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呓语:我对自己说,你可以逾越一寸,逾越一尺,但你很难逾越一丈。达子香不能错过,错过等于辜负了春天,我辜负了春天,一辈子都在酷夏里煎熬。
孙武是一个县,一个弄不清因什么而得名的县,连专家对此都莫衷一是。说法最多的是因当地有孙武两姓人家而得名,但这个说法有点望文生义,缺乏文化含量和传奇色彩,当地人不愿意接受,再说孙家和武家来自哪里?后人在哪儿?没人能说清楚。还有一种说法来自侵占东北的日本关东军,当年关东军沿“龙逊官道”勘察屯兵之地时,先到了胡家堡,然后沿逊毕拉河南行至逊河设治局五号驿站,简称之“逊五”,后来误传成“孙武”。据史料记载,1932年以前,孙武称“无名一寒村”,1937年伪满在此设县并建立县公署。
孙武出名因为两件事,一件是当年关东军在此重兵布防,屯兵多达十万,建有设施齐全的军事及配套设施,意在抗衡苏军。另一个是以孙武命名的一种鼠疫,叫“孙武热”。两件事让北地这个小县有些灰头土脸,因外夷屯兵和传染病而出名,无论怎么说都不好听。
孙武热又叫“出血热”,是一种死亡率颇高的传染病,在黑龙江流域多发、频发,给驻军和平民造成极大伤害。
老爷子在自传中有这样一段话: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受命于危难之时,奔赴孙武防控出血热,在极其艰难困苦的条件下打赢了这场阻击战,所有的胜利都需要付出代价,县卫生局女干部齐思思的死,让我痛心疾首!齐思思完全可以不死。齐思思留下个一岁的女儿小哲,应该长大成人。抗疫中还有个姓李的干部也染病殒命。我阻止了毕克功建议的表彰活动,庆祝用生命换来的胜利是一件很残忍的举动,通过灾难来博取利益是可耻的。
老爷子写到的受命于危难之时,正是他仕途再次遭遇坎坷之际。
奇克攻心翻防疫战落幕后,县委主要领导果真没有食言,向地委正式推荐了常克勋。县委的报告写得有理有据,奇克这场跨年疫情得到有效控制,全县死亡人数止步在123人没有上升,主管卫生工作的副县长常克勋功不可没,是常克勋同志果断采取了中西医相结合的防治办法才扭转了防疫形势。报告打上去,地委很重视,让组织部来奇克考核,结果考核出了点问题,原来分管卫生工作的副县长提了些不同想法,一些因防疫不力受到常克勋通报批评的几个中层干部也颇有意见,说常县长工作中时有军阀作风,说奇克能打赢克山病防疫阻击战是群策群力的结果,不是哪一个人的成绩。考核组回去汇报后,毕克功给常克勋打来电话,说克勋啊,地方不同于部队,工作要注意一下方法。
毕克功当然是善意,能打来电话也说明他对老同学、老战友的关心。考核有不同意见,提拔就容易搁浅,恰逢孙武发生大范围流行性出血热,局面有点失控,地委领导说既然常克勋同志抓卫生防疫工很有办法,就让他去行署卫生局担任副局长吧。找常克勋谈话的正是毕克功。谈话场面有些尴尬,毕克功说老常啊,这次任用是对你在奇克工作的肯定,希望你不辜负组织培养,尽快打赢抗击孙武出血热这场战役。
老爷子是怎么想的没人知晓,这个经过是地委办公室干部朗连平说的。朗连平后来担任地委副秘书长,为老爷子鞍前马后服务多年,和常家人都熟。去孙武之前常寒松给早已退休的朗连平打电话,朗连平介绍了以上这些情况。朗连平说当时白河、奇克两地很多人认为这样安排常书记不妥,为常书记鸣不平,当时奇克县长空缺,常书记是最合适人选,没想到一纸调令就去了卫生局,而卫生局那位副局长则来奇克当了县长,这是拿出力的当盾牌,哪里有枪眼往哪里塞。
这次履新实际上是老爷子仕途第三次谪迁。
来孙武要找的关键人物是小哲,老爷子提到的那个当时只有一岁的小女孩。
齐思思是烈士,烈士的女儿应该不难找。两人坐早班公共汽车从奇克赶到无名一寒村。
尽管是夏季,无名一寒村却清冷如秋。任多秋没有北地生活经验,没带长袖衣服,下了车便缩脖抱膀,一副乞丐模样。常寒松平常到处跑,喜欢穿长袖衬衣外套马甲,走起来自然就舒展。两人在街上转了一圈,太阳渐渐升起,身上的暖意被唤醒,任多秋的脑袋这才从脖腔里抻出来,左顾右盼个不停。有墨尔根的住宿经验,两人找到县政府招待所住下。草草用过早餐,便赶往卫生局打听小哲。
卫生局干部刚上班,在人事科,任多秋向一个中年女干部说明来意。女干部很热情,“齐思思的女儿呀,那是我们房局长,刚退休没几年,你们到家里找吧。”女干部写了地址给常寒松,抬头奇怪地问,“看样子你俩不比房局长大多少,怎么叫房局小哲呢?”
