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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六一”儿童节

两个小病人,穿着儿童病区黄绿色病号服。一个四岁,一个八岁。

“磁共振”室候诊厅第一排座位上,四岁的病童右腿有伤,从膝盖旁直到脚背,血口子一路下来。伤口血痕干了,没有包扎。他目光不与任何人接触,旁边阿嬷估计是孩子的外婆或奶奶。

小满与儿童病区的护士说着话。护士眼睛总盯住八岁的男童,他在座位上扭来扭去,起落,跳跃,前仰后合,嘴里叽里咕噜的,对着空气傻笑。

我坐在二排尽头,猜:四岁男童自闭症?八岁男童多动症?

“磁共振”室门前,一个穿蓝T恤的小伙子,应是门诊患者,心神不宁,走来走去。听到医生叫号,大口吸气呼气往里走,害怕。

我多次做过“核磁共振”。癌症手术、化疗那几年,一年半载就做一次。做完会头晕,恶心。面对“磁共振”,就像英语中级班学员来到初级班,气定神闲。

过了一阵子,里面又叫号。八岁男童跳起来,没等护士赶过来,自己先跑了进去,兴冲冲的,好像公园里轮到他坐空中缆车。“蓝T恤”捂着耳朵出来了,表情有点蒙。

阿嬷用粤语普通话大声问:叔叔啊,系唔系好痛啊?惊成哩(这)个样?

阿嬷摸摸四岁小仔的耳朵,担心。

“蓝T恤”说:耳朵震。不痛。

阿嬷喃喃道:叔叔话唔痛。无晒惊。

叫号到我了。进门。险些与八岁男童相撞。男童小旋风般飞奔,追出来的护士似老鹰叼小鸡,紧紧揪住他的病号服。

做“磁共振”,比“核磁共振”简单。护士给了两团棉球堵住耳孔。仍似蒸汽火车头开过来,轰隆隆震耳。

病区里,每天要做经颅磁刺激的病人,事先会在大门内排好队。少则七八人,多则十几人,像一年级小学生列队,护士老师逐个点数,检查、叮嘱。一个跟一个,排好了。开大铁门。

经颅磁刺激疗法属于物理疗法。C医生叫我做两个疗程。

出发。前有护士领队,后有护工压阵。经过治疗的精神病人,远比综合性医院病人听话。吃药打针,大脑受控,谁敢不乖?如学龄前乖宝宝。自动踏步,自动对齐。若是与另一病区患者队伍相遇,自动打擂台:脖子不要歪,昂首,挺胸。胳膊甩起来,膝盖抬高点,脚板落地要跺出响声来。

治疗区附近,集结着几支队伍。我排在绿碎花病号服的队伍里。穿蓝白相间病号服的队伍是封闭式病区的。黄绿色病号服是少儿病区的。坐轮椅的是老年病区的。封闭式病区队伍又分为男队、女队。

治疗室有三个治疗座位,可供三位病人同时做治疗。其余人,或站或坐在室内等待。靠墙有一大排长凳,通常是封闭式病区女病人坐在那里等,开放式病区的病人站着等。

老年区第一拨,儿童区第二拨。儿童区做完,开放区的上。开放区的做完,封闭区的女队上,往后才是男队上。

我前面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座椅上方的机器像变形金刚罩。患者落座,机器启动,卡住患者头颅两侧。小女孩不等护士抱,自己麻溜爬上去,在宽大的椅子里挪挪晃晃,熟练地将自己安置妥帖。变形金刚罩卡住她的小脑袋瓜,开始振动。小女孩的模样让我心疼。

当我接受治疗时,感觉像骤喝冰水,痛感强烈,太阳穴两侧持续刺痛。

国外医生介绍经颅磁刺激治疗,说可能会引发头痛,建议吃扑热息痛片止痛。“治疗时,这种磁场就在脑内产生电脉冲。如果磁场加在额叶上,那么可能会对情绪产生影响:据说施加在左侧会让人变得悲哀,右侧则让人变得快乐。”

磁场施加在两侧额叶,电脉冲令我头部刺痛。痛过之后,既没有变得悲哀,也没有变得快乐。

无论做检查还是做治疗,常遇见儿童病区的孩子。有时,跟着护士下楼梯,若是二楼儿童病区铁门打开,能看见很多穿黄绿色病号服的孩子。

“六一”儿童节那天,我路过二楼病区,铁门正敞开。惊讶发现,里面的小孩子竟在走秀。小病人穿着漂亮的公主裙、小西装,抹了白粉,涂了红脸蛋红嘴唇。举着各种花色的小纸伞,嘻嘻笑,学模特表演时装秀。病区临时开放,允许小病人的家长来探视。当父母的全程负责鼓掌、拍照。

从门外望进去,看不出异常,就像幼儿园的孩子在过节。歌舞升平,痛苦被遮蔽得严严实实。父母脸上看不到苦大仇深的表情。

三楼病区,最小的病人是个男孩。没长开,看着约十岁,成天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圆乎乎的娃娃脸。病号服太大。上衣松垮垮,扣子扣错了。裤子是自己的家常裤。脚下一双偏大的拖鞋,不利索,拖呀拖的。

小迷糊身子总倚在陪护人胳膊上或背上、腿上。陪护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听说是哥。不清楚究竟是亲哥、堂哥、表哥还是远房什么哥。这哥成天久困牢笼、有苦难言的表情。兄弟俩看似来自山区,不富裕。

