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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长城的定义

也许看到这个题目会令人有啼笑皆非之感,但如果拿这个问题来问大多数人,大约也就会得到如八达岭即是长城的结论而已,抑或长城是一道很长很长的墙,一条横亘在中国北方的老墙,也许还会加上一句是古代中国闭关锁国、不思进取导致腐朽没落的一种具体表现和罪证,我在现实生活里也曾听形形色色的人说起过,人们对长城的概念也就大体如此。

其实长城是一个极其复杂的概念,时间上纵贯了两千多年的历史时空,地域上囊括了几乎整个中国北部,堪称是一部史诗级的百科全书,一门博大精深的学科,也许该称作长城学了。不过我的一位多年资深长城研究者朋友曾经意味深长地说过:“我们对长城的总结和研究还远远不够,现在说长城学还为时尚早。”的确,对于长城的定义和归纳研究,实在是一项浩如烟海般难以着手的大学问,但有一点可以明确,长城绝对不仅仅是一道简单的墙。

长城最早出现在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经过历朝历代的演化、总结和完善,逐渐形成了一套完备的国防军事预警和战斗体系,可谓是中国古代战争文化的集大成者,一套经得起时间和空间锤炼锻造的钢铁壁垒和屏障。长城的主体当然是一种比城市的城墙更绵长和浩大的防御性战略工程,以扼守交通要道和咽喉要塞为主,在此前提下通常选在可凭借和依托的有利地形处建造,如爬上山崖临渊而建或濒河构筑,都可借自然的地貌增强防御效果。长城的修筑也本着就地取材的原则,使用所在地区易于取得的建筑材料以降低成本和方便施工,力图修筑成各要塞之间连贯封闭的墙体,以彻底隔绝敌人可能的渗透和偷袭。在一些地方会巧妙地把雄险的山峦沟壑也纳入长城线,协助人工设施成为长城防线强有力的段落和补充。并且通常在长城之外或建有前哨城堡对关口防御产生呼应配合,或在尽可能高且远的地方筑有烽火台之类的预警设施,以便在敌人进犯的第一时间就将警报传递回长城之内,使得守御一方早做准备。在长城上沟通内外的通衢要道自然要设置关城隘口,战时能够阻挡或迟滞敌人进军,平时也能掌控人口、物资的流动状况和内外贸易与税收,起到类似于海关的作用,而守卫长城的关键其实也就是以争夺重要的关隘为主。在关隘内侧则通常还会修建有各种级别不同、面积不等、功能各异的城池作为纵深防线,用以屯驻人马物资,随时对长城守军进行补给和支援。如果长城第一线被突破,这些城池则成为继续阻挡和牵制敌军深入的屏障,并且肩负有集结有生力量对敌进行反击乃至将其歼灭的功能。在长城内的纵深地带里,还有四通八达的交通网,以便在需要的时候援兵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向前方推进和对入侵之敌进行迎击与追杀,历史上著名的秦直道就是其中不朽的代表之作。

密集相望的烽火台散布在崇山峻岭之间,能够及时地把第一线的敌情以燃烽举火的形式迅速向内地传递,甚至几百公里之外的警报当天就能汇集到中枢之地,然后根据敌军入寇的规模,做出相应的部署。如调动长城沿线各城池的守军或集结作战,坚决迎击追歼,或坚壁清野,据城死守,等待内地调集大军前来增援。烽火报警的方式和传烽系统的完备是长城防线必不可少的重要组成部分,守护长城外烽火墩台专司瞭望的士卒最寂寞最危险,职责也是最为重大的。

北京市昌平区军都山四十里关沟长城布防示意图

一些地理位置太过重要且不易防守的地区,往往会修筑多道长城。以留存至今最完整的明代长城为例,从全局的角度来看,在华北地区靠近北京的地方修建有外长城和内长城两条主要防线,但在局部地区甚至会修建多达四至五道长城和障城以强化防御。更有甚者会在要冲之处的特定地形内连续设置哨卡关城,几乎达到了步步设防的程度。比如北京城西北部军都山的四十里关沟就是这样连续设置有岔道城、八达岭口、上关、居庸关城、南口城等五座关卡,因为一旦敌军突破军都山这座天然屏障,前方直到北京城下便是一马平川,再也无险可守了。

在可通大军的要道上设置关隘城池之余,在仅可通行少量人马的山间小路也多设有小型闸门或者以墩台、敌楼监视守备,力求使万里之遥的防线上每一处可能有敌人侵入或有哨探渗透的地方都有所职守和戒备。