两人相顾一笑,是啊,小哲是老爷子叫的,他俩不该这样叫。
县城不大,按照地址很快就找到了房哲家。常寒松说我们不能空手,上次见莫先生没带礼物有点不好意思,北地人讲究,空手登门失礼。两人就近找了个水果店买了些杧果、橙子拎着。任多秋道:“我没这个意识,在报社都是别人给我买东西,我从没给人送过礼。”常寒松说:“你是无冕之王,当然用不着给别人送东西,在北地这是人情往来的礼数,与交易无关。”任多秋道:“这事不好把握尺度,弄不好就会碰线,我知道北地民风如此,想一夜之间改过来不容易,其实人情也是个负担。”
叩响房哲家门,开门的是一个笑眯眯的中年女人。
“你们从北京来?”中年女人说,“人事科打来电话说北京来的客人找我有事。”任多秋想,这一定就是房哲了,退休了还保养这么好,头发依然乌黑发亮,脸上皮肤也少有褶皱。
任多秋介绍了常寒松和自己,一再说事先没约,有点冒昧。
“我叫房哲,请进来坐吧。”房哲很开朗,让座、沏茶,动作麻利。
房哲家房子不是很大,客厅兼做书房,两排橡木书柜很是阔气。任多秋对书有一种超级观察力,只扫了一眼,就发现藏书颇有档次,因为书柜第二层摆满德国古典哲学家的著作,其中有一本是费希特《全部知识学的基础》,而且有些毛边,看来主人没少思考自我和非我这一哲学问题。
房哲坐下后,任多秋问:“房局长喜爱哲学?”
“我是学中文的。”房哲说,“但很喜欢哲学,仅仅是喜欢,不专业。”
“我也喜欢哲学,工作职位就在报社理论部,现在退下来了,我想我们有共同爱好。”任多秋聊天很会找共鸣点。
房哲笑了笑,嘴角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微笑停止时,酒窝变戏法一般又不见了。
任多秋和房哲对话的时候,常寒松注意到书柜里有一张镶框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有三男两女五个人,都很年轻,C位那个女人梳着齐耳短发,眼窝有点凹陷,嘴角用力抿着。另一个女孩大概十八九岁的样子,梳着两条长辫。最中间的是一位穿浅色中山装的男人,戴着墨镜,背着手,胸膛高高挺起,常寒松隐隐约约觉着这人脸部轮廓有些面熟。另外两个男人穿着白大褂,一副医生打扮。
“你们找我有何事?”房哲问,“我已经退下两年,工作上的事就不要找我了。”
任多秋刚才介绍时没有透露常寒松身份。便回答说是受常克勋家人委托,来这里了解当年常克勋在孙武抓防治出血热的工作情况,目的是为了给常克勋写传记。
奇怪的是在任多秋提到常克勋时,房哲表现十分平静,没有明显反应。他心里感到有些不妙,看来老爷子自传里写到的这个小哲似乎对老爷子没什么记忆。
“在医院里治病的常克勋说要北地招魂,我们搞不清老先生想招什么魂。”任多秋直话直说。
房哲淡淡道:“原来是了解常克勋的情况,知道一些。”
“常克勋在自传中提到了您,当时您才一岁。”任多秋提示说。
“是吗?”房哲说,“一个一岁的孩子连妈妈的模样都不记得,不瞒你们说,我对妈妈的印象就是一张照片,呶,就是书柜里那张合影。”说完,房哲起身过去,将那张黑白照片拿过来,用纸巾轻轻擦了擦上面的浮尘,指着照片中那位梳短发的女人说:“这就是我妈妈齐思思,当时是在县卫生局负责防疫,不幸因公殉职,妈妈是带着遗憾走的,死不瞑目。”
“其他几位都是谁?”常寒松插话问。
“中间这位戴墨镜的就是常克勋,因为有墨镜,看不到他的眼神。穿白大褂的男人一个是县卫生局局长康捷,一个是地区卫生局干部小范,最年轻的小姑娘叫金菊,是个护士。”房哲道,“照片里的人都不在了,时间就是这样,无论人世如何嵯峨,最终总会归于一平。”
房哲怎么会说老爷子不在了呢?常寒松觉得她一定是听信了讹传,便问:“您听谁说常克勋已经不在人世?”
