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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吴太是个潮汕人

吴太扭腰踢腿。打完吊针,病房里来回跑步。懂得自己刷牙洗脸,也不用小满帮她洗澡了。小满只要站在浴室监督就行。她会拿别床病人的牙刷刷牙。我赶紧将牙刷、洗脸巾锁起来。

好几次,她拿木姐的洗脸巾、洗面奶洗澡。有一天,她拎着芬姐的水桶、沐浴液和换洗内衣,进厕所洗澡。小满没发现这是芬姐预备洗澡的桶。“哗啦哗啦”,吴太在里面洗了半截子,芬姐突然发现自己的桶和内衣不见了,气冲冲把桶和内衣抢了出来。她愤怒地给桶消毒。吴太笑,笑得像个顽童。芬姐警告她:再闹,就叫你上楼!

吴太神经大条,满不在乎。她懂得看电视剧了。病房里,电视机遥控器掌握在芬姐或小满手里。除了周六周日,平时白天不许看电视。晚上七点四十分左右,要由护工打开电视。

小满、芬姐、吴太只看爱情剧,每晚追看爱情剧。护工不能全程看,有时要干活。遥控器就到了吴太手里。护工不在,吴太就将电视音量任意放大,不时地张开嘴,无厘头呵呵呵……

电视机就悬在我床头,备受烦扰。自从入院,我失去新闻来源,不曾看过电视新闻。心中感慨:院中方一日,世上已百年。讨厌那些雷人的抗日剧、充斥网红脸小鲜肉的爱情剧。偶尔想看看体育节目。吴太不关心新闻、体育、综艺,只关心爱情。

微信段子议论潮汕人,说他们天生会经商。祖祖辈辈出海打鱼卖鱼为生,宗亲老乡关系铁。不管走到世界哪个角落,都会抱团取暖,结聚打拼。属于亲情、乡情最浓的族群。潮汕商会影响力无处不在。异乡遇困境,只要开口一说潮汕话,就会招来一群潮汕人。乡亲就是兄弟,就会出手救援。

即使是在精神病院这种常人避之不及的禁地,最敢于探望精神病亲友、最勤于给精神病老乡送温暖的,必属潮汕人。

第一拨探视吴太的,年龄与她相仿。有男有女。看那熟络亲热劲,像是一母同胞,或是姑表族亲。坐在床头床尾,说说笑笑。不像是来探望精神病人的,倒像自驾游来到一个风景点。叽叽呱呱,说着家乡话。不是潮汕官话,似某一地域方言。吴太脸上病容一扫而光。

从门外又进来一个男人。说时迟那时快,两只拖鞋噌噌飞了过去。吴太光脚跃起扑向那人。男人闪得快,逃窜到浴室这头。

女眷们哇哇喊叫,拖住吴太。她抡起木椅,小满急忙夺下行凶工具。男眷们一时呆住,不知该帮哪一边。吴太十指如钢爪,隔着人肉沙袋小满,去挠男人的脸。芬姐赶来抱住吴太,狠狠向后扳。吴太随芬姐倒在地上。男眷女眷摁住她,抬她上病床。吴太用方言大骂。我一句都听不懂。

吴太抓起茶杯,即被小满缴械。她哭骂不止。众亲友围住她劝慰。

挨打骂的,正是吴老板。身高比她矮半个头,却显年轻,长相很体面。穿着、举止像成功商人。从吴太的气焰看,她老公经商,可能大大仰仗了岳父家族的资源和人脉。

为什么动武?方言比潮州官话难懂。应是夫妻恩怨。我连猜带蒙。

第一种可能,签字送她进精神病院的就是吴老板。她一百个不愿意,或许老公给她吃了安眠药,连骗带绑,她就成了这里的46床。

第二种可能,老公命犯桃花。吴太的模样,百分百“糟糠”。家里的煮饭婆。生孩子,养孩子。老公驰骋商海,眼前美女招摇,烂桃花朵朵盛开。小三小四小五小六……一个个生扑生擒。经商经商,要经得起妖精伤了又伤。

芬姐不让我追八卦剧,推我出门,说大厅里空气好。她骗鬼哟。

随着吴太病情好转,陆续有更多亲属老乡来看她。有个堂嫂想必是开酒楼的,每次都带潮汕美食来慰问。吴太吃着潮汕牛肉丸、卤鹅头、水晶粉果,有滋有味。似乎恩恩怨怨都咽下去了,不再提起。

吴太居然有三个儿子。

三个俊朗的青年,齐刷刷站在她床前。老大正读博,老二、老三分别读大四、大一。老二身后还跟着漂亮的女朋友。老三稚气未脱,跟老妈拥抱,轻拍老妈的脸,叮嘱她要乖一点。老大看他妈的神情像中学老师看一个学习成绩拖全班后腿的学生。老二将带来的车厘子、西梅放进床头柜。

