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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顺天乡试第一人

刚满十六岁便中了顺天乡试解元,张之洞不禁春风得意,期盼着在随后的会试甚至殿试中一举夺魁、独占鳌头。可是太平军北伐的战鼓,却把他的美梦给搅得一塌糊涂……

十几天后,在湖南湘江的一条航船上。

坐在船头,之洞心旷神怡,湘江,这条孕育了无数个美丽的传说的河流,他早就知道。他喜欢屈原的那两首姊妹诗篇——《湘君》、《湘夫人》。从读这两首诗的那个时候起,他就这么想像过:居住过那么美丽纯真的两位水神的湘江,一定是青山夹岸,碧水清清,鱼儿肥美,船帆点点。今天,他已经行驶在想像中的这条河上了。

除了两岸的青山与江中的碧水之外,他还领略了两岸的名胜古迹,看到了沿岸的风物人情。

有时,他凝望江边辛勤耕耘的农民,江中捕鱼撒网的渔翁;有时,他倾听两岸丛林中传出的猿叫声,鸟鸣声;有时,他俯视水中的游鱼,不停地问船家那些鱼的名字。但更多的时候,他一个人静坐着,设想未来遥远的征程。功名利禄,这是自古以来读书人的梦寐所求。为了它们,多少人殚精竭虑,寒窗苦读一生啊!“我的母亲也是这么期望过我啊!”

他对自己这么说,一次又一次打开了母亲临终前留给他的那个字条,心中暗暗发誓:

“今生今世,我一定要搏得功名,让母亲含笑于九泉之下!”

之渊看到之洞常常独坐静想,也不打扰他。对于这个四弟的个性,他摸得很清楚:早熟、倔强、坚定。读书之事,用不着他这个兄长督促。他关照的,只是之洞的生活。

过了湖北,他们转入陆路。雇了车马,行程加快了许多。但是,因为时间宽松,他们并不忙着赶路。每到一处,他们都停下来寻访古迹。

到武汉蛇山的黄鹄矶头时,兄弟俩决定去登一下黄鹤楼。

“四弟,你知道黄鹤楼的名称怎么来的么?”之渊一边走,一边问之洞。

“它来自于一个传说。《太平寰宇记》里记载说,过去有一个叫费的人,是个仙人。每次乘鹤经过此处,都要停下休息,所以,后人就称在这里建的楼叫黄鹤楼了!”

之洞说完,反问道:“三哥,这楼什么时候建的?”

“据说是三国吴黄武二年,就是现在时兴的西元 223 年。”之渊平时喜欢读一些杂记小说,对这个十分清楚,“四弟,你向往此楼是不是因为崔颢的那首《黄鹤楼》?”

“三哥难道不是么?”

之洞莞尔一笑,跑到前面去了。

登楼远眺,果然气象不凡。兄弟俩眺望远处的长江和两岸风光,沉思不语。之洞心中道:

“以前体味‘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总不能知道到底是一番怎样景象。今日见了,才知这一水中之景与岸上之景对仗的妙。色彩、高低、动静,都顾及到了。只不知道原先的文人那么爱想家。‘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只要能干一番人生大事,为什么要想家呢?”

“不知家中的父亲可好?兄弟姐妹们怎样了?”

忽然,之洞听到了之渊的话,像是在对他说的,又像是自语。他心中一动:“三哥也想家呀!”

“走吧,下去!四弟,天色已晚了!”

之渊拉着他的手,缓缓沿阶走下去。

看着夕阳西下,暮色渐生,之洞也仿佛有了几分惆怅。

仲春时节,之渊、之洞主仆五人终于回到了故乡南皮。

刚进院门,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妻就迎了上来:

“唉呀!这是三少爷么?这是四少爷么?”他们一个拉着之渊,一个拉着之洞,惊喜地问。

“老伯,老大妈,正是我们。”

“嗨,老爷的来信十几天前就收到了。快放下行李,喝点水。房子我们都收拾过了,干干净净的,需要什么,尽管说吧!”

两位老人显得十分殷勤。

原来,他们是张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多少年前,他们受张家委托,为张家看守门户。张家的田地他们种,房子他们住,不用交给张家任何收入,只是负责看房子。就是靠着张家的土地,他们的儿女得以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前些日子,他们收到张的来信,知道张的两个儿子要回故乡应试,就忙得不亦乐乎,张家对他们有恩啊,这是他们报答的时候了。所以,他们把房子打扫干净,连铺盖都备好了。

“大伯,大妈,这是父亲让我们带给你们的。”

之渊双手捧上一包东西。

“唉哟,感谢老爷!这礼太重了!我们欠张家的啊!”

老头子十分感动,不知如何是好。

包里是一只玉烟嘴,一块贵州产的布,一封五十两的银子。

“快别这么说,如果没有二老为张家看门,张家这房宅不知破败成什么样儿了!”

之渊真挚地说。

之洞这才注意到这个家。

一个四合院,不大。前排六间房,后排一个大厅四间房,东西各两间厢房。余下部分是泥砌的院墙。房顶上、墙头上长满了荒草。一切都显得那么陈旧了。

“父亲就是从这儿走向仕途的,我如今生活的环境比这好了许多,若是不如父亲取得的成就,岂不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之洞听不清哥哥跟老夫妻说些什么,只这么想着。

“三少爷、四少爷,天晚了,你们先吃饭休息,明儿一大早,我带你们给你们母亲上坟去。”

之渊、之洞一齐点点头:“是,大伯。”

仿佛天公有意。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细雨。微风裹着如线般的雨丝如烟如雾,漫天飘落,很有一番凄迷的意味。

“下雨了!”

之渊望着一片迷的天地,喃喃自语,“昨天天还晴得好好的哩!”

“三少爷,后天就是清明节了,老天有情哟!”大妈看着他们弟兄俩,意味深长地说。

“等雨停了再去上坟吧,三少爷?”

张大伯手中拿着几个伞,犹豫地问道。

“现在去好!”

大妈马上接过话来,“清明上坟,一般要赶早。看这雨,一时半时停不下来。哪有清明节前后不下雨的?很少哇!去吧,老天爷也在祭奠三位夫人哩!”

之渊点点头,之洞说:“大伯,走吧!”

田野里,偶尔能看见三三两两的行人。从举止看,也多半是上坟的人。放眼望去,已有绿色的草尖儿洒满大地。田头路边的几株柳树,抽出了枝枝新芽,露出了几分春的气息。风中的雨点不时地落在脸上,凉到人的心里。张大伯把他们带进一片坟地边,停住了。

十几年来,兄弟俩没有回老家给祖宗及母亲上过坟。看眼前,却看不到坟堆破败的景象。那是因为每年的清明节前,父亲张都要派人专程赶回老家添坟、烧纸。在父亲眼里,贵州永远是异乡他方,不是他的根。南皮才是他的根,他的情感维系的港湾。所以,张家祖坟地依然保持着发达家族的样子。

拜祭完祖坟,两个少年跪在三位母亲的坟边。之渊是蒋夫人所生,之洞是朱氏所养,但他们待三位母亲一样。刘氏、蒋氏、朱氏的坟头,他们一一叩拜、烧香、摆祭品。在朱氏的坟边,之洞泪水长流,哽咽着低声呼唤:

“娘啊,儿子来看您了……您的琴,保存得好好的……在贵州……”

泥泞中,他们为坟头添了土,除了杂草。又为坟边的树一一培了土,才离开。

晚上,疲惫而又伤感的之洞做了一个梦。不知为什么,他看见母亲坟边的那几颗松树开了花。

大朵大朵的,红、白、黄、紫,各色都有。花丛中,百鸟欢唱,极其热闹。

张大伯听了这个奇怪的梦,不住地点头:

“好梦,好梦!四少爷,自古以来就有一种说法,说梦见坟头上的树开花吉祥呢!张家还要发达,张家还要发达!四少爷,几十年后,你就是张家的荣耀!”

之洞笑了笑,转身温习功课去了。

时光如飞,第二年的童生考试揭榜了:弟兄俩都考取了生员,入县学继续深造,张得信,又派人送来充足的费用,供二人读书用。

县学中,之洞很快成为引人注目的人物。这个少年一向说话不多,却勤奋刻苦。黎明即起,夜半才睡,博学多识,记忆力特强。老师们都说,这是一个举人苗子。之洞不骄不傲,埋头读书,等待着乡试日期的到来。

又是两年过去,之洞十六岁了。而顺天府的乡试日子也到了。

考试的前三天,之渊和之洞来到了顺天府,住在一家旅舍之中,弟兄俩谁也睡不着。

“三哥,听说这次应试的秀才有三千多人,是么?”

之洞看着对面床上的之渊,问道。

“是的。”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顺天府的乡试是最大的,来应试的考生不仅是顺天府的,还有各省优等应考生员。他们由各省督抚推荐前来,哪一个不是佼佼者?”