“没有谁说,是我估计的,对于我来说他即或活着也和不在一样。”
“您对常克勋好像有些成见。”任多秋说,“这是怎么回事,可以说说吗?”
这事说起话长,房哲不想深入这个话题,很歉意地笑了笑说:“年轻时情感上的纠葛现在再看不免幼稚,但生与死的痕迹在记忆里是填不平的沟壑。”
“您当时才一岁,不可能知道大人的事。”任多秋身子向前倾了倾,心里很兴奋,觉着挖到了一处故事富矿,眼前这个优雅的女人一定知道老爷子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是姨妈告诉了我许多实情,”房哲说,“我是姨妈带大的,姨妈认为常局长为了前程不惜辜负一个垂死的女人,是个薄情的伪君子。我长大后看过他给我妈妈回的一封信,不长,官话连篇,像又酸又硬的列巴,所以觉得姨妈的评价很客观。”
“常局长怎么会给您妈妈写信?”常寒松越发不解。
“这您要问他了。”房小哲道,“那个时代的事,今天人们无法理解,什么事都遮遮掩掩,明明可以当面表白的却还要写信。对了,二位要问常克勋什么事情呢,这个大人物是不是想忏悔过往,就像托尔斯泰笔下的聂赫留朵夫,让自我和非我统一起来,想实现一种良心的复活。”任多秋很惊讶房小哲对费希特哲学理论的运用,看来无名一寒村也是藏龙卧虎之地。
“不是的,”任多秋马上否定了房哲的猜测,他觉得在一个有哲学思维的女人面前,应该摒弃任何谎言,省得被对方所戳穿,“常克勋这两年身体不好,几乎卧床不起,记忆严重衰退,病中总会自言自语,断断续续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他说的一句北地招魂让我们特别在意,或许说的是招魂,觉得他在北地或许有一份牵挂,我们便来实地寻访想找到答案。”
房哲站起身去厨房给茶壶续水,去的时间稍长,她在等水壶的水烧开,然后端着茶壶回来续茶,手微微有些抖动。
“民间一般是给孩子招魂,大人招魂不多,给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招魂还没听说过。”房哲说,“如果常克勋真的说过有什么牵挂在无名一寒村,倒是让我想到了这样一句古话:‘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常寒松感到极不自在,房哲这句话已经透露出她对老爷子心存怨恨,这是为什么呢?老爷子无非是在这里抓抗疫,是造福当地,一个当年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为何对老爷子芥蒂如此之深?
