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呓语:多么希望有一支银针刺向我的中指,把骨缝里的积液挤出来,再救我一命。谁拥有低洼处的朋友,谁就不会有深渊。
从墨尔根到奇克,就如同从格拉秋山到红花尔基一样,这种工作安排像抛物线后半程,基本是一路向下,因而被老爷子称为又一次谪迁。
老爷子未病之时谈起这次谪迁,强作欢颜地说自己与毕克功同时调离墨尔根,毕克功去了地委大院担任组织部分管干部工作的副部长,他则到更加偏远的奇克担任副县长。奇克是一个边陲小县,全境只有一条险峻的沙石盘山路与外界相通,到那里工作面临两大难题,一是长时间不能回安置在北安的家,另一个是要经常走那条危险的山路去白河开会,要知道,大雪纷飞的冬季开车在山路上行驶非常危险,遇有险情根本无法刹车,当地因公殉职的干部绝大多数因为车祸。
老爷子自传提纲在奇克一段提到了一个叫莫家全的中医。老爷子对这个中医评价不低,可以断定两人关系非同寻常。老爷子说正是受莫家全影响他才笃信中医,去医院看病每每都是西医下过医嘱,再去找熟悉的中医号脉把诊,然后开一串中药拎回家熬制汤药,对此,老爷子戏称之中西医结合。常寒松知道给老爷子看病的那些中医都是京城名家,经常在媒体上做节目,能成为朋友理所当然,但晚年还能惦记着远在北地乡下的莫家全,其中必有缘故。常寒松估算了一下,莫家全若健在,也应是耄耋老人了。
去奇克,一定要找到莫家全,只要他还活着。
奇克是老爷子的人生低谷,低谷是人自身弱点集中暴露期,任多秋认为去奇克探秘会有别样收获。老爷子在奇克郁郁不得志,这一点他自己毫不隐晦,失意之时最佳姿态是蛰伏,就别说有什么建树了。任多秋查阅奇克县志,老爷子在奇克任职的两年,除了抓地方病防治,其他找不到可圈可点之处。
“在奇克老爷子肯定会总结自己,像蹲仓的黑熊或冬眠的蟒蛇,至少会做春天的梦,这个时候容易有思想上的收获。”常寒松说。
“奇克应该是老爷子的思想沉淀地。”任多秋也这样认为。
尽管是第一次来奇克,两人看到的却是一座似曾相识的县城。与全国其他地方一样,这个边陲县城也是方格式街道规划,街道旁的楼房大都穿靴戴帽,像列队的士兵一般。县城主街两旁的路灯很大气,细看竟然是京城长安街路灯的微缩版。任多秋说,奇克有临江地利,完全可以规划成一个放射状城市,用江畔半月形广场连起大大小小诸多广场,街道一条条向外发散,每一条街道都能看到广场,果真那样的话,在空中俯瞰城市就像半轮江月照亮串串珍珠,城市就有了特色。
“其实,这件事老爷子那个时代可以做,因为那时县城不会有几座楼,如果老爷子真的那么做了,这部作品毫无疑问会载入史册。”常寒松说,“我们这算不算马后炮呢?”