“三哥,直隶本省不是考生人数最多的么,又加上那么多各省的,为何要这么样呢?”

“大概因为这是直隶省吧!”

“哥,你看那些考生,多大的都有,二十多,三十多、四十多、五十多,哪个年龄层的都有。

有些人胡子都白了。”

“四弟,这不奇怪。读书人,能一帆风顺登上仕途的太少了!为了弄个一官半职,苦读寒窗几十年的比比皆是。如我们这般年少,如我们这般家境的考生很少。他们真不容易!文人都不容易,累着哩!四弟,你小点,还不知道这个。”

之渊望着屋顶,显得若有所思。

“三哥,不管有多少人应试,这第一名的解元一定得取咱们直隶本省的,不是么?”

之洞目光炯炯地问。

“按规定是这样,第一名必须取直隶人。”

“那就行了!”

“呵,四弟,看你好像是志在必得?”之渊坐起来,笑着说。

之洞微微一笑,不回答。

“四弟,此话只可在我俩之间说,否则,会招来非议,人家一定会说我们狂妄。”

“怕什么?人家不说了么,初生牛犊不怕虎!”

之洞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伸伸胳膊踢踢腿,活动活动身体。如今,他已是一个高个儿的英俊少年了。

“四弟,你的书念得比我强,这次就看你的啦!”

“解元只有一个,三哥,不是你就是我,反正是我俩中的一个!”

“好大的口气!有志气!”

二人相视而笑,房间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一个月之后,一骑快马飞到了贵州兴义府知府张的门前:

“知府大人,四公子之洞考取了顺天府第一名举人!”

“之洞得了个解元?”

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来人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顿时,全府沸腾了!

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不到三个时辰,全城的人都知道知府大人十六岁的四公子考取了直隶第一名举人。

亲朋好友前来道贺,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张笑口常开,站在厅前向来宾打躬作揖,忙得不可开交。

魏氏喜极而泣,擦不断喜悦的泪水。

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曾经教过之洞兄弟的老师全部请进府中,大宴三日,感谢他们的栽培之恩。

胡林翼、韩超,这两位最赏识之洞的先生已调往外地任职,张派专人前去报喜。

十天后,张接到了胡林翼先生寄来的一封信。他打开一看,是一封道贺信,只见上面写道:

“得令郎领解之书,与南溪开口而笑者累日……”

他又一次眉开眼笑,对旁边的魏氏道:

“你看,你还说我这些天老是合不拢嘴,胡先生与南溪也是一样啊!”

魏氏接过书信,看了一会,也笑了,问:“南溪是谁啊!”

“南溪?不就是韩超韩先生么?南溪是他的字。”

“看来,做老师的跟做父母的是一个心啊!”魏氏叹道。

“十六少年中举,我张家后继有人!”张气宇轩昂,朗声而笑,“之洞有今天,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是之洞自个儿争气,老爷!”

魏氏一边给张斟茶,一边笑吟吟地回话。

“怎么不见几个娃儿?”

“老爷,这几天他们特别用功读书,都在书房呢!”

“看来,一个好样儿就是一股强大的动力啊!去,通知少爷们,今晚上不必读书了,全家人好好聚一聚,为在直隶的三少爷、四少爷喝一杯!”

张理着胡子,大声对厅外的仆人道。

这天晚上,知府大人的家中传出了男女老少的欢声笑语,许久许久……

此刻,之渊和之洞已住进了京城中的外祖父家。

外祖父,实际上只是之渊的外祖父。蒋老太爷家虽不是京中豪门,也是一个世宦之家。如今年长,在家中养老。蒋夫人在张家生活虽没有多少年,但毕竟给张家留下了一子一女,所以,这些年来从未和张家断过来往。张不只把他当作之渊的外祖父,也把他当作所有孩子的外祖父。回首当年,是他出于对张的赏识之情,才把女儿嫁给了张的。这么多年来,过年过节张都会派人奉上礼品,拜见这位岳父大人。也许出于对女儿的思念,也许出于对没娘的孩子的怜悯,蒋老太爷对张家的孩子一视同仁,十分疼爱。况且,之洞高举第一名,也是他家的荣耀。所以,蒋老太爷同时把两个外孙接入府中,好生招待着。

“之洞啊,你就在家里居住着,好好读书,等着迎接廷试。凭你的才气,定会一举成功!自古英雄出少年!你能十六岁夺得解元,就能十八岁夺得状元。这儿就是你的家,别见外!”

蒋老爷一边对之洞说,一边拍着之洞的手。

“是啊,娃儿,吃、穿、用都随你的便。你就是我们的亲外孙,只要你说一声,没什么办不到的。”

蒋老夫人也是慈眉善目,把之洞看作一个小孩子。

之洞恭顺地应着,心里备感温暖。

冬天来到了京城,大地冰封,一片冰冷的世界。对之洞来说,这真是奇冷之地,在贵州长大的他,虽然回来已几年了,但对这种雪花飘飘的寒冷依然难以适应。然而,另一种力量激励着他,让他忘却寒冷,一心苦读。在温暖跳动的炉火旁,这位得意少年平静地生活着。

但是,对朝廷来说,却受到一种强烈的冲击——太平军起义的战火越烧越旺了。

三年前,广东花县的一个农民出身的读书人,发动了农民起义,建立国号,名太平天国。此人姓洪,名仁坤,又叫洪秀全。

其实,面对清王朝统治的黑暗,洪秀全早就酝酿着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农民革命了。大约是道光二十三年,即一八四三年,他就创立了拜上帝会。看到鸦片战争之后的中国矛盾日益激化,千百万农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焦虑万分。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了解到了西方的基督教精神,心中产生了一个念头——“若想推翻现实的黑暗,必须树立起一种精神而激励起广大民众。我何不吸取基督教中的平等思想来拯救民众呢?于是,他和好友冯云山四处奔走,宣传革命,吸收朋友。带着这种目的,他写下了一篇篇鼓舞人心的文章。《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训》、《原道觉世训》等很快传到民众手中。在这些文章中,他号召人民信仰皇上帝,击灭阎罗妖,即清代统治者。早已对腐败的清王朝痛恨至深的一些英雄好汉,如杨秀清、萧朝贵、韦昌辉、石达开、胡以晃、秦日纲等等纷纷响应洪秀全的号召。一八五一年一月十一日,这是个历史的纪念日,他们在广西桂平金田村举行了声势浩大的起义仪式。九月,他们攻克了永安,分封了东、西、南、北、翼各王,同时,各王均受东王杨秀清节制,按照《太平军目》规定,在正副统率之下,有丞相、检点、指挥、将军、总制、监军各级指挥将领。

带兵官有军帅、师帅、旅帅、卒长、两司马、伍长等六级。五人为伍,五伍为两,四两为卒,五卒为旅,五旅为师,五师为军。

就在之洞安居外祖父家时,太平军已打过了桂林,攻克了全州,正向湖南湖北进军。从皇上到大臣,无不焦虑万分,以曾国藩为首的清军疯狂围剿太平军,却连吃败仗,节节后退。京中的王公大臣和权贵之家,都把太平军的行踪当作茶余饭后最重主要的谈资。蒋老太爷的客厅里时常宾客满座,他们谈论着太平军的进程,咬牙切齿地诅咒着、指责着,只是之洞整天闷在他的房间里苦读,不知道详情罢了。

当柳絮在北京城里到处飘飞的时候,一个消息把全城的人震惊了——太平军攻陷了南京。

“可恶的叛贼!难道他们要与我大清王朝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么?”

一向温厚的蒋老太爷脸色铁青,愤怒地斥骂着。

“蒋老爷,听说他们把金陵改称天京,建都了。”

一个权贵说。

“还说什么‘天下一家,共享太平’,他们把全天下都搅乱了,哪里还有太平?”

蒋老太爷的胡子也抖动了。

“可不是么,”众人附和着,“他们到处杀人,放火,伏尸遍野,是一群魔鬼!”

“听说他们不久就要挥师北伐了!”

“北伐?难道盗贼们要攻打京城?”

“若是北伐,不打京城打哪里?”

“朝廷的军队怎么样了?”

“盗贼正在疯狂之际,朝廷的军队多吃败仗,唉——”

之洞此时偶然经过客厅,听到这些,忍不住驻足而听。

“为什么洪秀全那样的杀人魔鬼会招致那么多百姓的追随?我真不明白!”

这是外祖父的声音。

“蒋老太爷,你有所不知,”这是一个姓李的朝臣的声音,之洞熟悉他,此人是蒋老太爷的故友,“洪秀全宣扬所有男女都是上帝的子女,应当彼此平等,把那些生活在下层的农民们都说得蠢蠢欲动,跟在他们身后追求平等。”

“还有呢,蒋老太爷”,这是曾给之洞讲过经学的一位周先生的声音,之洞也听得出,“洪秀全说自己是上帝的次子,耶稣的弟弟,接受不凡之命,来到人间诛妖救世,许多百姓都让他迷惑了。”

“在下以为这只是叛贼逞能的一个方面的原因。看看近十年来,外国的鸦片大量流入,换走了我们数不清的白银。朝廷因此空了国库,老百姓因此家破人亡。人就是这样,穷极了就要铤而走险,犯上作乱,何况还有人从中鼓动呢?”