“听您的话我感觉常克勋在此抗疫做得不是很好吧?”任多秋问,这是一个关键问题,如果老爷子来此抓抗疫却尸位素餐,未拯救斯民于汹汹疫情,那么当地百姓有理由恨他,这样的干部能一路提升更是时代的悲哀。
“那倒不是,”房哲说,“常克勋抓抗疫还是尽心竭力的,工作是工作,情感是情感,两者不能混淆。”
“听说有个叫李宝库的干部殉职在抗疫一线,是怎么一回事呢?”任多秋想从外围再切入核心,先把李宝库殉职的事提了出来。
房哲介绍了李宝库因公殉职的情况,李宝库是个公社干部,三十出头,有一半俄罗斯血统,他带常克勋一行去曾家堡检查疫情,因为曾家堡一夜之间出现了多个出血热患者,常克勋分析这是食物遭到黑线鼠污染的结果,带队直接到村里察看。曾家堡有个日伪时期飞机场,废弃后被大队用来做场院,大队的黄豆、谷垛就在场院上,场院边有一处老房子是大队的豆腐坊,社员谁家吃豆腐就来这里用黄豆换。常克勋查看过现场认为问题出在豆腐上,是老鼠污染了豆腐,社员吃了凉拌豆腐导致患上出血热。应该说常克勋这个发现是有道理的,有了曾家堡的教训,县里专门下发一个7号通知,要求城乡居民不要吃凉拌豆腐,大豆腐和干豆腐一定要熟吃。
那天下乡,常克勋和几个干部在一户社员家吃派饭,李宝库和另外几个随从在另一家社员家吃派饭。李宝库吃饭这家没有什么菜,就用大酱拌了一盆豆腐。就是这顿饭,让熊一样强壮的李宝库患上了出血热。出血热专门欺负身体好的人,尤其喜欢欺负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等李宝库发作时浑身已经布满出血点,医生也回天乏术了。李宝库的死成了落实7号文件最好的反面例子,从这一点看,李宝库没有白白牺牲。
“当时条件太差,如果村里有食堂不吃派饭,李宝库就不会染病。”房哲提起半个世纪前的事,依然心有遗憾。
“当时吃饭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李宝库感染了呢?”任多秋有些不解。
“传染病毒这个东西很怪,我们搞卫生的人甚至怀疑它长有一双眼睛,指向性极明确,也就是说它在攻击目标上不是盲目的,专门去打击那些轻视它的人。李宝库就是一个自恃身强力壮、对防疫措施满不在乎的人,结果一桌人吃饭,病毒专门撂倒了他。”
“李宝库后事安排怎样?他陪领导下乡感染,属于因公殉职。”任多秋说。
“后事安排没有问题,这种事常克勋还是很会做的,李宝库以最快的时间被定为因公殉职,这是常克勋争取的结果。在李宝库殉职这件事上,实事求是地讲不能怪常克勋,因为他已经明确指示不要吃凉拌豆腐,可惜李宝库是在另一户人家吃派饭。”房哲思考问题不偏不倚,没有因为这件事迁怒于常克勋。
“那么,令堂的殉职是不是和常克勋有关?”任多秋开始切入正题。
房哲犹豫了一下,道:“也好,你们给常克勋写传记,如果把我妈妈写进去,对九泉之下妈妈也是一个交代,妈妈临死都没有听到她想听的话。
“据姨妈讲,常克勋是个很有男人味的干部,刚毅、果断,知识渊博,口才也好。妈妈有什么事都和姨妈讲,妈妈说她从见到常克勋第一刻起就被这个男人深深吸引住了。常克勋来无名一寒村抓抗疫,县卫生局康捷局长让妈妈陪同,妈妈的任务是记录常克勋各种防疫会议上所讲的话,传达常克勋提出的工作要求。妈妈是个对工作高度负责的人,常克勋在无名一寒村所有讲话妈妈都记了下来,然后编发工作发简报,那段时间妈妈实际上承担了常克勋秘书的角色。妈妈学医出身,不会速记,就经常把记录本送给常克勋审阅,这是一个必要工作程序,目的是防止出现差错。