老大、老三点个卯就走。老二和女友腻在床边,老二低声跟老妈说话。不管老妈屡屡打断他的话,不管老妈听不听,老二继续说。女友拿出大梳子,坐在吴太身后,从杯子里蘸水,湿润那头蓬发,细心梳通打结的乱发。

潮汕人习惯多生多养。有这样的儿子,吴太绝对是家族功臣。吴老板没有后顾之忧,只管打拼发财,上市融资。

木姐心事比吴太重,病情比吴太复杂。她一周要做两次电击。

入院前期,我要出病区做脑检查,特别耗时。住院病人、门诊病人都混在一起等,排长队。等我回到病房,就快到午饭时间了。木姐也是这个时间被推回来,毫无知觉,像个死人。我跑过去看,嗅不出一丝电击焦糊的气味。

电击疗法对木姐有效。她的扑克脸有了浅淡的表情。吴太坐在床上追看爱情剧时,木姐躺床上也看几眼。除了女儿、老公,没有其他人来探视。

“芳村”是老广骂人的话。广州人口头禅之一“黐线!”意指对方脑神经错乱,搭错线。老广甲调侃老广乙:我睇你黐线黐到离嗮谱,迟早要送你去芳村。老广乙会回嘴:呸呸呸!你啱啱(刚刚)从芳村返来。

“芳村”代指广州精神病院。就像“青山”指的是香港精神病院。看香港电影,有时剧中人物会说:叫阿sir拉你,送你返青山。

粤港澳同文同源。“芳村”“青山”是老广讥讽疯子的民间俗语,文化隐喻。沾上这词,代表这人这家“行衰运”。祖上没积阴德,为乡邻所鄙视。

木姐是广州人。住芳村医院,自家人不会往外说;亲友心知肚明,不会探视,以免双方尴尬。

女儿一周来两次。每次拎着保温桶进门。干练的白领打扮,尖领衬衫,黑色半身裙,黑色高跟鞋,五官不像母亲。她熟练地扶起母亲,把被子、枕头卷巴卷巴放在母亲背后,让她坐舒服。保温桶上层是银丝捞面、白灼小菜心。下层是滤掉了汤渣的靓汤。粉葛煲鲮鱼,清热解毒滋润。

为什么她每次都是Office穿着?有点像银行项目经理接待VIP客户。

木姐能在病房慢慢行走了。偶尔站在病房门口往走廊、大厅张望。依然失语。女儿送来西洋参炖乳鸽汤、马蹄香菇陈皮蒸肉饼,几乎能吃完。女儿跟她说起,哪个姑姐打麻将手风顺,连赢。哪个舅公从英国探亲回来了,他不想在那边养老。还有南沙买的房,房价还在涨。木姐似听非听。

女儿悄悄对芬姐说:她比上次差。会不会老年痴呆?

芬姐叮嘱:别乱想。说说她喜欢的事。

女儿道:她没爱好。得闲跟朋友打打麻将。

女儿来去匆忙。挣钱越多责任越大。自己小家要管孩子的功课、班里的成绩排名。要操心股票、房价、老公升迁。老公有钱要严防严打,老公没钱会家庭危机。加上老妈第二次入住精神病院,发作病因不明,康复前景堪忧。

木姐的老公周六或周日来探视。每次带来好饭好菜好汤,陪她共进午餐或晚餐。老公看起来像公职人员,进屋就跟每一个人打招呼。很客气、远距离那种招呼。木姐不肯出病房,老公将就用纸壳铺在床头柜面、椅面,一一摆上饭菜、碗筷。很殷勤地搀扶老婆坐下,俩人背对众人吃饭。木姐厌烦老公碰她。老公给她夹酿苦瓜、煎鳕鱼,木姐会立即夹起来扔回给他。老公尴尬地留意周围反应。若触到别人目光,立即缩回。过一分钟,他会背着众人发出嘿嘿嘿笑声。这种尬笑不如不笑。

这一通秀恩爱,弄巧成拙。

老婆不配合做戏,老公却喜欢当戏精。老公可能大小是个官,极要面子。他走的时候,会乐呵呵地跟芬姐大声道别,顺便向病房其他人点点头。就像懒政官员去灾区走过场看望难民,要表演接地气。朱莉亚见到他在病房,会立刻闪人,去大厅溜达。

认识好几个这样的戏精。在家里,亏欠太太;在单位,欺下媚上。当你见到某人异常地殷勤,满嘴高扯哥们儿义气时,掉头快跑。千万不要相信这种人。

老公离开病房时,木姐不理会。女儿离开病房时,她会站在门口目送。

精神病人内心敏感、爱憎分明。也许明辨忠奸,不懂变通,特别在乎惩恶扬善,无法做到难得糊涂。神经递质消耗大,5-羟色胺严重不足。大脑迟早产生病变。一个一个,都是伤心人。

