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那金甲神人手捧红绸襁褓,面色凝重地对张说道:“天帝念汝祖上累积阴功,特赐麟儿与汝,汝其善养善教,令此子早成大器,莫辜负上天苦心!”一席话吓得张之洞的老爹冷汗直流……
公元一八三七年九月二日上午。
贵州省兴义府衙门官舍的后花园中间亭子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正悠闲地躺在竹躺椅上。
虽然此时已是秋天,太阳光却依然火辣辣的。亭子的八角形顶遮住了太阳的照射,只有躺椅的一个角儿沐浴在阳光里。
男人的一只脚正好晒在阳光里,他感到脚上发热,不由自主地把另一只脚也伸到了阳光里。
这个男人乃是兴义府知府张。
昨天晚上,他因受凉发了一夜的烧,想到衙门里没有什么要事,就留在家里休养休养。一身深蓝色的绸衫裹着他那微微发胖的身躯,衬得那张滋润的面庞越发显得安逸。
他的目光巡回在四周的花园里。各色的月季、玫瑰已经显出秋天的神韵,叶子发黄,花瓣发散,地上有一层落蕊。一丛丛的菊花已打起了苞儿,即将显出它们的深秋本色。东边的几株椰子树高耸入云,顶端结满了圆溜溜的椰子。西边的两排棕榈树也是青色正浓,焕发着勃勃生机。地上的草儿绿中泛黄,毛茸茸地盖住了地皮。因公务繁忙,他已许久没有这么仔细地观赏后花园了。
他的目光停在了几株硕果累累的香蕉树上。成串的香蕉缀满了树身,散发着缕缕清香。他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似乎要品味品味这清香的味道。
一阵阵困意袭上来,他轻轻闭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之中,他走进了一个深深的山洞。
山洞又宽又高,四周是青石。他漫步向前,脚步声在空旷的洞中回响。
看前面,似乎有灿烂的太阳光。
“咦,山洞里怎么会有太阳光呢?”
他自言自语,脚下的步子加快了。
越向前越亮。忽然间,他来到了山洞的尽头。一片耀眼的灿烂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他定了定神,不由大吃一惊——一轮太阳正悬在洞的上方。
“莫非这里是太阳的家么?”
他不相信地问自己,仔细观看四周的景物。只见四面全是金碧徽煌的楼台殿阁,气势不凡,俨然是传说中的天上世界。
“你是兴义府的张大人么?”
迷茫之中,一个身穿金甲的人来到他的面前,目光炯炯地向他问道。
“在下……就是。”
他有些害怕,显得语无伦次。
“给你!”
穿金甲人的双手伸到他面前,手上捧着一个红绸子裹着的布包儿。
“这是……这是……什么?”
他不敢伸手去接,斗胆发问,声音带着几分颤抖。
“你祖上有阴德,天帝赐给你这个孩儿,快接住吧!”
金甲人催促道。
他伸手接住,低下头看那红绸子里的娃儿。
“老爷!老爷!”
一阵轻柔而急促的呼唤在他耳边响起,他一下子惊醒过来。环顾眼前,方才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才知道原来是南柯一梦。再看身边,一个女人正站在他左手一侧低眉顺眼地看着他,原来是他的侍妾魏氏。
“什么事?”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吃惊地问。因为他知道如果没有什么紧急的事,一向温柔沉着的魏氏是不会这么急急地呼叫他的。
“老爷,夫人要生了!”
“夫人要临产了?请接生婆了么?”问话之中,他已站了起来。
“接生婆来过了。老爷您不要惊慌,夫人叫我告诉老爷一声,不要前去,就在这儿等信儿。
老爷身体不适,还是不要走进产房的好。夫人那边,我会侍奉好的,老爷放心吧。”
魏氏说完,就转身走了。望着她的背影,张心头一亮,想道:“难道方才一梦是天帝给我的吉兆么?夫人该为我添个儿子了吧?”
张膝下已有三个儿子,长子之,次子之清,三子之渊。但亲友都知道,只有之渊是他的亲生儿子,之和之清则是他兄长的儿子。十年前,兄长突然得病去世,长嫂不久也忧伤而死,他就把兄长的两个儿子及一个女儿收养下来,视同己出。张家上下都称三个男孩为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依次排列,把张的两个侄子看作是他的亲生儿子。
对张来说,虽把三个男孩同等看待,内心里却希望能再添亲生儿子。男丁旺不旺,是一个家族旺不旺最重要的标志。如今,张家已有三男五女,相比起来,还是女孩多些。他以为,女儿再多都是人家的人,只有男孩儿才是撑门立户的人。
“但愿孩子顺利出生,不管是男是女。”转上来的这个念头占据了他的心头,方才对生男孩的祈盼一下子淡下来了。
因为眼下的夫人朱氏,是他的第三个夫人。今年春天正月里才迎娶进门的,头胎孩子,只要顺利就心满意足了。
想到朱氏,就自然想起以前的两位夫人,他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过去——
十八岁那年,他和一个姑娘结了婚,这就是他的原配夫人刘氏。刘氏出自名门,是布政司经历刘廷武之女。刘廷武虽身居高官,门第显赫,但对张这个早年丧父的乡试举人十分赏识,就不顾自己夫人的反对,毅然把女儿嫁给了张。刘氏为人知书识礼、善解人意,和张之间相敬如宾。很快,他们生下了一个女儿。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刘氏生第二个孩子时受了风寒,得了月子病,几个月后就带着那个弱不禁风的女儿一同辞世而去。张痛苦万分,不久调离了他痛失夫人的地方贵州,来到了四川。四年后,四川嘉定知府蒋策看上了他勤俭自励、进取奉公的人品,把女儿嫁给他做了第二个夫人。蒋夫人为人豪爽直率,身体却颇为虚弱,生下一子一女后又因病离开人世。到今年的正月娶朱夫人进门,又过了四个年头了。朱夫人也是大家闺秀,其父是四川邛州知州朱绍恩。朱夫人刚刚十几岁,正当青春年华,如花似玉。也许是二人年龄悬殊较大,相差了二十多岁;也许是朱夫人形象姣美,惹人怜爱,张爱她远远胜过前两个夫人。本来,张在官府办公之余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和兴义府的达官贵人们往来宴会,喝酒作诗取乐。朱夫人进门之后,这种活动越来越少了。府中常常看到老爷和新夫人相携漫步,喁喁细语,花园边和院子的游廊里留下了他们相亲相依的身影。朱夫人性情开朗,待人和善,对张以前的孩子们亲热真诚,既像是母亲,又如同兄弟姐妹。日常里从饮食起居到读书识字,关怀得无微不至,就连女孩们头上戴的小小首饰,她都能想到配给。所以,所有的孩子都愿意和她亲近。
魏氏是张的一个侍妾,为人忠厚善良,比朱夫人长三四岁,深得张的信任。平时侍候张衣着穿戴,都是魏氏负责,朱夫人对她毫无忌妒之情。朱夫人不顾魏氏的反对,硬是称魏氏为姐姐。遇到来往迎送,她总是要征求魏氏的意见:
“姐姐,这事依你看该怎么办?”
说这样的话时,朱夫人一脸的真诚,完全出自于内心。
魏氏出生于一个穷苦人家,娘家人生活拮据。朱夫人知道后,隔三差五地派人给魏家送去粮食和碎银子,就连自己穿旧的衣服也留心收集起来交给魏氏,让她送给娘家人穿,从没流露过对魏氏的轻视之意。魏氏对此心存感激,常常向朱夫人道谢:
“太太,你是个好人儿。”
“谢什么?能有姐姐这样的人作伴,是我的福分啊!”
魏氏有一个两岁的女儿,长得憨厚可爱。朱夫人十分喜欢她,经常把她抱在怀里逗乐儿。有时候还亲自为她梳头、做衣服,把个小女娃儿打扮得如同飞动的小蝴蝶一般。由于嫁进张家后就怀了孕,魏氏担心抱个娃儿会累着朱夫人,就有意让丫鬟们带女儿避开朱夫人。每当此时,朱夫人就笑眯眯地摇摇手:
“姐姐,不要紧,我喜欢娃儿,几天不见娃儿我急哩!再说,我哪有这么娇气哟!”
看到这一切,张更加喜欢朱夫人。为了让朱夫人高兴,他时常让人选购一些金银首饰,送给朱夫人。朱夫人倒并不贪图这些:
“老爷,我又不出门,都是呆在家里,要那么多首饰做啥?家里人口多,钱留着给孩子们日后用吧!读书学习,娶妻出嫁,儿女们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张对儿子和侄子们管教很严,常常板着脸对他们。遇到张厉声教训他们的时候,朱夫人就会在旁边用眼神制止他。等孩子们离开后,她就悄声说:
“老爷,消消气,别发那么大火,都是可怜的没娘的孩子。”
这句话令张心中一动,心软了许多。有时说到朱夫人肚里的孩子,张笑着问她:
“夫人想要个儿子,还是个女儿?”