“一次,常克勋在腰屯公社抗疫现场会上讲了一个土方子,说这个方子是一个鄂伦春医生告诉他的,大家可以一试。什么土方子呢?就是回家找一些生锈铁钉,与马鞭草一道熬水喝,有病没病都可以喝。这个土方子简便易操作,大家都记住了,回去肯定会用上。妈妈懂医,防疫经验还是有一些的,她觉得在近百人的会议上领导推荐这样一个土方子有些不妥,至少缺少科学精神。妈妈犹豫再三,觉得还是该提醒常克勋。午休时妈妈敲开了常克勋的房门。妈妈从不隐晦自己看法,喜欢开门见山,常克勋问她何事,她就说我给您提个意见,我觉得您作为地区卫生领导不应该在公开会议上推荐那些属于巫医神汉的伎俩,这有损您的形象。常克勋说,秘方怎么就是巫医神汉的伎俩,这是谁说的?常克勋误会了,认为有人在诋毁自己。妈妈不过多解释,说我是为您负责才越级向您提建议,您听不进去就算我没说好了。常克勋没有重视妈妈的意见,嘻嘻哈哈就过去了。那天夜里,妈妈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就起来给常克勋写了一封信,夹在会议记录里送给了他。信很长,表达了三个方面意思:一是因为尊重您,敬爱您,才会向您提建议;二是防疫是一门科学,要凭科学根据说话,偏方秘方推荐要谨慎;三是如果哪里冒犯了您,请千万别在意,思思无非是‘两处闲愁’罢了。妈妈信里表达出一种很隐晦的情思,这一点相信常克勋不会不懂,谁都知道李清照那首《一剪梅》的词,那首词我背得滚瓜烂熟。
“这里妈妈用了‘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中的后半句,想表达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但常克勋却装聋作哑,一句话没说就把信退给了妈妈,好在他还有一点人性,没把信转给康局长,但这件事让妈妈暗自流了不少眼泪。”
常寒松忍不住插话问:“对不起,房局长,我想问一下,你妈妈当时是婚姻存续状态吗?”
“不是,我爸爸是林业干部,不幸在一次扑救山火中牺牲,我是个遗腹子。”房哲苦笑一声说,“一个家庭,父母都是烈士,老天真是开眼了。”
不幸,太不幸了。任多秋注视着房哲想,厄运为什么如此眷顾一个可怜的小女孩?她爱上哲学是不是想自我解答这个宿命问题?
“常克勋当时应该是有家室的人了,不敢再接受异性的橄榄枝。”常寒松不是问,而是用陈述句表达了一个结论。
“可是,妈妈并没有要怎么样呀,妈妈只是想表达一种爱慕之情,要知道,爱是不应该受谴责的,谁都有爱的权利,更何况爱是一种高尚的情感。但是常克勋却太能装了,他明明喜欢我妈妈,嘴上却不敢承认,这对于一个女性来说是莫大的伤害。”
常克勋喜欢齐思思?常寒松觉得不可思议,老爷子一定是有什么事让对方产生了误会。
“我妈妈是个人见人爱的漂亮女人,你看照片,是不是有点像电影明星白杨?我姨妈说爸爸牺牲后,跟在妈妈身后的追求者能有一卡车,但妈妈毫不动心,妈妈是个清高的人,她欣赏的男人必须果敢、刚毅、有才华,她认为常克勋具备这一品质。小时候我就想,妈妈为什么会这样?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长大后我才明白,是无名一寒村限制了妈妈的选择余地,当常克勋这样有资历、有知识、有气质、形象又好的男人一出现,便像磁铁一样吸引了妈妈。常克勋也是个男人,当时又那么年轻,对一个漂亮的单身女人不可能无动于衷。有一次下乡,妈妈头上不知怎么粘上了一截干草,当时常克勋和妈妈站在村口,他抬手摘下了妈妈头上的干草说,知道头上插草什么意思吗?妈妈说不知道。常克勋说,那是穷苦人家在街上出卖自己啊,旧社会常有的事。妈妈开玩笑说,那我就把自己卖了吧。常克勋说,那我砸锅卖铁也要把你买回来,这么好的女人谁能忍心让你流落街头。也许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吧,妈妈当时就哭了,一下子扑在常克勋怀里说,有您这句话我满足了。常克勋吓了一跳,急忙推开妈妈四下张望,担心被人看到,结果妈妈破涕为笑,说亏你还是打过仗的团长呢,连一个弱女子都怕。”
“你说得对,常克勋确实喜欢你妈妈,只是受身份限制,不敢明说而已。”任多秋肯定了房哲的判断,因为老爷子那句“砸锅卖铁也要把人买回来的话”已经说明问题。
