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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自然之子

Сын природы

森林可以教会人懂得什么是美

徜徉在伊斯特拉河边

在那荒芜却充满诗意的庄园里

只有候鸟才知道何处是它的尽头

叶尼塞河的雄伟壮观

我爱上了阿穆尔河

1860年1月29日,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出生于俄罗斯南部的塔甘罗格。1860年是农奴制在俄国存在的最后一年,第二年爆发了俄国第一次资产阶级革命。作为一名置身于启蒙思想和现实主义文学潮流中的作家,契诃夫的小说和戏剧是在19世纪俄国社会大转折、大动荡、大分化的土壤中诞生的。在四十四年短暂而艰难的人生中,他见证了一个农奴制国家向现代国家的转变。站在世纪交替悬崖边的契诃夫,敏感于历史的沉疴、时代的阵痛和未来的召唤。当我们回溯契诃夫的人生时,会强烈地感受到时代转型和人生际遇在其文学作品中的深刻烙印。

有两份资料比较直接地向我们展示了契诃夫的真实情况:一份表明了他的出身,一份表明了他真实的内心世界。

契诃夫出生的房子,塔甘罗格

第一份资料是契诃夫自己写的简历。关于契诃夫的生平,最可靠的资料来自一封信。1891年8月14日,契诃夫暂住包吉莫沃时,给奥古斯丁·费尔扎尔写了一封信。信上提到《新时报》书店曾通过费尔扎尔转给契诃夫一项要求,让他提供关于自己的生平材料。于是契诃夫就写下了这样一份个人简历。

致奥古斯丁·费尔扎尔
1891年8月14日,包吉莫沃

阁下!

根据您通过《新时报》书店转给我的要求,我向您提供自己的生平材料。

我于1860年出生在塔甘罗格(在亚速海岸)。我的祖父是乌克兰人,是一个农奴。在解放农奴以前他就赎买了一家人的自由,其中也包括我的父亲在内。父亲是做买卖的。

我曾在塔甘罗格中学受过教育,以后在莫斯科大学医学系受教育,从那里毕业时获医生学位。1879年我开始从事文学活动。我曾为许多定期刊物撰稿,发表的主要是一些篇幅不大的短篇小说,这些小说以后就成了以下几本集子的材料:《五颜六色的故事》《在昏暗中》《短篇小说集》《阴郁的人们》 。我也写过剧本,这些剧本曾在国营和私营的剧院里上演过。

1888年皇家科学院授予我普希金奖。

1890年我穿过西伯利亚到萨哈林岛旅行,目的是了解苦役劳动和流放移民区。待我写的关于萨哈林岛的书出版后,我寄一本给您,而为此也请您将您翻译的我的小说寄给我。

我名字叫安东·巴甫洛维奇。

此致敬意,有幸为您忠顺地效劳的
安·契诃夫

第二份资料是1894年3月27日契诃夫在雅尔塔写给苏沃林 的一封信,信中详细地谈到了自己的一些情况。他告诉苏沃林,自己在雅尔塔住了一个多月,深感乏味,想去基辅瞻仰圣地,享受乌克兰的大好春光。那段时间他突发严重的肺病,但是口袋里只剩下250卢布了。可能是感到孤独,他写下了这封特别长的信,好像是一段细腻的心灵告白。

致阿·谢·苏沃林
1894年3月27日,雅尔塔

您好?我住在雅尔塔已经差不多一个月了。雅尔塔乏味极了。我住在“俄罗斯”饭店39号房间,而住在38号的是您喜爱的女演员阿巴里诺娃。这里的天气已是春天的天气了,暖和晴朗,海阔天空,然而这儿的人们却是非常沉闷的,无精打采,没有生气。我做了一件傻事:把整个3月份都交给了克里米亚。应该到基辅去才对,在那里瞻仰圣地和静观乌克兰大好春光。

我咳嗽还没痊愈,但4月5日我仍然要北上,回老家。我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再说钱也没有了。我随身只带了350卢布。如果除去来回的路费,那就只剩下250卢布,而用这几个钱是吃不胖的。如果我有1000或者1500卢布,我就会上巴黎去了,而这从各方面来看都会是很好的。