“有点事后诸葛亮,”任多秋笑着说,“现在所见真不是我想象中的边城奇克,虽然城市管理很到位,街上蛮干净,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在报社我常听有同事感慨,说无论东南西北只要你走过一个县城,就等于到了全国一半以上的县,因为县城几乎千篇一律,让人难以区分。同事所说我也有同感,只能说我们的规划师太缺少想象力。”
“问题是规划师只有建议权。”常寒松觉得城市的雷同不该让规划师来背锅。
“总之都是缺乏创意和想象,”任多秋说,“我们过于注重模仿,忽视了最重要的差异,结果所有的孩子都是多胞胎或者克隆羊,文化色彩渐渐被淡化。”
常寒松说:“你这些观点多好,为什么不写出来登在报上呢?我注意到你当主任时写的社评也是穿靴戴帽,哪句话都毫无瑕疵,哪句话又都不是你的话,和那些方格式规划差不多。”
任多秋摆摆手道:“所以我才感同身受。”
常寒松是个摄影家,喜欢实话实说,任多秋尽管尴尬,却不会怪他。
常寒松接着说:“我估计老爷子想建也没钱,那个时候县里穷,现在有钱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建,模仿抄袭就来了,谁能想象有个地方竟然搞了个山寨版的天安门,想想都觉得可笑。”
两人入住一家快捷酒店。酒店虽为快捷,房间却不小,设施也全。来奇克之前两人已经约定,此行还是不与官方打招呼,继续微服私访,直接寻找莫家全。任多秋在网上查到当地果然有莫家全中医诊所,正常的话找到这家诊所也就找到了老中医莫家全。
来北地走了几个地方后,任多秋非常渴望能再采访到一个褚三禄那样与老爷子共过事的人,那种采访才过瘾,比二手资料好得多。他很清楚,无论是谁的话都可能在传递过程中发生改变,或断章取义,或添枝加叶,有的甚至会与原来表达的意思相反,很多大理论家就是吃了道听途说的亏,所以现场亲历者是采访的瑰宝。
奇克主街叫通江街,顾名思义就是直通江畔的一条大道,莫家全中医诊所在通江街17号,门面不大,一块白色的广告牌上喷涂着“祖传秘方专治各种疑难杂症”,这样的广告词与城市规划一样不仅毫无创意,而且因为相互雷同容易令人起疑心,但几乎所有的中医广告都还在沿用这个俗套,疑难杂症是那么容易治的吗?任多秋觉得唯一有特色的是牌匾上喷涂了一个老人头像,老人微胖,颧骨突兀,银须飘飘,戴灰色呢子礼帽,穿一件蓝色立领袍子,一副少数民族装束。照片下方有老人的介绍:鄂医名家莫家全。
“怎么是鄂医?”任多秋说,“还没听说有这么一个医派。”
常寒松说:“应该是中医的分支吧,莫家全是鄂伦春族医生。”
“两人很兴奋,看来莫家全健在。”任多秋说,“我们这次采访有点抢救的性质,毕竟老人年过八旬,是熟透的瓜。常寒松觉得莫家全能长寿与他本身是中医有关,中医在养生方面的确有一套,而且得到了验证。顺利的话这次可以把老爷子病情与莫老先生说说,说不定莫老先生会有什么灵丹妙药呢。任多秋说藏医就有让人起死回生之秘方,当然回生时间很短暂,而且只能一次。”
常寒松觉得奇克是来对了,不是说高手在民间吗?但愿这个莫家全是身怀绝技的高手。
进到屋内,一穿白大褂的胖子正在给一个女患者看病,转过脸说了声坐,然后继续诊脉。胖子五十多岁,面庞红润,有点谢顶。两人在靠近门口候诊的长条椅坐下,怕打扰了胖子诊脉,没有说话。看病的妇女一脸愁容,唉声叹气,唠叨说整宿睡不着觉,白天打盹,晚上精神。胖子问一句,她就答一大堆家长里短,能听出来她丈夫好吃懒做,还整夜赌博,日子过得很糟糕。任多秋想,这是一个难症,再有水平的医生也治不了,因为这纯粹是心病,他想听听胖医生是如何来治这种病的。
胖子的治法让任多秋很吃惊,因为胖子说了个闻所未闻的偏方。胖子说:“你这是肝郁气滞,只能疏肝理气,不要抓药吃,经络不通,药力不逮,吃药也是白吃,回去每日睡前用热水擦身,然后用带叶的苕条抽打全身,不要抽破皮肉,抽到全身泛起檩条红为止,然后涂上爽身粉上床睡觉。”
女患者将信将疑:“这就行?”
“试试吧,”胖子不把话说满,“试后三天不能奏效,你再来诊所找我。”
“自己抽打自己?”女患者又问。女患者虽是病态,身上却不少赘肉,侧面看上去像装满粮食的麻袋。
“自己的病还是自己来抽,别人不知道轻重。”胖子起身送客,没给女患者开药,也没有收取诊费。
女患者走后,胖子起身问:“二位哪里不舒服?”
任多秋觉得这句话问得好,有些医生当头会问来看什么病,如果患者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还用看吗?直接买药就行了。任多秋站起身,说他俩来见一个人,就是门口牌子上那位莫家全老先生。胖子愣了一下,说自己是莫家全的儿子,家父年事已高,早就不出诊了。二位找家父何事?