朱夫人红着脸,低低地说:“我想为老爷添个四公子!”
张听了,抚着她的头哈哈大笑:
“哈哈!夫人,正合我意!”
……
不知过了多久,张才从回忆中回到现实。抬头看看亭外的太阳,已是正午时分了。恰在这时,一个丫头给他添茶来了。
“夫人生了没有?怎么样了?”
“回老爷,听姨娘说,夫人快生了!”
姨娘,这是全府人对魏氏的称呼。
“老爷,姨娘让我禀告老爷,夫人不会有事的,请老爷放心。”
看来,这个丫鬟添茶是次,主要是遵魏氏之命来报信儿的。
张点点头,心中却焦虑不安。
太阳下的花丛中,有几只小麻雀在蹦蹦跳跳,从一个枝头飞到另一个枝头,看上去自在极了。
忽然,他看到一簇火红的月季花,觉得那花的颜色像故乡深秋的柿子那么可爱。
提到故乡秋天的柿子,他的心一下子飞到了故乡。
“啊,故乡,我离开您已是近二十年,现在您如何了呢?”
他轻叹一声,心思又回到朱夫人生产的事儿上。
老女仆王妈急匆匆地来到面前:
“老爷,夫人还没生呢,姨娘说先请老爷吃饭去。”
“王妈,你告诉姨娘,说我要等着夫人生了之后,和大家一道吃。”
王妈还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上前来重新为张沏了茶,又急匆匆去了。
时间过得真慢。
他稍微挪了一下躺椅,让自己对着那条路,以便及时看见前来报信的人。然后,他拿起案几上放着的那本《三国演义》来翻动。上次看到诸葛亮“七擒孟获”这一部分就搁下了,一直没有时间续读——尽管这本书他读过好几遍了,但闲暇之余,他还是想再看一遍。
可是,他看不下去。眼睛停留在书上,心思却飞到了朱夫人身边。
迎接一个儿女的到来,他经历过许多次了,但是,这一次特别挂念。
每隔半个时辰,就有丫头来为他倒茶。丫头不提夫人,他也不问。他知道,众人明白他在等消息,若是生了,早告诉他了。
太阳开始偏西,他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来到了自己的书房。
“告诉姨娘,我在书房里。”他招呼一个丫头道。
丫头应了一声,一路小跑离开了。
这书房距离卧室有几十丈远的路。从窗子望去,能看见出出进进卧室的人。
有丫鬟从卧房里出出进进,端盆的、拿布巾的。王妈偶尔出来交待丫鬟什么又进去了。有一次,他看见那个接生的李婆婆出来,擦了几下子汗,又进去了。李婆婆是本地最好的接生婆,他的儿女都是经过她的手来到这个世界的。
忽然,他看见魏氏出来了,直奔书房而来。
“夫人怎么样了?”
没等魏氏开口,张已迎了上去,问道。
“老爷,您别急,没什么事,头回生孩子,时间都长点。李婆婆说,顶多只要半个时辰。我怕老爷担心……老爷,我去了。”
果真是在半个时辰之后,一声嘹亮的婴儿哭声,从卧室那边传了过来。
“好了,生了!”
张只觉得一颗心放了下来。
“老爷!恭喜老爷,是个公子!夫人生了个公子!”
王妈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儿,很快来到了他面前。
“好!好!夫人好么?”
“夫人好,公子好,母子平安!”
“四公子出生了!”这一消息很快传遍了张府上下。
张沉吟再三,联想起刚刚做过的那个奇怪的梦,为刚生的儿子取名叫之洞。
张添了四公子,自然是件大事。
城中官员豪门、州县的各级官吏,纷纷前来道贺。因为是知府大人喜得公子,礼物自然不能太微薄。一连二十来天,张不断地迎客、设宴,忙得不可开交。
对于朱氏的娘家来说,这也是件大喜事。女儿嫁到知府家不到一年就生了个公子,朱老爷脸上生光,朱老夫人精心为外孙准备了贺喜之物——除了鸡蛋、面、衣服、鞋子等之外,还让人打造了一副黄金饰物:一对小手镯、一对小脚镯、一个长命锁。锁上有四个隶体字:长命百岁。
孩子刚满月,身为四川邛州知州的朱老爷朱绍恩在老夫人的催促下双双来到了兴义府张的家中看望外孙和女儿。
张盛情款待丈人和丈母娘,十分周到。朱老夫人抱着胖乎乎的外孙爱不释手,眼都笑成了一条缝儿。
“小乖乖,我的小心肝儿!”她低着头,好像在和小外孙说话儿。朱氏笑着对母亲说:“妈,看您,您自己一辈子养了几个儿女,还这么喜欢孩子!”
“女儿呀,你是不知道,养自己的儿女是一种感情,看着孙儿辈又是一种感情。人越老,对后辈人越关心了。”
一天傍晚,张在与丈人的谈话之中,提起了自己在之洞出生前做过的那个梦,他问道:
“岳父大人,您看这个梦有何不寻常之处么?”
朱绍恩是嘉庆甲戌进士出身,饱读诗书,对《易经》尤为喜好。他沉吟半晌,微笑着说:
“梦见金甲人于阳光灿烂中送子,这是大吉大利之梦。太阳乃帝王之象,金甲人乃是天帝之臣。这个孩子将来一定会成为朝中重臣,飞黄腾达,光宗耀祖!”
“多谢岳父指点。若果真这样,也是我祖家荫德所致!”
于是,张向岳丈叙说起了自己的家世。
明代永乐年间。
朝廷为了广布人口,开拓偏远之疆土,以发展经济,巩固疆土,作出了一项重大决定:把山西的人口迁到四川、陕西、湖南、湖北、广西等地去。作为中国历史上的一次大移民活动,使山西的许多百姓成了他乡人。“要问祖先来何处,洪洞城北大槐村”这句著名的寻根歌谣,就是那个时候遗留下来的。
从山西迁往各地的人流,车马隆隆,哭声不绝。离开了祖祖辈辈生活的故土,谁能平静不语?
女人们念叨着他们住了几十年的老屋、种了几十年的庄稼地、栽了几十年的大树,甚至是家里的一根棍子、一把扫帚。泪水不断地流,鼻涕不断地出。男人们则红着眼睛,紧闭着双唇,一声不吭。只有孩子们对路上的一切感到好奇,东瞅瞅,西望望,没有什么痛苦。在通往京畿的大道上,尘土飞扬。人流之中有一个中年汉子,他带着妻子和两儿一女随着人群缓缓走动。这人就是张的先祖张本。
张本到达京畿县(今北京通县)一带时受命停下来。
“乡亲们,你们就在这里安家落户吧!这是皇上的旨意。”
一个官吏站在高台上,大声对人流说。
张本四下眺望。这是一片开阔的旷野地,视野里没有人烟,和自己一样的移民有上百人。他蹲下身来,抓一把泥土仔细看看,土黑油油的,十分松软。
“孩儿他娘,这是个好地方,别难过了,这土地养人哩!”
看着面色忧郁的妻子,张本自信地劝慰道。他对两个十来岁的儿子招招手:
“盖房安家的事不用你们忙,去吧,读书去,把这些天路上耽搁的时间补回来!张家要想出人头地,就得靠你们读书这条路!”
从此之后,左邻右舍看到的是张本夫妻二人早出晚归劳作的身影,却见不到他们两个日渐长大的儿子。那个简陋的张家小院里却不断有读书声传出。
一晃六七十年过去了,张本的孙子张端成了一只飞出的凤凰,入了官场做官了。当张端做官做到了南直隶繁昌县荻港巡检的时候,他把全家迁到了天津府南皮县(今属河北省),在城东门的印子头置产立业。
为什么张端要选择这个地方安家呢?这里还有一个奇特的故事。
一年前的一个秋天,张端因公事出门路过此处,此处是一个小旅店。看天色已晚,旅店又干净又僻静,张端就带着两个随从住了进去。
开店的是一对老夫妻,带着儿子、媳妇及两个孙子。老夫妻深知和气生财之道,待人十分热情周到。他们把张端三人安置到一间上等客房里,热水送上,一切都收拾停当才离开。由于旅途劳累,张端三人很快进入了梦乡。
不知什么时候,张端突然感到有人在推他:
“喂,起来!这是你的金子!”
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一下子惊醒了。
“嗵!”
有什么东西重重地落在他面前。
他坐起来,只见淡淡的烛光里真的有一堆闪闪发光的金子。
惊异之中,他连忙叫醒两个随从。两个随从揉揉发涩的眼睛,都说什么也没看见。他再看刚才堆金子的地方,果然是什么东西也没有。
“大人,你在做梦哩!”
