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一阵秋风吹过，几片柳叶飘落。伫立在松花江江畔柳树下的一位白发苍髯，形销骨立的老人不禁感到一丝寒意。他拢了拢长袍，感慨地说：“往年哈尔滨这时候气候宜人，正是消暑最佳季节，今年寒气逼人啊！”
和老人并肩而立的身材魁梧的壮年人方额宽脸，双眼大而有神，眉毛又黑又浓又长，眉梢上挑几乎入鬓，显得非常威武刚毅，是个典型的关东大汉。但关东大汉举止大方、沉稳，加上身上的丝袍下摆不时飘动，使他颇有几分儒雅风度。听到老人的叹喟，他浓眉微蹙，抬手指着悬在江面的夕阳，沉吟道：“夕阳如血，晚霞似火啊！而一江流水……”
壮年人言下之意显然是：如今的松花江也如血似火，奔流的是血浪泪波，燃烧着烈焰猛火。
老人凝望着被沉沉暮霭笼罩的太阳岛和朦胧不清的道外建筑，喟然长叹：“唉，什么都看不清了！是我老眼昏花了，还是……”
壮年人淡淡一笑：“黑夜一降临，一切都隐没了，但不会消失。走吧，陈兄。姗姗来迟，会被误认为倨傲无礼。”
被称为陈兄的老人叫学文，是哈尔滨老字号大光明珠宝行的老板。在他布满深深皱纹的清癯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之色，应声道：“我本来对约瑟的邀请嗤之以鼻，是吉祥老弟你把我拽出门的！”
“我明白老兄你碍于我的情面。”
“不瞒你说，我也想瞧瞧这位踌躇满志的犹太阔佬如何趾高气扬！”
万吉祥规劝地道：“我们是他的客人，老兄。”
陈学文拍了拍万吉祥的肩膀，道：“放心，老弟的嘱咐，我谨记在心就是，走吧。”
万吉祥、陈学文并肩齐步踏上了中国大街方石铺就的街面。
陈学文指着街面，又发憾慨：“你看，这街面像不像棋盘？”
万吉祥放眼展望，颔首笑道：“像，很像。那么，在这用四四方方、大小均等的石块砌就的棋盘上行走的各色人等，不都成了棋子？”
陈学文叹道：“都是微不足道的小棋子，来去匆匆的过客！”
万吉祥显得豁达大度：“没有棋子，就没有千变万化的棋局。”
“谁是君王、皇后？谁是将士、车马？谁又是小小的兵卒、黎民百姓？”
“我们的围棋没有上下、大小之分，只有黑白分明。”
“但有拼杀！街道两旁的商店彼此不都在虎视眈眈，恨不得吃掉对方？”
“不错，商场如战场，来自不同国度的商人来哈竞技都想成为赢家！”
“我是个失败者。我这颗小棋子要被吃掉了！”
“棋子落下去，又匆匆收起来，对奕双方胜胜负负，转眼间便改朝换代！人间沧海桑田，又换了一盘棋局。”
一队日本宪兵沿着中国大街自南而北，朝万吉祥、陈学文列队阔步走来。长统皮靴敲击石面发出刺耳的咔嚓声响。
陈学文扫了一眼宪兵，悻悻地说：“眼下……”
“眼下是黑夜，但是，不管风云变幻多么难测，中国大街终究是中国的大街！哈尔滨终究是中国的哈尔滨！黑夜终有尽时！我们走吧。”