总的说来我是健康的,只是某些部分有病。例如,咳嗽,心律不齐,痔疮。有一次,心律不齐持续了6天,感觉一直非常糟糕。自从我戒烟后,忧郁和惶恐的情绪已经没有了。也许,由于我不吸烟了,托尔斯泰的教义不再感动我了,现在我内心深处对它没有好感,而这当然是不公道的。在我身上流着农民的血,因此凭农民的一些美德是不能使我感到惊讶的。我从小就信仰进步,而且也不能不信仰,因为在打我和不再打我这两个时代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别。我喜爱聪明的人,喜爱礼貌、机智和神经过敏。对于一些人挖老茧,而他们的包脚布散发出臭气——对于这一切我是抱无所谓态度的,就同我对小姐们早上带着卷发纸走来走去毫不在乎一样。但托尔斯泰的哲学曾经强烈地感动过我,它控制了我六七年,而且对我起作用的并非一些基本论点,因为这些论点我以前也知道,而是托尔斯泰的表达方式,他的审慎明智,可能还有他那种独特的魅力。现在呢,我心中有一种东西在抗议,算计性和公正感告诉我:对人的爱,在电力和蒸汽中比在贞节和戒绝肉食的做法中多一些。战争是罪恶,法院是罪恶,但由此并不得出结论说,我应当穿树皮鞋,应当跟长工和他的老婆一起睡在炉台上,等等。但问题并不在这里,不在于“赞成和反对”,而在于对我来说,不管怎样,托尔斯泰已经消失,我心灵中已经没有他了,而他在从我心中出走时说:我把您的空房子留下来。现在没有什么人留宿在我的心灵中了。各种各样的议论都使我厌烦了,而像玛克斯·诺尔道这样一些只说空话不干实事的人所写的东西,我读了就反感。发寒热的病人不想吃饭,但他们还想吃些什么,于是他们就这样表达自己的模糊愿望说:“给我一点儿酸酸的东西吃。”同样现在我也想要一点儿什么酸酸的东西。而且这并非偶然,因为我在周围人们身上发现了同样的情绪。好像是这样,以前大家都在热恋之中,而现在都不再爱了,都在寻找新的情人和爱物。很可能是这样,也很像是这样:俄国人又要迷恋自然科学了,唯物主义运动又流行起来了。现在自然科学正在创造奇迹,他们会像玛玛依那样,推向民众,并以自己的巨大和宏伟征服民众。不过,所有这一切全在上帝的手中。你要是空谈起来,你的头脑就会发昏。

弗拉迪米尔·达维多夫、契诃夫、帕维尔·斯沃博丁和苏沃林,圣彼得堡,1889年1月

在这封重要的信中,他谈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戒烟之后的好处,经济上的拮据,内心的孤独感,特别谈到了他已经逐步摆脱托尔斯泰思想对自己的影响。对俄国思想界的现状,特别是对那些只说空话不干实事的文学界重要人物,他深感厌恶。

作为农奴的儿子,童年的契诃夫体验过种种屈辱和伤害。同其他俄罗斯作家相比,作为一个平民作家,契诃夫的精神和人格,经历了一个更加艰难的升华过程。但是,他最终摆脱了世俗的偏见和伤害可能带给自己的精神扭曲,不仅使自己从农奴身份的外在桎梏中解放出来,更重要的是使自己的灵魂从内在枷锁中完全超越出来,最终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精神贵族”。

契诃夫的故乡塔甘罗格是个港口城市。童年时代的契诃夫常常和哥哥们一起去港口钓鱼、游泳,还喜欢去市政公园散步,在那里不知疲倦地眺望着远方的大海、桥梁和船只。他在小说《贵族女子中学学生娜坚卡的假期作业》(1880年)中这样感叹大自然的美:“大自然美极了。幼小的树木长得很密,还没有任何人的斧子碰到过它们的苗条树干。细小的树叶造成一片虽不浓重却几乎连绵不断的阴影,落在柔软的细草上,而草丛中点缀着毛茛的金黄色小花、风铃草的小白花、石竹的深红色小十字花……在朝霞放光的地方有一群鸟在飞。在一个什么地方,有个牧人在放牧他的畜群。有些白云在比天空略为低点的地方飘飞。我非常喜欢大自然。”