一个随从咕噜了一句,又躺下了。另一个也歪下身去。一会儿,他们都睡着了。
似乎没过多长时间,张端又感到有人在推他:
“喂,这就是你的金子!是真的。”
刚才的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忽”地一下,张端又坐了起来。还是刚才那个地方,还是刚才那么大一堆金子,在那儿闪闪发光。
他没有叫醒两个随从,轻轻拿过床头的蜡烛,轻轻地向那堆金子走去。
奇怪的是,快到跟前时,那金子突然不见了。
迷惘之中,他把蜡烛放回原处,坐在床边上发了一阵呆后,又躺下睡着了。
可是,从此时到天亮,有好多次他都感到有人在推他,说那是他的金子,弄得他迷迷糊糊,睡不踏实。
天亮后,他早早起床,走出旅店去,把旅店的前后及所处位置仔细地观察了一遍,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回到他任职的繁昌,顾不上休息,他就把当地的一个老卦师找来了。
把梦境说与老卦师听了之后,老卦师稍一思忖,就朗声道:
“恭喜大人,那旅店乃是你家的发家之所,算是你运气好,偶然碰到了!”
“此话怎么讲?”
张端不解地问。
“大人,古人云:天时,地利,人和,乃是亨通畅达的三大条件。一个国家如此,一个家族也是如此。自古以来,大凡一个家族的发达,首先必须占据宅地的风水,然后加上时运和贵人支持。依小人之见,那个旅店就是一处风水绝好的宅子地。你以它为宅,必将飞黄腾达,子孙昌盛。”
“但是,那旅店是人家的,若是我据为己有,不是夺了人家的美事么?这是缺德啊!缺德之人,又怎能荫护子孙?”
张端反问道。
“大人错了,那宅地对你是风水宝地,对店主却未必如此。如你梦中所见所闻:金子是你的。
这句话分明是说,上天有意庇护张家,金子是为张家保留的。大人试想,若是那儿对店主人也是风水之地,店家不早发达了么?大人多出些银两,把那旅店买下来,不亏待他们就是了。”
张端沉思良久,拿出一封五十两的银子交给卦师,叮嘱道:
“此话不可对外人道也!若是日后张家真的发达了,我再重谢先生!”
“这个在下知道。至于说重谢,在下不敢接受。大人试想,你偶然路过那儿住宿,就得了梦中启示,这是天意啊!在下不过把其中奥秘点明一下罢了,怎敢在将来贪天功呢!”
说完,他告辞而去。
一年之后,张端就在那个旅店所在处盖房安家,定居下来了。
说来也怪,自从张端定居于此之后,张家是事事如意,什么都顺。家业越来越大,子孙越来越旺。于是声名渐盛,引起了当地人的注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张家有了“东门张氏”的称号。
俗话说得好,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张端比起前人更加注重培养后代走读书之路。
二十多年后,张端家又爆出了一件惊动当地的大喜事——儿子张淮进士及第。这时已是明正德年间了。
就在张端当年做梦的那间房的位置,张端辟为张家的厅堂。厅堂正中,供着“天、地、君、亲、师”五个大字。一年四季,堂中香烟不断,张端以此表达对上天的感激。
十几年后,张淮达到了他仕途的高峰——河南按察使。房屋成片,儿孙满堂,远远超过了原来当地的达官贵人。
牢记着父亲的教诲,张淮既保持为官的清廉,又不放弃诗书文章。时人提到他,都对他的为政为文称道不已。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张淮七代传人做了清代山西孝义县知县。在这之后,张家在平稳中不断繁衍。孝义知县的儿子名张怡熊,是张之洞的曾祖父,张的祖父。张怡熊中年之时,被朝廷派往浙江山阴,做了那儿的知县。论起官职,这两代人只做了七品之职,但不减张家风采的乃是他们的人品。
最令张难忘的是自己的父亲张廷琛。
张廷琛,字献侯,继承了张家刻苦读书的精神,博通古今。但是,在科举仕途上却不甚畅顺,最后以贡生资格任四库馆誊录之职。对于为官来说,这实在只是一个两袖清风的文职,不过抄抄写写而已。但在这平凡的职务中的尽职尽责却显示了张廷琛出众的人品——温良恭俭让,一丝不苟地做人。皇上从众人口中常听到对他的赞誉,最后怦然心动,任他为福建漳浦东场盐大使,又提补古田知县。
后来发生的一件大事,再次让张廷琛显示了张家宽厚温良的治家为人精神。
乾隆五十三年,闽浙总督伍拉那等人被朝廷立案查处。原来,身为满洲人的伍拉那有着一种对金钱无限占有的嗜好。虽然他出身于贵族,家财万贯、妻妾成群,却一直在贪得无厌地揽钱。把成堆的金银珠宝堆在面前看着,抚摸着,是他夜深人静后的一大精神享受。对于下属送上的财物,他一律笑纳不说,还侵吞贪污了大量公款。公款里有各种赈济贫民的钱,甚至还有军费。不管违反了法律的哪一条,不管有多大的罪过,只要送给他钱,都可以化险为夷。
有几个占山为王的盗贼,在摸清了他贪财的嗜好后,通过路子和他联络上了,他们定期送给他金银珠宝,他保证不派官兵去搜罗镇压。于是,一时间他统治的地区成了一个黑泥潭。贪官污吏盛行,流匪盗贼横行,贫苦百姓叫苦连天。有正义之士愤然而起,联名上奏朝廷。
上梁不正下梁歪。伍拉那一案不查则已,一查竟查出了他手下的十几个要员都与案子有关,牵进的成员就更多了。
为了保护自己,许多官员主动地揭发有嫌疑的官员。人们吃惊地发现,一些平时口口声声鼓吹忠、孝、节、义的官僚原来也有着诸多贪赃枉法、勾结盗贼的斑斑劣迹。到了最后,能证明与案子无缘的人很少了。
张廷琛以自己的洁身自好,卓然于当时。即使是最善于吹毛求疵的小人,也查不出他有任何腐败行为。事态平静之后,张廷琛不仅没有远离涉案之人,还积极奔走,为许多被人诬陷的官员开脱罪名。因此,有好几个人得以免祸。
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小官的行为,人们肃然起敬。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呵!
有一天,一位因张廷琛的洗刷而出了监狱的涉案人专程来张家致谢。临别之时,那家的总管悄悄来到张廷琛身边:
“张老爷,你家第三代要出大人物啊!”
当时,张廷琛以为是恭维致谢之辞,并未在意。等人家走后,把这句话当玩笑说与妻儿听了,他笑道:
“我的儿子们才几岁,他竟说出了我家第三代的事儿!”
谁知几年之后,张廷琛却突然得病去世,撇下了年轻的妻子和几个尚未成年的儿女。
顶梁柱倒了,张家家境一落千丈。此时的张,只有八岁。为了维持生计,张的母亲不断变卖房产。日子虽越过越艰辛,但孩子们的读书不能断。她节衣缩食,一边精打细算,在艰苦中度日,一边激励孩子们好好学习。
寒冷的冬天里,母子几人围着一盆炭火而坐,孩子们念书,她缝补衣服,做鞋子,常常熬到半夜时分。伏天里,她在旁打扇倒水,为孩子们驱赶蚊虫和炎热,看着孩子们写字作文。在十分艰难的岁月里,孩子们渐渐长大了。
嘉庆十八年,张乡试中举,给张家带来了新的曙光。
这时,他们已无法在东门居住下去。张把家迁到了南皮城南面的一个村里——双妙村。几间茅舍,几亩田地,还能让全家勉强度日。而这个小村庄,从此成了张之洞的故里。
对于张之洞来说,他的祖先经过无数个地方的飘泊之后,在这儿落下了根。
在双妙村安了家之后,张依然要在科举上下苦功。但是,这以后他连续六次参加会试都名落孙山。多年的科场失意,使张的心灵布满了伤痕。苍天有眼,这时一件喜事降临张家——张以大挑补为贵州安化知县。
原来,乾隆皇帝之后朝廷出台了这样一个制度:凡是三科以上会试不中的举人,由国家挑选其中的一等的任以知县。这也是对那些苦心为学为人,而运气却不好的读书人的一种补偿。
随着张到贵州赴任,全家一同前往,日子也一天天地好起来。
张的才华很快在为官中显示出来,因政绩突出,他被调任贵筑知县,又升为古州同知,最后升为兴义府知府……
“岳父大人,人家说我张家在之洞这一代要出大人物,但愿能实现吧!”