“仅仅是这些,还不足以让您生常克勋那么大的气吧。”常寒松说,“我觉得常克勋的做法没什么不妥。”
“如果仅仅是这些我不会恨常克勋,但后来他俩的关系发生了质变,性质不一样了。我姨妈说常克勋和妈妈之间的事仿佛就是老天故意安排的,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对此我并不生气,两情相悦,食色性也嘛。我生气的是两人关系到了那么一种程度,妈妈临终前一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得到满足,这无论怎么说都是常克勋不对了。当时我姨妈在现场,心里埋怨姐姐爱错了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常寒松心跳有些加快,故事一波三折,时松时紧,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如果再出现红花尔基蓝水瑶那样的故事,老爷子的人设就彻底垮塌了,自己北地之行无疑就成了罪过。
“一切都出在那辆破吉普车上。”房哲说,“那是一辆美国车,从抗美援朝前线回来的,你想想车会有多少岁。那天,司机拉着常克勋、康捷和妈妈去辰清检查疫情防治,看看天色已晚,司机就选择了一条山路近道,没想到走到半路两只轮胎先后爆胎,四个人困在了林中路上。这时天也黑了下来,只能派人去寻求救援。司机提出自己步行到公路上截车,然后搭车去找救援。那个时候山上野兽多,司机一人穿越森林相当危险,常克勋就让康捷陪司机去,他和妈妈在车里等待救援。常克勋配有手枪,为了司机和康局长安全,他把枪给了康捷,以防路上遇到野狼。常克勋说车的马达不能熄,一旦有狼群出现可以打开车灯把狼吓跑,狼惧光,车灯一开狼不敢靠前。去寻求救援的康捷和司机到凌晨才回来,这一晚狼群没出现,车灯也没开,但车里该发生的事却都发生了。妈妈对姨妈说是自己情愿的,常克勋没有一丝一毫的强迫。妈妈说常克勋很会疼女人,她感谢这辆破车,吉普车连爆两胎很少见,可见这是天作之合。这一晚妈妈在常克勋怀里睡了一个甜美的好觉,妈妈说这是她三十年来睡得最美的一觉,她做梦了,梦见自己化成一片云在天上飞。
“这次下乡回去后,常克勋给妈妈写了一封表达歉意的信,这封信让我对他更加耿耿于怀。当一个女人把自己献给了你的时候,你应该感到幸福而不是自责,因为只有感到幸福,女人才会觉得自己的奉献有价值,而你若感到自责,女人会觉得自己的奉献成了罪恶,这是我能体会到妈妈内心的纠结所在。”
难以置信,常寒松感到嗓子发干,像吞了一口不上不下的干炒面,端杯喝了口茶,却呛着了气管,一连咳了好几声。
“有点匪夷所思,”任多秋摇了一下头,“这故事太艺术化了,像电影。”
“我觉得很正常,”房哲说,“激情势同山火,降临之时无法阻挡,在那样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环境,周围有群狼环伺,林涛阵阵,一对相互喜爱的人在狭窄的空间里发生一点事情很正常,有位哲人说过,当末日来临之时,道德的约束力会自然宽松。他们两个是特定条件下一种本能释放,也恰恰说明这是两个正常人。我说了,我对常克勋有看法不在那一夜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而在于发生后常克勋的态度。
“妈妈的不幸还在后面,”房哲接着说,“妈妈感谢过的那辆旧吉普后来出了大事。”
“大事?”任多秋和常寒松不约而同地重复道。
“今天看来,那应该是一辆报废车,”房哲说,“抗美援朝时的吉普车,已经超过了使用寿命,当时国家穷,汽车少,报废车也只能凑合着开。