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后生。此人是蒋家世交——王家的一个儿子,之洞也曾见过他。

“这话说得有道理”,蒋老太爷沉吟着说,“我记得十年前一两银子可以换一千六百文左右,而今呢?一两银子倒能换两千三百文钱了,这不是银重钱轻么?若不是白银都让外国人弄走了,怎么会这个样?”

“各位,还要注意一点”,一个老太爷说话了——这是孙老爷,就住在百步开外的地方,是蒋家的老邻居。“小乱不治,大乱必起。试想近几年来,各地盗贼作乱不断。湖南武冈那个曾如炷起义,是较早的,其后,湖南耒阳的杨大鹏,广西藤县的邓立奇,湖南新田的王宗献,天地会的雷再浩、李世德——尤其是天地会的人,几乎遍及了广东、广西、湖南。他们攻县城,杀县官,越来越猖狂,最后才出了这个大盗贼洪秀全哪!”

“怎么能说小乱不治呢?他们都被消灭了不是?”周老爷不以为然。

“治了是治了,我说的是没有除根,没有真的杀一儆百!”孙老爷语气中显出了不快。

“诸位,你们说太平军有打过来的可能么?”蒋老太爷岔开了话题,显得有些忧虑。

“我看没那么容易,我大清王朝难道能让这些乱臣贼子北犯么?”年轻的那个说。

没有人呼应他。接下来的是一片沉默。

之洞心中怦怦直跳,他三步两步回到自己读书的房间,再也看不下去书了。

农民起义的事情,他听说过不少,却不知道如今的那个叫洪秀全的那么厉害。“不会出大乱子,大清天下这么大,岂会让一个农民出身的读书人搅反了?我要好好读书,来年还得应试呢!”

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强迫自己集中精力看书学习。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早上,外祖父派人把他叫到了自己的房间:

“孝达啊,太平军真的北伐了,我都这么大把年纪了,不担心乱军打进来,你怎么办呢?我想派人送你回贵州。”

“太平军真的打来了?外祖父。”

之洞瞪大了眼睛。

“是真的,孩子,消息确切。他们兵分两路,一路由他们的两个首领林凤祥、李开芳率领,奔向北京,有两万多人;一路由胡以晃、赖汉英指挥,溯江西上。他们的北路军就是要直捣北京啊!”

之洞低头半晌后,对老外祖父道:“外祖父,我暂时不想回去,现在还没到危急关头。我的考试还得进行呢,十几年了,等的就是参加廷试。别担心,外祖父。”

“孝达儿,有志气!好,就依你,等等再说吧。不过,一旦风声紧你就上路回贵州。孩子,我得对你们张家负责!”

蒋老太爷叹了口气,对之洞叮嘱着。之洞看着他,心中也添了几分沉重。

这天晚上,蒋老太爷家两个忠实的男仆悄悄出了城门,向南方进发。他们一个叫马奔,一个叫李信,是受蒋老爷之命去探听太平军的消息的。

三十多天后的一个黄昏,马奔和李信风尘仆仆地回到了蒋家。当晚,之洞与外祖父关紧了书房的门,听马奔和李信带来的关于太平军的消息,灵牙利齿的马奔慢慢道来:

“洪秀全在金田村起义之后,颁布了五条军纪。一、遵条命;二、别男行女行;三、秋毫莫犯;四、公心和睦,各遵头目约束;五、同心齐力,不得临阵退缩。就是凭着这五条,赢得广大民众的拥护,连天地会的一些成员也成了他们的成员,大家同心协力,战斗力大增。一开始,朝廷对洪秀全的什么拜上帝会并不了解,认为他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把主要力量集中到了原来的天地会身上。是谁最先发现太平军的威力的?乃是钦差大臣、前两江总督李星沅。当他奉命进入广西剿灭叛贼时,才发现从金田起来的太平军才是最厉害的起义军。他连夜上奏朝廷,要求朝廷聚集精兵,全力攻剿。朝廷命令他立即调集全部能调动的兵力,尽最大努力灭敌。二十多天后,从广西、广东、云南、贵州、湖北、福建受命前往的军队足有一万多人,广西提督向荣亲自到前线指挥。

“说来难以令人相信,那帮信奉天帝的太平军竟然在朝廷大军的围攻下百战不死,在大湟江口大败朝廷军队,一举进入了武宣境内。洪秀全就是在武宣被拥为天王的。

“由于又气又累,李星沅此时在武宣病死。朝廷生气了,派大学士赛尚阿接任钦差大臣之职,大规模调兵遣将,命广州副都统乌兰泰帮办广西军务,又让蒙古都统巴清德协同指挥作战,从几面围攻太平军。

“太平军指挥好像很有一套,你道怎么着?他们为了避重就轻,主动撤离东乡,转而进击象州,从象州出兵桂平,然后从桂平东进平南。朝廷大军硬是被他们绕得昏了头,许久都没转过向来。等到和太平军在平南官村相遇的时候,就吃了一大败仗,向荣军队死了一万多人,军器粮草都差不多丢了个精光。

“接下来,太平军就占领了永安。这个老爷听说过——就是洪秀全颁布封王令的地方。朝廷看到太平军已成了气候,在加紧围攻之时,还采取了另一手,就是用重金收买间谍,让他们混入太平军中,或是收买太平军首领,从内部瓦解他们。太平军没想到朝廷有这一招,有不少分支给瓦解了。

“洪秀全是个精明人——老爷听说过没有,这人饱读诗书,是个满腹经纶的秀才,他到广州应试,好几次都没有考取,科场失意也是他造反的原因之一。他最先看出了朝廷使用的瓦解他们的招数,立即在全军开始了引导,说什么要太平军真心、坚心、耐心,要立志顶天,精忠报国到底,警惕妖魔多端诱惑,以免误入鬼路。而对于那些投降变节的人物,更是予以严厉镇压。

“有一个叫周锡能的,就是个曾经投降朝廷的太平军将领。听说此人在带军转战时,曾和朝廷秘密联络,有了交易。为了自己的利益,他多次刺探太平军军情,偷偷送给朝廷军队。甚至到后来,他暗中发展党羽,准备里应外合。杨秀清发现了奥秘,查实后立即予以处决。从那之后,朝廷想从内部瓦解太平军的招儿就不灵了。

“永安突围战是太平军打得最好的战役之一。时间是去年的这个时候,朝廷三军包围了永安城,前后有半年之久。太平军城中基本上是弹尽粮绝。不知是什么力量的支撑,洪秀全一道命令一下,竟冲破了朝廷的包围圈。听人说,那命令就是两句顺口溜——男将女将尽持刀,同心放胆同杀妖!

“就是这永安一仗,朝廷损失惨重。四个总兵全部牺牲,乌兰泰因滚下崖涧才仅免一死。士卒死伤更是不计其数。

“读书人就是会收买人心。到了湖南之后的太平军为了收买民心,在整编军队、扩充装备的同时,洪秀全还想到了用诏令笼络人。那个东王杨秀清,就发布了三篇檄文——《奉天讨胡檄布四方谕》、《奉天讨胡救世安民谕》、《救一切天生天养中国人民谕》,老爷,若不是我读过一些书,记也记不住这些文章的名称。这些文章中说朝廷放纵贪官污吏,让贪官污吏盘剥民脂民膏,还说当官的都是钱买的,受欺的、善良的豪杰人物绝望之后才反抗的。

“老百姓真被他们打动了,仅仅在道州,一下子就有两万人踊跃参军。到郴州,又增加了三万百姓。这些人都是穷困至极、一无牵挂的,打起仗来就拼死命。到了攻克益阳的时候,太平军又缴获了朝廷的大量军火、船只,顺势成立了自己的水军。纤夫、船民去当兵,就像过年一样高兴。

“今年春上,他们占领了武昌城。过去,我听老爷说太平军杀人放火,以为是真的。其实,太平军纪律严明,对百姓特别和气。他们每到一处,就下令勿伤百姓。收缴的财物,也都一律归公。走到哪里,连孩子都欢喜地跟着跑。

“两个月前,太平军从安庆、池州、铜陵、芜湖、太平、和州直捣金陵。水陆夹击,说军队长得看不见尽头。只三十多天时间,就杀了守在那里的两江总督陆建瀛,把全城拿下了。

“朝廷大军在钦差大臣向荣的率领下抵达了南京城东孝陵卫,成立了江南大营。另一个钦差大臣琦善率直隶、陕西、黑龙江马步各军三万多到扬州,成立了江北大营,曾国藩也率领湘军扑过去了。但是,太平军在严密防守之外,还是派出了北伐军和西伐军。眼下,北伐军已从浦口上岸,经安徽北上了,据说是一路势如破竹。老爷,我们知道情形紧急,就匆匆赶回来了。”

“现在到了哪里?你们知道么?”