契诃夫家世代是农奴。爷爷叶戈尔·契诃夫辛苦劳作了三十年,攒够了3500卢布,赎回了自己和家人的自由。契诃夫的父亲巴维尔·叶戈罗维奇娶了服装商人的女儿叶甫盖尼娅,在塔甘罗格开了一家杂货铺,成了一名小商人,还在商人同业协会里谋得了会员的身份。

契诃夫家的杂货铺,1977年作为博物馆开放

从塔甘罗格去往爷爷奶奶家的途中有一片广袤的大草原,契诃夫曾多次往返,沉醉于它的美丽与生机,也敬畏于它的深邃与神秘。他的母亲告诉他,当年外祖母曾带着她穿越茫茫草原,寻找死于霍乱的外祖父的坟墓。 据契诃夫的弟弟米哈伊尔回忆:“这次旅行给她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她们穿越茂密的原始森林,寄宿在监狱式的客栈,遭遇过抢劫和谋杀的恐怖。只有当她们到达亚速海附近广阔的大草原时,她们才能安然地睡在辽阔无垠的天空下,把自己全然交给大自然,远离人间那些邪恶的袭击和无止境的恐惧。” 这个穿越草原的故事成为契诃夫日后取之不尽的故事来源,母亲的讲述对于培养契诃夫兄弟的文学感知力和想象力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段幼年记忆后来被写进了他最著名的中篇小说《草原》(1888年)。

《草原》通过刻画叶果鲁希卡的经验世界,用很大篇幅描写了草原上的自然万物。契诃夫描绘掩藏在苍翠的樱桃树中的白色十字架和白色墓碑,描绘割下来的黑麦、杂草、大戟草、野麻,描绘在大道上面的天空中飞翔的小海雀,在青草里互相打招呼的金花鼠,悲鸣的凤头麦鸡,还有草丛中螽斯、蟋蟀、蝼蛄的鸣叫。他描绘无精打采的7月草原,深邃而清澄的天空,以及仿佛在思考着乏味生活的鹰—它箭也似的飞过草原。他描绘炽热的阳光吮吸干焦土地上仅有的水,旋风从大地上抢走一株株麦秸,被黄昏的暗影遮住的远方,还有那苍白无力的月夜,布满繁星的微微发绿的天空……契诃夫把大自然告诉他的一切都告诉我们。他写道:“在月光里,在夜鸟的飞翔中,在你看见而且听见的一切东西里,你开始感到美的胜利、青春的朝气、力量的壮大和求生的热望。灵魂响应着美丽而严峻的故土的呼唤,一心想随着夜鸟一块儿在草原上空翱翔。在美的胜利中,在幸福的洋溢中,透露着紧张和愁苦,仿佛草原知道自己孤独,知道自己的财富和灵感对这世界来说白白荒废了,没有人用歌曲称颂它,也没有人需要它。在欢乐的闹声中,人听见草原悲凉而无望地呼喊着:歌手啊!歌手啊!” 草原对于叶果鲁希卡或者说对于契诃夫而言,充满了生命的实质和神圣的启示。童年的叶果鲁希卡带着对家乡的怀念与不舍,走向了属于他的草原,穿越草原去经历属于他的人生,一如契诃夫自己的人生。

1887年,当契诃夫重返故乡时,他描述了这座由彼得大帝建造,在克里米亚战争后千疮百孔,曾经美丽而今疲惫不堪、充满忧伤的城市:肮脏而泥泞,人们普遍懒散,没有文化,只对几个小钱感兴趣。“只知道吃吃喝喝,生儿育女,别的什么兴趣也没有,你不论走到哪里,触目皆是大面包鸡蛋,桑托林果酒,吃奶的孩子,但是哪里也没有书,没有报……从各方面来看,这个城市的地理位置是很有利的,气候宜人,物产丰富,可是居民们的情况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1876年4月,契诃夫的父亲被承包商欺骗导致破产。为了躲避债务和刑罚,他逃往莫斯科。契诃夫的妹妹玛丽雅在回忆录中写道:“他为了躲债,几乎是从塔甘罗格逃到莫斯科去的。” 塔甘罗格的房子被强制抵债。这件事情使全家的生活急转直下,坠入困顿与窘迫。那年7月,母亲带着孩子们去莫斯科投奔父亲,只留下契诃夫一人继续在塔甘罗格完成学业。那段时间契诃夫在物质上十分窘迫,仅靠打零工、做家教和变卖家里的物品,维持在莫斯科的家人以及自己的生活。玛丽雅回忆那段时期的哥哥契诃夫:“他穿着一双烂靴子去给他人补习功课,取得微薄的收入,这样便能定期给莫斯科寄些小包裹。”