任多秋灵机一动,说是老先生在北京一位故交委托他俩来的。
胖子说父亲在新鄂乡下,二位想见的话需要去乡下,路不是很好。
任多秋说,他们可以去,只是不知路咋走。
胖子说他要坐诊脱不开身,让儿子带他俩去,儿子开出租,车也方便。胖子办事沙楞,丝毫不拖泥带水,一个电话便把儿子叫了回来,嘱咐儿子拉两位客人去新鄂看爷爷,并说两位是爷爷的客人,不收车费。儿子二十左右,穿着时尚,嘴里嚼着口香糖,眼睛黑玛瑙一样亮,父亲说话他只是应着,并不插话。任多秋很奇怪,儿子应该子承父业才对,怎么开起出租车了?胖子吩咐完,儿子说请上车吧,路上要一个多钟头呢。两人握别胖子,才想起没问人家姓名。
上了车常寒松说:“真顺利,莫老先生一家三代都齐了。”
捷达轿车驶出县城,平坦宽阔的水泥路上鲜有车辆,路两边开满了扫帚梅,未加修剪,一副原生态的样子。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任多秋问:“小伙子,我们怎么称呼你和你爸爸?”
“我爸爸叫莫少华,我叫莫秋,两位叔叔就叫我秋子吧。”小伙子很懂事,为了称呼方便把绰号也告诉了他们。
“你爷爷为啥不搬到县城来?在农村生活多不方便!”任多秋问。
“不习惯呗,”秋子说,“新鄂都是鄂伦春族,到县里就难得遇上一个了,县里上百台出租车,鄂伦春司机就我一个。”
任多秋明白了,老人是不习惯县城生活,才回到鄂伦春族群去养老。常寒松在白河地区生活过,对这一带有些了解,鄂伦春是1949年后才定居的游猎民族,老爷子能深交一个鄂伦春朋友十分难得。
任多秋问秋子:“你怎么不学医呢?”
秋子摇摇头,“学医没意思,一坐就是一天,不自在。”
“那将来莫家诊所谁接班呢?”任多秋为所谓鄂医的未来担忧。
“我妹妹,”秋子说,“我妹妹莫愁白河卫校毕业,在县医院当药剂师,到时候她会辞职接班。”
驶出县城大概四十多分钟,然后南拐,通过一座水泥桥跨过逊毕拉河,再行驶二十几分钟就到了新鄂。新鄂是乡,但实际规模就是一个大村,1953年政府动员鄂伦春人结束游猎生活,下山在此定居。新鄂与北地众多村屯无异,足够宽阔的村街,门窗朝南的砖瓦民居,木杖子套成的院落,露天里或方或圆的苞米囤,一幅典型的北地农村图景。
莫家房子显然是翻修过的,蓝色铁皮瓦,咖啡色铝合金门窗,很有现代气息。院子里拴着两条白狗,见到生人并不叫,朝着秋子使劲摇尾巴。一个身材矮胖,戴着灰色礼帽、穿厚布黄格子衬衣的老人从屋里走出来。秋子把父亲交代他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对老人说他去河崴子里挂鱼,午饭好下酒。老人从仓房里拎出几片挂网,对秋子说去吧,运气好的话或许能挂着虫虫。
虫虫是北地一种冷水鱼,肉质鲜美,常寒松在伊春吃过这种鱼,没想到逊毕拉河也有虫虫。
屋内没有客厅,从厨房进来就是南北两铺大炕,炕梢各有一个炕琴,炕琴上有手绘的牡丹和蝴蝶,上面则是一条条叠起来的白里花面被褥。老人请他俩在北炕沿上落座,顺手推过一个苕条编的烟笸箩,里面有旱烟、火柴,还有一包没开封的红双喜香烟。然后脱下鞋子,回到南炕盘腿坐下。南炕也有一个烟笸箩,只是简陋了一些,是个铁皮糖果盒。老人和女儿家一起生活,女儿是小学教师,周末没课,在西屋泡好了五味子茶端过来,茶中加了几粒刺玫果,看起来红绿有致。
老人说:“是克勋让你俩来的吧?”
两人很惊讶,老人怎么一下子就会猜准呢?