“这辆车当时拉着照片上这五个人,去位于黑龙江畔的奋斗乡,那里靠近一个国营农场,国防公路比较平坦。一般来说,路况好的时候司机忍不住就会开快车。司机在平坦的砂石路上油门踩得狠了点,快速行驶中,突然从路旁桦树林里跑出一群狍子,狍子有个特点,惊慌时会停下来回头张望,就因为这个特点有‘傻狍子’一说。狍子群跑上公路突然停下了,纷纷扭头望着开过来的吉普车。司机没有处理过这种险情,要是一两只狍子他会毫不犹豫地撞上去,可这是一群狍子,有十几只,撞上去会像撞墙一样把吉普车撞碎。司机只能打方向,结果吉普冲上路旁的沙堆,弹起来翻进了沟里,四轮朝天倒扣在泥水中。常克勋左肩脱臼,腿上有擦伤,康捷额头划了道口子,小范腰椎损伤,金菊脚踝扭断,妈妈伤得最重,是内伤,呼吸十分困难。车上的人除司机外,都不同程度受了伤。好在车祸地点离农场场部不远,农场派车将伤者拉到场部医院治疗。常克勋、康捷无大碍,小范和金菊需要住院观察,只有妈妈因为内伤不明处于危险状态。医生会诊后认为伤到了肝脾,转院路上太颠簸不行,需要到北安接专家来手术。县里接到农场电话后派人赶到农场,姨妈也去了,姨妈是抱着我去的,因为农场方面说了妈妈病情十分严重,但我太小了,对那天的事情没有任何记忆。我们赶到农场医院时妈妈已经不行了。因为头部没伤,妈妈离世前一直清醒。
“姨妈告诉我,在农场医院她看到了人性自私的一面,这种自私是不可饶恕的,多年以后姨妈说到妈妈去世的情景仍然义愤填膺。人怎么可以这样呢?别说有过肌肤之亲,就是普通同志也不至于这样无情。姨妈从此发下毒誓,就是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嫁给官员。姨妈做到了,姨夫是水文站的工程师。我也做到了,我的丈夫是企业会计,这都是常克勋带来的负面影响,其实官员中不乏优秀的男人。”
“常克勋又做了什么?”常寒松几乎要哭了,老爷子什么样的绝情之举会把小哲姨妈得罪如此之深?他对老爷子在那样一个吉普车之夜与齐思思发生的事已经不能理解,如果在一个即将离世的女人面前再有不当之举,那就不可原谅了。
“妈妈在弥留之际,面对病床边的人,目光一直在两个人身上不肯离开,姨妈说这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常克勋。谁也没有料到,弥留之际的妈妈向常克勋提出了两个要求。妈妈用微弱的声音说,想请常克勋做小哲的干爸,小哲太可怜了,父母都不在人世,总该有个人称呼爸爸,免得受人欺负。常克勋没有说话,转身抚摸了一下我的头,据姨妈说,常克勋的眼圈红了。接下来妈妈又说,小哲的干爸,你能吻我一下吗?就一下。姨妈看到常克勋犹豫了,在妈妈恳切的目光中,他俯下身,在妈妈挂着滴流的右手背上吻了一下。姨妈能看出妈妈刹那间的失望,瞳孔里原本微弱的烛光一下子被风吹灭了,瞬间变得空洞、呆滞,只见妈妈用尽全身力气抬起被常克勋吻过的右手,努力想把手背靠近自己嘴唇,就在要贴上的时候,右手突然垂下了,像忽然折断的翅膀,耷拉在床边,妈妈就是带着这样的遗憾走了,那个农场叫红色边疆农场,我一辈子的伤心地。”
任多秋和常寒松都流下了眼泪。房哲的述说很有感染力,情景描述特有代入感。
老爷子太过理智了,任多秋想,特殊情形不应该顾忌那么多,毕竟齐思思已经进入生命倒计时,让她没有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对死者是莫大的安慰。
常寒松则想,是当时那种政治环境让老爷子迟疑不前,担心有人做文章,因为在红花尔基已经有过这方面的议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按理说这种处理方式不符合老爷子的处事风格,处于谪迁期的老爷子肯定有难言之隐。
“以常克勋的身份不能没有顾虑啊,”任多秋说,“真要是来一次死亡之吻,白河政坛足可以发生一场地震。”
“这就是某些政客不可爱的原因。”房哲说,“还有下文呢,如果是常克勋顾虑太多,不敢去吻就要离世的妈妈,那么后来他的做法就让人寒心了。”
他又做了什么?常寒松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这次造访会面简直就是一场对老爷子的控诉,而控诉的内容又无法辩解,想找个理由都难。
