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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超越时代与国度的经典画卷

李士勋

《父与子》是一部“超越时代与国度的”经典画卷,是德国漫画家埃·奥·卜劳恩1934—1937年的漫画作品最全汇集,共收入196组漫画故事,其中152组连续发表在《柏林画报》上,38组发表在三卷漫画集里,6组首发于1937年8月14日至9月12日“柏林700周年展”的广告上。埃·奥·卜劳恩是画家发表《父与子》系列漫画不得已使用的化名,e.o.(埃·奥)是他名和姓的德语第一个字母,plauen(卜劳恩)是他家乡的地名。他的真名叫:埃里希·奥泽尔(Erich Ohser)。

他为什么不用真名?

埃里希·奥泽尔1903年3月18日生于德国萨克森州卜劳恩市附近与捷克接壤的一个小山村。父亲是边防军中士,退役后任税务官,1909年迁居卜劳恩市。奥泽尔酷爱画画,1920年从钳工技校毕业后,不顾父母反对,去了莱比锡国立版画艺术学院读夜校,翌年转为正式大学生,成为教授的得意门生。1922年奥泽尔举办个人画展时认识了《人民报》编辑埃里希·克瑙夫,开始为该报画漫画。1923年克瑙夫介绍他认识了《新莱比锡报》编辑、诗人埃里希·凯斯特纳,三个“埃里希”的友谊从此开始。奥泽尔的漫画接连出现在几大报刊上。1927年初凯斯特纳的讽刺诗(奥泽尔配图)遭《莱比锡新闻报》攻击,引起轰动,导致凯斯特纳被解雇。不久他们相继移居柏林。从1930年起,奥泽尔开始为德国社会民主党的《前进报》画漫画。一幅讽刺希特勒的漫画“面对自己我自惭形秽”不但使他出了名,而且招致纳粹分子的仇恨。1931年奥泽尔又在《柏林新周报》发表政治漫画《为人民服务》《小戈培尔,你滚向何处?》和《戈培尔在梳妆打扮》,讽刺纳粹宣传部长戈培尔。1933年德国纳粹党掌权,5月8日在柏林焚烧马克思、考茨基、托马斯·曼兄弟和埃里希·凯斯特纳等进步作家的著作。1934年,奥泽尔的漫画虽然还能发表,但他申请去帝国新闻局工作却遭到拒绝,接踵而至的是对他下达的职业禁令:不得再发表带有政治倾向的漫画!这意味着他的政治漫画家生涯走向终结。

这时候《柏林画报》急于寻找一个能创作类似“米老鼠”风格的漫画家。乌尔施坦出版社看好埃里希·奥泽尔并出面与当局协商。他虽获准参与竞标,但条件是必须保证作品不得涉及政治,而且不得使用真名“埃里希·奥泽尔”。他在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获得了《柏林画报》漫画编辑职位。

从1934年12月13日起,《父与子》漫画系列以作者埃·奥·卜劳恩的名字每周一期发表,历时三年,风靡德国,传遍世界,深受读者欢迎,但人们却忘记了画家的真实姓名及其悲惨的命运。

1936年1月,盖世太保把埃里希·奥泽尔定为“持不同政见者”并通知帝国新闻局:奥泽尔不适合在新闻局工作,建议开除。4月宣传部长戈培尔撤销了本来打算对奥泽尔的任命并将他列入禁止从事这一职业的黑名单。

1937年12月初《父与子》漫画系列停刊以后,埃里希·奥泽尔只能偶尔为其他报刊画画。从1940年5月,他又被允许在戈培尔手下为《帝国周报》工作,毕竟人才难得。但他却只能画一些讽刺敌对国家英、法、美和苏联的漫画。1942年,戈培尔创立“德国动画片有限公司”,奥泽尔受命协助施密特制作了17分钟的动画片《可怜的汉泽》。该片内容:一只名叫“汉泽”的金丝雀爱上了一只从面前飞过的燕子,从笼子里逃了出去。可是这位意中人的丈夫很快做出了粗暴的反应,“汉泽”遇到了危险,十分后悔,又飞回自己的笼子里,它的金丝雀夫人正在期盼丈夫归来。