百年前，哈尔滨不过是座只有数户渔民落脚捕鱼晒网的小渔村。1898 年沙皇俄国在我国东北修建中东铁路，松花江的通航，渔村作为东西南北的交通枢纽，横贯欧亚连结太平洋、大西洋的大陆桥，世界各国的商人、工业家纷至沓来经商办厂。于是，风格各具、流派纷呈的东西方建筑相继拔地而起；五十多个不同国籍、不同肤色的侨民汇聚；各国办事机构设立，各国国旗到处飘扬，才发展成新兴的国际大都会，哈尔滨被誉为“东方莫斯科”、“小巴黎”。而中国大街则是“莫斯科”、“小巴黎”的缩影。这里原是一片长满野草的低洼湿地，修建铁路的大批器材从松花江水道运来哈尔滨，在这里卸船。一辆辆套着骡马的板车，把这些器材拉往香坊。在这片荒凉的草甸子上来来往往，渐渐形成了从江沿经秦家岗到香坊安埠大街田家烧锅修筑铁路的大本营，南北走向的马车道。后来，沿着靠近江岸的一段车道搭起了草舍、棚屋，盖起了简易住房，栖身的是中国马车夫、装卸工和筑路工人。于是，中东铁路局就把这片本来就是中国的土地划给中国人居住，命名为中国大街，即中国人居住的街道。
俄国人生财有道，在这众多中国人聚居地开办了店铺，赚中国人的钱，从而出现了新的商业区。但狭窄的街道像条阴沟，不得不铺上木板、铁板，以便于行走。
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初俄国工程师科姆特拉肖克设计、监工，在泥泞不堪的街道铺上了方石路面。一块方石，一美元；一寸街面一寸金！各国商家更是看中了这条黄金大街，这块风水宝地，蜂拥而来，纷纷投资建楼开店。风格迥异的建筑鳞次栉比，如雨后春笋地冒了出来。各家商号牌匾，店面五花八门，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以欧洲建筑艺术为主的楼房，聚集不同地域、种族、语言的男男女女，形成了浓重的异域情调。阵阵欧风，绵绵俄雨把原先中国居民吹走、淋跑了，中国大街也就名存实亡了。
万吉祥、陈学文退身让过了日本宪兵，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移动。日本宪兵消失在中国大街北端的圣母报喜教堂
后，万吉祥的视线却停留在这座高耸云天的巍峨壮观的建筑物上。不同信仰的侨民在这座新兴的国际大都会修建起各自的教堂，儒、释、道和天主教、基督教、新教，以及伊斯兰教、犹太教在这里和平共处，传播福音教义，各显神通，消灾禳难，普救众生。但不管是哪位神祗似乎都认为世间罪恶满盈，必须用血泪来洗礼，就都不管黎民百姓的疾苦，不听芸芸众生的祷求，任凭天灾人祸频频降临。因为哈尔滨重要的地理位置和富饶的物产，俄国沙皇和日本军阀都视之为侵略扩张的基地。中国和日本是一衣带水的近邻，两国人民一直友好往来。但 1868 年日本明治维新之后，走上了军国主义道路，野心勃勃要“以武力开拓万里波涛，宣布国威于四方”、“扩广日本教化于世界，传播五道于环宇”
，制定了占领中国东北、台湾，进而北进南下征服亚洲，最终君临天下的国策，把当时的日本内讧变为外征，把士气转向海外。占领中国的土地，也可弥补被西方列强夺去的损失，争取日本国际地位的提高。甲午战争，“9·18事变”就是其既定国策的实施。现在，台湾和东北作为其侵略扩张基地的梦想已经实现了，海外来哈的客人无不为大日本帝国的“武力、国威、教化、五道”所震惊。占领哈尔滨短短一年多，万吉祥开创的遐迩闻名的吉祥商场，大大小小六家鞋帽、服装、被褥工厂和哈尔滨所有中国人开办的工厂、商店一样，都成为日本军阀的砧上肉。不，皮肉早就被切下刮尽，现在只剩下骨头，供它敲碎榨髓。往昔熙来攘往的繁华的中国大街，现在行人稀少、来去匆匆，街面冷清萧杀。