医学选摘

人文精神病学 主要包括(但不限于):社会精神病学、文化精神病学、医学心理学、心身医学、心理治疗学,以及精神卫生领域中重要但并未独立成为亚学科的交叉边缘领域,……但这些领域却没有在我国得到充分的分化和发展。……精神病学缺乏人文精神,深层原因是对心理学问题的过度物质化态度,忽视对精神活动本身的规律的探究。

……我国在近现代以来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家族主义的瓦解、个性发展日益得到尊重和张扬是其中最深刻的一项变化。在中国的社会文化背景下,……归结起来最常见的是“忠、孝、爱不能三全”而产生的内心冲突和人际冲突。

……文化对精神疾病的发生、精神症状、患者求医行为、疾病预后及照管等均有十分重要的影响,结合全球化及移民等因素考量……对患者及其精神疾病的跨文化评定就变得越来越重要。

历史闪回

史书说到中国西医教育,必提博济。博济院志,必有章节专写嘉约翰,写孙逸仙。老师的理想:疗人身体之伤,救人灵魂之苦。 学生的抱负:医病医身医心,救人救国救世。

回望追想——一八五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美国。纽约码头。

年轻的医生嘉约翰带着新婚的妻子爱蓓·金斯伯理登上了一艘六百五十吨的商船,前往中国。按照大清律例,当时在广州经商行医的外国人,只能单身居住此地,妻子、女眷只能住在澳门。 [1]

经过一百多天的海上颠簸,船抵香港。嘉夫人晕船严重,不适应华南湿热环境,上岸后一直生病。她远离故土、父母,独自在澳门居住、治病。在广州,嘉约翰接管了眼科医局(一八三五年伯驾医生创办)。星期一、三在医局诊治病人,二、四、六在惠济医局接诊病人,星期五做外科手术。一八五五年八月,嘉夫人在澳门病逝。

一八五六年,广州医局毁于战火。嘉约翰被迫回国。一八五八年底,他携第二任妻子伊莎贝拉·莫斯利返回中国。重建医院,取名博济医院。博爱济众。

此后十余年,第二任嘉夫人病逝,三个孩子患病夭折。一八六六年,嘉约翰成立博济医学校。一八七九年,医校开始兼收女生。

一八八六年,二十岁的孙逸仙打碎村里的菩萨金刚,逃到广州暂避。由人引荐,他想学医。院长嘉约翰听他英语流利,可兼职做做翻译,便收下这个学生,减免他的学费二十元。博济其他学生要交学费二十元,还要自己掏钱买课本。

同年,马撒·诺伊斯成为第三任嘉夫人。

这届学生有十二名男生,四名女生。遵习俗,男女授受不亲。医学堂男女学生听课时,要分开就座,中间隔一道帐幔。孙逸仙带头表示反对。嘉院长顺水推舟,同意撤去隔离。医学堂规定,男生不能学妇科,不能参与产科实习。又是孙同学,大胆去找嘉约翰问,男生不学妇产科,遇到急症病患如何施救?中国需要更多的妇科西医。嘉院长深以为然,采纳建言。

在博济读书时,孙中山的同学有康有为的弟弟康广仁,还有日后同盟会的几个元老。他们不断谈论推翻清朝计划。嘉约翰夫妇帮孙逸仙转到香港继续学医,避开官府对他的盯梢。

孙逸仙行医时,曾是外科、妇科医生。他不忘师恩,敬重师母。嘉师母八十四岁生日当天,孙中山特意委托英文秘书写信祝寿:我谨代表中国人民对你的贡献表示衷心感谢。

一九一二年,作为中华民国首任总统,“旧日学生”孙逸仙博士回到母校参观,并为医院捐款。一九二五年一月,孙中山病重住进北京协和医院。三月病逝于行馆。

一九二六年,嘉夫人病逝。一九二七年,广州国民政府接管惠爱医院。惠爱院区面积再次扩大。一九三五年,惠爱医院改成广州市精神病院。病床达到八百张。


[1] 西洋医学传入中国,明末清初便有记载。而西医小诊所的出现,约在十九世纪初。近代西医学在华传播,以澳门为始端。葡萄牙人占有澳门之后,在此建立了一所医院。
一八〇五年五月,英国东印度公司医官皮尔逊医生就是在这里为第一批中国人接种预防天花的疫苗的,牛痘接种技术引入中国,西医东渐从此写进历史。 5hRvRfeHexbd3EeV2jiQmoWlsO7esMyXAL748qrIpSzIFT98bVNi06h/P5eHGjh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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