蒋老太爷着急地问。

“说是到了安徽的蒙城、亳州了,老爷,我们也不太清楚。”

“好了,你们下去歇息吧。记住,这些事不要乱说,免得把人心都搅乱了。”

“知道了,老爷。”

马奔和李信出去了。

“孝达,你怎么看那些乱臣逆贼?”蒋老太爷看着之洞,眼睛里含着怒气。

“太可恶了,他们占了金陵不说,还敢北伐京城,真是狂妄至极!我真不明白,那些穷人不要命了么?”

之洞站起身来,捏紧了拳头。

“当今天下确实贪官污吏不少,但是乱贼起来能改变什么?历朝历代的农民起义没有好处,不过多杀些人,多乱几年罢了。那帮造反的农民为了什么?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权和钱!这世上的人哪,没有能逃出功名利禄的,别说那些穷鬼了!现在局势越来越坏,朝廷为了筹集镇压太平军的军费,想尽了法子。比前些年,捐税重了,种地的、经商的都叫苦不迭,到处人心惶惶。唉——,像我这把年纪的人,本想安度晚年,可现在,哪成啊!”

“外祖父,你别着急!”之洞上前扶住发抖的蒋老太爷。这当儿,他忽然看见老人家眼里布满了血丝,满脸都是悲哀,他心中涌起了一种豪情:“等我将来有能力了,一定为国家和天下的平安尽力,让全天下的人安稳度日。”

“孝达,你说别着急,我怎能不急?孩子,你有所不知,八旗军和绿营军都给太平军打败了!

马奔说到的曾国藩,孩子,你只知道此人有名气,不知道他此时出征的经过。他因母丧,正在湖南守孝,皇帝实在无奈,硬是请他出来的,谁知结果会怎样呢?他能斗过太平军么?如果斗不过,朝廷的一个大柱子就倒了!到那时,不堪设想啊!”

说到激动处,老太爷的拐杖捣得地下“咚咚”直响。

之洞不再言语,心中一片沉重。

八月份,京城的天十分炎热,大大不同往年。蒋老太太天天叫着热,嘴里叨咕着:

“这天热得奇怪,该不会要出什么大事吧!啧啧!咋会这么热哩!”

之洞在书房早坐不住了,天天出去打探太平军的消息。京城中关于太平军行踪的信儿传得比风还快,传入之洞耳朵中的,一天一个样儿:

“林凤祥的北伐军在归德大败朝廷军,打死了三千人。”

“太平军在刘家口渡黄河未成,转道了。”

“太平军从汜水、巩县过了黄河了。”

“太平军在怀庆与朝廷军激战起来了!”

……

突然有一天,京中的许多王公大臣悄悄行动起来,一车车地向外地送财物、送家眷、送家中所有的珍贵物品,之洞正在茫然间,却听得有人悄悄告诉外祖父:太平军快打到京城附近了!

接着,京城颁布了戒严令。

“孝达,孩子!”

蒋老太爷和老太太这次一同拉住了之洞的手,老太太泪也出来了:

“你不能再呆这儿了,快走吧,你还年轻,不能陪着我们送命。回贵州,今天就走!东西已给你收拾好了,让随你来的张家的两个仆人护着你,外加马奔,马上上路!”

“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之洞没见过这个阵势,十七岁的少年有些慌了。

“我们就随天了,孩子,你娘就留下你这么一个根蒂儿,听姥爷姥娘的话,快上路吧!我派人送你们出城,不然,你们连城都出不了。”

说话间,老太爷已连推带搡把之洞送到了府门口停着的马车边。

“姥爷、姥娘,你们等着外孙回京来!”

之洞见事已至此,倒地而拜,泪水滚落下来。

“儿呀,孩儿!一路上多保重啊!”

两位老人也哽咽了。

城里城外到处是水——这之前,大雨已连下了十来天了。就像人们常说的,久旱必连阴,由于京中的一个夏天都是酷热干旱,现在是大雨连绵,一片汪洋了。

他们一行人从通州上了船,沿河而下。

一路上,雨一直未停。放眼望去,到处是水的世界,雨线如注,哗哗不停,只见烟雾,天水不分。遍沟满濠的雨水里,乌七八糟地飘满了木桩、乱草、树枝、黄豆、稻子、红薯全泡在深水里,只露着一点点叶尖子。高粱、玉米则淹了半截子。白天黑夜,青蛙鼓噪不息,“鼓哇!鼓哇!鼓哇!”此起彼伏,似乎也为这大水而叫苦。一阵阵秋风吹起,水波荡漾,船儿摇晃。看着无边无际的秋水,之洞感到了一阵从未有过的悲凉。

“四少爷,当心受凉!”

一个家人走出来,为他加了件长衣。他看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田、哪里是路,忽然觉得此生茫茫,不知自己将来会怎样。

“嘎——嘎”

空中正好有一阵大雁飞过,呈人字队状。“我若能像大雁一样会飞就好了!”他看着雁阵,自言自语道。以前在古书中读到过这样的诗句:

雁南飞,雁南飞,

雁叫声声心欲碎;

不知今日何处去,

但愿他日回乡里!

如今,他仿佛体味出了古人睹雁思归的一丝情绪。战火烧起、道路阻隔,家人相距千万里,一切的混乱,都是由太平军作乱而起。想到这里,他顺口吟出了一首七言绝句:

绮绣周原变水乡,误看秫稻作菰蒋。

泽鸿休怨无安所,且限南来丑虏狂!

他为大水弥漫大地而发愁,更痛恨农民起义乱了天下,耽误了他顺利地谋取功名利禄。

接下来的行程也是一路不顺。由于天下大乱,各地的流氓土匪也乘机而起,侵害行人和百姓,谋财害命。他们一路上小心谨慎,尽量避免和流匪草寇相遇。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好几月后,当春回江南大地之际,之洞才回到了贵州的兴义府。

来到父亲面前,之洞一下子呆住了——几年之间,父亲一下子苍老了。以往那个身强体壮、英姿勃勃的中年父亲突然变成了个垂垂老者。头发白了一半,人瘦了一圈,那挺直的背也弯了。再看那张脸,早已布满了皱纹,原来的自在和自负几乎不见踪迹了。

顷刻间,之洞理解乱世的含义了。

很快,他从兄长们口中知道了他们张家目前的处境:

五弟之澄——魏姨娘的心肝宝贝——夭折了。为此,魏姨娘的眼快哭瞎了。

父亲管辖的兴义府下面到处都有起义军。起义军把父亲逼迫得喘不过气来,全家人都焦虑得寝食不安。饱受传统儒家思想熏陶的父亲已向全家明示——无论何时,决不弃城逃命,他和全家要与农民起义军血战到底!

之洞一大早就一个人来到了郊外五弟的坟前。几个月前,五弟突然患病离开了人间。初春时节,寒风依然劲吹,原野里没有一点暖意。随风飞动的,只有去年残留的败叶。捧着坟上的黄土,他的眼前浮现出留在他记忆中的五弟的身影——一头乌黑的头发,一对乌黑闪亮的大眼睛,圆圆的脸庞,胖嘟嘟的小手,跑起来跌跌撞撞。在花园里,在院子里,跟在他身后,不住地喊叫“四哥!四哥,等等我,等等我呀!”魏姨娘那张悲伤的脸又出现在他眼前,她哽咽着,泪流不止:

“孩子,姨娘命苦,姨娘命苦啊!”

据哥哥们说,五弟的病原可以治好的。但是,由于乱贼四起,许多都是占山为王,使得治病的大夫不敢上山采药。而最缺的恰恰又是治五弟病的那一种药,五弟死得亏啊!

“怪不得人们常称作乱的百姓为恶民、刁民,真是一点不假!将来我当了朝臣,最先除的就是这些乱民贼人!”

之洞擦着泪水,怀着报仇的怒火离开了五弟的坟地。

“四弟,快,爹正让我到处找你哩!”

刚走进家门口,大哥之就迎了上来。

“什么事?”之洞边问边跟着大哥向里走。

“刚刚有人传信来,说太平军攻占了不少长江边的要塞,爹想问你关于太平军的事儿。”

“孝达,太平军真的那么厉害,快打到京城了?”

父亲紧皱着眉头问。

之洞一五一十把京城中关于太平军的传闻全说了。

“怪不得贵州的土贼这么猖狂!他们是在趁着混水作乱啊!”

张一拍案几,怒气冲冲。

“是啊,爹,许多闹事的都自称是太平军分支。其实,不过是贵州本地人。三百五百,一千两千,太平军的队伍没有这么散,也没有这么深入!”