“这件事是我的亲身经历。应该说妈妈去世后,一直有人每个月寄给我5块钱,后来是10块、20块,一直到我上了卫校享受到国家助学金,我也满了18岁这个钱才停下来。姨妈问过,得到的答复是行署卫生局给的。姨妈再没多问,作为烈士后代,政府有照顾,我的生活没有问题,行署卫生局给这个钱也是情有可原,妈妈毕竟是陪卫生局领导下乡才牺牲的。
“我卫校毕业面临分配,同学们都在找关系,我就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当专员的干爸,就想去行署大院见见这个干爸,请他帮助拿个主意。刚才说了,这是妈妈临终托付的事情。姨妈若知道不会让我去,我是瞒着姨妈偷偷去的,去的路上我还想,妈妈太伟大了,她知道女儿长大后需要有一个活人叫爸爸,才在临终前提出了那样一个要求。我当时特别想对一个德高望重的男人叫一声爸爸,我想好了,只要常克勋能认我这个干女儿,我会用足力气喊一声‘爸爸’。我去行署大院,门卫不让我进去,我说我找常克勋,门卫奇怪地问你找常专员干什么?我说常专员是我干爸。然而没想到我会碰一鼻子灰。门卫问了我的姓名,打电话向办公室做了通报,不一会儿,大楼里出来个穿半袖衫的年轻人,表情十分严肃地说,哪里来的小丫头,该去哪儿去哪儿,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不要在这无理取闹,常专员说了他根本没有什么干女儿。我一听就明白了,人家是不想认,我特后悔没听姨妈的劝,结果自讨没趣。”
“是不是下面工作人没有通报呢?”常寒松觉得此事颇有疑点。
“应该不会,我向门卫说了自己是卫校马上要毕业的学生,来自无名一寒村,名字叫房哲,如果不是故意装睡,这些内容足够唤醒他。当然,故意装睡的人你是无法唤醒的。”
“老爷子真是邪门了,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他帮助你也就是举手之劳呀,卫校毕业,正好给你分配个可心的单位,这对你妈妈也是个交代。”任多秋有些愤愤不平起来。
“常克勋也不是没有帮助我,我担任卫生局局长之后,了解到当年行署卫生局每月给我钱的事,计财科长说这些钱不是单位出的,都是常局长从自己工资中扣的,包括他调离卫生局,这钱也仍然没忘。这一点我要感谢他,我想过,如果有机会我见到他,我会连本带利把这些钱还给他。另外,常克勋抓出血热防治还是很有成绩的,这一点我姨妈也认同。当时被我妈妈说是巫医神汉伎俩的那个土方子,竟然大大降低了农村人口的感染率,这可能也是我妈妈更加崇拜他的一个因素吧,女人总是喜欢有本事的男人。自那次防治后,无名一寒村这个长期被地方病困扰的欠发达小县,再没发生过大面积流行性出血热。”
“难得您能这么看问题。”任多秋夸奖说。
房哲谦虚地笑了笑,两只酒窝又浮现出来:“我喜欢哲学,懂得什么都要一分为二。”
“我想,这其中肯定有误会。”常寒松摇摇头,“我不相信常克勋会这样对待一个准备写进自传的干女儿。”
房哲笑了,道:“不管怎样,一切已经过去了,时间是最好的疗伤剂,所有的伤口都会随着时间退隐慢慢愈合,我今天说这些,是除了姨妈之外第一次对外人讲,你们不来,我也不会讲,如果用一句话总结的话,一切都将过去,唯有伤疤永存。”
常寒松问:“我能翻拍一下这张合影吗?”
房哲说:“可以,你们如果将来出版《常克勋传》的话,希望能把这张照片用上。”
告别房哲,走在空旷的街道上,任多秋忽然觉得身后常寒松没跟上来,回头一看,发现常寒松正驻足回头仰望房哲家的窗子,房哲站在窗前默默地望着他们。任多秋也回步过来,问:“走吧,老爷子留在无名一寒村的魂已经被你翻拍到了。”
“我想,房哲已经认出了我的身份,她只是不想说破而已。”常寒松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