一个脸黄肌瘦的青年哆哆嗦嗦地横穿街面，在万吉祥、陈学文跟前跑过，跑到一家小烟馆前敲了敲门。门上的小方块门洞打开，青年急忙捋起袖子，把胳膊伸了进去，摊开紧握的拳，掌心有两张纸币。烟馆伙计抓走钱，将一针玛啡注进他的血管。
“如今在哈尔滨日本人开的烟馆比小馆多！”陈学文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气。
“妓院，赌场也不比烟馆少。日本人真是生财有方啊！”万吉祥苦笑着答道。
似乎为了证明万吉祥所说的不谬，一部平板汽车从花园街拐上中国大街自北向南缓缓巡游。
车上，身著鲜艳和服的日本女子高举广告牌，上面写着她们的姓名、年龄、身高、体重、三围、技能、处女或非处女等等。她们向尾随的三三两两、稀稀拉拉的无赖闲汉抛着媚眼。
万吉祥愤慨地说：“成千成百的日本女人由专利公司
送来满洲供各妓院、茶馆、舞场、酒楼使用。这些刚来的，都精心打扮，上街做广告，招徕嫖客。”
陈学文不解地问：“日本人强迫中国、朝鲜，俄国女人卖淫，怎么还让他们的女人来满洲国做妓女？”
万吉祥道：“贩卖妇女可以赚大钱嘛。这些女人来时都签了合同，合同期一满，就可以回国，嫁人生男育女。他们的后代长大了，再派到中国来对付他们的老子！”
陈学文恍然大悟，“唔——鸦片和妓女，现今的日本人比昔日英、法更歹毒！”
“我们走吧。”万吉祥和陈学文踏着方石路面，朝马迭尔旅馆走去。
如果说中国大街是哈尔滨顶上冠冕的话，那么马迭尔旅馆不愧是镶嵌在冠冕中间的一颗璀灿的明珠。“马迭尔”意为现代、时髦，名符其实。这座集住宿、餐饮、娱乐于一体的现代时髦的旅馆是俄籍犹太人约瑟·加斯普先生礼聘国际最负盛名、极富创造性的天才建筑大师精心设计，选用国外最上等的建筑材料于 1913 年建成营业的。
映入万吉祥眼帘的首先是房顶上高高托起的轻盈精美、带有德国古典风格的绿色异形穹顶，各层造型丰富，大小、形式不同的窗户。他非常欣赏那设计巧妙的阳台。三层的阳台用铸铁曲线栏杆围护，显得轻灵通透；二层砖砌墩垛，则显得墩厚稳定，雕刻精制的圆环、出挑的平台下大小托石向内收卷呈涡状，或呈柔美的抛物线，再饰以丝蔓、花卉、多姿多彩。而女儿墙的造型更是匠心独具，或如一浪推着一浪层层叠起的浪花，或如万花丛中的朵朵盛开的繁花令万吉祥眼花缭乱。这座新艺术运动，又有文艺复兴和巴洛克特点的多派建筑艺术美妙结合具有法国路易十四风格的豪华建筑，堪称小凡尔赛宫
。旅馆有客房一百一拾余间，浴室五十多间，众多的各式餐厅、咖啡厅、歌舞厅、客厅、接待室、电影室、冷饮厅、花厅、球馆。世界各国达官贵人、社会名流、名角优伶、商界富贾，工业界巨擘下榻于此，无不飘然若仙。
日寇铁蹄下的哈尔滨百业萧条，民不聊生，但马迭尔旅馆楼内依然灯红酒绿，笑语喧哗，讴歌鼓舞乐升平，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前来赴宴，为从巴黎来哈度假的旅馆少东家西蒙·加斯普接风洗尘、祝贺他在沪钢琴独奏演出载誉归来的宾客络绎不绝。大门两侧摆设的一盆盆秋菊蓓蕾绽开，和约瑟父子一起迎接佳宾，也为马迭尔旅馆增添了许多喜庆气氛。久违的国际大都会的热闹、繁华景象此时此地似乎再现。
万吉祥和陈学文就是应邀前来赴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