之附和着。

“问题就在这儿。作乱的都是本地人,汉人、苗人、回人都有,他们居住在深山老林里,熟悉地形,官军想拿他们,难上加难。”

张对儿子们说。在之洞看来,这是第一次听见父亲说“难”字。

“爹,老百姓一向生活得好好的,为什么现今都跟着起哄闹事?”之洞脱口而出。

“怎么,你是说爹治民无方么?”

张一下子没有明白儿子的意思,怒气冲冲地反问他。

之洞看着父亲发怒的脸,一下子吓住了,“不是,爹,我……”

“好了,都给我出去!”

张一挥手,把他们赶了出来。

“四弟”,之清拉着之洞的手,来到了书房,“四弟啊,你有所不知。这几年灾难不断,老百姓日子不好过,这是爹心头的一块病啊!”

原来,清政府黑暗腐败,贪官污吏平时对百姓实行残酷剥削不说,还进行野蛮的欺压,把他们不当人看,尤其是居住在高山丛林中的苗民,更是苦中加苦。打猎是他们的主要生活依靠,外加在山谷石缝中种点粮食。一些富有的恶霸,千方百计地从苗民身上榨取油水。苗民打到的珍禽异兽,他们想法儿占为己有。稍有反抗,他们就杀人放火,置苗民于死地。为了纳租缴税,大多数苗民长年奔波在山林中,吃野兽,穿兽皮,采野果,把用血汗换成的粮食交上去。有的苗民把吃粮食当成奢侈品,实在熬不下去时,就向恶霸借谷借米。若是这样,那就等于把自己引向了绝路。往往借谷一石,几个月后就得三至五倍地偿还。就缴税而言,朝廷收的并不多,但当地的土司、通司、差役从中几倍加码。苗人言语不通,小官小吏随意驱使他们,苗民一直过着似人非人的生活。

有个别苗民掌握了一些贪官污吏的贪财情况,就暗中和山中的强盗联手,采用黑吃黑的手段抢掳他们。这样一来,就引起了贪官污吏的痛恨,对苗民及其他贪苦人民的欺压更加变本加厉,最终的结果是,苗民揭竿而起,公开反叛朝廷。

“但是,哥,无论如何作乱的人会伤害百姓,搅乱天下,我恨他们!”

听完之清的叙说,之洞愤愤不平,“再说,我们弟兄几个都处在谋取功名的大好时光,这下倒好,都让乱贼给耽搁了。谁知道朝廷什么时候能恢复正常应试,京城中也是一片恐惶啊!”一想到自己对功名利禄的追求信念,之洞就有一种半途受阻的感觉,他的脸上现出了忧郁的神情。

张组织人马密切注视着当地农民的起义行动,却只能固守而不能出击。就兵力而言,兴义府只有两千多人,而起义军却是散在各处,从几十、几百到上千人不等。城外的地形十分复杂,大多是高山峻岭,沟壑丛林交错,到处都是藏身之地。官兵出击,无异于自投罗网。且官兵在明处,义军在暗处,易守难攻。明了这一点,张只能坚守城中,不敢轻易出击。

就在逼人的形势下,一个夏天熬过去了,一切平安无事。祈盼之中,金风送爽,秋天悄悄来到人间。张家弟兄伴着父亲尝够了焦灼的滋味,一颗颗担忧的心随着秋风吹起稍稍平静了一点。但是,他们无心读书,每日里除随父亲在城内巡视之外,就是讨论形势。

一天早晨,张把儿子们叫到一起,惊喜地对儿子们说:

“我刚刚得到了探军探得的确切消息——京城转危为安,太平军的北伐被官军击退了!”

张的脸上露出许久不见的笑容。儿子们听了,精神也为之一振。之洞忙说:“太好了,爹,说给我们听听!”

原来,在之洞离开京城后的九月,太平军因久攻怀庆不下,就主动撤围,入山西,复折而东向,经河南进入直隶,一举攻克军事重镇临洛关。朝廷大将讷尔经额部下的一万多人马全部被太平军击退。紧接着,乘胜而前,一连攻破沙河、赵州、栾城、藁城、晋州,十月份攻占了深州,逼近北京城。

这时候,咸丰皇帝一面命令惠亲王绵愉和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调集军队阻挡北伐军,另一方面自己则准备逃往热河行宫。京中闻风而动,豪门大族逃往外地,总共有三万多户。除了一无所有的市民,整个京城都快走空了。

太平军探得了这一情况,乘虚东进,连连攻克献县、交河、沧州、青县、静海,前锋军直抵杨柳青,进逼天津。官军如火烧眉毛一般,无奈之下,决开了运河大堤放水,阻挡北伐军前进。

这一招果真有效,北伐军进攻天津受阻,只好屯据静海、独流二地。

时值隆冬时节,天寒地冻。由于远离根据地,断了衣食供应。且许多人都是南方人,没有经历过北方的冬天。在缺衣缺食的情况下,只得于一八五四年二月主动南撤,五月转据东光县连镇待援。

谁知天不如人愿,从天京派出的援军,一路上受到了清军的阻挡,在到达山东境内时,不幸被官军击败。北伐军不知情形,在听到援军北上的消息后,由将领李开芳分兵从连镇南下接应。官军得知后,急忙围堵,把太平军硬拦在了山东高唐州。于是,北伐军被切为两部分,彼此不能呼应,而援军又来不到。看到北伐军弹尽粮绝、疲惫不堪,官军调集多方兵力,把连镇围了个水泄不通。

太平军大将林凤祥是个有勇有谋的血性汉子,坚决拒绝了清军高官厚禄的诱降,率领太平军将士同官军展开了英勇的搏斗,一直坚持着。但是,已是强弩之末,挣扎不了多久了!

“京城安全了,我们这些地方官军心中就安稳了!”

张最后叹息一声,深深舒了口气说:“各地叛军都是受太平军影响的,太平军北伐失败,将会影响各地作乱人的情绪。不过,太平军的许多人都算得上顶天立地的汉子,我们的许多官军将领都无法与他们相比。之洞、之渊,儿子们,京城中你们的外祖父那边恐怕要平安多了!”

“爹,有太平军西征军的消息么?”

之洞有心地问,他清楚,太平安西征军的目的是夺取安庆、九江、武昌这三大军事据点,控制长江中游,确保天京的安全。如今北伐军被官军打垮了,还有一点剩余力量,他们的西征军呢?

张一听,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他的脸阴沉了一会儿,说:

“儿子们,你们都长大了。实不相瞒,太平军西征军的威力还很大,据我所知,他们去年五月出军,将领是胡以晃和赖汉英。一路上,他们连战告捷,六月份就攻克了安庆,进围南昌了。九月份,撤南昌之围,攻下了九江。从此后,他们兵分两路,其中的一支,以安庆为基地,进军皖北。今年初,攻下了皖北重镇庐州。安徽巡抚江忠源无奈之下投水自杀。不久,他们占据了大半个安徽。以大半个安徽为基地,他们送运给养,打造军械,十分猖狂。

“另一支西征军呢,则从九江沿江而上,到十月,他们攻克了汉口、汉阳,大有势不可挡之势。今年二月,他们打到了黄州,那里的官军惨败一场。湖广总督吴文是个血性之人,也投水自杀。乘胜而行,他们占领了汉口、汉阳之后,又攻下了武昌。

“进入湖南之后,太平军遭遇到了曾国藩的湘军。为鼓舞斗志,曾国藩发表了《讨粤匪檄》。这篇文章写得好!他说,太平军使‘生灵荼毒,使数千年的礼义伦理诗书典训,一扫而尽’。这不只是在震撼清王朝,也是在破坏开辟以来的名教,连孔、孟老夫子都会为之痛苦于九泉之下,谁能对太平军袖手旁观!

“但是,在岳州一战,湘军就吃了一个大败仗。其后,太平军与湘军在湘潭大战七天七夜,太平军伤亡虽大,作战却十分勇敢。今年五月,太平军撤到靖港,湘军围了上去。本来,曾国藩以来太平军已露败相,谁知太平军是一支拼命大军,最后竟把湘军的水军全吃了。曾国藩是又羞又愤——要知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组织了湘军对付太平军,也都知道他的成败关系重大。所以,羞愤之下,他觉得实在无颜面对朝廷和天下人,投水寻死了。唉——,幸好他的随从有心,把他捞起来啦!