奥泽尔虽未参加任何反法西斯抵抗运动,但他的反法西斯倾向十分明显。1944年2月22日,国防军司令部宣传处的上尉舒尔茨将一封告密信交给了戈培尔。他是一家裸体画报的摄影师,与奥泽尔和克瑙夫同住在一栋楼里。职业上的接近使奥泽尔和克瑙夫放松了警惕。他们没想到舒尔茨是盖世太保的帮凶。舒尔茨在举报信中说奥泽尔“作为《帝国》杂志的工作人员怀有二心”,说过“在戈培尔博士愚蠢的统治下,全体德国艺术家不但深受压制,而且怨气冲天,德国艺术已走向堕落”。与此同时,奥泽尔的另一个朋友维斯受命审查举报信的可信度,他确认了舒尔茨的“举报内容属实”。因此奥泽尔与克瑙夫于3月28日同时被捕。审判定于4月6日在人民法院举行。戈培尔指令臭名昭著的法院院长弗赖斯勒负责审判。奥泽尔断定他绝不会放过自己,遂于4月6日凌晨用毛巾拧成绳套在拘留所铁窗上自杀。5月2日克瑙夫被处决。

奥泽尔在“自白书”上为朋友克瑙夫开脱,同时指责叛徒舒尔茨是“他一生中遇到的精神最堕落的家伙”。他在留给妻儿的遗书中写道:“但我这样做是为了德国。”他嘱咐妻子,“把儿子抚养成人,带着幸福的微笑,我走了……”

《父与子》漫画的内容与意义

《父与子》的漫画形象令人过目难忘:父亲矮胖、秃顶,眉毛飞扬,留着浓密的海豹胡子;儿子头发蓬乱,活脱脱一个聪明而又顽皮的小淘气包。父子之间发生的各种故事,极有人情味,常常使人忍俊不禁。全部漫画故事只有标题,没有对话。所有的故事都限制在3至9格漫画内,不同的故事之间有联系,但也相对独立。他们一起遇到的各种麻烦,总能得到妥善解决;各种冒险也都会化险为夷。

关于《父与子》的创作,埃里希·奥泽尔曾写道:“作为儿子,我诞生了,在工作的岁月里,我也成了父亲。我的童年在上福格特兰森林中一座孤独房屋里度过。我的父亲是一名边防军军官,也是一个快乐而善良的人。《父与子》漫画是我与自己的儿子一起愉快生活时对自己童年的回忆。”

《父与子》第一组故事《糟糕的家庭作文》在《柏林画报》上一发表就引起轰动,受到几百万读者的欢迎,使杂志销量大增。为满足读者需要,乌尔施坦出版社1935年首先将已发表的40组故事加上10组新故事,结集出版了第一本漫画集。首印10000册,因供不应求,很快加印至90000册。1936年和1938年,又出版了《父与子》漫画集第二部和第三部,首印各70000册。

细读那些故事,人们会发现,除了他们父子俩之外,偶尔也有各种陪衬人物入画,有两三次出现四世同堂的场景。1937年第十周以后,画的内容发生了变化:父子俩意外获得大笔遗产和一座豪宅,生活场景发生了巨变,滑稽可笑的事件也别有风趣。比如:他们乘船来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过起“鲁滨孙”那样的生活,又有很多奇遇。后期故事表现了奥泽尔本人对日益商业化的恐惧,他看到自己的形象被制成各种衍生品出售。《成名之后的烦恼》那组漫画即表现了他对失去自我的忧虑。他的连环画能发表那么长时间,自己也开始感到惊异并自我调侃起来。他决定结束《父与子》这个持续了三年的漫画故事。1937年12月第一周,他以“告别”为题主动与读者说了“再见”:父子俩手拉手走向地平线,六周之后开始飞升,飞向月宫,飞向永恒。在最后那幅画中,父亲那永远飞扬的浓眉,海豹胡子下面隐藏着的某种梦幻般的苦涩微笑,与比他圆脑袋更圆的满月旁那颗明亮的星——象征他的儿子——很能打动人心,令人回味无穷。他们仿佛在极乐世界无忧虑地俯视着冷飕飕的人间和与天空相比显得十分狭窄的茫茫原野,使人感到几分凄楚。

为什么《父与子》这样非政治性的幽默漫画故事能在纳粹德国持续发表三年之久呢?这对父子身上并没有那个时代鼓吹的英雄主义和自吹自擂的特征,但却能让无数读者为之心醉神迷,其原因也许在于那些故事“触碰了读者的软肋,敏感的神经”,人民需要轻松愉快的内容,需要笑声,需要人情味!那些漫画默默地满足了人们的精神需求。作者以嘲讽和自嘲的方式表现日常生活中的失误和可笑之处,使人在莞尔一笑中释然;他通过那些生动而又耐人寻味的画面创造了一个人人皆可置身其中的世界。这一切与当时德国的“轰轰烈烈”迥然不同。也许当年大多数读者不知道这个埃·奥·卜劳恩就是以前那个嘲笑希特勒和戈培尔的漫画家埃里希·奥泽尔,即使他们知道也一定会深表同情并理解他被迫剔除了与时代密不可分的政治色彩完全是为了生存。

