,董仲舒用《易》“失之毫厘,差以千里”“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的理论来解释《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的现象,都是积微成巨,不早预防的缘故。

2.诗学之源

董仲舒对《诗》十分尊崇。据学者统计,《春秋繁露》中直接引《诗》共29处 ,其中26处引自《雅》《颂》,分别是《小雅》的《节南山》《正月》《小宛》《巧言》《小明》《大田》《绵蛮》,《大雅》的《文王》《大明》《棫朴》《皇矣》《文王有声》《假乐》《抑》《云汉》《烝民》《江汉》,《周颂》的《我将》《敬之》,《商颂》的《长发》。《雅》《颂》之诗注重德政教化,其中董仲舒所引的这些篇目,如《节南山》《正月》《小宛》《巧言》《大田》《绵蛮》都是十分典型的政治讽喻诗。在这些政治讽喻诗中,“忧”字出现得特别频繁,如《小宛》中的“我心忧伤,念昔先人”,《节南山》中的“忧心如惔,不敢戏谈”,《正月》中的“忧心京京”“忧心殷殷”“忧心惸惸”“忧心惨惨”。这些政治讽喻诗揭露政治之黑暗,讽刺朝廷之腐败,哀叹民生之不幸,深刻地表达出诗人强烈的忧患意识,学者称其为“我国文学史上早期的忧患文学” 。这其中所体现的周代士人的忧患意识,不仅影响了先秦的孔、孟,也影响了包括董仲舒在内的后世历代士人。

在《春秋繁露》中,董仲舒多处引用《诗》来表达对天、鬼神的敬畏。敬畏意识和忧患意识二者关系紧密。从逻辑顺序看,忧患意识产生于人类社会早期对自然的敬畏;从哲学意义看,敬畏意识则是由忧患意识所引发。牟宗三在《中国哲学的特质》中说:“中国人的忧患意识……它的引发是一个正面的道德意识,是德之不修,学之不讲,是一种责任感。由之而引生的是敬、敬德、明德与天命等等的观念。”

在《二端》篇,董仲舒说:“灾者,天之谴也;异者,天之威也。谴之而不知,乃畏之以威。《诗》云:‘畏天之威。’殆此谓也。”这里引用的是《诗经·周颂·我将》:“伊嘏文王,既右飨之。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时保之。”《诗》里的“畏天之威”是表达祭祀时对天或文王的尊敬之意。董仲舒引用这四个字来告诫统治者:上天降下小的灾祸是“谴责”,如果不知悔改,上天就会用威力来震慑。

在《奉本》篇,董仲舒说:“海内之心,悬于天子;疆内之民,统于诸侯。日月食,并告凶,不以其行。”其中“日月食,并告凶,不以其行”,是对《诗经·小雅·十月之交》中“日月告凶,不用其行”的间接引用。在《十月之交》中,诗人将日食、月食、地震等天象同朝廷不用贤良联系起来,“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国无政,不用其良”,抒发了深沉的忧虑之情。董仲舒引用此诗句,来说明日食和月食的发生,都是上天谴告的凶兆,同样表达了对天道的敬畏和对政事的忧心。

在《祭义》篇,董仲舒说:“故圣人于鬼神也,畏之而不敢欺也,信之而不独任,事之而不专恃。恃其公,报有德也;幸其不私,与人福也。其见于《诗》曰:‘嗟尔君子,毋恒安息。静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正直者得福也,不正直者不得福,此其法也。以《诗》为天下法矣,何谓不法哉?”这里董仲舒引用的是《诗经·小雅·小明》中的诗句,说的是“叹息你们这些君子,不要总是安逸地休息。恭敬地保持住你们的禄位,要从内心喜好正直。神灵会明察到,保佑你们获得大的福禄”。诗中对君子“无恒安处”“无恒安息”的告诫,是居安思危的忧患意识的充分体现。董仲舒引用此诗来说明祭祀的重要性,指出对鬼神要有敬畏意识,对自身要有忧患意识,做到内心真诚、行为正直,才能获得神灵的赐福和上天的护佑。

3.春秋公羊学之源

董仲舒是春秋公羊学博士,对公羊学的研究最为精深。《公羊传》在解经中亦流露出居安思危的忧患意识,是董仲舒忧患意识的重要思想来源之一。

《春秋》僖公九年载:“九月,戊辰,诸侯盟于葵丘。”《公羊传》解释:“桓之盟不日,此何以日?危之也。何危尔?贯泽之会,桓公有忧中国之心,不召而至者,江人、黄人也。葵丘之会,桓公震而矜之,叛者九国。”《公羊传》认为齐桓公的盟会是不记日子的,这次为什么记日子了呢?是因为有危险。什么危险呢?贯泽盟会的时候,齐桓公有忧虑中原国家之心,所以诸侯来服,连边远地区的江人、黄人都不召自来。而这次葵丘盟会,齐桓公八面威风、盛气凌人,不但没有诸侯来服,还有九个国家叛离。在这里,《公羊传》表达了心忧天下则得众、居安不思危则失众的观点。

《春秋》僖公二十六年载:“公以楚师伐齐,取谷。公至自伐齐。”《公羊传》:“此已取谷矣,何以致伐?未得乎取谷也。曷为未得乎取谷?曰,患之起,必自此始也。”古代诸侯出境与会、与盟、出征等,回国后都要向宗庙报告,行“告至”礼。《春秋》在记载这些“告至”的时候,会根据取得的不同结果使用不同的写法。一般来说,打了胜仗,即书“至自会”;打了败仗,就写“至自伐某”。在僖公二十六年的这次战争中,鲁国和楚国伐齐,取得了胜利,夺取了谷地,但是却用的“至自伐齐”的战败写法。《公羊传》认为,这是因为鲁国虽然取得了伐齐之战的胜利,但是祸患的兴起必定从这里开始,胜利的表象后隐藏着更大的危机。虽然因为齐孝公病亡,预料中的报复危机没有出现,鲁国得以幸免,但《公羊传》透露出的忧患意识毫无疑问是十分具有政治远见的。

《公羊传》成公二年,同样发出了“患之起,必自此始”的预言,而且这次应验了。晋国的郤克和鲁国的臧孙许一同去齐国聘问,齐顷公的母亲偷看到郤克是个跛子,臧孙许单眼瞎,于是就恶作剧地派了一个跛子和一个单眼瞎的人去接待两位使者。齐国人因此慨叹祸患的兴起必定从此开始。果然,受了无端羞辱的两位大夫回国后,共同率军伐齐,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鞌之战。结果齐国大败,为自己的愚蠢行为付出了血的代价。 POYu4+iuIVQchwD2o7N07OaakoORqBsvGsRJoiBYf8qOuwfgdgViee2NRO/MeKI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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