“我在北京没熟人,”老人停顿了一下道,“刚才孙子说你们从北京来,脑子就开始过电影,没过上一遍就想起了常克勋,听说他在北京做大官,是他派的人没错。”老人思维敏捷,没有明显老态。
“是啊,常先生经常提起您。”任多秋不愧是记者出身,组织语言张口即来,而且听起来那么可信。他说,“常先生向您问好呢,希望您有机会到北京,说要请您到全聚德吃烤鸭。”
老人微笑着点点头,模样如同欢喜佛。他目光投向墙上挂的一个大相框说:“克勋念旧,是个有情有义的官。”
常寒松觉得脸上有条小虫在爬,说实话,作为和父亲一起生活的儿子,还真没听老爷子说起奇克,也从没听老爷子提过莫家全这个名字,如果不是这份自传提纲,自己不会跑来这么偏远的山区来,所以老人说父亲念旧,他觉得有些过誉。
“是啊,人一老就怀旧,总是回忆以前的事,常先生有些记忆减退,只是强调说你俩是莫逆之交,您还帮助过他,这次我俩来就想请您讲讲当年你们经历过的那些故事。”任多秋依然在打圆场。
“不是故事,”老人说,“故事是编出来的,我和克勋之间的事都实实在在,没假。”
任多秋忙说:“对对,是经历,不是故事。”
老人卷起一支烟,划着火柴慢慢点燃,一连吸了几口,屋内顿时充满一种带有焦香的烟味儿。回忆似乎需要烟的衬托,轻烟笼罩下,人的回忆容易进入一种穿越状态。任多秋和常寒松都不吸烟,但此刻一点也不排斥老人营造的烟味儿,任多秋甚至产生了也想卷一支来抽的念头。
伴随着一缕青烟,老人穿针引线的讲述将半个世纪前的图景拼接起来,形成了一幅清晰的连环画。
莫家全能认识老爷子其实很偶然,如果老爷子不到学校检查工作,也不会认识这个肌肉结实的小伙子。当时,严重自然灾害导致粮食收成不好,大田亩产不到一百斤,农民面临饿肚皮的危险。老爷子没有去看农业生产,老天不稀罕你,任你再怎么忙也是白费。老爷子之所以来新鄂,是因为新鄂没有饿肚皮问题,一来国家照顾,二来鄂伦春兄弟由猎变农定居下来后,打猎本领犹在,数百年的生活方式尚未彻底转型,种地打粮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生存的唯一手段。国家对少数民族教育格外重视,定额拨款,老爷子想到学校看看这些扶持是不是真正落地。在新鄂小学,老爷子看到六年级教室最后一排坐着个二十多岁的大人在听课,而且还挺认真做笔记,就问校长这是怎么回事,是一位听课老师吗?校长说这人叫莫家全,祖父和父亲都是鄂伦春大夫,他来学校是听语文课,因为当医生,需要补习语文。校长说莫家全医术不错,给新鄂很多病人看过病。
下课后,老爷子叫来莫家全。在长满灰菜的校园操场上,两人边走边聊,聊了许多,聊过鄂医后又从猎鹿聊到修建撮罗子
,再聊到桦树皮摇篮,以及伪满时期的鄂伦春武装,莫家全有问必答,没什么顾忌。莫家全不知道和他聊天的是副县长,也不问对方为什么要问这些,他觉得说话这人挺和蔼,穿着干部服却没有干部的大架子。当然,老爷子问这些也没什么来由,主要是出于好奇。莫家全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没有丝毫惧生,新鄂这个地方,国家、省、市大领导常来,见领导比上北山见梅花鹿还容易。
如果不是莫家全多说了一句话,两人的关系也许就停步在一面之缘上,莫家全无意中的一句话像鱼钩一样钓住了老爷子。在告别时莫家全忽然说,你肝不好,领导,要顺顺。老爷子愣了一下,自己从来没有肝不好,莫家全是怎么看出来的呢?莫家全说,你面庞呈酸木浆色,鼻梁一抹达子香,可见是肝不好。老爷子问鼻梁一抹达子香是什么意思。莫家全说,鼻梁有肝象,这抹达子香说明你体内的肝在燃烧。老爷子暗吃一惊,来奇克报到之日起就觉得右肋发胀,没想到是肝火问题。他说,你能不能出个方子帮我调理一下?莫家全说你跟我来家吧,让我父亲给你瞅瞅。