埃里希·奥泽尔在战后德国

纳粹德国灭亡之后,《父与子》漫画集获得重生,埃里希·奥泽尔赢得了世界人民的尊敬,也许可以说,这是对画家悲惨命运的补偿。1948年,画家的遗孀将《父与子》全集版权授予1934年即投资奥泽尔作品并取得出版许可的康斯坦茨南方出版社社长约翰内斯·魏伊尔。1962年《父与子》被评为二十世纪最受欢迎的幽默人物形象。当代德国著名的漫画评论家A.C.克尼格在其《50位经典画家》一书中专门介绍了埃·奥·卜劳恩,称其为“超越时代的经典画家”。德国多家出版社包括前东德的猫头鹰出版社都获得出版许可,各自都发行了几十万册。2015年1月1日起《父与子》成为公版图书之后,又兴起了一波阅读《父与子》的新浪潮,也给画家的故乡带来了巨大荣誉。

《父与子》在中国的传播与接受也是一个奇迹

早在1935年12月,著名出版家、翻译家吴朗西先生就购买了《父与子》漫画集德文版第一卷并赠给鲁迅先生一本。当时吴朗西就打算翻译出版这本漫画集,但因日本侵华,时局不稳,计划搁浅。有案可稽的资料显示,1951年《生活》出版社出版了吴朗西重编的《父与子》第一卷50组故事。画家丰子恺作序。他在序言中写道:“这是德国人卜劳恩所作的连环漫画。一共50题,除了8处图画中本来有的文字以外,其余的都是纯粹的画,绝不借文字作说明。故可称为‘无字连环漫画’。画的题材是一个顽皮的儿子和一个贪耍的老子,两人所合演的种种可笑可爱的故事。文化生活出版社吴朗西兄藏有这画的原本,有一天拿来给我看。我看一幅,笑一幅,一直笑到了底。这原本装订线已经脱落,封面已经扯破,想见看过的人,笑过的人已经很多了。但是朗西兄似乎还嫌不够,想要把它复制刊印,在中国社会里引出更多的笑声来。我很赞成这件事,乐愿替他作序。”接着,他申明了推荐理由:“一是这种形式很好,人们一看就明白,即使不识字的人也能欣赏。当时中国特别需要这样的表现艺术。二是中国人需要笑声,需要愉快的笑。只有看穿人类单纯的笨拙和造作的狡猾并且有小孩子一般天真烂漫性情的人,才能有这样的笑……笑可使人恢复元气,增加学习兴趣与斗争的力量。工人、农人,前线的兵士,都需要用笑的愉快来撇清工作的辛苦。无关紧要的玩笑,却也是有关紧要的。”

今天,我们打开搜索引擎,输入《父与子》会惊异地发现,自2001年以来,国内居然有一百多家出版社出版过多从英文翻译的这部漫画集,有彩图版、中英双语版、注音版、美绘版、彩图双语版、有声读物版和漫画等七种形式……从这诸多版本及其惊人的销量中,足见国人对《父与子》的喜爱。

《父与子》在中国的传播史上,继吴朗西、丰子恺和华君武之后,洪佩奇先生的研究也很重要。在德国驻华大使馆的帮助下,他于1988年出版了《父与子》全集并附上作者的生平,1989年译林出版社出版了着色版《父与子》。上述多家出版社大都参照他的版本。

著名漫画家华君武先生特别推崇埃·奥·卜劳恩的艺术才华,早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就写过专门介绍《父与子》的文章。1984年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的“德国漫画家埃·奥·卜劳恩作品展”就是他的倡议。那年春天,他在《讽刺与幽默》报上发表一则短文《小鸟精神》并附有埃·奥·卜劳恩的一幅漫画《愤怒的小鸟》。文章很短,仅几百字,写得干净利落,感情充沛。这幅画画的是一只猫的屁股里钻出一只小鸟的头和两个飘荡的音符。据说这幅漫画是埃·奥·卜劳恩的绝笔。华君武先生写道:“一只小鸟已被恶猫吞进肚里,但是,勇敢的小鸟却在猫肚子里唱歌;恶猫虽恶,却无法禁止小鸟的思想;小鸟身处逆境,却用音符表达它的无畏。小鸟卜劳恩死了,但是小鸟精神永在。”华先生的这篇文章写于1984年4月,是特意为纪念埃·奥·卜劳恩逝世四十周年而作的。这不仅是漫画家同行的惺惺相惜,更是对法西斯统治表示同样的愤怒。难道这幅画不就是埃·奥·卜劳恩对迫害他的戈培尔那只“恶猫”做出的直接回应吗?

2021年4月29日于北京 q+sG5sDjo5zt0Xma92K5w4NL6BiY9gM8lpP6Vvx8pHlccrMi6Bxh0cd9j1jgzQV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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