“毕竟是个军事奇才和毅力顽强的人,曾国藩被救之后,发誓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此后三个月,他想尽一切办法筹集资金,一方面招兵买马,一方面昼夜不停打造船只。七月份,他恢复了威力,向太平军发起了猛攻,一举夺下了岳州。

“太平军的老将曾天养是个久经杀场的人,他在城陵矶和湘军相遇。凭着顽强的斗志和高超的战术,他把湘军打得大败。湘军有四员将领死在他手下,仅打毁的战船就有二十多艘。这样一来,曾国藩又受到一次重创。这是上个月的事了,听说湘军又在反扑太平军,谁知会怎么样?连曾国藩都是如此,实在不能让人乐观起来。我最担心的是贵州这些散在各处的乱贼,会受太平军西征军的影响,聚起来攻打城邑啊!”

张的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叫:

“知府大人!知府大人!有乱贼打向这边来了!”

经详细询问,张知道了这次聚众起义的情形。

贵州北部遵义府桐梓县有个叫杨龙喜又名杨凤的人,此人身强体壮,性格耿直,自幼练就了一身好武艺。由于他爱打抱不平、行侠仗义而享誉一方。几年前,三十多岁的他做了县役的总领,很受人们尊敬。从经济上说,他的收入尚可,从面子上看,他是当地人看得起的人物。

所以,他对自己的职务颇有些自豪。

但是,一件意外的事件让他丢了职务。

有一天,他接到百姓报告,说有一帮流氓无赖喝醉了酒,正在大街上闹事。平时,他最痛恨那些欺软怕硬的恶棍,尤其是无故欺压百姓的人。一怒之下,他带着几个手下上了街。

流氓此时正在一家小酒馆作恶。为首的一个名叫李占山,人称李霸天。此人仗着表哥张克伦是县令的势力,一向为非作歹。在街上见到可意的东西就拿,见到美貌的女人就抢,稍不如意就对人拳脚相加,甚至棍棒齐上。对街上的小商小贩,他们强硬收取保护费,强取豪夺。有的商贩稍有不满,他们就上去教训一番,轻的砍伤,重的打断胳膊打断腿。老百姓敢怒不敢言。见了他们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吓得胆颤心惊。人们都知道这个李霸天的来头,谁都不敢把他怎么样。一般县役遇到他闹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杨龙喜早就听说了他的一些恶行,只是没机会抓到过。

来到酒馆一看,杨龙喜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桌子板凳倒的倒,歪的歪,散的散。地上到处是打碎的碗碟杯盘。店门口,大约有十几只酒瓮都被捣烂了,酒流得满处都是。一个老头儿头上流着血,坐在地上流泪,口中喃喃地叫着:

“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

而另一边,四五个袒胸露臂的汉子酒气熏天地围着一个姑娘调笑:

“丫头,你长得不错,来,让大爷我摸摸!”

“哈哈,瞧,她还怕羞呢!面皮这么薄么?”

“大哥,你看这丫头皮肤多细多白,哪像卖酒的?简直是唱戏的模样!”

“走,妞儿,跟大爷回家去,保证你过上好日子!”

杨龙喜强忍着怒火,先把老头儿拉起,简要问了情形。原来,李霸天他们吃喝完了之后不给钱,还要卖酒翁白送他几坛上等酒。老头儿说句硬话,李霸天就大怒道:

“混账老儿!你还不知道大爷我是谁吧?弟兄们,给我把小店砸了,叫他就此记住我是谁!”

他的几个手下听此一言,立即动起手来。砸了桌子碗碟不说,连酒店里藏的酒也都搬出来砸了。围观的都知道李霸天其人,谁敢上前说话?

杨龙喜不听则已,一听此言,怒从胆中起,火从胸中出,立即喝令手下:

“把这几个为害百姓的流氓都抓起来!”

“大胆!你是谁?你知道我是谁么?”杨龙喜的话音刚落,李霸天就圆睁双目冲口而来。

“我知道,你就是恶贯满盈的李霸天,你的大名我听到许久了,抓了他们!”

杨龙喜一边回答,一边亲自上来利索地把李霸天扭住了。其余人则抓住了李霸天的手下。

“大哥,大哥,这是杨龙喜,杨凤!”

一个恶棍一边挣扎一边对李霸天叫道。

“杨龙喜?我知道了!告诉你,杨龙喜,你放明白点,县太爷是我表哥,快放了我们!”

李霸天声嘶力竭地对杨龙喜说。

“李占山,家有家规,国有国法。王子犯法,还要与民同罪,别说是你了,走吧!”

“杨龙喜,你若是不放明白点,我叫你在这个县里没落脚处!”

“走吧!”杨龙喜压住火气,推着他向前走。

李占山见杨龙喜不买他的账,也急了,乘杨龙喜一不在意,把杨龙喜撞了个趔趄,撒腿就跑。

杨龙喜恼了,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一个饿虎扑食,把李占山扑倒在地。李占山仗着一身蛮劲,当下和杨龙喜对打起来,杨龙喜拿出自己的功夫,把李占山痛打了一顿后把他绑了个结实。送到县衙之后,县令张克伦就知道了,他找来了杨龙喜:

“你知道李占山是我表弟么?”

“知道。”

“你知道了怎么还打了他?有事找我就行了。”

“老爷,是他违抗逮捕,先动的手。”

“那你也得给我个面子,忍一忍。”

“他先动手,又拒捕,县老爷明白这是犯法。”

“什么法不法的?我难道不如你知法,用得着你来教训我?”

“这样的恶棍一向为非作歹,欺男霸女,早该查办了!”

“无非是一些小打小闹,我知道怎样把握分寸。杨龙喜,像你这样身为役总却乱打百姓,我是不能容下你的,从今天起,你回家去吧!”

“你……你这是枉法行为!”

“我就这么着了,你杨龙喜不是好打抱不平么?好,我就看看你怎样为自己打抱不平吧!”

张克伦说罢,拂袖而去。

杨龙喜心中道:“我原来只是听说张克伦无才无德又刚愎自用,贪赃枉法,不曾亲自经历过,今儿算是亲见了!好,走就走,我不干这个役总了!”

杨龙喜被革职的事儿很快在全县城传开了,百姓都在私下议论纷纷,说杨龙喜这个好人没得好报,太亏了。而杨龙喜平日结交的朋友则愤愤不平,纷纷为杨龙喜摆酒宴,安慰他。

其中有三个平日与杨龙喜相处最好的朋友,一个叫舒狗狗,一个叫陈良模,另一个叫李时荣。

多少年来,他们四个患难与共,志趣相投,比亲兄弟还亲。一天晚上,他们三人来到了杨龙喜家,饭后,他们聊到了夜深时分。

陈良模见旁边没有别人,忽然说:

“杨兄,我们弟兄三个今儿来其实是有事和你商议的。”

见陈良模说得那么严肃,杨龙喜忙问:“什么事,说吧!”

“如今朝廷腐败,贪官污吏横行,老百姓早就心怀不满,像张克伦这样的坏官比比皆是,除了坑害百姓,助纣为虐,没干过什么好事,人人都恨不能把他们都杀了。那边,太平军威逼朝廷,为百姓谋利益。大哥平日是个仗义的正人君子,如今受了张克伦这样不公的待遇,城中的英雄好汉都心怀不满,为大哥抱不平。大哥,我们不如趁此时机,也结伙反了!”

陈良模目光炯炯。

杨龙喜没有显出吃惊的模样,他平静地听着。

李时荣见状,心里有了底,接口说:

“大哥,我们哥儿几个也是几条真正的汉子。一生一世,就要干出一番事来,活就活个洒脱,死就死个壮烈,也算没白来走一遭。如今天下义军纷起,到处都是,是英雄出世的时代。凭大哥的威名,只要大哥振臂一呼,一定会有许多人响应。谁都知道,想反的人很多,只是没有个出头的人。大哥,你领头干吧!”

“是呀,杨兄,”舒狗狗也说,“我知道,山区里造反的小股人马多的是,只要拉起大旗,会把他们吸引过来,根本不用担心势单力孤。如果成了,也算给老百姓干了点事情,替天行道,如果不成,不就是早死几年么?人生一世,迟早都要死,不如干它点什么!”

等他们都说完了,杨龙喜才平静地说:“我早有此意,正不知怎样和你们说呢!好,看来我们是同心之人。先别急,做大事,得有大计划。在正式起事之前,我们必须做好各方面的充分准备:兵器、粮草、车马。常言道:有备才能无患。弟兄们,从今天起,我们的命运就时刻相连了!”

“好哇,大哥!”