关于契诃夫的初恋并没有确切的记录,不过我们可以在米哈伊尔的回忆录中读到这样一件美好的往事。当年独自在塔甘罗格生活的契诃夫,曾经遇到过一位在井边汲水的少女。“当时还是个中学生的安东·巴甫洛维奇站在一口孤井旁,望着水里自己的影子。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女孩子来取水。未来的作家见到她就着了迷,竟至立即拥抱她,跟她亲吻。后来,他们俩还在井边站了很久,默默地望着井水。他不想离开,而她也完全忘记自己是来取水的。”

契诃夫在草原地区度过了少年时代。俄国中部的自然风光具有一种非同寻常的美。玛丽雅回忆那时的生活:“我们几乎每天都结伴到城郊的林地里去游玩,高高兴兴,有说有笑,也常去新耶路撒冷修道院,那里有许多古迹。安东·巴甫洛维奇非常喜欢钓鱼,他在伊斯特拉河边守着钓竿,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契诃夫自小就有强烈的同情心,每当看到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就感到特别难过。用仅有的零钱买鸟并放生,是少年契诃夫经常做的事情。十七岁那一年,他看到有几个孩子抓了两只啄木鸟,想要以20戈比的价钱出售,契诃夫讨价还价花了5戈比买下后就把鸟放了。没想到得了便宜的孩子们贪心不足,又给他抓来一堆。契诃夫先假装把鸟儿收下,然后回敬了个“脖溜儿” ,吓跑了这几个逮鸟的孩子。 他的《蟒蛇与家兔》《在林中》《在春天》等作品,写的都是1887年少年南行的所见所闻。传记作家格罗莫夫说:“他持有一种对大地上一切有生之物—鸟、动物、鲜花—的罕见理解。”他这样悲悯着俄罗斯的候鸟:“冷得要命,不过那些可怜的鸟儿已经飞到俄罗斯来了!驱使它们的是对祖国的思念和热爱;如果诗人们能知道,有千万只鸟儿成了思念和热爱故乡的牺牲品,多少鸟儿冻毙在途中,它们在3月或4月初飞回祖国后遭受了多少苦难—如果诗人们能知道这一切,那他们早就会歌颂这些鸟儿了……请您为长脚秧鸡设身处地想一想,它一路上不是飞翔,而是步行,或者请您设想一下,野鹅为求不冻僵,它活活地落入了人的手掌……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可真是艰难啊!”

契诃夫热爱大自然,对万物充满共情和悲悯,在他很多作品的细节描写中都饱含着这一点。他在《林妖》《万尼亚舅舅》中把赫鲁舒夫医生和阿斯特罗夫医生写成森林的保卫者,这和他本人对大自然的热爱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林妖》中沃依尼茨基替赫鲁舒夫说出了他对森林的爱,他说:

……我几乎能背出您所有的,对于森林的辩护词……你们,噢,人们,你们在毁灭森林,而森林可以美化大地, 森林可以教会人懂得什么是美 ,在他心中唤起神圣的感情,森林可以使严酷的气候变得温和,在气候温和的国家跟自然做斗争不太费力,因此那里的人的性格也更温和,更可爱。在那里,人长得漂亮、灵巧、反应敏捷,他们的谈吐很优雅。他们的动作很协调。他们的科学和艺术很繁荣,他们的哲学不阴暗,他们对待妇女的态度充满着关怀,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契诃夫家族,1874年在塔甘罗格。后排从左到右:伊万、契诃夫、尼古拉、亚历山大和他们的叔叔米哈伊尔;前排从左到右:弟弟米哈伊尔、妹妹玛丽雅、父亲巴维尔、母亲叶甫盖尼娅、婶婶柳德米拉和表弟乔治

《万尼亚舅舅》中索尼雅替阿斯特罗夫医生说出了关于森林和美的见解:

森林能使土地变得美丽,能培养我们的美感,能够提高我们的灵魂。森林能减轻气候的严寒。在气候温和的国度里,人就不必耗费太多的精力去和大自然搏斗,所以那些地方的风土人情就比较柔和,比较可爱。那里的居民是美丽的、灵巧的、敏感的,他们的言谈优雅,他们的动作大方。在那样的国度里,科学和艺术是绚烂的,人们的哲学是乐观的,男人对待女人是很有礼貌的……