常克勋安排好工作后,跟莫家全来到莫家,莫家全父亲是个眼有玻璃花的老人,头发很长,披散着,干草一般缺少光泽,从五官上很难看出老人的年龄,老人盘腿坐在炕上抽烟,炕上没有铺炕席,而是铺了几张特大的狍子皮。老人身上散发着一股酒气,一边抽烟一边用狍子嘎拉哈
摆一种奇怪的图案。老人不会说普通话,莫家全用母语和他说了一番,老人抬起头,仔细打量起老爷子。老爷子从没有被一个玻璃花眼如此近距离打量,这双奇怪的眼睛瞳孔里似乎有一个神秘纷纭的世界。老人看过后和莫家全嘀咕了几句,莫家全将父亲的话翻译给常克勋:一天一壶五味子,要南山上的老藤五味子;三天一锅炖泥鳅,要莲花泡的活泥鳅。南山,是新鄂人定居前狩猎的群山,莲花泡是逊毕拉河旁一块湿地,因为夏季满泡子长满莲花而得名。莫家全说五味子家里有,活泥鳅却要去莲花泡下须笼。老爷子想了想,说我先回奇克安排一下,然后到新鄂来调理两星期。
于承佑《极地暖阳》(黑龙江省美术馆典藏)
老爷子再来新鄂,特意买了两箱老白干送给老人。老人看到高度老白干后两眼中的玻璃花瞬间绽放起来,连说三遍唉么唉么唉么,“唉么”是好的意思。晚饭前老人特意下炕,倒了一小碗老白干朝南山方向拜了拜,将酒酹于地上。莫家全说父亲这是在敬山神,是南山养育了世世代代鄂伦春人,这么好的酒不能独享,一定先恭奉山神。常克勋很喜欢这个嗜酒的老人,老人虽嗜酒如命,却从不借酒发作,喝醉了会倚在墙上酣睡,睡梦中老人的嘴唇不时会嚅动,好像在说什么,又好像在吃什么美味,不时还会发出梦呓。莫家全说此时父亲是到另一个场景去了,父亲心里有另外一个世界,父亲说过,他喝酒之后会回到很久很久的过去,那些已经离世的伙伴们会向他打听很多事。
老爷子通过莫家全和老人交谈。问老人鄂医都有哪些讲究。老人说世上没什么鄂医,鄂伦春没有独立的医派,鄂医其实就是中医。他从小腿部受伤,不能骑马打猎,被家人送到山下一个萨满家里学徒,给萨满当二神儿。鄂伦春笃信萨满,也敬重跳神的人。他无法骑马打猎,总要有个吃饭的营生做。萨满师父是个医术不错的中医,没只让他学跳神,因为跳神是个力气活,腿有残疾会影响跳神仪式感,就教他学医。但萨满有个要求,学成后必须回南山,不许在霍尔果津一带和师父抢饭吃。他学成后就回了南山,专给鄂伦春人看病。因为悟性强,喜欢动脑,他的医术越来越精,名气也越来越大,可惜不识字,医术秘方只能记在脑子里,加之害了眼疾,一辈子再也没有下山。霍尔果津那个萨满过世后,家里无人坐堂,师父家人进山找到他,希望他下山撑门面,他这才下山。正是这次下山出了意外,南山鄂伦春猎人出于义愤将两个进山祸害人的日本特务给收拾了,引来关东军疯狂报复,进山抓了四五十人,他所在的鄂伦春族猎人大都被害,他因为在霍尔果津坐诊幸免于难,但族人遭害让他一股火上来,加重了眼疾。
带着老白干来新鄂这次,老爷子没有调理成,县里有重要会议临时把他叫回去了,这次一别与老人竟错过一生。
老人是在一个月圆之夜走的,走得很安详。