三个人几乎同时兴奋地叫道。

从这天之后,一切都在悄悄而紧张地进行着。筹集钱物、打造兵器、联络人员、收纳来人,在杨龙喜的筹划下,各方面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

俗话说得好,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保密工作做得十分周到,风声还是传出去了,张克伦听到了这方面的报告,为了探听虚实,他派自己信赖的一个官吏覃恩荣带几个人去明察暗访。

十几天后,覃恩荣一行人经过多方努力,终于见到了杨龙喜、舒狗狗、陈良模、李时荣这四个领头的。

此时,杨龙喜他们居住在一个偏僻的山坳里。这儿人迹罕至,地势开阔,四周是高山峻岭封锁,只有一条狭窄的山口与外界相通,是个藏龙卧虎、密谋划策的最佳地方。当覃恩荣几个人费尽心思进入山谷时,立即被眼前的景象感染了:里把宽的山谷地,到处是热火朝天做事情的人,炉火通红,锤声叮,挥汗如雨的工匠,这是打制武器的;扛包推车,来来往往,这是贮备粮草的;锯声不断,一片砰砰声,是修造车辆的;磨声吱礣吱礣,这是磨米面粮食的;口号声响亮,步伐整齐,这是训练队伍的……除了大部分男人,还有少数女人在这里忙碌。

男男女女,脸上都挂着舒心和自信的笑容,跟外界的人是两个模样。

“覃大人,你是个明白人,此事我也不瞒你,你也看见了。当今天下,贪官污吏横行,老百姓被盘剥得一贫如洗不说,还受尽了他们的气。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你我都读过几年书,明白做人就要为百姓做点好事,做人就要有点成就。太平军为什么势如破竹,占领了金陵,与朝廷抗衡?就是因为得到了百姓的拥护、顺应了民心。男子汉大丈夫,就要在此生留下点英雄业绩,在老百姓中留下点声名。我们过去都很熟,不是我嘲讽你们,过去的我也一样,成天价在当官的面前点头哈腰,像孙子一样,为了那一点俸禄,处处得昧着良心,该说的不能说,不想说的还非得说,好人受苦你帮不了,坏人作恶你也治不了。你说,这人活得多窝囊!覃兄,你什么也不必说,我做的你都看见了。你也是条汉子,我想你不会把我抓去送官的。”

杨龙喜快人快语,直截了当地对覃恩荣把话挑明了。

“杨大哥,先别这么说,”这时,机智的舒狗狗说话了,“覃大人一向仗义疏财,为人正直。先请覃大人在这儿住几日,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就是要治我们的罪,也不迟啊!”

覃恩荣一直默不作声,过了许久,他忽然站起身来:

“杨兄,如蒙不弃,我也加进来干,算我一个!”

“真的?”杨龙喜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

“我一来这里就心动了。我决定了,现在。说话吧,要我还是不要?”

“当然要了,好兄弟!”杨龙喜高兴得笑了。

“你们几个,”覃恩荣对几个手下说,“我也和他们结伙了,你们何去何从自己作主,我决不勉强!留下的,跟着我;不干的,立即回去复命!选择吧!”

那几个手下人都是覃恩荣的得力得心之人,而且都是没有成家立业的,没有什么大牵挂。稍一合计,也都留下了。

比起杨龙喜来,覃恩荣心更细一些。他向杨龙喜提出了一个建议——以娄山关为根据,凭借这里的天然地势先发展自己,同时打起太平军的大旗,自称得到了太平军的封号,扩大影响,壮大力量。

杨龙喜马上采纳了这个建议。不久,一支打着太平军旗号的军队驻扎进了娄山关,公开起义了。

巡抚蒋靇远马上知晓了消息,他知道起义军此时呼应太平军所起到的巨大作用,就立即召来了提督赵万春:

“必须把他们消灭在萌芽状态,不然就不好收拾。给你三千人马,立即赶往娄山关,铲除他们!”

赵万春爽快地听命而去。因为,起义军总共只有千把人,都是些穷苦百姓,根本不能和训练有素的官军相比,他充满了自信。

然而,人的精神力量往往是不能低估的。起义军们抱着拼打天下,争取好日子的信念,又占据着有利地势。古人说得好: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所以,一场恶战之后,赵万春大败而归。三千人马死伤过半,其余的不少人投奔了起义军。

这一仗打出了名声。随之,起义军人数逐日剧增,很快发展到了一万多人。杨龙喜把队伍拉到了雷台山,以此为根据地,向周围扩大。

如雨后春笋一般,起义军势头难挡。很快,他们一连攻下了周围的几个县,如仁怀、龙泉等。

粮草得到充实,人马也增多了。一时间,响应的百姓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弄得官军望而生畏,每战必败。

眼看着起义军越来越难对付,巡抚蒋靇远不敢再瞒下面,派人立即上奏朝廷,请求朝廷定夺。

咸丰皇帝听了这一上奏,气不打一处来。他下了一道谕旨,让巡抚亲自指挥军队,尽快消灭太平军的这支封号军。

蒋靇远这下更慌了。对他来说,行军作战的事情一窍不通,如何亲自指挥作战?情急之下,他只好把重任转在了提督赵万春的头上。

中秋过后,赵万春云集贵州的所有官军大举向雷台山进攻。

雷台山地势复杂,除了与众山相同的密林和峻岭之外,到处的山坳里还布满了尖峭的大青石。

行在山路之中,真可谓是百步九折,千万转,由于掌握了山中地形,起义军行动自如,攀岩壁、荡山涧、设栈道、挖陷井、建机关,一切都是驾轻就熟。

一进入山中,赵万春就头皮发麻。这种山地形势,如果从上居高临下防守作战,十战九胜。

望着森林密布的山头,他倒吸了几口冷气。但是,军令在身,无论如何也得往上冲哇!

双方交战之后,一阵乱箭齐飞,从树上、从岩石后、从竹林里、从草丛中,四面八方飞来的箭雨把军官放倒一大片。抱头鼠窜之中,又有一些掉进了陷井。惨叫声此起彼伏,官军的锐气已消了大半。赵万春边战边指挥人马向后退,来到一片较为开阔的山间草地。突然,从两边密密麻麻的藤条后面闪出两门土炮来。接着,一阵轰响,部下又是一阵人仰马翻。炮声过后,草丛里钻出来无数个义军,手挥大刀长矛一阵乱砍乱杀。这时候,活着的官兵已所剩无几了。

在四个侍卫的护卫下,赵万春拼命逃了出来。

赵万春神情沮丧,派人报告了蒋靇远。

“怎么,你难道不知道违抗圣旨的结果吗?你的命在别人手里,我的命也在别人手里!打,舍命也得打!”

蒋靇远脸色铁青,气急败坏地对赵万春怒吼着,“这次我也去,死也得死在那儿!”

然后,接下来的几次进攻都失败了。

贵州府的清军已所剩无几。

杨龙喜指挥着义军打下山来,挥师南下,一举攻占了绥阳等县城。

就在杨龙喜义军与官军战得不可开交之时,张所在的兴义府也冒出了一支杨龙喜的部下军。

他们是普安县的两位壮士领导的,一个叫涂令恒,一个叫李应龙,因为仰慕杨龙喜起义的威名,被起义军的胜利喜讯所震动,就率领一支义军,打起了杨龙喜义军的大旗。就在十几天前,他们攻克了安南,占领了新城,乘胜向兴义府城打来了。

“乱贼涂令恒、李应龙带着一帮散兵游勇作乱了,我等身为朝廷命官,定要坚守城池,血战到底!

张召来了通判胡霖澍与守备周昆,慷慨陈辞,算是命令,也算是誓言。胡霖澍与周昆连连点头之后,道:

“知府大人,我们回去准备了。”

张看着他们说:“定要慎重,切记!当此之时,乱军四起,不可大意。”

二人领命而去。

出了衙门,二人来到胡霖澍府中。似乎心中约定好了一般,二人都知道了对方的心思。

“周大人,”胡霖澍刚进书房,就关上了门,压低声音说道:

“现在,杨龙喜的军队已将近两万人,连绥阳县城都占了。据说涂令恒、李应龙也是如猛虎下山,势不可挡。被义军所占的县城中,县令几乎无一幸存,都被义军砍了脑袋,有的还捎进了全家老小,我可不愿在这城中等着大难来临。”

“胡大人,我比你更担心。你是知道的,我家中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七个儿女,有的尚未成人,我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落入乱臣之手。对于守住此城,说真的,我没有一点儿信心。这几天,我日夜不宁。”周昆脸上愁云密布,十分难看。

“所以,周大人,我不想在这儿等死了,准备带全家连夜逃走。”

“逃走?等将来朝廷平了义军,是要治罪的!”

周昆立即说,显得有点害怕。

“这都是什么时候了,大人还说治罪?是革职为民好,还是赔上全家性命好?你还顾及功名么?”

胡霖澍显然是深思熟虑过了。

周昆望着霖澍,良久,说道:

“好吧,就这么定了!管他治罪不治罪!今晚,我们一道逃走,先保命要紧!”

“这就想对了!”胡霖澍说,“周大人,你想想,我等谋求功名为哪般?不就是让家人过得好一点么?若是连命都不保了,还要功名做什么?再说,如今朝廷也太乱了,弄得百姓活不下去,四处作难,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知府大人怎么办?”周昆忽然想到了张,“他的孩子也不少,一大家人哪!”