张深深叹了口气,似乎依然沉浸在往事之中。
秋去春来,转眼之洞已是半岁多了。朱夫人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喜不胜收。做姑娘时,她就喜欢弹琴,如今儿子已会坐了,她重新弹琴了。她有两架古琴,一个是筝,一个是木琴。
这两架琴都是年代久远的珍品。作为父母的掌上明珠,这是她八岁学琴那年,父亲花了大价钱从一个古玩店里买来送给她的。两架琴各自都有一个外套,一个金黄色,一个棕色,缎子质地,十分华贵。
筝声深沉悠远,木琴清脆悠扬。不论是弹奏起哪一架,都会吸引住小小的之洞,即使是正在哭闹,听到琴声他也会戛然而止,一双乌黑的小眼睛盯着母亲在琴上移动的手指。家中的男女仆人也喜吹听朱夫人弹琴,有时因驻足倾听而耽误了砍柴、扫地、洗衣物。朱夫人并不责怪他们,笑着说:
“谁不喜欢听琴?我在家做姑娘时,因弹琴、听琴常常忘了吃饭哩!”
除了朱夫人,抱之洞最多的人就是魏氏了。一天,她摸着之洞红扑扑的小脸,若有所思地对朱夫人说:
“太太,我要是有这么个可爱的儿子该多好!”
朱夫人说:
“你的女儿那么漂亮,也让我羡慕哩!”
“可是,太太,那毕竟只是个女娃呀!”魏氏叹了一口气,目光低了下去。
朱夫人心中一动。是呀,作为一个偏房,出身又贫贱,若是没有儿子,也难让家人重视。
“姐姐”,朱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你还年轻,还怕生不出儿子么?”
“太太,”魏氏眼里突然涌出了泪光,“不瞒太太说,看相的说我命中无子啊!”
“别胡说了,你现在只有一个女儿,天长着呢!怎么会没有儿子?”
之洞刚满周岁就会讲话了。虽然只能说很短的句子,口齿却十分清晰。一日中午,之洞闹,朱夫人把他放进摇篮之中,一边摇一边随口吟诵起孟郊的《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摇篮中的之洞开始静下来,不大一会儿,就睡着了。
醒来之后,朱夫人让丫鬟喂了他点水,让他一个人在竹床上玩耍。之洞摇着小波浪鼓儿,口中念道: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朱夫人此刻正和一个丫鬟下棋,一听此言吓了一跳,旁边的几个丫头奶妈也都愣住了。
朱夫人一下子奔到竹床边,将之洞抱在怀里:
“好乖乖,你再念一遍给娘听听!”
之洞应声,真的又念了一遍。
“啧!”
朱夫人猛地亲了一下之洞,把他高高地举了起来:“好儿子!”
接着,朱夫人又教了之洞几首小诗:李白的《静夜思》、李贺的《马诗》、杜牧的《山行》。
每一首只两三遍,之洞就全记住了。
当天,张从衙门一回家,朱夫人就喜滋滋地向他说了一遍。张试着让之洞背一遍,全都应声而出。
“孺子可教也!”
张笑眯眯地称颂着,一把把之洞抱进怀中。
几个哥哥姐姐得知四弟如此聪颖,都来教他背诗,全当逗乐儿。朱夫人则亲自写了一些方块形的卡片儿,教他认字。到之洞两岁时,已经能断断续续地读成段的文章了。
就在之洞过了两周岁生日之后,朱夫人染上了痨病。张想尽了办法为夫人看病,却没有效果,朱夫人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到了秋天,她的痰中带上了血丝,深秋时节,则常常吐血了。当之洞过完三周岁生日时,朱夫人已病入膏肓。
初冬时节,朱夫人已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她的目光越来越柔和,就像无助的羔羊。为了防止传染,她不让儿子之洞走近他。有时整天地,她的目光都盯在小之洞身上。看他念诗,看他吃饭,看他玩耍,目光中全是爱意。越是不能接近她,小之洞越是想接近她。多少次,他奋力挣脱奶妈或丫鬟的手,扑到母亲的面前:
“娘,你好点了么?你什么时候能弹琴呀?我都等急啦!”
“娘,你为什么不亲孝达了(孝达是之洞的字)?”
“娘,你饿么?我拿东西给你吃!”
……
每当这时,朱夫人就会热泪盈眶,哽咽着道:
“好孩子,娘的好乖乖……”
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朱夫人开始安排儿子的未来。一天晚上,她让人叫来了魏氏。
“姐姐,我没有多少日子了,想跟你说说心里话儿。”
拉着魏氏的手,朱夫人显得十分镇静。魏氏心一惊,说道:
“太太别胡说,太太很快就会好了,春天快到了。”
朱夫人苦笑一下:“别瞒我了,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清楚。姐姐,你看我们姐妹俩相处得如何?”
“太太待我不薄,我都记在心里了。”
“姐姐喜欢孝达么?”
“当然喜欢,那么聪明的孩子,全府上下,哪个不喜欢哟!”
“姐姐,我有一件事求姐姐。”
“太太,你说吧。”
“我想把孝达托付给你,给你做儿子,行么?”
“太太……”
“你说愿意不愿意?”
“太太……”
“你不愿意?”
“不,太太,我愿意!”
“这就好了。姐姐,我来这世上二十多年,就留下这么一个根蒂儿,就交给姐姐了。”
“太太,我……”
魏氏再也止不住泪水,哭出声来。
“别哭,姐姐,这都是命哇!我知道我是个短命人。我死了,老爷有你照顾,我不太担心,就是放心不下孝达。他还太小哇!老爷是一个大男人,怎会看护好一个孩子?我把孩子交给你,你一定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此生我无法报答你的恩情,只有等来生了。”
说到这儿,朱夫人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太太呀!”
魏氏拉着朱夫人的手,放声大哭。
朱夫人挣扎着坐起身来,让魏氏拿来纸和笔,用颤抖的手写下两行字:
孝达吾儿:
好好读书,立志成人!
写毕,已是气喘不止。
“好好保存,姐姐,等孝达成人,交给他!”朱夫人这才让丫鬟扶着,躺了下去。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朱夫人突然有了精神。已经几天没进水米的她突然叫道:
“我饿了,拿点米粥来。”
一小碗米粥吃下后,她那苍白的脸颊竟有了红晕,眼睛也有了光采。
“孝达儿呢?叫他来给我看看!”
魏氏连忙叫人把之洞领到她面前。娘儿俩面对面,朱夫人问了许多衣食读书之事。魏氏见了,不知真情,连忙派人把张喊了过来。
“老爷,夫人突然好了许多,快看哪!”
张点点头,脸上硬挤出了一丝笑意。经历过几次丧事的他心中一凉:
“这是回光返照啊!”
从朱夫人房里出来,张暗中令家人整治所有的丧仪用具。
入夜之后,魏氏让人安顿朱夫人睡下,又让两个丫头看在旁边,就回到自己房中休息了。
约摸半夜时分,魏氏忽然看见朱夫人身穿一袭月白色衣衫,轻手轻脚走了进来。来到她的床边,深情地对她说:
“姐姐,看护好孝达儿,我去了!”
魏氏一惊,翻身坐起,什么也没有。只见烛影摇晃,窗外月光朦胧,冷风淅淅,十分阴森,她不禁头发竖起。下床来,她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朱夫人屋里。
“太太!太太!”
魏氏急促的呼唤惊醒了两个迷迷糊糊的丫头。
连喊几声,毫无回应。魏氏惊惊颤颤地伸手在朱夫人面前试了试鼻息,一丝全无。她全身冰凉,忙说道:
“快!快禀报老爷,太太过世了!”说着,泪水已滚落下来了。
不能告诉之洞事情的真相,但大礼还是要行的。魏氏抱着他叩头、致哀、戴孝。到处是哭声,抽泣声。小小的之洞似乎明白了什么,不说不叫也不闹,小脸上是一片哀伤。对于娘,他只问过魏氏一次:
“姨娘,娘呢?她上哪儿去了?”
“你娘……她到远方看病去了。”
“娘啥时回来哟?”
“娃呀,等你长大了,你娘就回来了。”
他鼓了鼓小嘴,不再说话了。
数天之后,朱夫人的灵柩被送往张的老家——河北南皮。落叶归根,作为张家的媳妇,她必须葬在张家的祖坟里,和张家的祖上在一起。
一切处理妥当,张把魏氏叫到了自己房里。
魏氏抱着小之洞,低眉顺眼在那儿等着发话儿。
张叫来之洞的奶妈:“把孝达带出去,我有话跟魏姨太说。”
“我不说你也知道我要说什么。”张看着魏氏,轻轻地说,“太太把孝达托付给你,这正合我意。
你到我家好几年了……孝达这娃儿也依靠你。从今之后,你要一心抚养这个没娘的孩儿,三岁,他太小了。没有娘的照料,他难以长大成人。你放心,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会亏待你。
至于孝达,我会让他把你永远当亲娘对待。”
张声音低沉,满含着沉痛。
“老爷!”