仅就辅助长城关隘和墙体进行防御的设施也是多种多样,如拦马墙、堑壕、天田、品字窖等,不胜枚举,因此长城绝不是一道简单的墙,而是一张体量庞大、规划严密、设施完备的超级国家防御网。

我常听人议论长城的修筑是错误和失败的事情,也有人义愤填膺地表示长城才是使得中国保守、封闭和落后的根源。两千年来的各个大小王朝大多好似中了魔咒一般,前赴后继地修筑长城,似乎除了长城之外难以找到更好的应对游牧民族南下侵扰的方法了,甚至原来的游牧民族,如鲜卑建立的北魏、北齐和女真建立的金朝,在成功定鼎中原后也都选择了修筑长城来防御北方后来崛起的其他游牧民族的威胁。也就是说,延续了两千多年的长城修建史不是一国一朝的某一批人的头脑发热之举,相反是众多王朝和无数君臣将相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形成的一种惊人的默契,这就不能不令人深思其中的原因,绝不是一句草率的保守和封闭能解释通的。

其实从战国时燕、赵、秦三国在北部边境建起防御匈奴等诸胡的长城时起,长城就已经被赋予了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分界线的作用。至秦朝统一天下后建起了东西绵亘万里的长城时,这道庞大得不见首尾的防线便进一步明确了牧场和农田间藩篱的使命,并随着不同时代内外实力的强弱而波动,最北可推进到现在的蒙古国境内,最南则已经退守至山西省中北部。当然长城既是游牧与农耕两种不同生存方式的分野,受环境气候干旱或丰沛、寒冷或暖湿变化的影响也体现出宜耕和宜牧地区的微妙变化。归根结底是物产丰富的中原农耕民族一直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不需要也没必要去夺占长城外那些相对干旱的苦寒之地,既然不适宜耕种,又何必去耗费心力经营呢。反之,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因为生存环境恶劣,甚至许多生存所必需的物资都要靠从中原输入,所以对中原的依赖性相对更大。在双方实力相当的和平时期可以进行贸易交换,草原用牛、羊、马匹换来中原的茶、盐、铁等物资。当然如果中原衰弱的时候,也会通过和亲或岁币等方式以财物换和平。但更多的时候则是逐水草而居的彪悍游牧骑士迅疾如风地席卷而来,对中原边境上的城镇村落进行无情的洗劫和杀掳,那种万骑奔突的暴虐是以步兵为主的中原军队难以有效应对的,所以修筑城墙以迟滞和阻挡机动性强的游牧骑兵便成了不同时代人们极其默契的选择。

虽然历史上中原王朝在力量强大的时候也曾有过一些主动对草原的出击,如秦始皇派大将蒙恬“却匈奴七百余里”,但还是要“北筑长城而守藩篱”。两汉也曾多次对匈奴用兵,封狼居胥山也好,勒石燕然山也罢,看似辉煌的胜利却并不能根除来自草原上的威胁,只是仅仅得到了一段时期的和平而已。两汉在军事胜利的背景下还是修筑了历史上最长的长城防线,而且不同时期修筑了多道长城,虽然从被动挨打到对敌人犁庭扫穴,却还是要回到修长城的这条老路上来。西晋的八王之乱后,中原陷入了“五胡乱华”的混战时代,游牧民族出身的北魏王朝在最终统一了北方之后,也转身修筑长城来防御身后新崛起的柔然。之后的北齐继续修长城以抵挡柔然和突厥的南侵,隋朝虽然两度打败突厥,甚至隋炀帝还曾带领50万大军到突厥可汗的营帐里耀武扬威,但同时仍然没有停止对长城的修筑。唐朝虽对突厥等游牧民族具有军事上的优势,但在史书中仍能找到唐朝修建长城的明确记载。因后晋石敬瑭把燕云十六州割让给辽国,使得后来的北宋王朝失去了燕山和蒙古高原险峻的天然屏障,只好退守雁门一线,但至今山西岢岚县仍然保存有宋代修筑的长城。女真人建立的金朝为了防范治下越来越不驯服的蒙古诸部,也修筑了多道被称为金界壕的长城。只有蒙古人建立的元朝跨越长城内外,不再有来自草原的威胁,所以元朝时长城才归于沉寂。