“别管那么多了,”胡霖澍挥挥手,“我想过知府大人的一切了。他这人忠于职守,惟命是从,不会弃城而逃的,给他讲了,连我们也走不掉。”

当下二人约定,赶紧打点细软,当晚逃出城去,躲进深山老林。

第二天一大早,有人就把通判大人、守备大人逃走的事报告给了张。

“真是一帮软骨头!”

张大怒道,“朝廷对他们恩重如山,给了他们功名利禄几十年,一遇到事情,他们竟会这样,真没良心!”

他把儿子们都召来了:

“仁、义、礼、智、信,这是我平时教导你们要遵守的五个做人准则。如今国难当头,乱臣当前,正是我张家为朝廷赴难的时候。听好了,儿子们,我们张家要与城邑共存亡!从此时起,男女老幼齐上阵。我就不信,邪能压倒正,乱民能压倒忠臣。生命重要,名节比生命更重要!孔子说过,要杀身成仁,不能成身以害仁,孟子也是宣扬要舍身取义,我们父子谁都不能舍城而走,苟且偷生!”

之洞从未见过父亲像今天这样凛然不可犯的样子,他的心中激起了阵阵愤怒。

秋风劲吹,落叶飘飞,兴义府内一片忙乱。

张亲自出马,奔走在城中。筹粮草,备武器,组织团练。没有了通判和守备,他显得势单力孤。好在加上之洞在内的前四个儿子已成人,可以帮助他,稍稍减轻了他的压力。

看到知府大人坚守不走,城中百姓也受了感动。许多市民自愿加入团练,出征守城。他们清楚,一旦城毁兵败,谁都躲不掉战乱的灾难,不如与知府大人一起抗敌。几天之中,城中团练及官兵已有三四万人。

登上城楼,张仔细分析了地形。从攻守的形势来看,北门最为重要,它面对着义军攻来的方向,城墙下又是一片开阔地通向远处的山林,起义军最有可能主攻此处。于是,他决定让部下分守东、北、西三个城门,自己率几个儿子守北门。

之洞数日来一直随着父亲在城中奔走。秋风吹着他那单薄的身躯。面对即将到来的战争,他没有丝毫的害怕与胆怯。父亲的大义凛然早已激励了他,让他全身是劲。只是,对作战的一切都陌生,他不能随便说话。同时,他心中充满了对起义军的痛恨——是他们起兵作乱,才把他们全家及全城人推向了危险的边缘。他恨不得立即取得千军万马,扫尽作乱的义军。

三四天之后的一个凌晨,之洞被一阵吵闹声惊醒:

“乱军包围城池了!乱军围城了!”

一骨碌翻身下床,之洞随哥哥们来到城楼上。

放眼望去,城下黑压压全是人群。在曙光之中,只见旗帜飘动,刀枪闪亮。那些义军衣服各色各样,参差不一。手中的武器也是各不相同。从喊声中,能听出他们所向无敌的气势。之洞心中一惊:

“真看不出平日里老实巴交的老百姓会这么浑身是劲,英姿勃勃!”

“嗵!嗵!嗵!”

突然间几声炮响,把之洞惊了一个趔趄。仔细一看,原来是起义军开始攻城了。

起义军的竹梯一个个搭上城墙,城上的守军冒着箭雨向下还击,射箭,扔石头,推梯子。土炮声、火枪声、喊叫声响彻城上城下。

之洞也不知什么时候加入了战斗的人群。他不会射箭,只能向下奋力扔石头。箭头不时飞落在他身边,他没有任何感觉。

起义军一次次的进军被击退了,城上的守兵也伤亡不轻。

本来活跃在山中的一些小股起义军也闻讯赶来,攻城的队伍越来越大。其中有几只队伍是苗民,他们使用毒箭。这种毒箭伤到人,必会致人死命,最多不过一个时辰,很令守城的士兵望而生畏。而那些苗民行为鲁莽又矫捷过人,有好几次差点爬上城来。

战斗越来越激烈,伤亡的人越来越多。

张派出去向巡抚大人要救兵的人不见踪迹。

不知何时起,城中有了一种必定失败的悲观情绪。

又是三昼夜过去了,所有守城的人都疲惫不堪,眼睛熬红了,面目黢黑,衣衫肮脏。然而攻城的人却锐气不减。

之洞和兄长们几天来也未曾合过眼。为了稳定人心,他们父子五个一直和士卒们在一起,没下过城墙。

乘着敌人攻城的间歇时光,之洞和之清跟着父亲来到城中安抚百姓。

他们来到大街的一角,正看到一个团练与家人告别。妻子儿女拉着那个团练的衣衫,泪水滚滚地哭叫着。

“孩子他爹,你去了我们怎么办哪?”

那个团练也是一脸悲泣,说不出话来。

之洞和之清见此,黯然神伤。

“擦掉眼泪!瞧你那个熊样!”

张大喝一声,站到了团练面前,“偌大个兴义府城,就一定要陷落了?就是陷落了,也是为朝廷而死,为职守而死,哭什么哭?瞧你,像个男子么!”

团练为之一惊。他看到知府大人带着两个儿子到处在安抚民众,一下振作了不少,毅然离别家人,随张走了。

之洞看了之清一眼,弟兄俩的步伐更坚定了。

刚登上城楼,起义军又发起了一次猛攻。

这一次来得比任何一次都凶猛。刹那间,万箭齐飞,炮声隆隆,铅丸轰鸣。有的民房被炮火打中了,燃起了大火。夜色之中,只见火光冲天,一片忙乱。

张大吃一惊,问儿子们:

“炮火怎么打进城中来了?”

之渊立即应道:

“爹,义军不知从哪儿弄来了远程炮,他们从对面的观音山上可以打过来,所以至此。”

“爹,如果他们这般进攻,就危险了!”

一直少言少语的之洞说话了。

张思忖片刻,命道:

“快去,让人在城楼堆上柴草,快!切勿忙乱!”

“干什么,爹?”

之渊问。

“不破城就罢了,一旦破城,咱张家全家人点火自焚,以谢朝廷!”

张说得沉着坚定。

之洞等不敢怠慢,令人做了。

张匆匆到城墙边看了一会,迅速叫来之渊,悄声道:

“之渊,看来援兵是一时半时来不到了,惟一的方法是自救了。刚才我看过了,城下义军太多,我们坚守不了多久。你还记得么,离这儿不远处有一块城墙缺口,就在那边,”张向西指了一下,“你现在带着那几百个敢死队偷偷坠下城去,绕到敌人背后袭击敌人。也许这样能解城围。”

之渊点点头:“爹,我知道那个地方,就这么办。”

“爹,我也去!”之洞忙说。

“你力气小,太单薄,不行!”之渊抢先道,说着,带着那几百人在夜色中消失了。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只见城下火把亮处的后面,一阵喊杀声起。之洞知道,这是之渊他们打到了。

果然义军受到惊吓,他们摸不清情况,以为是官军来了援军,开始撤退了。

张见状,立即打开城门,翻身上马,大喊一声:

“杀败军!”

带着三万名团练直冲了上去。

身后受扰引来的震惊还没消失,又见一队骑兵从城中杀出来,起义军顿时大乱,立即把散兵游勇的弱点暴露无遗。大部分人是各自保命,逃跑而去。

俗话说,兵败如山倒,兵进如破竹,在胜利的鼓舞下,张挥师进军,把起义军占领的两个县城——普安、安南一举攻下。这样一来,兴义府境内没有起义军了。

一天黄昏,之洞独自一人漫步走上了大街。

一场战火,已将兴义府古城弄得面目全非。往日,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车来车往,叫卖声、吆喝声不断。街两旁店铺林立,生意兴隆。有一些大户人家的房屋古色古香,散发着古城特有的韵味。男女老幼的市民,脸上平和安祥。而今,一切都变了。街上到处是破败的房屋、烧毁的店铺。破瓦碎砖遍地,焦糊的房梁茅草有的还冒着淡淡的烟雾。许多居民的门口贴着白纸——那是家中死了人的标志。战死的有士兵,也有市民。悲伤布满女人和老人的脸上。

看那高大的城楼,楼顶被起义军的炮火轰去了半个,一片狼藉。阵阵寒风吹来,卷得草根乱飞,枯枝瑟瑟作响。之洞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他又登上了高高的城墙,心中更是一片悲凉。

因为,他看到城的四面都平空出现了许多新坟。白幡飘动,送来阵阵凄凉的哭声。这场战乱,使多少家庭遭到了失去亲人的灾难啊!

“这一切都是可恶的农民起义军招致的!”

他自言自语一声,胸中又点燃起了对农民起义军的怒火。但是,他的怒火很快被另一种情感压下去了——如果不是父亲临危不惧,视死如归,巧出计谋,这座城早就被农民军占领了。

如果是那样,真是惨不忍睹啊! E+F904vDgTnSyJKKupolHORDNRtPba7rfDzMrKFtZFG/XVGhvajFwd3fth6JCGM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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