魏氏泪流满面。作为一个没有儿子的女人,最担心的是老无所养。听此一席话,她心中有了底。想到之洞三岁就没了亲娘,她一阵心酸:
“老爷,我知道了。只要我在世一天,我就真正做这娃儿的娘一天。”
从此之后,魏氏和之洞形影不离。魏氏时时处处呵护着小之洞,生怕他有个什么闪失。她自己的女儿,倒看顾得少了。
朱夫人留下了许多遗物,魏氏把它们分类打点成包,一一装进箱里。至于那两尊古琴,她更是精心包裹,在锦囊之外又加了一层绸缎。这些东西,她全都锁在朱夫人去世的那间房里。
“都给孝达儿留着,也算是对夫人的一点纪念。唉,人生一世,总得留下点印迹吧!”
她一边收拾,一边流着泪对丫鬟说。
这年的春天,之洞出了水痘。为防止之洞因出水痘留下什么后遗症,魏氏在之洞的小床边整整守了七天七夜。之洞度过了险关后,她人整个瘦了一圈。当之洞发烧烧得迷迷糊糊时,不断喊叫:
“娘!娘!我要娘!”
魏氏流着泪俯下身子,把他紧紧抱在怀里,轻声哄道:
“乖乖,我的好乖乖,娘在这儿!”
感情是培养的。之洞病好之后,和魏氏更亲近了。仿佛懂得了什么,他再也不在魏氏面前闹着要找娘了。
一待之洞身体康复,魏氏就带着之洞到处走动。她明白,孩子的身子骨需要活动。身体结实了,才能抵抗得了病病灾灾。
张对之洞的三个哥哥五个姐姐管教甚严,尤其是对几个男孩子。继承了张家的传统治家思想,他非常重视几个男孩子的读书。三个孩子,每人都有自己的老师,每人都有自己的书房。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大书房。大书房里有四五十个大书橱。与各自书房藏的经、史、子、集所不同的是,这大书房所藏之书多是各类杂书,诸如野史、笔记、小说之类。除了每日规定的课程之外,每个人都可以随意到大书房中看自己喜欢的书。所以,三个男孩子知识面都很宽。
女孩子们也常常来看书,在看书中消磨闲暇时光。
之洞四岁生日那天,魏氏在忙完送往迎来的事儿之后,对张说:
“老爷,我有关于孝达儿的事对老爷说。”
看她一脸的严肃,张吃了一惊:
“怎么?这孩子有难缠的地方么?”
“不是,老爷。夫人把孩子托付给我,是给我加了一副担子。我想,我不能只想着把他养大成人,还要让他长大成才。别的少爷都有老师和书房,我的四少爷也该有了。”
“唔——是这事儿。”张舒了一口气,“这事我记着呢,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都是六岁启蒙的,四少爷才四岁,还有两年哪!到时候,我会按时办理的。”
“老爷,”一向顺从的魏氏却坚持着,“四少爷与众不同,他太聪明了。自从夫人去世后,他的性情也变了,像个小大人似的。我请老爷破个例,从明天起就给四少爷请老师,置书房。老爷,我带的孩子我清楚,这孩子顶事儿。若是不信,老爷可以自己考考他。”
张听了,深深地点点头。一会儿,他让人把之洞叫了进来。
“孝达,你现在想请老师教你读书么?”
摸着之洞的头,张低头问道。
“想!”
“读书很苦,要起早,要睡迟,要挨打,你知道么?”
“知道,爹,只要我读得好,我不会挨打的。”
小之洞昂着头,脆生生地答着。
“那么,爹问你,你为什么想读书呢?”张蹲下身子,面对着之洞,笑了。
之洞的小脸一下子拉了下来,并不回答。
“你说说,为什么?”
张又重问一遍。
“因为……因为我娘给我写了八个字:好好读书,立志成人!”
忽然间,之洞的小眼睛里涌满了泪水。但是,他没有让泪水掉下来。
张心中一热:“好儿子!爹依你。”
第二天下午,一个饱读诗书的人来到张家。他就是被张请来作之洞启蒙老师的人——附生何养源。
开篇学习的乃是经书之首——《诗经》。第一章是《关雎》。何养源只讲了一个时辰,之洞就把逐字逐句的意思弄通了,也会背了。听着之洞流顺畅达的复述和背诵,何养源惊得目瞪口呆。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只是一个四岁的小娃儿。
学得快、记得牢,这只是之洞的一个特长,他有时还能冒出一个与众不同的解释。在讲到《小雅·采薇》这一章时,里面出现了“狁孔棘”这一句。何养源道:
“这个‘棘’,是个通假字,通‘急’。意思是说狁人逼迫得太急了。”
说着,他又把“棘”字写在纸上,说道:“‘棘’与‘急’通,这是同音通假。”
他又把“棘”的各种书体写下来,“从造字法上来说,这是个会意字。”
小之洞盯着“棘”看了一会,问道:“先生,这个‘棘’不也可以理解为‘难以对付’么?荆棘扎手,就是难对付。这句话理解为‘狁人太难对付’,岂不更好?”
何养源吃了一惊,这可是一个没听说过的解法。他看看那一句,又看看之洞:
“有道理啊,唔,有道理!”
中午就餐时,何养源把这一细节原原本本向张说了一遍,赞道:
“四公子聪颖过人,悟性极好,是我教过的学生中最好的一个。”
得到老师的夸奖,更激发了之洞的学习兴趣。无论看什么书,他都有一种劲头——不管熬到什么时候,他都得彻底吃透。所以,即使是上课完毕之后,他依然伏案苦读苦思。魏氏看着他刻苦的样子,心疼地说:
“这孩子难道是着了迷了么?小小年纪,为什么能在书桌旁久坐不起?莫不是太太的阴魂教导所致?”
她所能做的,只是变着法给之洞弄好吃的,或是找借口让之洞走出书房到外面去活动活动手脚。有许多个夜晚,魏氏静坐在书房的一角,两眼盯着之洞那小小的背影。她不敢惊扰他,又不忍心离开他。烛光下,那单薄的小人儿写写画画,想想看看,俨然是一个肩负重任的大人在苦心为学。严冬时间,她每隔半个时辰就给之洞换一次怀中揣着的暖壶的水,好让热气温暖着那个小身体。之洞脚边的那个火钵里的火,总是被拨得旺旺的。夏天,她坐在之洞的身后,悄没声息地为他打扇,驱蚊。全府人都说,魏氏待之洞比亲生儿子还好。
转眼两年过去了,对于张来说,已失去妻子三周年了。看着知府大人没有正室,有人又开始上门为张提亲,然而,张却拒绝了。
开始,人家还以为张嫌门第不对,或女方貌不称意,当张托辞说自己年岁大了时,大家才知道他是另有想法了。因为在这时,别说张还不到五十岁,就是许多富贵之家七十岁的主人,还有纳妾生子的哩。
原来,张确实是另有一种想法。
前两位夫人过世,已在他的心中留下一道道伤痕,到朱夫人去世后,一个念头忽然在他心中生出:
“莫非我命中有克妻之灾?”
这事非同小可,不能传扬出去。他自己翻了翻卦书,找不出什么依据。闲来无事把自己的住所端详了许久,也没发现什么征兆。有一天,他暗中找来一个打卦的。
“老爷,您猜的八九不离十。从您面相上看,确有克妻之命,但对偏房却无碍。恕我直言,老爷已死了三房夫人,若再娶正室,依然不会超过四年,还会……”
张点点头,深深叹了口气。
“老爷,在下看来,老爷命中还有两子三女。这两子三女,皆出自偏房,且是另一偏房。”
“唔!”
张重重谢了他,送他出了门。
几天之后,魏氏饭后和张一同在厅里喝茶,问张道:
“老爷,夫人去世已几年了,这家中也该有新太太了。这段日子来提亲的人不少,老爷该挑一个了。我是个命中无子的人,老爷还年轻,又喜欢多子多孙,我劝老爷早早娶一个正房太太,且家里家外,没有主事撑门面的女人是不行的啊!”
张看着她:“感谢你的一番好意,想得周到。可是,这些日子我悟出来了,我可能是命硬的人,命硬的人大多克亲人。我大概克的是正房太太吧。我想妥了,这辈子再不娶正房夫人了。你为人诚实忠厚,这个家就由你来当。不管到什么时候,你都是这家的女主人。别再提你没生儿子的事,孝达儿就是你的儿子。”
“老爷……”
魏氏听了这番话,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哽咽着叫了一句。她停了好一会儿,又说:
“老爷,若真的如你说的那样,就娶一房姨太太吧!我年纪大了,又是个干粗活出身的人,侍候老爷不能那么令老爷称心。娶个年轻的姨太太来家,让老爷高兴高兴。再说,我也有伴儿了。家中这么多孩子,多一个当娘的也好哇!”
张沉思良久,说:
“那就依你的话。但是,你算长房,这家里的事由你撑着。记住,无论到什么时候,你都是这个家的内当家啊!”