这一天老人喝了酒,对莫家全说要到南山棠棣沟去一趟,莫家全牵马驮着父亲就去了棠棣沟。棠棣沟是条坡度平缓的山沟,沟底有一条水质清澈的小河,坡地上长满棠棣树和柞树,莫家的茔地就在沟里一处坡地上,这里是1949年前鄂伦春人实行风葬的地方,后来实行土葬也没换地方。茔地没有墓碑,标记物是一棵大柞树,树枝上挂满了褪色的兽皮博如坎——画在兽皮上的祖先画像。老人很看重这棵大树,称其为“阿娇如博如坎”,意思是祖先像这棵树一样在这里活着。老人来到茔地跪在树下,说他连续几天梦见列祖列宗,祖宗有事要找他问话,他不日就会来此。老人告诉莫家全,所有的树都是长着眼睛的,你行善,在它眼里,你作恶,也在它眼里。从棠棣沟回来当夜,老人喝了半斤白干,吃了一小碗鹿肉,然后上炕睡觉,睡前对家人说:不要叫醒我。莫家全认为父亲是预料到了自己大限,否则不会到棠棣沟神树下去报到。第二天早晨,老人去世了,走得很安详。葬礼老爷子没赶上,但烧头七他陪莫家全去了。回来后老爷子对莫家全说,棠棣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场,站在老柞树下就像站在舞台中央,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有观众,观众的目光狐疑、冷漠,甚至带有敌意,自己没有得罪这些死去的人啊,他们为什么会这样看自己。莫家全说你若祷告几句就好了,因为你是陌生人。老爷子对莫家全说,如果老人能将绝世医术记录下来对于中医会是一大贡献,中医很多瑰宝就这样被带进了坟墓,实在可惜。
再来新鄂,给老爷子调理身体的担子就落在了莫家全身上,好在有老人给出的方子,老爷子只需按照方子去做就行。
白天,两人到莲花泡下须笼捉泥鳅。这种用柳条编的须笼实际上是个能进不能出的鱼囤,在进口处抹上鱼食,沉到水中,过一段时间拉上来,会有许多柳根儿、湖萝子、黄泥鳅等瓮在里面。莫家全将鱼倒水桶里,只留下黄泥鳅,其他都扔回去,逮够了泥鳅便回来炖一锅给老爷子吃。夜晚,两人躺在炕上长谈,话题除了鄂伦春风俗之外,再就是老爷子的肝病。莫家全认为这场肝病有来由,而且是躲不开的来由,老爷子体内有瘀滞之气,不舒滞化瘀迟早出麻烦。老爷子说了实话,自己是有些情志压抑,工作憋气窝火。莫家全就用鄂伦春猎熊的道理来开导他。鄂伦春原本是不猎熊的,认为熊有灵性,后来这个习俗有所改变,也开始猎熊,但猎到熊后要说熊可怜我了,要把熊头高高挂在树杈上,让其像风葬一样风干。吃熊肉的时候要人人有份,并发出悲伤的声音。这样做了之后,熊就不会怪罪人们,南山一带几十年来没有发生过熊伤人的事情。
莫家全的意思很清楚,就是在敬着对手中吃掉对手。
莫家全的话让老爷子陷入了沉思,如何处理好与毕克功的关系一直困扰着他,毕克功像个足球守门员一样卡住了自己禁区进球的机会,他甚至无法正面起脚射门。他觉得自己不能无所作为,应该寻找一个角球的机会。
可是这个角球是什么呢?开始,他选择了教育,但教育难出成绩。莫家全给他出了一个主意,现在全县攻心翻大流行,死人不少,去抓防治攻心翻!
攻心翻就是克山病。奇克一带在1949年2月流行过克山病,当时死了很多人,提起克山病人们浑身直打哆嗦。从1959年秋季开始全县又流行起克山病,疫情覆盖全县,已经死了很多人,这件事确实值得抓。但老爷子有顾虑,克山病可不是好抓的,一旦抓不好责任就大了。莫家全说,再怎么说也是救人的事,做这种善事大柞树在看着,不要在乎别人怎么说。老爷子觉得莫家全说得在理,救人的事怎么做都不为过。当时全县已经死亡过百,如果能遏制病死增势,把死亡数量降下来,至少是件善事。
他向县主要领导提出了去抓防疫的请求,县主要领导差点流下泪来,说克勋啊,你不愧是带兵打仗出身,专拣硬骨头啃,越是艰险越向前,从去年开始这克山病把我们祸祸毁了,主管副县长都得眩晕症了,我正愁得没咒念呢,这时候你主动请缨来为县委分忧,为百姓解难,你放心,这件事我记着,我会向地委领导如实反映。很快县里调整了领导分工,农业由别的领导分管,老爷子主抓卫生和民政工作。主要领导特意找来老爷子说,若防治克山病大获全胜,县委向地委给你请功!