19世纪80年代,契诃夫全家每年夏天都会离开莫斯科去郊外度假。当时契诃夫的弟弟伊万在一个中学当教员,这所学校就在距离莫斯科不远的沃斯克列先斯克。那里有一座非常著名的修道院,名字叫“新耶路撒冷”。这座修道院是为了让俄国朝圣者不必长途跋涉去巴勒斯坦而修建的。修道院复制了耶路撒冷的圣殿格局,甚至还有两座《圣经》中的山—他泊山和黑门山。 这座小城的景色异常优美,附近环绕着树林和牧场,伊斯特拉河穿城而过。小城附近是一派典型的俄罗斯中部风光,这些风光真实地呈现在了风景画家列维坦的画作中。契诃夫在沃斯克列先斯克度假时,经常 徜徉在伊斯特拉河边

1888年7月,契诃夫到苏沃林在费奥多西亚的家中做客。在回忆这段闲散时光时,契诃夫说自己变得懒惰了。成天沉醉在美食、甜酒、烟火、游泳、晚宴、音乐会中……所有这一切都令人感到时日苦短,日子一天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而头脑在这样的喧闹中,昏昏然不想工作。离开克里米亚的时候,契诃夫居然一行字也没有写。他说如果沉湎于这种享乐生活,再过两周的话,自己就会一文不名。整天吃喝,无休止地闲谈,人变成了一架说话的机器。他意识到,享乐的生活或许不利于激发人的灵感和创造力,决定尽快踏上返程。他搭乘“尤诺娜号”轮船离开了费奥多西亚,前往高加索海岸。重新回归大自然,他感到喜悦无比,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心灵的家园。他在信中写道:

奇妙的大自然令人如醉如痴,一切景色都蔚为奇观,犹如仙境,粗犷豪放,又生机盎然,桉树、茶树、柏树、雪松、棕榈、驴群、天鹅、水牛、灰鹤,而最主要的是连绵不断的群山、群山、群山……

1889年5月,契诃夫在苏梅住了一段时间之后,给苏沃林写了一封诗情画意的信。信中说:

天气好极啦!万物都在欢唱,都在开花,美不胜收!花园里一片葱绿,甚至连橡树也发出了嫩芽。为了防止虫蛀,苹果树、梨树、樱桃树和李树的树干都涂上了白色,这些树开的全是白花,因此它们极像一些举行婚礼的新娘:白色的衣裙,白色的花朵,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好似由于有人在看她们而感到害羞。每天都有几十亿生物在诞生。夜莺、麻鸻、杜鹃以及其他禽鸟日夜不停地鸣叫,青蛙则为它们伴奏。白天和黑夜的每一个小时都各有特点。比如说,晚上8点钟左右花园里是一片小金虫的号泣声……夜间是皓月当空,白天是阳光灿烂……由于这一切我情绪很好。要不是时时咳嗽的画家,要不是连艾尔贝的药方也驱赶不了的蚊子,那我可真是一个十足的波将金了。

自然的美赋予了契诃夫的心灵以美感和道德的最高体验。

小说《在峡谷里》(1900年)描写了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文字流淌出作者对于真理的感悟。“……好像有人在高高的空中,从那布满星斗的蓝天里瞧着下界,看见了乌克列耶沃发生的种种事情,注视着。不管罪恶有多么强大,可是夜晚仍旧安静、美好,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里现在有,将来也会有,同样恬静美好的真理。人间万物,一心等着跟真理合成一体,如同月光和黑夜融合在一起一样。” 最令人震撼的描写出现在小说的最后,当阿克辛尼雅用开水烫死了丽巴的孩子后,丽巴绝望地抱回了这具无辜的、小小的尸体。这时候,契诃夫没有描写母亲丽巴绝望的心情,而是描写她身处的自然:

一个人也看不见了。太阳盖上金黄和火红色的锦缎,躺下睡觉了。长条的云,红的、紫的,铺满天空,保卫着太阳的安宁。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一只大麻鸻在叫,声音哀伤而低沉,好像一条关在板棚里的母牛在叫。这种神秘的鸟叫声每年春天都听得见,可是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儿,住在什么地方。在山顶上医院附近,在池塘边的灌木丛中,在村子后边,在四周的田野里,夜莺婉转地啼鸣着。杜鹃数着什么人的年纪,数啊数的就乱了套,又从头数起。池塘里那些青蛙气冲冲地彼此呼喊,拼命地叫……这些生物这么唱啊嚷啊,仿佛是故意要在这春夜吵得谁也睡不着觉,好让大家,就连气愤的青蛙也包括在内,爱惜而且享受每一分钟。要知道生命只有一次啊。

短篇小说《在峡谷里》发表于《生活》杂志,上面有作者的题词和签名,1900年1月

契诃夫肖像画,布面油画,
尼古拉·巴甫洛维奇·契诃夫创作,1884年

契诃夫以天地之间的无穷生机来反衬人间的死亡和母亲的绝望。他笔下的自然既是审美的,又拥有了道德的力量,这种内在的道德力量反衬了人间的罪恶和人性的残酷。

1891年之后,契诃夫的手头宽裕了一点,他终于有钱去租一座庄园和别墅了。他在1891年5月写给苏沃林的信中提到,他在阿列克辛地区认识了一个名叫科洛索夫斯基的地主, 在那荒芜却充满诗意的庄园里 ,租到了一栋大石房的顶层。信中说:

……我租了一幢大石房的顶层。美极了,您真不知道有多美!房间很大,像是在贵族会堂里一样,有一个奇妙的公园,公园中的林荫道是我从未见过的,有河流,有池塘,还有供我的父母祈祷的教堂,什么设备都有。紫丁香和苹果树都开着花。总而言之,真是非常之好!今天我就要搬到那儿去住……

契诃夫在自然中找到了永恒的生命之源,以及融入这一永恒的生命之源的快乐,这种伟大的体验包含着对永恒之光的发现。即便是后来在萨哈林岛之行最艰难险绝的路途中,不论人生的景象如何凄凉苦恼,契诃夫还是怀着满腔热情,兴致盎然地写下他在流放地的见闻,从不曾忘记欣赏西伯利亚的景色,赞叹着无边无际的泰加森林。他赞叹泰加森林的威严与魅力并非寓于参天大树死一般的沉寂之中,而在于 只有候鸟才知道何处是它的尽头 。他尽情想象着古老森林所隐藏的秘密,他热情歌颂着 叶尼塞河的雄伟壮观

但愿我所说的不会刺伤那些倾慕和崇拜伏尔加河的人: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比叶尼塞河更为雄伟壮丽的河流。如果说伏尔加河是一位端庄秀丽、朴素无华和面带愁容的美女,那么叶尼塞河便是一位力大无穷、万夫莫当的勇士,他的青春活力是如此旺盛,以至于不知该往何处发泄。

贝加尔湖、外贝加尔地区、阿穆尔河都给契诃夫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告诉列伊金 ,壮丽的外贝加尔地区,仿佛是将瑞士、顿河与芬兰的美集于一身。他感叹道:“西伯利亚的景色在到贝加尔湖之前如同散文,而从贝加尔湖开始就如诗如画了。”“阿穆尔河是非常有趣的界河……这里神奇极了。这里的生活热火朝天,这在欧洲是难以想象的。它,也就是这里的生活令我想起美洲的生活情景。夹河两岸野趣横生,神秘莫测,富饶丰美,令人今生今世都想卜居此地。”

他还写信给苏沃林:

我爱上了阿穆尔河 ,想在这儿住上两三年。这里美丽、辽阔、自由和温暖。瑞士和法国从来不知道有这种自由。最低贱的流放者在阿穆尔河呼吸到的空气也比最高贵的将军在俄罗斯呼吸的空气要轻松得多。

在萨哈林岛考察的契诃夫,每当黄昏时分便喜欢在河谷散步。他留恋那些火红的晚霞、深蓝的大海以及冉冉升起的皎洁明月。而远处如同来自地狱的火光,那森林中燃起的大火,以及煤炭燃烧的浓烟,都令他感到恐怖。在美好的人间发生的一切非理性的丑陋故事,总是令他感到痛苦和忧伤。

契诃夫在圣彼得堡,1888年 X2985H03+rUeq5udYBAFjCwmYdoxF9uTTan8HkC5Mji/Q2SsXZQGy6URlAAEW6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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