“老爷,我记住了。”
魏氏含泪点了点头。
也许是灵性所致,之洞自从母亲死后就改变了许多,不再像三岁之前那样活蹦乱跳,欢声笑语不断了,常常一整天也说不了几句话,更少了笑脸。细心的魏氏从渐渐长大的之洞苦苦读书上体会到了那种丧母的孩子特有的倔强、凄苦、寡语。除此之外,她还发现了孩子对母亲的思念。
一天中午,很热,府里的少爷和小姐几乎全在午休,只有之洞没有睡。就在魏氏低头看衣服尺寸的当儿,之洞悄悄走了出去。魏氏发现后,就到院子里去找。远远地,她看见之洞在水池边的栏杆上趴着呢!
悄悄走过去,她想看个究竟。
因为,她经常看到之洞一个人趴在栏杆边上一动也不动,只是不知他在干什么。
轻手轻脚,她走到之洞的身后。隐隐地,他听到之洞在喁喁说话。心中一惊,她向前移了几步,想听听他这个几岁的娃儿在自语什么。
“小鱼儿,快来,你们吃米饭吧!”
一边说着,之洞一边把手中的一个饭团儿扔在水里。饭团儿散了,吸引了一群小鱼儿争抢。
“小鱼儿,你们有娘么?亲生的娘,你们有么?”
“小鱼儿,我没有亲娘了,我亲娘死了。他们不说,我也知道。”
“小鱼儿,我亲娘会弹琴,会画画,会念诗,她可疼我啦!”
“小鱼儿,那几条大鱼是你们的亲娘么?魏姨娘常领着我,但我知道她不是我娘。我也知道她是真疼我,可还不是我娘。”
“吃吧,吃吧,吃饱了就不会想娘了。可是,我什么时候都想娘啊!”
……
魏氏听得泪流满面,她捂住自己的嘴,轻轻倒退着,之后,转身进了房,不禁失声痛哭。
“可怜的孩子啊!”
王妈看见了,惊慌失措地问道:
“姨太,姨太,魏姨太,你怎么啦?”
魏氏摇摇头,却说不出话来。王妈吓得一下抓住她的手:
“魏姨太,出了什么事了?”
魏氏看她声音越来越大,怕惊动了其他人,极力止住了哭,把刚才见到的一切告诉了她。
“可怜的四少爷,有心的四少爷!”
王妈也流了泪,再三感叹。
“王妈,你别惊了他!”看到王妈想去看之洞的样子,魏氏连忙拦住了。“王妈,这孩子心细,别惊了他,我俩心中明白就行了。谁生的孩子想念谁,这是人的天性啊!要不然人家怎会说是血浓于水呢?”
“姨太太,我们咋对待他呢?”
“只有多疼他,暖他的心,时间久了,也许会好过些。四五岁的孩子,心里就这么苦,这叫人心里怎么好过?我还是有不到的地方,对不住死去的太太。”
说着,魏氏又流了泪。
“魏姨太,你别怪自己,这是天性。你想,一般四五岁的娃儿知道什么?对什么都还迷迷糊糊的哩,只有四少爷不一般,这么有灵性儿。”
王妈劝慰着魏氏。这时,外边传来一阵脚步声,魏氏连忙使了个眼色,王妈知道是之洞回房来了,连忙擦擦眼睛,两人都装作没事儿一般。
“孝达,你渴不渴?”
魏氏迎上前去,问之洞。之洞摇摇头,盯着魏氏看了一会儿,又看看王妈,静静地问:
“姨娘,你们怎么了?”
“没怎么呀?”
“我看姨娘像刚刚哭过。”之洞慢慢说。
魏氏一惊,忙说:“傻孩子,姨娘眼里刚飞进了一只小飞虫,是王妈帮我弄出来了。你一定看到我眼睛红了,才这么猜的吧?”
之洞又看看王妈。王妈忙挤出笑来:
“四少爷,是真的,你姨娘平白无故哭什么哩?真是小孩子。”
之洞似信非信。过了一小会儿,他忽然说:“姨娘,我渴了。”
“唔,好孩子,姨娘烧了绿豆汤,晾着呢,我给你端去!”魏氏喜形于色。
王妈则连忙走过去:“姨太,我去拿,你先给少爷洗洗脸,看他热的。”
“好哇!王妈,你去端,我俩一起照顾四少爷!”魏氏心领神会,笑道。
从此,魏氏对之洞更疼爱了。
几个月之后,魏氏又怀孕了。她一边精心地照顾之洞和自己的女儿,一边抽时间做些婴儿穿用的东西,小被子、小衣服、小帽子以及尿布之类。当然,这些东西清一色全是照生女孩儿准备的。命中无子,这是她认了的。
第二年,春暖花开的三月,魏氏竟生下了一个男孩子。
听到接生婆的报喜,魏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会的,你看清了么?我是个命中无子的人——算命先生都这么说的?”
“姨娘,是个小子,你看,你看!”
接生婆把满身通红的小子的屁股对着魏氏直嚷。
魏氏侧过头,仔细地看着。呀!可不是么,孩子真的长着小鸡鸡!
她一下子哭了:“真是个儿子哩!”
张也是十二分惊喜,他当即向祖宗的牌位烧香叩头。
晚上,疲惫而又欢喜的魏氏睡得很香。
约摸半夜时分,她听见有人在说话:
“是这一家么?”
“是这一家。”
“是这个女人么?”
“是她!”
她循声望去,只见两个小吏般的人正站在她的家门口指手划脚地议论着什么。
一个瘦点,一个胖点。
他们抬着一只大筐。瘦子从筐里摸索着什么。一会儿,竟抱出了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孩子。
“是这个女孩子么?”他问胖子。
“不是,改了。”
“改了?这家不是女孩么?”
“老爷说了,这家的女人行善积德,对待别人的儿子如同己出,赐给她个儿子作奖赏。”
胖子弯腰从筐里抱了另外一个孩子,向前来,递到她的手上:
“给,这是你的孩子!”
她低头一看,啊,正是她的儿子——浑身红扑扑的,肉滚滚的。
“哇——,哇——,哇——”
一阵有力的婴儿哭声把她惊醒了,她睁眼一看,原来是一个梦。那边,奶妈正抱起哭着的孩子。
她令人叫来王妈,把方才做的梦向王妈说了。王妈高兴地说:
“姨娘,这是你拉扯孝达积的德。一个没娘的孩子,你对他比亲生的还要亲,这谁不知道?
上天有眼哩!姨娘,常言说得好:算得着命,算不着天啊!”
魏氏眼里闪着泪花,点点头:“我只是看孝达儿可怜,也是打心里喜欢他,并不想从中得到什么。感谢老天,感谢老天爷啊!”
从此之后,魏氏不仅没有因自己的儿子减少对之洞的关爱,反而更珍惜之洞了。她常说:
“孝达儿是个大面子的孩子,若不是看在他的面上,老天爷怎会给我一个儿子哩?”
她为了之洞的读书、穿衣、吃饭,常常顾不了自己的孩子,小小的之洞心里明白。有一天,一向不喜欢表白的他拉着魏氏的手说:
“姨娘,你对我太好了,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当大官,买一大堆好吃的东西给姨娘。”
魏氏一把抱起他:“孩子,姨娘什么都不想要,只想你平平安安长大成人。”
梅雨季节又来了。
这是一个十分漫长的梅雨天,绵绵的细雨密密地斜织着,一直下了二十多天。到天放晴的时候,全府上下的东西都生出了淡淡的霉味儿。魏氏指挥着全府上下的男女仆人,把发霉的东西都搬出来晒太阳。
最后,魏氏把收藏朱夫人遗物的那房里的东西也让人搬出来了。
这一天,魏氏故意让老师何养源把之洞带到一个偏静的院子里去读书,她知道,见到母亲的遗物这孩子会暗中伤心。
但是,到了快中午的时候,之洞还是悄悄摸到了晒东西的小院子。等何先生找到他时,一下子被他的样子打动了。
明媚的太阳下,之洞正一动不动地站在衣物堆中的那两架古琴前。泪水在他脸上无声地流淌,一双小手抚在锦囊上。
何先生轻轻走到他身边,又轻轻把手放在他的头上。
之洞抬头看见是他,哽咽着叫了一声:“老师。”
何先生无声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把两架古琴拿起来,对之洞说:
“来,放进你的房里去!”
之洞乖乖地跟着。走进之洞的书房,何先生把琴放在了靠东边墙上的一个大案几上。
“这么,行么?”
“老师,行!”
“来,坐下!”
何养源自己先坐下,又指了指身边的一个木椅子对之洞说。
“听说你母亲最喜欢弹琴?”
等之洞坐下,何先生问。
“是的,老师。”
“告诉老师,你最喜欢母亲什么?”