老爷子主动请缨,莫家全自然成了他编外顾问。莫家全建议,县里可以办一个土法治疗攻心翻速成班,他负责教两个简易治疗方法,一是中指挑刺,二是肛门挑刺,这两个办法容易操作,一学就会。老爷子采纳了这个建议,在县里举办了公社、大队两级卫生员速成班,速成班只办两天,一天由县医院医生讲克山病病理,一天由莫家全教土法治疗。两天后速成班的学员返回各自公社大队开展土法治疗,这招儿果然奏效,克山病死亡率直线下降,这种中西医结合的治疗方法受到地区行署通报表扬。
老爷子在和莫家全的交往中学到了许多医学知识,比如鄂伦春人土法治翻病。中医疑难杂症有七十二翻之说,这些病不仅名称奇特,症状也颇怪异。比如兔子翻,患上这种病会在草地上狂走不止,就像《阿甘正传》里那个只知道奔跑的主人公一样,脚步无法停下。再比如麻杀翻,表现为周身麻木,没有感觉,好像皮肉不属于自己,抽一鞭子也不知道疼。还有一种刮刀翻,症状为两手不停地抓嘴中唾液,似嘴中有扯不净的黏涎一般。这些疑难杂症西医很少有人研究,但北地农村又常常发病,而治疗都靠名不见经传的土法,这让常克勋产生了浓厚兴趣,便一翻一翻地研究。莫家全认为,老爷子这种学习不是简单地学医术,而是想把治疗七十二翻的经验用于工作,因为工作中遇到的疑难杂症何止七十二翻。莫家全听老爷子说过一件工作上的事,县委缺任一位副书记,地委负责同志想让他担任,但结果却外派了一个。这位负责同志也是个军转干部,和他熟悉,一次开会碰头,负责同志皱着眉头问,克勋呀,你要好好表现,考核基本合格就等于不合格呀。他一听就明白了,便没解释什么,领导不会管得那么细,他只能反思自己,到奇克任职后确实存在躲避思想,他想通了,遇上攻心翻最好的办法是研究翻。
两人探讨过克山病的来由。克山病是一种发病原因不明的地方病,主要损害人的心肌,致死率极高。民间称这种病为攻心翻,在鄂伦春人眼里,攻心翻多因潮湿寒冷所引发,是一种湿毒在经络中乱窜,只有用针扎住,然后放血挤出来湿毒病人才会痊愈。老爷子认可这种解释和治疗,西医理论认为这是胡说八道,但现实中这种办法确实大大降低了死亡率。老爷子觉得鄂医作为中医很小的分支值得研究,比如说在湿冷的北地几乎所有的杂症、传染病都带个“翻”字,老百姓称之为“起翻”,“七十二翻”这个“翻”其实带有传染和暴发的意思。抓住“翻”字,就等于抓住了传染病的七寸。“攻心翻”这个名称要比“克山病”更准确,更何况以县名来命名传染病本身容易产生地域歧视。从资料来看此病首见于北地克山县,并因此而得名。但在莫家全看来,攻心翻不是1935年才有的,就像美洲大陆,不是你哥伦布发现才有的,人家印第安人在那块土地上已经生活了数千年。至于在克山发现的那一例,只不过被记在了西医档案里,也就有了这样一个名字。
莫家全说鄂伦春人一百多年前就知道这种病,只不过叫它“臭翻”,患病之人肛门长满水泡无法排便,最终会活活憋死,因而叫臭翻。有经验的老者会用箭镞来刺破患者肛门周边的水泡来挽救病人。老爷子查过资料,很多专家认为攻心翻的发病与硒有关,但仅仅也是怀疑,从患者居住环境来看,虽然与湿冷密不可分,但也有的患者仅仅是大吃一顿野猪肉就会急性发作,这个病因到底是什么呢?
莫家全很诚实,说自己没有弄明白攻心翻病因,湿毒来自何处父亲没有告诉他。对此,老爷子却有心得,他认为攻心翻的病因在一个“心”字上。他让县卫生局做了统计,数据发现所有克山病患者中没有一个是性格开朗的。他又让人了解了一下克山病多发村屯,那些没患病的人很多都是嘻嘻哈哈心大之人,这就说明,心里有疙瘩才是患攻心翻的主因。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主抓地方病防治的老爷子竟然患上了克山病。老爷子到逊河公社下乡,因为住处潮湿和烟囱反烟有些感冒,硬扛一天后出现了恶心呕吐、烦躁不安症状,很像克山病急性发作。老爷子知道,急性克山病如果严重,病人甚至只有几个小时抢救时间。当时的治疗方案有两个,一是找车赶回奇克,二是就地施治。第一个方案是车难找,当时没有小车,套上马车需要跑大半天。这个方案被常克勋否定了,因为躺在马车上回奇克,等于把命交待在了路上。他选了就地施治。公社领导说本地有个土医生,是当地有名的接生婆,1949年前跳过神儿,看家本领是治小儿惊厥。老爷子摇摇头,让公社赶快派人去新鄂接莫家全。公社领导很吃惊:说县长你怎么能找一个没有大夫身份的人来看病呢?看坏了谁负责?老爷子说别耽误时间了,这个人给速成班讲过课,是土专家,你们快骑上马去接吧。后来人们不得不佩服,老爷子即使在脑子一团乱麻的时候大事也不糊涂,能确定由莫家全来治病,这是一个无比正确的选择,亲历者提起此事,都觉得老爷子简直有先知先觉一样,如果选接生婆来,那可能就转世投胎了。尽管莫家全没有行医证,但救命要紧,搞烦琐哲学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实际上往往耽误事。
公社马上派人骑马去新鄂将莫家全接到逊河,莫家全赶到时老爷子已经进入似醒非醒的半昏迷状态。莫家全扒开眼睑看了看,再看看胸口和两手,十分肯定地说:“攻心翻!”
