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年二十九。
特意选择一个冷清的日子。外地的人,该回老家过年的,走得七七八八。打算长假旅游的,也陆续出发。城里马路宽敞了许多,剩下的人,在为一年之中最重要的团圆饭忙里忙外。这日子,去精神病院看病的人不会多。广州人说话办事,讲究好意头,年尾年头要大吉大利。
的士司机借口车不能右转,我只能提前下车。站在三岔路口,茫然朝右边小马路张望,没有看见医院标志。司机不耐烦地戳指小马路,叫我往里走。“哐当”车门关闭,绝尘而去。
小马路两边各种小店窄铺。网上寻得医院地址门牌号码,足迹没到过广州市区这一端。沿路左看右看,一一数着并不规则的门牌号码。快过年了,大多数店铺已关门。铁闸紧闭,张贴白纸黑字,写着“年初十开市大吉”。
一个店铺开着门,黑底白字的横招牌,上面一行大字“×××殡葬有限公司”,蓝底白字的广告词“丧主至上,服务一流”。下面一行字体稍小,详细写着:“24小时服务热线……寿衣、花圈、仪仗、纸钱一站式服务”。店铺墙柱上贴有竖排白纸黑字“套餐服务,价格面议”。
招摇。霸气。门面是附近一般店铺的三倍。死人钱容易赚。此乃周围最吸睛、最体面的招牌。
不敢近看。怕里面的伙计误会,请我进门套餐议价。慌乱中蹿过马路,埋头疾走。眼角余光感觉刺眼,右边闪耀着金属的光泽。走过二十米左右,偷偷往后瞟,哎呀,那就是精神病院的大门!
隔着小马路,殡葬公司几乎与精神病院门对门。此岸彼岸。换了谁,都会思绪万千。除了急性发作的精神病人。
闪光铮亮的钢铁栅栏当中排开。大门口边侧开着小门。门旁,立着两名警察。
进门。才走两步,左看,墙壁一块铭牌,×××派出所惠爱医院警务室。一辆威风凛凛的警车,停在那里震慑歹徒。右看,司法鉴定室。我有点怕。
走过两棵大榕树,转弯。眼前一亮,这医院面积好大呀。除了左边有两三幢十几层的大楼,其余一片小楼都是两三层的。看得见天上的蓝天白云,能感觉到树叶生风。小花园。几枝绚丽的簕杜鹃从低矮的花墙伸展出来。
一色的西式两层楼,还有落地窗。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建筑风格,成片的民国建筑群保存完好。网上得知,医院北门,芳村码头,通向珠江岸边白鹅潭,江对面是白天鹅宾馆和沙面。黄金地段。
又见巡警。
不知道哪里是禁区禁地。有些慌张。反复想起微信上那个段子:怎样向精神病院医生证明你不是精神病。
门诊大楼比较新。门前两旁,一排又一排宣传栏。各科室医生、专家的头像和简介。果然,过年前夕挂号的人不算特别多。挂到特诊号的最后一个号。
特诊在三楼。这层候诊区面积不大,已经坐满。小小候诊区坐着两个武装齐备的警察。这是精神病院的常态呢,还是过年特别增加警力?想起来了,不久前看过新闻报道,有个杀人嫌疑犯住进精神病院,病情好转之后,竟逃出医院,引发全城紧急搜捕。
精神专科问诊程序,比其他专科复杂。
有无家族史?你的个人治疗史?用过哪些精神类药物?哪一年发现的?什么情况下发作的?哪一家医院作过诊断?近期吃的是哪几种药?说说怎么个难受法……光是家族史一项,少不了要问:你父亲家族有没有精神病人啊?母亲这一支脉情况了解吗?