“最喜欢听我娘弹琴。老师,我只记得她弹琴的样子了。眼睛看着远方,像在想着什么。从不看琴,她什么都会弹,弹得也最好。孔老夫子说,他听了《韶》、《虞》这两支曲子后,三月不知肉味。先生,你若是听过我娘弹琴,你会觉得什么都忘了,可惜,她死了……”
“之洞,你别难受了,听老师说。”何先生看着他,拍了拍他的手。
“之洞,人生到这个世上,是有时间限制的。有的人能活七八十岁,甚至九十多,有的人只有短暂的几年、一二十年。不管活多久,这不是人自己能把握的。母亲生下了孩子,母亲当然和孩子最亲。之洞,母亲一般都会抛下孩子早早到天帝那儿去。你只有五六岁,就没有娘了,而我,五六十了,也没有娘了。但是,不管多大年纪的人没有了娘,都在心里难受。看见你刚才站在你娘的古琴面前伤心流泪,我也不好受。之洞,老师也没有娘了啊!一个人不管长到多大,都是娘的孩子,没有娘都难受。怎么办?那就要好好生活,让娘在天上放心。你娘不是希望你好好读书,将来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么?照着他的话去做吧!这两架古琴上有你娘的手迹、心声,看到了它们,你就如同看到了她。别难过了,只要你刻苦读书,将来成人成材,你娘就放心了。”
“老师,我记住了!”
又是三年过去了,张看魏氏一个女人操持着这么一大家人的生活,一天到晚累得喘不过气来,就又纳了一房妾。这是一个姓史的女人,善良而胆小。她深明小妾的处境,极守本分。她的到来,没有给之洞带来什么不好的感觉。
这期间,张为儿子们又请了几位老师:拔贡曾蝲之,附贡张蔚斋,举人黄升三、王可贞、张肖、赵斗山,进士敖慕韩都先后走进张府为师。不管公务多么繁忙,张每隔十来天都要亲自检查督促儿子们的学习进程。老师的严厉,父亲的督促,孩子自己的勤勉,使各人的学业大有长进。刚过完九岁生日之时,之洞已完成了全部四书五经的学习了。
“父亲,以后我读哪些书?”
之洞劲头十足,问父亲。
“香涛”,这是父亲最近又给他取的小字,“按常规来说,你该学习作诗写文了。可是,只写文不会有什么长进,还要读书才行。从今之后,你可以读些古文,先生会为你选择的。”
“父亲,请先生赶紧为我安排日程吧!我要快点读书,快点长大,去考进士!”
“哈哈!”张笑了,抚了抚他的头。
“儿子们!”张面对儿子们——到此为止,他已有六个子侄,八个女儿。“古人说得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作为读书人,只读书还不够,还必须去看天下。这个城很小,却也是个风景秀丽之地,你们大点的,以后就结伴出去走走,看看名胜古迹。天气好时,就去游游周围的山川。这一带就是山多,有看头。那山峰,那树木、沟壑、飞禽走兽,都是写作的题材。”
“是,父亲!”
弟兄几个悄悄交流了一下眼光,喜滋滋地齐声应道。
“不过,你们绝不许在外面张扬。兴义府本来就引人注目,假若稍一张扬,就易引来非议。
温良恭俭让,这是每个人的行为准则!”
“是,父亲!”
第二天一大早,弟兄几个来到了张府隔壁的试院,父亲的一个小吏带着他们。
虽然只有一墙之隔,之洞却是第一次走进这个院子。试院,就是学子们应试的地方,自然别有一番风景。
“好大的院子!”
之洞大叫一声,信步而走。放眼望去,这个院大约有八十亩地大小。正对大门,是考试的厅堂,高大宽敞,雕花的高大窗户透着一股雅致之气。两边,是两排待试厅,是供士子们等待考试休息温习的地方。房前厅后,到处是高耸入云的树木。由于树木格外繁茂,地上几乎看不见什么大片大片的太阳地。靠近院墙,种满了各类花草,收拾得井然有条。所到之处,地上无杂草落叶,树上无枯枝,显得十分洁净。看房子顶上,陶瓦整齐,飞檐翘起,肃静中有几分灵秀之气。
“这儿真是读书的好地方!”
之洞喜笑颜开,对走在身后的之渊说。
“当然喽,读书之处讲究一个静,一个雅。静让人心凝,雅让人心洁。何况这是试院呢!”
之渊以前来过这里,所以显得从容自如,并不惊奇。看着之洞欢快的样子,他也是笑容满面。
“之洞,走,向里去!”
跟着之渊,他来到院子的最后边。一片天地展现在他面前——这里到处是人工堆放的各种奇石,名贵的树木,石铺的幽曲小径,仿佛是自然的山间一般。各种鸟儿的鸣叫悦耳动听。有一种空谷传音的效果。
“三哥!”之洞回头一叫,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因为随叫声而起的回声立即响起:“三哥!”“三哥!”“三哥!”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回声!”之洞惊异地瞪着眼睛问之渊。
“声音向前起,若是遇到阻挡,就会形成回声。四弟,你看,这面巨石堆砌,高高耸立,把声音都挡回来了,自然就有回声了!”
“三哥,这里真像一个仙境!”
“之洞,你看那边是什么?”
之洞顺着之渊手指的方向望去,一个亭子映入眼帘。他快步绕过一片石林和大树,走到亭子跟前。红色的柱子,黄色的顶边,绿色的顶子。与诸亭子不同,这个亭子有三层,第一层是空的,二、三层是阁子。他登上第二层,里面窗明几净,十分清爽。一把檀香木椅傍几而放。
四面的木墙是活动的,可以左推右移。从移开的方框,能尽览周围的景色:地上是日影移动,竹影婆娑可爱;空中是鸟鸣阵阵,荡人心扉;天上白云悠悠,让人觉得天高地远,人生无际。
看匾额,原来这亭子叫“天香阁”。
“三哥,我若能天天来这儿就好了!”
之洞无限羡慕地说。
“四弟,家里有你的书房,不也挺自由么?”之渊笑着问。
“三哥,家中的书房好是好,但外面脚步声不断,鸡犬之声不息,太扰人了。”
“好哇,四弟,你若喜欢,我常带你来!”
“三哥真好!”之洞一跃而起,快活极了。之渊看到他这样子,心中道:
“四弟平日能多一些这样的开朗该多好哇!”
秋去春来,不觉已是第三年秋天。之洞读书识字又有了不小的长进。一天,他悄悄走到张身边,双手呈上一个厚厚的本子。
“爹,孩儿请爹过目!”
之洞眼里闪着光,脆声地说。
张心中想:这孩子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今儿个有什么高兴的事?瞧他眼里的光采!
“这是什么?”
张问之洞,手已接过了那个本子。
“请爹自个儿打开!”
之洞说这话时,小脸上全是自豪。
打开首页,张只见上面写着一行隶书:《天香阁十二龄草》。
“《天香阁十二龄草》?这是谁写的?”
张一时没明白过来,不解地问。
“爹,您连孩儿的年龄都忘了?”
之洞的小脸一下子拉了下来。没娘的孩子最敏感别人对他的不关心了。
魏氏正在一边,连忙向张使了个眼色。张会意,一笑:
“小子,这是你写的啦!”
之洞的脸上又漾上笑来,眼睁睁地看着爹。
“啊,是诗集!”张翻开,禁不住说了一声,一页页看下去。
诗集里有五言、七言诗,有近体、有古体诗。每一首都像个样子。张不住地点头,不停地往后翻。
之洞看着看着,悄悄离开了。
第二天,张差人将之洞的诗集寄给了自己的堂兄——小儿的诗作,他自己觉得不错还不行。
但是,他没有夸赞之洞,只是询问他读书缺少什么:
“香涛,以后缺什么,直接跟爹说都行!”
一个多月后,张收到了兄长的回信。在信中,堂兄对之洞的诗作大加称赞,以为之洞将来必成栋梁。“但是,千万勿要外露,以免小子起骄傲之心。同时,只有敛才勿露,才有利于小子成大气候。”
这天晚上,张忽然把之洞叫到面前。
“爹叫儿有何要事?”
之洞不知何事,心中有点惶惑。记得有几次兄弟挨打受责,都是晚上。所以一进门,之洞的问话就带着小心。
明亮的灯光下,之洞看见父亲正在饮酒,八仙桌上几碟炒菜并无特别之处。“爹很少晚上喝酒的,今天怎么了?”他心中嘀咕着,向爹的脸上望去。
张红光满面,漾着一团喜色。史氏在旁边斟着酒。
“是四少爷么?来来来!是香涛!”
张直招手,让之洞到桌前。之洞迟疑着,“父亲从不让我们沾酒,这是什么意思?”
“史姨娘,给四少爷拿酒杯来!倒上!”
“香涛”,张亲自把酒杯放在之洞面前,“干了这一杯!”
“爹,孩儿……”
“干了!香涛,你大伯回信了,直夸你诗文写得好!爹高兴,觉得将来有法见你那死去的娘了!”
张这一句满怀深情的话让之洞心一热,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他什么也没说,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吭、吭、吭!”