明朝建立后一直遭受退回草原的元朝残余势力的威胁,明太祖朱元璋多次派军北征,互有胜负。明成祖朱棣想出兵进行决战,以图一劳永逸地消灭敌人,开始时倒也还有所斩获,后来蒙元军避其锋芒远遁无踪,使得朱棣五次劳师远征,战果十分有限,并没有达到决战的目的。因为蒙元军队以骑兵为主,移动速度极快,明军以步兵为主,要依托大量粮草辎重补给,在漫无边际的旷野上根本无法追上和围歼敌人,反倒有被迂回包抄、切断粮道的危险,因此即使在以百战之师为骨干的明朝初创时期,太祖和成祖也无法彻底解除来自北方的边患。到了土木堡之变英宗被俘后,明朝更没有勇气和实力大规模出击了,只得采取守势,开始全面修筑长城。以城墙和堡垒的防御战术来削减蒙军骑兵速度和机动性方面的优势,令移动迅速、飘忽不定、难以捕捉的敌人聚集于城前,既可以与之一战,也可以最大限度地迟滞其对北境若水银泻地般的袭扰掳掠。因而长城虽并非能绝对挡住敌军入寇,但却可以使敌军不再能任意出入边境,无所阻挡亦无所顾忌地纵横驰骋,待敌军围攻一点时,明军可迅速调集各路人马前往堵截或追击。其实这也是历代王朝最终都会回到修长城这一条路上来的根本原因,也就是用城防来弥补中原步兵对于游牧骑兵天然的劣势。毕竟游牧民族是马背上的民族,几乎每个人从小就精于骑射,相当于全民皆兵,个个都是优秀的战士。而中原的兵士大多来自于服兵役的农民和市民,这样的军队战斗力很有限,即使明朝实行了兵户和屯田,士兵也有一多半时间是在务农,所以中原为数不多的骑兵也常常是技艺生疏,更像是骑在马上的步兵,与草原骑兵对抗的结果可想而知。通常长年处在战争环境里的士兵的战斗力和作战经验会远胜于和平时期安逸的士兵,所以前面说到的明初多次北伐,还基本能对蒙元形成一定的优势。但随着国家相对稳定的时间越久,王朝初创时期的百战之师逐渐凋零老去,几代之后缺乏真正战阵锤炼的中原士卒的军事素质必定大为降低,再来对抗生来就是骑射健儿的游牧骑兵的冲击,简直就是噩梦,土木堡的惨败就是这种情况的最好证明。所以中原大军面对游牧骑兵这种追不上、打不赢、跑不过的被动情况,也就唯有筑城以御之了。

而从修筑长城和派兵出击的成本来考虑,明朝人的经济核算也给出了更合理的结论。比如西北某地区常受袭扰,如果集结数万大军出击还要涉及大量军费开支和物资转运的成本,常常要耗费数月经年的时间,却收效甚微,甚至还有可能打不赢,即使一时驱逐了敌人,却也无法长期固守那些夺取来的荒芜之地,还是要撤军回来。然后敌人又会迅速回到这一地区继续袭扰劫掠,官军会陷入往复征剿却劳而无功的困境,与此同时军费的支出则如流水般是个无底洞。而同一地区修筑长城的费用仅相当于征讨所耗费钱粮的六分之一左右,况且长城筑就便可使用多年,仅需局部维护修补即可,所用的守军数量也能大为减少,又能阻挡草原骑兵的任意出入,可以说是很划算的做法了。

明朝嘉靖年间的宣大总督翁万达在《请修北东二路边垣疏》中对长城的作用给出了十分准确的定义“驰击者彼所长,守险者我所长”“山川之险,险与彼共,垣堑之险,险为我专”“百人之堡,非千人不能攻者,以有垣堑可凭也”“盖虏之为患,犹泛滥之水;中国设守,犹障水之堤。诸堤悉成,则渐寻隙漏;诸堤未备,则先注空虚”,把敌军比作洪水,把长城比作堤防,再形象不过了。长城的修筑和维护如能常备不懈,就可以使中原王朝获得相对更长时期的安宁和稳定。

长城也是内外经济和文化交流的口岸,如汉代的长城一直伴随着丝绸之路延伸进了西域,东西方的文明由此逐渐交汇融合,也给古老的东方大国注入了新鲜的血液。明代自隆庆议和之后在长城沿线广泛展开了明蒙间的互市,昔日的搏杀之地变成了内外人民和平贸易的重要通道,长城这时起到了征缴税款、调控贸易规模和打击偷渡、走私的作用。

长城的定义实在太过宽泛,究竟是军事防线、国家疆界、和平的保障还是经济文化交往的窗口?虽然其最主要展现出的还是军事功能,但即使如此,从时间到空间也都难以进行具体和准确地定义,这一切其实源于长城所涵盖的信息与文化实在太过庞大复杂,难以一言以蔽之,同时,也是因为我们对长城的了解和认识仍然太少了。 lSDdAUpQO7ogxCQl15GgVQrtcIvlfo9RcuYRfc3Ah5jS56tVujJHYgmkT1A/zp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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