等啊等。
几近下班时间,进了特诊室。
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专家,和蔼而疲惫。正拿起桌上的茶杯喝水。
差两分钟就是下班时间。抓紧时间快说。
我一直吃赛乐特、优甲乐、阿普唑仑。每个月都照常开。今天来拿药,准备过年吃。
以后开药,你不用来我们医院。这里病人多,排队时间太长。你吃的药,三甲医院都有。
我不敢直说其实我想来住院,怕人误会这是个疯子。脑子赶快转。
专科医院能多开药吗?
半个月。
我深圳的。一个月好吗?
你……为什么到这里开药?很多人不敢来我们医院。
我也怕。真的怕。
女专家同情地微微一笑。
实地侦查有收获。小洋楼古朴,静静呈现着历史感。天阔,云飘,树绿花红。没有见到面目狰狞的病患。第一眼印象OK。
继续摸索住院门道。多挂号。多听多看多搭讪。
农历正月十五过去了。城与人回归常态。
长假后门诊病人超多。官网信息很简单。住院病区:成人一病区、二病区、三病区、四病区、五病区、六病区、七病区、八病区,儿童病区,老人病区。不知道依据什么划分病区。
网上盲搜。输入这家精神病院的院名和专家姓名。试看有无文章链接,有无网友的感谢帖或骂娘帖。
网民骂医院、黑医生的匿名帖随处皆是。真假难辨。有个别专家被赞。患者署名留言,赞语不过两三句,有具体时间地点。一位是老中医。另一位是海归博士。两人既出门诊,又是病区主管医生。
我要亲眼看看二人面相,听听是不是说人话。孤军作战,没有情报,没有后援部队。一想到要去医院挂号,会严重失眠。两粒安眠药根本不起作用。似睡非睡挨到天蒙蒙亮。饿着肚子奔向精神病院。
挂了两个号。奋勇挤向分诊台,奋勇高举起手里的挂号条。声嘶力竭喊,求护士估算一下排队时间。
中医,要排到十一点半之后。海归博士,已是下午三点半的号。
在精神病院看门诊,与肿瘤医院看门诊有所不同。肿瘤医院的病人多数虚弱,动作慢,声音小。术后复诊的病人,面露愁容、心事重重。推搡冲撞少一些。精神病院门诊厅里,场面杂乱。你躁狂我更躁狂,谁怕谁呀?一个眼神削过去——好比三少爷的剑、小李飞刀的刀。
一楼左侧尽头。候诊椅满座。走廊墙壁上,中医科的宣传栏写着,针灸疗法治疗失眠。还有一个国家级科研项目。这家医院的中医科历史长,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就存在。
我杵在诊室门边。站久了,驼背,耷拉着脑袋瓜。老中医典型老广长相。眼睛炯炯有神。不苟言笑。候诊的师奶们议论,这是主任,名气很大。
听几次叫号无人应答,我犹犹豫豫往里走,恭恭敬敬递上挂号条,说:主任,我不看病,我咨询。
老中医道:你这个号靠后。出去等。
我咨询,不拿药。两分钟说完。
说。
中医科有住院病区吗?
有。
我快速说病情,说想住中医科病区。
老中医道:你不用住院。
哦不,我很想住院!中医病区治疗方便……
你的病要找西医治。中医,只能做辅助治疗。
我相信中医就想住……
病区一百多个病人。封闭的。你想清楚。
啊?哦……嗯……谢谢主任。谢谢。
本以为中医病区是精神病院最自由、最安全的地带,没想到,那里是“封闭式病区”,即重症区。
返回门诊部。二楼候诊厅很大,一时半会数不清有多少排坐椅。分诊台小屏幕显示,海归博士在3诊室。
前面排了十一个人。倚在分诊台前,我无聊地看屏幕。患者年龄二十二岁、十六岁、十九岁、三十六岁、二十岁、四十一岁、二十一岁、二十岁……只有一个上了五十岁。
精神疾病在我国疾病总负担中排名居首位。精神卫生是全球性的重大公共卫生问题,也是严重的社会问题。十四至三十五岁年龄段的人,死亡首因是抑郁自杀。据统计,中国的精神病人,只有百分之二十的人知道得病,百分之五的人得到过专科医治。这个数据背后是巨大的精神隐患。几代中国人的精神障碍堆积至此,集体无意识将会打上幽暗的印记。
抑郁症高危人群有警察、医生、教师、企业高管、记者……警察中,狱警排第一位。医生里抑郁排前位的,要属精神病院封闭式病区的医生吧?