一阵热辣劲儿刺得他直咳嗽,眼泪也泛了上来,但是,一种精神让他挺住了。
“老爷,你看少爷咳的!”
史氏看见张又递了一杯给之洞,连忙小声说。
“这算什么?一个男人不会饮酒哪行?干了它,香涛!”
张一片豪情,对儿子说。
之洞又是一饮而尽。
“好!是我张家的后代,有种!”
张高声赞道。他说完,转身从身后的几案上拿过一个精致的盒子,放在了之洞面前。
“这个,送给你!”
之洞轻轻打开。一方浅青色的砚台展现在之洞面前。
这是一方稀有的歙砚,浅青色的底子,上面带着几道乳白色的花纹。仔细看那花纹,能看出那纹路是一只凤凰的模样。
“爹,这不是两年前您请人购买的那台歙砚么?”
“是啊,爹送给你啦!”
“爹,那么贵重的东西……”
“砚台再贵重,还不是为了写字用的?爹送给你,希望你好自为之!”
张深情地看着儿子的眼睛。
“谢谢爹!”
之洞包好砚台,内心一阵欢喜。他听哥哥们说起过这方砚台,根本没想到爹会把它送给自己,这是一份重托啊!
尽管张对儿子的才学含而不露,之洞的名声还是逐渐传播开了。别人不说,那些教过他的老师就是最有权威的宣传者。
人生在世,作父母和老师的人在有些方面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其中有一点,就是无论老师还是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学生或儿女超过自己。在久闻之洞的勤学有才名声后,有一个人主动走进了兴义府。此人就是独山府署理知府韩超。
韩超自己诗书满腹,为人正直,颇负盛名。作为一方百姓的父母官,他最关心的是百姓的疾苦与读书人的学业品德,一向为读书人广开成才之路。对张家四公子的聪明好学,他牢记脑中。终于有一天,他抽空来到了兴义府。
一听韩超亲自上门要见自己的儿子,张喜不胜收。他也久闻韩超大名,只是没有过多交往,除了因公见过几次面。一番寒暄之后,韩超就提出要见之洞。
“好一个灵秀的少年!”
看到一身蓝色绸装,辫子油黑,眼睛闪亮的之洞,韩超不禁脱口而赞。
“晚生叩见韩老前辈!”
之洞上前施礼,谦逊有礼。
“拿纸笔来!”
韩超并不多说,对旁边的仆人道。
“快,拿纸笔!”
张知道韩超想考考之洞,连忙附和。
须臾,纸墨送上。
韩超稍一沉吟,挥笔在纸上写下了一首题为《贵州石林》的古体诗。
“好诗!”张阅毕,称道。
“香涛,你来和一首!”
韩超笑吟吟地对之洞道。
之洞不知该不该,看了看父亲,又看看自己的兄长们。
父亲点点头。
之洞盯着那首五言古诗,似在琢磨,稍后,提笔一挥而就,题目是《和独山知府韩公贵州石林》。
韩超站在旁边,一边看,一边拈须而笑。待之洞写毕,他对张说:
“不错,果然名不虚传!是块好料子!”
之洞灵机一动,上前道:
“韩老前辈,晚生仰慕前辈已久,如若不嫌晚生笨拙,晚生要拜前辈为师!”
韩超先是一愣,这当儿,张及时插上话来:
“犬子如蒙韩公教诲,在下将万分感激!”
稍一思忖,韩超爽快地说:
“好!我就收下你这个学生,为了江山社稷!”
“快,叩拜老师!”
张连忙对之洞说。
之洞当即跪下:“老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咚、咚、咚”连叩了三个响头。
韩超上前一步扶起之洞:
“免了!认师不认师,这不打紧,重要看你今后的学业!”
“学生将不负师望!”
之洞朗声回答,眼睛闪着坚定的光芒。
当下,张府大摆拜师宴,庆祝之洞拜韩超为老师。
常来张府的文人学士,也闻讯赶来。一来是庆贺,二来是要结交韩超这个饱学正直之士。常言说:听君子一席言,胜读十年书。
“张知府,张大人,贵公子有韩公指导,一定能成大器!”
客人们说这些话,既出自一片真心,也是在恭维韩超。
他们没有看错。且不说之洞日后的发展,就是韩超,也可谓是蒸蒸日上。没有多久,韩超就被朝廷提拔,成了贵州巡抚。
半年之后,韩超和张进行了一次重要的谈话。
“张公,凭香涛的才学,完全可以去参加童生考试了。”
“参加考试?韩公,你认为香涛已经学有所成了?”
“学有所成,这可以用来指香涛了。虽然对他来说是学海无边,没有完全成才,但张公试想,这儿地处偏远,是贵州的一处山沟沟,范围太小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让香涛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十三年来,他出生在此处,成长在此处,这对一个可能成大器的人是不够的。再说,学与考紧密相关,只有考才能检验出他与别人相比的高低啊!”
张默想了一会儿,道:“韩公,我听你的!正好之渊也该考试了,就让之渊带上他吧!”
“张公,不是我夸我的弟子,之渊虽比之洞年长,但考试结果却不能定言哩!”
韩超说到这儿,掩不住脸上的那份得意。
张也点点头:“我心里也这么想过了。”
然而,当魏氏知道张的这个决定后,却没有同意。
原来,按朝廷的科举制度规定,凡读书人要参加举人秀才考试,必须在原籍进行。张之洞虽出生在贵州的兴义府,但他父亲是直隶南皮人,要参加考试,他必须回南皮去。从贵州到南皮,相隔千山万水,让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远涉关河,她怎么也不放心。尤其是对之洞。
“老爷,香涛才十三岁,还不会照顾自己,离开我,这哪行哪?我向他那去世的母亲作过保证的,一定要看着他长大成人。我得说话算数啊!”
魏氏说着,眼睛就模糊了。
“又不是他一个,不是还有三少爷之渊么?”张倒不在乎。
“之渊自己还是别人侍候着哩,他哪里会照顾别人哪!这个府里十几个孩子,老爷,你说谁单独照应过自己?把香涛交给之渊,我放不下心。”
魏氏擦起了眼泪。
“这不要紧,要一个老家人跟着,负责他兄弟俩的衣食,再带两个年轻的仆人,专管干粗活。
有管衣食的,有担行李跑路的,再多带些盘缠,不碍事儿!”
“老爷,男人家都粗心,万一兄弟俩受点风寒,生个病怎么办?香涛还是个孩子嘛!”魏氏眼睛里充满了恳求。
“我说,你们女人家就是这么多虑。人生一世,哪个会没有个小病小灾的?像香涛那样的孩子,身体结实,个性强,哪会轻易就病倒了?常言说得好: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小鸟儿、小鱼儿学的本事再大再多,你不把它放出去,再高的天,再大的海对它也没有意义。放下心吧!
孩子长大了,迟早一个个都要走出去的。”
说着,张眼望着窗外,显得若有所思。魏氏看着他,叹了口气:
“老爷,你说的对。我也知道,我是拦不了香涛的。老天保佑,但愿他们俩一路顺风,尤其是我那可怜的香涛儿……”
之洞听了父亲的决定,拍掌而笑:
“爹,我终于等到这一时了!”
“姨娘,”他拉着魏氏的衣袖,又说,“我能行!我长大了。汉代缇萦救父的故事姨娘不知道么?
她当时还没有我大哩!何况我还是个男人?别担心,姨娘,等着我的好信儿吧!”
魏氏的脸上露出了笑意,摸摸他的头:“好孩子,姨娘恨不能跟着你去。”
“嗨,姨娘,哪有考试的士子带着老母亲的?你在贵州等着吧,我和哥哥定会成功!走,姨娘,给我收拾行李去!”
看着之洞对魏氏那么亲近,张心中一阵感动:谁养大的孩子与谁亲哪!
张细心地为之渊、之洞兄弟俩选择了两个忠心的年轻仆人,加上一个细心的老家人,不厌其烦地把路上要注意的一切都说遍了。不管怎么说,两个儿子尚未成年,又都是没娘的孩子,他心中怎能不牵挂?他又写了好几封信,是给南皮的几个故友的,请他们照应两个儿子之类的话说了一大堆。对于两个儿子,自然也是再三叮咛。
一连数日,魏氏忙着为之渊、之洞打点行装:衣服、鞋袜、书籍。把东西包好,一一装箱,理了一遍又一遍,生怕丢下了什么。每天晚上,她都要呆在之洞的房间许久,装作做活儿和之洞拉闲话。之洞知道她是舍不得自己离开,故意找时间和自己多呆一会,心中万分感慨,他忽然想起了儿时亲生母亲教给他的那首《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他悄悄地把诗写下来,后面附上一句话:“姨娘,您的养育之情我永远难忘!”之后,偷偷塞到了魏氏的枕头底下。
数日之后,一个曙光初照的清晨,之渊、之洞一行五人走出兴义府的大门,踏上了通向湖南的弯弯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