莫家全治疗方法也再简单不过,在常克勋两只手上用力撸,一直撸到手指肿胀般泛出达子香红,再用银针在两手中指骨缝中刺挑,挤出一些黄白液体来,然后要来紫皮独头蒜捣碎,糊住肚脐眼儿,治疗就此完成。
莫家全成了老爷子救命恩人,这是当初结交莫家全没有料到的。
莫家全老人讲完了这些陈年往事,常寒松和任多秋都感到很遗憾,老爷子应该回来看看这位救命恩人才对,为什么这么多年只字不提呢?
任多秋忍不住就问了一句:“常县长调离奇克时来和您告过别吗?”
“没有,”莫家全老人摇了摇头说,“但他托一位公社领导送来一样东西,我至今还留着呢。”说完,老人下地到东墙壁边的柜子前,掏出钥匙打开柜子,翻到最底层拿出一个黄绸包放到炕上,一层层打开,露出一枚金光闪闪的三级解放勋章。勋章没有盒子和证书,老人说盒子和证书在克勋那里,他把勋章给了我,捎话说将来两个要像信物一样合起来。克勋离开白河到省里上任之前我们见过面,我带了这枚勋章想还给他,他没有要,说等老了再说。我一直等着克勋回来,好把这枚勋章装到他的盒子里,这个礼物太珍贵了,公社领导说这是1955年国家颁发给参加解放战争的团营职军官的。
常寒松端起相机,仔细将勋章拍了照,然后拿起来放在手心端详,老爷子有许多勋章,单单缺少这枚,原来是赠给了救命恩人莫家全,老爷子用他最心爱的礼物报答救命之恩。
秋子去逊毕拉河下网回来了,果真挂了几条虫虫。莫家全说能挂到虫虫,说明你们是贵客,虫虫不是什么人都能吃到的。“前些年,有个老板来新鄂想投资办个一次性筷子厂,胃口不好找我来看,看过后提出想吃虫虫,我让人去崴子下网,结果一条也没挂到。我就告诉他还是别来办厂了,虫虫不上网说明此事不顺,我们鄂伦春人做事图个吉祥。”老人这么一说,那个筷子厂老板就打消了办厂念头,南山上的桦树林也就得以保全。
常寒松觉得不能再隐瞒自己身份,就告诉了老人自己是常克勋的儿子,“老爷子现在身体不是很好,患了阿尔茨海默症并发帕金森,但老爷子一直没忘北地,希望我们来北地给他招魂。”莫家全老人并不惊讶,说自己一开始从常寒松脸上看出了常克勋的影子。他告诉两人,常克勋的记忆是能唤醒的,但唤醒预后不会很好。至于克勋要找的魂儿,他认为就是这枚解放勋章,常克勋一向将荣誉看得高过天,能忘记所有的事,这枚解放勋章是不会忘的,因为这是他最值得骄傲的荣誉。老人把那枚勋章仔细包起来递给常寒松:
“完璧归赵吧,我也了却一桩心事。”
常寒松接过带有老人体温的黄绸包,泪水顿时模糊了双眼。
回奇克的路上,常寒松说:“我忽然想起来秋子爸爸给那位女患者治病开的方子,这个办法要是用在老爷子身上会不会管用呢?”
“你想用苕条蘸水抽打老爷子?”
常寒松扭头望着车窗外的连绵不断的群山,停顿了好一会才说:“莫老先生不是说了吗?老爷子的记忆是能唤醒的,但他没给开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