以前我没见过嗜睡症病人。我以为严重失眠才是病。看到小迷糊,知道了睡眠障碍有好几类,他这种睡病有危险。小迷糊总是睡不醒,能够睡一整天,连吃饭都免了。他不能上学。因他随时会发病睡瘫,让老师同学反感、愤怒。他吃饭、走路都能睡着。

我跟芬姐在大厅吃饭时,看见他哥总要拍拍他的头,拍拍他的背,督促他赶快扒拉碗里的饭粒。小迷糊嘴里嚼着饭菜,眼睛没睁开,半睡半醒。有时候,他把下巴搁在饭桌边,像一个圆圆的白面包。

一周约三个下午,护士会让病人在大厅K歌。

机器里随机放送什么歌,病人就跟着唱什么歌。都是早年间卡拉OK流行的旧歌。病人可以放声“干号”,就“谢主隆恩”了。封闭式病区可没这待遇。

但凡能走动的病人都在厅里晃悠。护士掌管K歌机,陪护员一对一盯防,生怕乐极生悲。

住院病人以广东人居多,主要来自广州周边各城市、乡镇。K歌曲目里粤语金曲深受欢迎。“人生路,美梦似路长,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红尘里,美梦有几多方向,找痴痴梦幻中心爱,路随人茫茫……”港片《倩女幽魂》插曲。张国荣唱的。

K歌机器周围,八九个人摇头晃脑,刻意往深情方向唱,没有一人不走调。多声部节奏混乱。围观的多半人不看字幕,随心所欲跟着“啊啊啊、啦啦啦”,声情并茂,五官挪位,很陶醉。

无意间,我看到小迷糊和他哥。他哥被粤语版《沧海一声笑》所吸引,张嘴跟着唱。小迷糊软软瘫坐在地上,小脸蛋紧贴哥的腿,像一坨小肉肉。

中国儿童及青少年的患病数据是多少?搜过官网,数据是一九九三年的。已经二十多年没再做数据更新。

“据一九九三年来的不完全统计,我国目前十五岁以上人口重性精神病有一千六百万人,抑郁症三千万人。十五岁以下儿童少年精神障碍三千万人。”

美国近年数据显示:“在美国的儿童和青少年中大约有十分之一患有精神疾病……尽管这些疾病可以通过心理治疗和药物得到有效治疗,但这些患儿中仅有不到五分之一接受过治疗。”

按照中美数据分析,小迷糊和儿童病区的患儿算不算幸运?

医学选摘

儿童精神障碍 常见的包括:注意缺陷多动障碍、对立违抗性障碍、品行障碍、抑郁症、抽动秽语综合征、孤独障碍、精神发育迟滞……大部分儿童精神障碍都会跟随到成年……儿童神经系统发育尚未完善,因此,同一病因可导致不同症状。儿童精神疾病的病因常是生物学因素和心理社会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一个举止怪异的孩子可能会吓到或者冒犯其他孩子,使他成为一个被社会排斥的人。由于缺乏足够的精神疾病的常识,家人不能理解和应对他的行为,因此会感到受挫。最终,受挫感会升级为对孩子进行语言和身体的虐待。

历史闪回

一九〇〇年的夏天,受北方兴起的义和团运动波及,广州发生过大骚乱。有人放话,杀番鬼佬有赏。参与者在市内集会、讨论,并开出传教士的人头价码。

来自美国的罗斯、哈维、恂嘉理医生已来到惠爱,协助嘉约翰工作。依嘉约翰的构想,惠爱医癫院要发展到拥有五百张病床。

惠爱医院已成为暴徒动手目标。广州官府与市民难得立场一致,声明:不管其他的传教士和传教场出什么事,谁也不许动嘉医生,不许毁坏芳村疯人院。

民众自发组织起来,轮班站岗、放哨,不许任何人冲击疯人院。各地不时传来拳民杀洋人、毁西校的消息,势如洪水。广州百姓却万众一心,保卫芳村。嘉约翰与洋医生毫发未伤,医院照常运作。

生有时,死有时。哭有时,笑有时。

一九〇一年夏,酷暑季节,嘉约翰“偶沾痢病,服药无灵”。弥留之际,他对同事和学生说:你们要照看好医癫院。

嘉夫人忍不住问:“惠爱还能走多远?”嘉约翰说:“把它交托在上帝的手中。”

八月十日,嘉约翰在广州去世。出殡那天,有数千广州市民沿途送别。嘉约翰葬在广州白云山边,埋在他三个儿女遗骨旁。他的学生回忆说,经常到嘉约翰墓地祭拜的达数千人。

嘉夫人在巨大的悲痛中仰望神。作为惠爱医院董事会五名成员之一,她负责行政管理工作。她与同事们致力于把现代西方精神病学和医疗技术传入中国,疗治疯癫病人。惠爱医院病床位真的达到五百张。她免费教贫民识字,为惠爱医院内福音堂讲道,带领部分工人和病人读经祷告。就连孙中山先生都深深敬佩嘉师母。 [1]


[1] 清末民初,博济模式培养了中国最早的一批西医。学生们学习西医知识和技术的过程中,接受博爱、平等、牺牲奉献精神的熏陶,探索为国培元、以民为重之路。据史料记载,来华五十年间,嘉约翰培养了我国第一批西医近一百九十名,通过他们带动了现代医学的普及。
香港西医书院于一八八七年开办。孙逸仙离开广州博济是因为他在博济不断谈论推翻清政府计划,官府视他为危险人物。一八九二年,孙逸仙作为香港西医书院第一届毕业生毕业。 vkpfzmGfzzb9dNjo8qto7gnVcQeMyI+SnCOUm11pivdTXOT5zbUr5nTyI0mkiF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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