十二点半之后,候诊厅渐渐冷清了。站了一上午,总算有椅子可坐了。第一排。直接能看到3诊室的门。
坐我旁边的女孩,怪怪的。众人都穿薄长袖的天气,她紧裹着深蓝色羽绒褛、枣红色棉绒裤、黄色荧光运动鞋,剪一个短短的学生头。面色青黄、有些浮肿,目光呆滞。可能是高中生。
她老爸背着黑色耐克包,取出一瓶纯净水,说:“阿女,喝水。水——”
阿女不言语,不动弹。阿女爸得不到回应,自己喝了几口。他举止气质像个中学教师。可惜面带一层晦气,瘦削,背微驼,眉间写着愁苦、无奈。
我忙问:“这个医生不午休吗?”
“不休。就他不限加号。我从佛山过来。带上她路上很难的。”
“你女儿这样子,可能要住院。”
“住——住过两次啦!就在这里住。”
阿女爸指指候诊厅左侧尽头说:“她妈妈为她,辞职了。天天在家守住她,怕她出事。”
那女人的侧脸,孤独、苍老、黑瘦,头发花白。身边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环保袋。三口人,从佛山到广州,一路奔波。带着这样的木僵精神病人,当妈的很难不抑郁。
“怎么发现的……她?”
“她在学校操场瞎跑。不停地跑,谁都拦不住。连续两天……疯疯傻傻的。班主任通知我接回去。她很乖的,成绩班里前十名,突然……就……没理由的。”
“住院住了多久?”
“第一次住……重症区,医院不让家人陪。我们来探视,可怜噢,手脚被绳子捆住,绑在床上好惨的。她越闹绳子越紧。她妈哭,受不了啊……求医生,要带孩子出院。医生说不行。她妈哭到晕倒,哭到医院放人。”
哦,封闭式病区不让家属陪。
“出院她妈看不住她,我不能总请长假啊。又……送进来。第二次住……医生说要电击叫我们签字。她妈当场火滚……就打了医生。现在就……这样啦。半个月来诊一次。说不定哪天……单位也要请我走人。”
阿女爸忧郁地望着女儿。
他若丢了工作,一家人会不会陷入贫困?贫病交加——不敢替他们往后想。阿女妈显然患有照护者压力综合征。
听说,在英美国家有这样的社会福利:政府的全民医疗保健服务网站会说明照护者综合征的症状和预防治疗原则,指导公民进行照护者评估并得到相关帮助。倘若你是照护抑郁症病人的亲属,可以去申请评估并得到支持,例如政府派护工,定时地接替你一下,让你有充分的休息和放松时间,以减少压力。
候诊厅人满。下午门诊即将开始。
来了两个人。一个扛着摄像机,在候诊厅来回找角度;另一个跟中年女护士比画着。××电视台的标徽。
按照编导的手势,护士推开了3诊室的门。摄像机像一挺机关枪端在门口,对着里面扫镜头。
室内发出尖厉的惊叫声。一个女孩子大哭夺门而出。一只胳膊挡着脸,疯狂往楼上冲。身后哥哥、母亲模样的两个人疾追。
分诊台的屏幕显示,这女孩十九岁。
海归博士出现在门口,面露不满,尽量客气地对记者说:我的患者不同意你们拍摄。请你们去别处拍。
记者悻然退出。接下来,摄像机镜头对准厅里候诊的人,显然要扫几个镜头交差。就像是一挺重机关枪,对准一群平民难民。镜头刚对准东边,东边候诊的人就遮住头、脸,转过身去,或者慌忙躲避逃跑。镜头转向,对着西边了,西边的人“哗”地退到墙边,用挎包、病历本挡住脸。
镜头继续逼近人群。
一个广东大妈开骂:拍你老母啊拍!扑街佬!
一个高个子青年喊:滚!小心我告你。告你侵犯人权、肖像权!你再拍,我就砸烂你的机器!
一位女白领,原本用一沓公司资料遮住脸,缩在墙角。这时,她指着男编导,说:你信不信我会找律师告你。我要跟这里所有的人联名告你!
男编导往后退了退。摄像见编导不发话,仍扛着机器,企图伺机而动。
脑子一热,我冲到摄像机镜头前,说:你们很不专业。
编导、摄像交换眼神。这人胆敢当众质疑摄制组。疯子。一群疯子。
人家央视拍这种专题片,清清楚楚知道,要尊重精神病人的权利。你们真的很不专业!这是给电视台丢脸!
摄像迟疑地拿下肩头的机器。
候诊区众声喧哗。
病人也是人。有人权!
靓女护士,赶他们走。××××。吓我哋病人。
我顶你个肺。拍你个死人头!
人群躁动。空气中隐隐弥漫着火药味。护士领着两个记者快快撤走。
每年抑郁症高发季节,电视台、报纸、网络众多媒体会布置新闻采写和报道。本是好意,但从业人员若没有尊重病人隐私、善待病人的同理心,就会伤害病人。不是救人于水火,而是推人跌入水火。
下午二点五十分,走进3诊室。后面还有很多病人候诊。不要耽误医生的时间。我焦虑。语速很快。
“你慢慢说。除了想把赛乐特换成文拉法辛,做经颅磁刺激,还想解决什么问题?”
海归博士倦意颇深,两个大眼袋分外明显。
“没有了。”
“我建议门诊解决。这次就给你写好下次门诊预约时间。”
“我就想住院。想住你管辖的病区。什么时候有床位什么时候住。”
“这样……我建议你住早期干预病区。我那病区封闭式,不适合你。”
“早期什么?”
“早期干预。就是开放式病区。”
医学选摘
精神病学 是研究精神疾病的病因、发病机制、临床表现、发展规律、治疗、预防及康复的一门临床医学。精神病学的生理基础是神经科学,心理基础则与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等学科密切相关。
……新的医学模式(即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强调医学服务对象是完整的人……而不仅仅是一架“生理机器”。
历史闪回
一六八九年,清政府颁发律令:老百姓家中若出现疯子,要立即向地方官申报。官府要亲发锁铐,即令其家庭禁闭疯子。若禁闭不严导致疯子出来杀人,亲属要治以重罪。
千百年来,官府、民间没有疯癫医治观念。历来疯子不算人。
史料提及,世界第一家精神病院创立于一四〇二年。 英国人所建。俗称疯人院。早期的治疗手段残忍。市民们只要花一分钱,就可以去医院参观各式各样的疯子。类似去动物园观赏猴子、老虎、狮子、鸵鸟等等。
此后欧洲流行威吓式治疗。病人全身要用铁链捆上锁上,加上手铐铁铐,绑在墙上,任由看护用鞭子狠狠抽打。或把病人关在地牢里,放满蛇鼠爬虫。这叫作“唤醒”疯子。就连英王乔治三世住院,也要遭受鞭打治疗。
直到一七九二年,在法国巴黎,接手精神病院的毕奈尔医生改革陋习,除去殴打和鞭挞,提倡人道环境和专业医治方式。
一八七二年,大清朝广东地方官突然收到一封西医书函,请求官府拨地在中国建立“医癫院”。张之洞的幕僚回信表示对此没有兴趣。若不是写信人颇有身份,乃世界外科圣手、中国第一家西医院博济医院在任多年的院长,官府睬都懒得睬他。我大清朗朗乾坤,国泰民安。何须番鬼佬多嘴,建什么“医癫院”。
写信人是嘉约翰医生 中国西医教育、精神疾病治疗最早的开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